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敘事
即使全球形勢變了,中國仍然需要克服全球對其意圖的巨大懷疑。皮尤研究中心2023年在多個國家開展的一項調查得出的結論是,盡管國際社會對美國幹涉存在擔憂,但人們對美國的印象仍然遠好於對中國大陸的印象。冷戰期間,美國成功地塑造了自己作為自由世界秩序領導者的形象,並最終戰勝了與之競爭的蘇聯秩序。如果中國想要鞏固其全球實力以及經濟和政治優勢,就需要展現出類似的吸引力。它希望世界,尤其是南半球國家,將其視為一個經濟強勁、軍事強大的國家,一個根植於自身核心文化認同,同時又能為其他在困境中尋求繁榮的社會樹立榜樣的國家?(下圖 Instagram/majalla/media/U.S.NI)。

中國的所有意識形態信息並無必要被不同文化和社會所理解。畢竟,即便美國生活的許多方麵也並未在美國以外地區引起共鳴,如沒有多少外國人會接受許多美國人認為自由與持槍權密不可分。人們常說,美國的故事能夠在海外引起共鳴,而美國故事有助於打造美國的軟實力。但實際上,美國在海外宣傳推廣的是一個極其獨特的美國形象。中國大陸國內關於共產黨和國民黨在二戰中戰勝日本方麵哪個作用更大,以及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的重新表述,對外界來說並不重要。但中國仍然可以提供一個吸引外部世界的願景。

現代中國在近代產生了一種全球性的意識形態:毛主義。僅僅半個多世紀前,毛思想還在全球影響力巨大。在印度、秘魯以及巴黎街頭,不同的反抗團體發現,以毛澤東之名所宣揚的一係列信念,是其強大的意識形態力量源泉。毛澤東思想聚焦中國自身的農民革命現實以及對中國國內政治解決途徑的探索息息相關。但毛主義似乎契合了20世紀60年代的時代背景,當時富裕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都在爆發反抗現有體製的革命。年輕人反抗僵化老化體製的願景,以及紮根於鄉村的革命未來,對中國以外的人們非常具吸引力。

在未來幾十年,中國可能不會輸出暴力革命狂熱。相反,北京可以通過在動蕩的2030年代 - 那時自由多元民主很可能已成為少數人的口味 - 講述一個關於自己的可信故事來取得成功。到那時,全球大多數政治體製可能是混合型非自由民主國家和威權國家。作為一個穩定、經濟高效、技術創新的政體,中國可以安撫甚至激勵其他國家的精英和普通民眾。實際上,現在的中國大陸已經對一些國家起著榜樣激勵的作用。以印度為例,盡管許多印度人不相信中國大陸是一友好國家,但許多印度政界和商界精英卻越來越公開地欽佩北京的體製及其無可否認的物質成就。在推廣其榜樣和世界觀時,中國可以借鑒儒家思想,包括集體價值觀要優於個人價值觀這一理念。北京可以倡導“威權福利主義”,即政府將強製性的自上而下的控製與巨額的社會支出相結合,以為廣庭大眾提供公共產品並減少不平等的實踐,來凸顯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的普遍失敗。過去十年,隨著自由主義個人主義日益受到質疑,這種政治模式在美國、歐洲和拉丁美洲已經獲得了擁護者。中國大陸可以向世界證明,繁榮穩定的社會最終目標應該是北京,而不是巴黎和紐約。

中國大陸還可以通過專注於綠色能源轉型這一關鍵議題來增強其全球吸引力,在美國回歸傳統化石燃料時將自己塑造成世界綠能的領導者(下圖 Columbia University/Financial Times)。20年後,北京可以通過繼續出口電動汽車及其零部件,使綠色能源更廣泛地普及,並逐步轉向國內更清潔的能源生產,從而達到其當前戰略的頂峰,成為推動綠色能源轉型的全球主導者。通過提供全球公共產品,中國可以將“威權福利主義”中蘊含的集體奮鬥價值觀與能源轉型的道德責任聯係起來。如果西方出現分裂,歐洲對綠色技術的興趣超過仍然大力發展化石燃料的美國,中國將更容易與歐洲國家建立務實的清潔能源夥伴關係。中國也將成為其他發展中國家能源需求旺盛國家的典範和能源供應國,尤其是那些特別容易受到氣候變化影響的國家。與西方自由國家相比,中國更容易滿足印度尼西亞、尼日利亞和巴基斯坦等易受環境災難影響的大國人民的需求,這些國家人口眾多,消費需求不斷增長。中國對這些國家的綠色援助不僅滿足人民的實際需要,也站在了踐行正義的道德製高點,為世界提供主要西方國家所無法提供的物質和精神財富。


但要將自己塑造成這樣的救世主,中國需要建立一個至少總體繁榮穩定的社會,其龐大的武裝力量不僅精幹,而且很少離開軍營或港口。這樣的中國可以推廣這樣一種理念:中國擁有一套獨特的政治、經濟思維和戰略體係,可供那些有誌於學習的人/國家學習借鑒?(下圖 Youtube/PRN)。隨著中國用這種敘事來拉近與中等強國的關係,西方可能會發現很難反擊北京模式。如果科技和貿易“脫鉤”趨勢持續下去,到2030年代,中國也可能成為不受美國左右的世界新技術中心,並擁有相當大的自主權。到西方留學的中國年輕人可能會隨之減少。中美兩國技術生態的分化將會日益加深,兩國之間的距離可能會進一步拉大。

但即使中國與西方國家在人工智能等領域的科學發展愈發迥異,世界各國的科技開發者和企業家不希望選邊,而是同時參與兩大陣營的相關領域。到2030年代,中東、東南亞和南美的技術規範可能會交匯競爭,有時甚至會形成融合中西元素的混合科技文化。中國將努力吸引更多人才加入其科技領域。中國的大學和科研機構將接收越來越多來自東南亞及其他地區的學生和研究人員。一些最具創造性的科學研究很可能發生在第三國,在那裏,研究人員和企業家可以更自由地融合和搭配他們所學的知識。脫鉤將迫使科研和開發各自為政,這對西方和中國的科學基礎不利,但也可能催生出一些新興的中等強國。

2045年時的中國
20年後,北京可能成為一個與現在截然不同的地緣政治參與者。它可以緩和其威權主義,擁有但不使用其強大的軍事力量,並受到其主要貿易和技術聯係的製約和支持。這樣的中國仍將是一個與日益萎縮的自由世界截然不同的國家,其實力無疑仍將令鄰國和對手感到不安。但西方國家會發現,這樣的中國是可控的,也更難被認定為一個關乎生存的地緣政治對手?(下圖 Trend/futuribles)。

要做到這一點,中國需要讓其他國家相信,她不尋求通過對抗來解決問題,無論是通過常規軍事手段還是網絡技術。北京必須戒掉這種傾向:一方麵,他對自身在全球秩序中的地位甜言蜜語;另一方麵,當有國家違規時,她疾言厲色,並粗暴地施以貿易和軍事手段。這種言行在全球缺乏吸引力,即使在那些聲稱對中國的世界觀表示同情的國家中也鮮有擁躉。

未來20年,中國的變化不可避免,但外部因素在塑造這種變化方麵可能隻是次要的。相反,決定中國未來的是國內的長期趨勢。這些趨勢包括:國家需要照顧日益老齡化和患病的人口;成長過程中沒有將美國視為中國主要敵人的一代人的成熟;以及在勞動年齡人口不斷減少的情況下創造穩定、高價值就業崗位的需要。目前國內專業中產階級就業率的下滑,隻有通過長期解決方案才能解決,而這些方案需要中國付出更多努力,成為全球經濟中值得信賴、值得合作的參與者。
中美兩國都應該意識到,到21世紀中葉,全球南方國家將憑借自身實力成為更強大的政治、經濟和技術參與者,而非他國棋盤上的棋子(下圖 shutterstock/Gulf International Forum)。世界各國不太可能將西方對中國大陸的負麵評價奉為圭臬;西方以外的許多人將看到中國大陸的積極正麵之處,因為北京的經濟實力、巨大的市場以及在綠色能源和人工智能領域的創新能力對他們大有裨益。但如果北京推行軍事擴張和重商主義經濟政策,那將對中國大陸的世界形象和經濟發展產生負麵影響,外國合作夥伴將會警惕對北京的依賴。這並不意味著包括全球南方國家在內的世界能夠接受的中國,必須是一個實行像美國或西歐日本國家那樣的民主或自由政體。但中國大陸應該成為一個能夠承認自身錯誤、更加透明,並理解任何使用軍事或其他強製力量(包括在網絡空間)都將從根本上損害其國際信任的國家。

中國或許能夠成功實現清朝時期的雙重願望,即在追求地緣政治和經濟實力的同時,保留其根本的“中國精髓”。但如果中國大陸選擇在亞洲挑起大規模軍事衝突,或有合理的理由證明北京正對其他國家構成軍事威脅,西方世界即可據此對中國實行圍堵反擊。然而,如果北京在增強軍事力量的同時不那麽咄咄逼人而保持姿態,中國對西方來說會更為棘手 - 中國式的威權和福利對包括一些西方國家在內的眾多國家會極具吸引力。屆時西方的政策製定者和思想家麵臨一個難題 - 地緣經濟和意識形態迥異於西方,軍事強大但並無挑釁西方的中國大陸,應被視為對西方的生存威脅呢,還是發展的機會?

無疑,如果2040年代時的中國的言談舉止像一和平秩序締造者,西方乃至全世界沒有理由不與北京合作友好。中國能否真的能走上這條道路?時間會告訴我們。畢竟,在過去一個世紀裏,預測中國20年後會是什麽樣子最不可靠的方法就是根據現在的狀況進行直線推斷。
* 本文作者米特(Rana Mitter)現為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美亞關係李世石講席教授(S. T. Lee Chair in U.S.-Asia Relations),著有《中國善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如何塑造新民族主義》(China’s Good War: How World War II Is Shaping a New Nationalism.)。
參考資料
Mitter, R. (2025). The Once and future China. FOREIGN AFFAIRS. 鏈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china/once-and-future-china-xi-jinping-rana-mi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