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問我,行走在哀牢山的原始叢林中,是否會聽到鳥鳴或野獸吼叫?
哀牢山
我好像沒有聽到過野獸的叫喊,鳥兒鳴叫聲似乎也不多。原始叢林裏有很多的小溪,泉水嘩嘩的流動聲,流水與石頭的撞擊聲,這是最為普遍的聲響了。老鄉說,在山裏隻要聽到水聲,那就不會餓死了。
在哀牢山裏巡回醫療時,有一次因緊急情況大醫生讓我一早從山上的村寨到山下的公社衛生所去拿什麽東西或辦什麽事,我一個人行走在山間小道。某一刻,我忽然注意到周圍沒有了聲音,沒有溪水聲,除了自己腳踩落葉和砂石的悉悉索索聲,沒有其他的聲響。一種莫名的緊張感湧上心頭。我停下,沒了腳步聲,沒有鳥鳴,沒有野獸叫,一片寂靜。我舉目望去,周圍除了樹木,沒有一人,看不見遠方的炊煙,聽不見狗叫,那份極度的安靜讓我感到無比的寂寞、孤獨、恐慌,似乎有靈魂出竅的感覺。
離開哀牢山很多年後,我發現那份害怕寂靜無聲的心理症結一直沒有消去,寂靜引發的恐慌發生過好幾次。
墓碑山
前幾年我與朋友去了加拿大育空北部的墓碑山公園(Tombstone Territorial Park),那兒地廣人稀,上山時見到幾個人比我們先上山,但到我爬上到一個小山坡時,抬頭一看,周圍不見一個人,同樣的沒有鳥鳴,沒有野獸吼叫,沒有溪水聲,靜靜的,一點兒聲響也沒有。當然,那兒也沒有手機的任何信號。
墓碑山的小山坡
站在墓碑山的半山腰,當年哀牢山裏寂靜無聲的恐懼感一下又冒了出來。我知道那是既往沒有處理好的心理症結(因為那算不上心理創傷)的閃回,是哀牢山的寂靜無聲對我留下的烙印。
站在墓碑山上,就像過去站在哀牢山上一樣,溫度適宜,沒有人聲、動物聲、風聲、雨聲,抑或小草扭動的聲響也沒有。那份寧靜令我驚慌、恐懼。
我知道那是感覺剝奪對我的折磨。
心理學裏有個案例,曾經有一位在監獄裏關了好幾年的人出獄了。人們問道:“你在監獄這麽多年,令你最難以承受的是什麽?”
那位出獄者沉思片刻,回答了兩個字:“禁閉。”他繼續說道:“禁閉能把一個人從心理上徹底摧毀。你被人打是皮肉苦,咬咬牙能挺過去;被人罵,就算你不能還嘴,起碼你還能思考那些話的意思。但是,被禁閉時,你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見不到。開始時,還覺得清靜,幾天後,沒有人理你,沒有聲音,人心被寂寞孤獨所控製,你感到整個人都錯亂了。我寧可他們殺了我。”
人們不可思議地聽著,無言以對。
針對這種心理狀態,加拿大心理學家做了一個聞名於世的“感覺剝奪”實驗。他們讓誌願者單獨在一個封閉的房間裏躺著,房間設計是盡量不讓誌願者受到任何感官刺激。誌願者每人每天能獲得比較高的報酬。時間待得越長,獲得的獎勵也越高。這實驗吸引了很多人報名參加。可是,實驗進行了沒幾天,誌願者們就紛紛退出實驗,因為他們無法繼續停留在沒有感官刺激的場所。他們說,即便在溫度適宜的舒適房間裏,可是沒有交談,沒有聲響,沒有變化的光亮,沒有其他感知,心裏會非常難受。有人待了兩三天後,就無法集中注意,根本不能清晰地思考。隨著時間的延長,大多數人出現了幻覺,思維錯亂。
“感覺剝奪”實驗證明了多變的環境和接受感官刺激是人類維持身心正常狀態的必要條件。人是社會性的人,需要感官刺激,需要與社會接觸。
當一個人孤獨地站在沒有聲響的、寂靜的山上,沒有變化多樣的感官刺激,人會崩潰。
那天,我衝下了墓碑山,不久就聽到人聲,車聲,後來還有了雨聲。我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