回憶沈陽好人

毛驢縣令 (2025-06-13 13:27:36) 評論 (4)


    沈陽好人

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曾經寫過一篇名為《四川好人》的劇,今天我想說說其他的好人

1

我姥爺有一年去闖關東,闖過去後慢慢立住了腳,家業有起有伏,都早已是過眼煙雲。姥爺走得早,我無緣相見,在那裏他留下了一堆後人,且大都住在沈陽,連我也是在沈陽出生的,如果他當年留在關內,我很可能根本不在這個世界上。我在沈陽長到五歲便進了京,因此對那裏的親戚也好,風土人情也好,均無什麽概念,如果說尋根兒尋到沈陽的話,在情感上還有距離。我媽則不然,她從前的同事、好友,和好幾個哥哥姐姐都生活在那裏,因此提起沈陽她總是為之一振故事頗多。我家六個孩子,五個生在沈陽,那是她孕育本事的最佳階段,不振都不行。從前的人,既無錢也無假,若沒有出差的機會,很難出門探親訪友,就連日理萬機的偉大領袖偉大導師第一次回老家,也是在32年之後,我媽不過日理六機,因此她第一次回沈陽故土比導師級的晚了二三十年。我在德國和老媽通話,聽她講述半個世紀之後重見沈陽龐大親戚隊伍時,不由自主也來了五年故園情,急赤白臉地定日子,定要跟我媽去沈陽,探望我那一堆長輩和晚輩們。當然,我很快就如了願,並且沾我媽的光兒,在那裏被人尊為奶奶或是姥姥,所謂的蘿卜雖小,長在了背(輩)上的道理。去年,老媽又打算去沈陽,說自己老了,恐怕以後走不動了。我自然很樂意隨同前往,我先生一個親戚都沒有,在德國我們的生活很孤單,回國到親戚窩裏滾一回,增加些抵抗孤獨的能力,何樂而不為呢。

最初是想坐火車去沈陽,但我姐堅持自己開車去,然後,我們一行四人出發了。主要司機是小我一歲的表弟,他媽是我媽的三姐,因此沈陽的一堆兒親戚也是他的親戚,大家名符其實地去走親戚。我們坐的是輛小麵包車,車裏隻裝了後排座,中間的空地上放了個軟床墊,“累了你就躺著。”我姐關愛地說。在德國守序守慣了,乍一聽覺得有點玄,再一想,出交通事故死在軟軟的墊子上,不至於被撞得七零八碎,升天時整整齊齊的容易給主事兒神留下好印象,沒準兒還能加分呢。京沈高速上車輛稀疏,我們的車速均衡平穩,長時間睡覺艱難的我睡了幾乎一路,那個墊子功不可沒。

那天,車一啟動,我媽就從袋子掏出個信封讓我交給我姐,說是一路上的加油、住宿費。我從後座爬過墊子,把錢遞到我姐的手上,她向信封口裏瞥了一眼說,“用不著你的錢。”然後就放進她的包裏了。“一共五千塊錢,不夠我添,剩餘的給你。”我媽又補了一句,盡管這話她說了無數遍了,老太太不缺錢,兒女孝順帶著她玩,她樂得付錢表示心意。

“媽,人家小竅是主要司機最辛苦,剩下的錢應該和我姐共享才對。”我小聲對我媽耳語。

“不給,他比我有錢。”我媽一口回絕。

“人家不管怎麽說也是你親外甥啊,而且開車來回這麽遠,很辛苦的。”我再一次努力。

“那也不給。”我媽堅定如一。

我媽對親女兒和親外甥的界限如此鮮明,我感歎之下來了靈感。

“媽,你可真是愛心有限公司。”

當時隨意給我媽起了個名,未曾想後來竟叫響了。

因為有老人的緣故,我們開一段兒就休息一下,讓我媽活動活動腿腳,我也借此感染國情。山海關內,人們大都操著北京還是河北口音,我便京腔京調地與人閑扯;過了北戴河再停車,則滿耳東北話,我也立刻受其影響換了一口東北大茬子腔兒,感覺跟演小品似的,說完老想樂。其實我哪裏會什麽東北話,不過從影視裏竊取的,要不就是我有點模仿天資?總之,一出關我便掉進五年故園情裏入鄉隨俗了。早我就發現,如果我在國內用普通話和人聊天,經常出現忘詞兒現象,但我要是拿腔拿調地與人調侃,便好比密碼開鎖,中國話底子一下子打開,什麽陳年老糠都能想起來。我費心分析其中的奧妙,大概是這種方言戲語的快樂方式,能讓我立刻融合角色的緣故吧。

進了沈陽市區,正趕上下班時間,街上車水馬龍,我們定下的旅館在一座立交橋附近,但表弟一時記不起那橋在哪兒?他打開導向儀,寫下那座橋的名字,一個沒有口音的女人聲音悅耳動人地傳了出來。

“請您向左/向右/下一個路口/五十米/一百米……上橋。”

表弟聽話地向左向右最後上了橋,“就是這座橋。”他認出來了。

立交橋很大,到處都是車,一輛接一輛魚貫行駛,我們隨流開著,等著那女人的下一個指令。當我們開到立交橋最高處正當中時,那女人來了:

“XX 立交橋到了,這次導航到此結束,再見。”

“他媽的!把咱們撂橋上她下班了!這兒根本不讓停車啊!”表弟氣得破口大罵,慌忙找了空子下了橋,我們一車人統統笑傻,肚子都開始疼了,沈陽的導航和表弟那句話,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到了旅館辦好手續,放下東西就開始和親戚們聯係,人家早就定下飯店,我媽大哥的女兒——我們的大表姐一家正等著給我們接風。當年姥姥生了12個孩子,活了8個,我媽是最小的,她大哥的女兒小她不過四歲,卻小了整整一輩兒。因此大表姐的孩子們雖然都過了五十,卻不得不委曲求全,很古典地稱我們為姑、舅,換我絕對不叫,我早就沒了傳統六親不認。接風席上,奉老媽之命給其他沈陽的親戚,我二姨的女兒們打電話,告知我們已經到達。在滿桌東北口音的影響下,我來了天分,電話那頭另一個表姐剛一接電話,我拋開平常客套,操著影視小品裏的口音劈頭就來了一句:

“要雞蛋不?”

“啥雞蛋啊?”

“自家雞下的,純天然,新鮮著呢!。”

“大老遠的咋還帶著雞蛋,有多少啊?”

“要多少有多少,管夠……”

飯桌上集體笑暈,我五十來歲的大侄女喘著氣警告我,

“三姑,別說了,一會兒她們當真啦!”

然後我洋洋得意地收起了天分,和電話那頭的親戚約好了第二天見麵的時間,地點在一家餃子館。

                       2

你知道嗎?沈陽的餃子十分好吃,而且品種繁多,我海外遠道的,大家都依我的要求,到底是自家親戚,斷了骨頭連著筋。我媽那一輩兒還健在的,就剩下她和她九十歲的四姐,我們的四姨,去吃飯之前,我們先去接她同往。我四姨一輩子活得十分不易,其實誰又活得易呢?人生十之八九都是掙紮,總之都是力氣活。我發現,凡是家中行四的,大都比較坎坷,你看人家趙四小姐不就是個聞名中外的大例嘛。依我之見,四姨大概是為自己下輩子的舒坦鋪路,她吃苦受罪無非今生待再來時便鳥槍換炮了。

那天,我們大隊人馬準時到達餃子館,等了又等,我另外的表姐們始終不露麵,不知誰靈機一動地想到,這家餃子館是連鎖的,統統叫一個名字,搞不好表姐們連錯了館子,趕緊用手機把她們招回。表姐們一登上飯館的二樓,大家七嘴八舌地招呼著,隻有我媽心裏暗自思量:“不就是一起吃頓歡喜飯嘛,背那麽個大包幹什麽,給我帶禮物來了?”我媽這人,天生樂觀,凡事總好往積極方向考慮。

“背這麽大包兒沉不沉啊?”我媽關切地問,她很想知道那些禮品的重量。

“空紙盒子,不沉。”表姐說。。

“好不央的整個破紙盒子背著?幹啥啊?大家問。

表姐:裝雞蛋唄,不知有多少?

大家:啥雞蛋哪?

表姐:那不他們帶雞蛋來了嗎?

大家:集體笑暈。

表姐:栗子問要雞蛋不,還都是Bio地,我尋思,那準就是小竅家雞下的,拉東北賣來了,我就給我妹打電話……

表姐妹:我那疙瘩正和人打牌呢,我姐打電話急赤白臉的,讓我把家裏的兜子和現錢都帶上,說大老遠把雞蛋拉來,說什麽咱也得都買下來,不能讓再拉回去!接了電話我就開始準備,沒一會兒我姐又來電話問,妹啊,會醃鹹雞蛋不?那麽多蛋咱一時半會兒也吃不了啊,得醃上才行啊。我說,姐你別(第4聲)著急,我會醃。沒半分鍾,我姐又來電話啦,妹啊,拿兜子裝雞蛋不是事兒啊!那不等著碎嘛!家裏有紙盒子沒有?找點兒軟和的墊上,大老遠拉來的,咱不能給弄破啦!

表姐:是啊,我尋思布兜子不能裝雞蛋,滿家尋摸才整出這麽個盒子。

          (表姐提著裝盒子的背包說)

          集體先是笑暈,然後開始抽筋兒,我這親戚咋這實誠呢!

餃子館的工作人員站在台後,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注視著我們,表情裏明明白白地寫著,‘有病’。我們笑得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起,一心要死過去。不記得何時也曾如此笑過,就連我那命途多舛的四姨也不例外,可以說笑的驚天地泣鬼神。而所有那些話,全是以沈陽口音為標準,便越發像了小品,卻又勝於小品多少倍。本以為那場大笑已是整出戲劇的最高潮,再沒料到,幾個小時之後,表姐的兒子開車來接他媽,剛活過來不久的我們,不得已再次犧牲!

表姐的兒子很孝順,一上來就搶著幫他媽拎那個大包,而包是那麽的輕,他很看不上地掂了掂說:“就這兒點雞蛋,值得拿嘛!?”

3       

臨去沈陽之前,我媽特地把一堆大褲衩子裝進包裏,準備送給東北的親戚們。我弟媳婦有張高級消費卡,可以在什麽旅店內享受多種服務,吃喝拉撒睡應有盡有。在那裏洗浴時,一人得兩條大褲衩和一雙簡易拖鞋,怎麽用,為什麽,我不清楚,在我眼裏,不過是竭盡浪費之能事。弟媳婦每次消費回來,都帶回兩條褲衩給我媽,久而久之,老太太成了褲衩專業戶。我問她攢那許多作甚?“我喜歡誰送誰。”老媽振振有辭。你還別說,那褲衩子一點也不難看,我帶回德國幾條,因材製宜,改成了枕頭套。在沈陽,我媽有許多可喜歡的人,自然要帶上一大包,走一家送一戶,畢竟是愛心有限公司嘛。

回京的路上,表弟小竅對老媽的大褲衩子活動作了很地道的講評,讓我眼界大開。他說:

“老太太就是讓褲衩子鬧的,得誰給誰給慣了!你說你送人家那麽多褲衩子,人家照顧你麵子嘴上不說什麽,心裏可直笑話你呢。”

“?”。我不懂了。

“洗浴中心這項業務就是東北人發明的,那兒滿大街都是洗浴的連鎖店,哪家都是兩褲衩一雙鞋,後來慢慢發展到了北京,現在又蔓延到俄國、東歐一帶。人家表姐的兒子,就是在俄國經營類似業務的,除了兩褲衩一雙鞋外,還有中醫按摩治療什麽的。老太太把一包東西鄭重其事塞給人家,表姐當寶似的拿回去打開一看,‘喲,這不是咱家出的大褲衩子嗎?’老太太,您就現唄!”

聽了這一席話,我和我媽都開心極了,和我姐一塊兒笑了一路。

我問老媽:“表姐提起你當年給他們寄錢的事兒時感動得掉眼淚,怎麽這事兒你從未跟我們提過呢?”

“嗨,陳年老賬,那是我三姐的主意,有一段時間我倆一人管一家,每月每人往東北寄十塊錢,我自己都忘了,他們倒還記著。”我媽輕描淡寫不感興趣。

十塊錢在今天,一張經磨的紙,連小款都斜眼看,可是我那70歲的表姐卻淚珠漣漣。當年的二姨夫有幸被委任為右派,沒了飯碗,全家被轟出沈陽城傾巢去了鄉下,那時的10塊錢有多麽重要無需我來說明。令我不解的是我老媽,愛心有限公司,她怎麽就不怕變成右派外圍呢?怎麽就不怕把我老爸牽連上呢?再說我爸怎麽也沒反對呢?他到底是不是革命軍人?是革命軍人怎麽會讓他老婆支持右派呢?他倆這是咋整的?他倆要是也被打成右派反革命,那我們全家還有活路嘛!這不是拿我們幾個孩子的政治生命當棍兒耍嘛!再說我三姨比我媽大,她怎麽不承擔給右派寄錢的事,反而推給她最小的妹妹,自己給不是右派的四姨寄錢,她咋這精明呢!那一路我想了好多,越想越後怕,就算我媽他們是嫡親姐妹血濃於水,可那是右血啊,不能淹了原則啊!而後我猛然意識到,我真是得了老媽的全方位遺傳,我才是名副其實的愛心有限啊。

          進了山海關,我們加了最後一次油,我姐把裝錢的信封吧唧一下甩到床墊上對老媽說:“這是剩下的錢,你收著。”

          “我不要,不是說了剩下的歸你嘛。”我媽連聲強調。

我爬過去拾起信封交到老媽手上,她犯了會計職業病順手就數上了。

“還剩兩千多,給你姐送回去,我不要。”我媽支使我再爬床墊。

“媽,這事你別管了,看我的吧。”我拿著錢爬到了前排,對我姐和小竅耳語。

“老太太真心實意,別讓她難受。我看這樣,咱們把這兩千除四,一人伍佰如何?”

“我不要。”我姐和表弟異口同聲。

“別呀,你倆都不要我怎麽好意思要啊!”我請他們為我設身處地。

他倆不禁笑了起來,把一千塊錢分了。我拿著信封爬回老媽身邊,“事齊了,也給我伍佰吧。”

我媽呢,又開始啐吐沫數錢,真是越老越沒信任感!

數罷她抽出八百遞給我,“五千剩下兩千六,他倆分一千,咱兩分一千六。”

我愛我媽!

回到德國,想起沈陽一路就止不住笑,笑了快一年了還是忍俊不禁。如今中國社會財為大,為了錢,直係親屬都能打得肝腦塗地半死不活,不直係的就更加慘不忍睹滅絕人寰。人們隻知道指責什麽法西斯滅猶,日寇殘害亞洲,怎麽就不想想,自己為了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身外之物而大打出手,和那些名牌魔頭的行為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凡事都是從微小開始,暴君暴行也不是一天之內形成的,好比一個人患病,體內雖然已經不正常自己卻覺察不出,照舊一如既往地吃喝玩樂無度,而後釀成了絕症病入膏肓,便不可收拾了。

我的那一群生活在沈陽的普通老百姓親戚們,帶給了我那麽多快樂,難道因為我不是有錢有勢的人,不值得他們鬥嗎?若真是如此,錢還是有不萬能的時候,鬼可以為你推磨,卻給不了你快樂。

31.01.2015

一晃十年沒了,那年我在沈陽見過的人裏麵五個都沒了,我媽依然望百,被推上了家族最老交椅,老太太始終眉眼整齊難見褶,看上去比我都年輕,老太太神道大了去啦。我攤上了這麽一個媽,想想真是福氣啊!二時年前我就把老媽家的故事寫成演義,隻是至今還未整理完畢,先把這篇推出,自己激勵自己快些整理出來,趁我們還未癡呆之前。

掛2個老媽的照片,一個是她作為2個孩子的母親,我那時還不知在哪裏。

一個是幾個月前97的她,那麽的祥和那麽的美麗。

13. 06 .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