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市中心那條俗稱“黑死丁”的大街上,剛剛開張一家避難所,就冒出了那麽多流浪漢。這天輪到葉紅值班,她戴著大口罩,身著防護服,正往大門扶手上噴灑消毒液。
登記處排著長隊,有人篷頭垢麵,胡子拉碴,穿著沒有皮帶的褲子,褲腰半截吊在膝蓋上,一邊走路一邊往上拽褲子;有人手持一根長長的吸管,管子一頭連著個玻璃球,球的外殼已被毒品熏得焦黃,身體也癡癡呆呆得像具僵屍……。空氣中彌漫著難以接受的古怪氣味,就像文學作品中描述的地獄一樣。
迎麵走來兩名警察,攙扶著一個半死不活的老頭。“我們在巡邏時發現了這位老人,他躺在公園的長椅上已有好幾天了。”
老人蒼白瘦削,鼻梁上架一副無邊眼鏡,臉頰和額頭上布滿了老人斑,膚色和眼睛都像亞洲人。
“我肚子餓,有東西吃嗎?”老人有氣無力地說著中國話。
“有,跟我來。”葉紅用中文答複,用英文翻譯給警察聽。已經是下午兩點了,午飯時間已過。中午免費供應披薩大餐,沒有吃完的都在冰箱裏。老人跟在葉紅後麵去了餐廳。葉紅從冰箱裏取出來一個大盒子,吃剩的披薩有各種澆頭,豬肉、雞肉、意大利香腸、蘑菇蔬菜等。葉紅讓他選。老人拿起一塊披薩,張口就要吃。葉紅說:“不能吃冷披薩。”她給了老人一個紙盆子,把披薩放進微波爐,半拉半推地讓老人坐下,問道:“老人家貴姓?”
“免貴姓藤。”
“家住哪兒?”
“沒有家,我是逃出來的。”
葉紅一驚,起身去把披薩從微波爐裏取出來。轉過身來,她發現老人跪在她麵前乞求道:“求求你,收下我吧!”
“老人家起身吧,有話慢慢說!”葉紅攙扶起老人。
“老婆把我趕出家門,我沒處可去了!”
“為啥事?”
“我倆吵架,她羞辱了我。”
“你動手了嗎?”
“是,是的,我打了她!”
“她有沒有報警?”
“還沒呢,趁她大哭大嚎的時候,我逃了出來。”
老人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片披薩,再要第二片。
葉紅不記得這位姓藤的老人吃了幾塊披薩。吃第二片第三片的時候,速度慢了下來,他一邊吃一邊講自己的故事。
老藤是個晚期肝癌病人,服用非常昂貴的自費藥,每周一瓶,兩百多加幣,快把家裏的儲蓄吃空了。最後一次撥打藥房電話時,妻子撲過來搶走了電話。他的妻子與他年紀相差十多歲,是當年他一個半老頭子死皮賴臉地纏住人家小姑娘,硬把她娶進家門的。
老藤罵不還口,妻子仍不休不饒,“這個治不好的病,人早晚要走,你想在死前把家來個兜底翻啊!”
妻子掐著指頭數算,“帳單,付不完的帳單,水費、電費、上網費、物業管理費、房屋貸款、地稅……”
老藤知道家裏已經無錢繼續供應維持他的藥費,心中慚愧無比,一聲不吭。沒想到妻子說個沒停:“你去死吧!死在外頭,也不要死在家裏!”
老藤“忽”地站起來,甩了妻子一個嘴巴,二話不說,拎起地上的背包跨出了家門。
(2)
葉紅幫助老藤在避難所注冊,給他安排了床位,讓老藤實現了不回家的心願。
這天一大早,司機湯姆就把車子停在了避難所門前,扶著老藤上車,幫他係好安全帶。葉紅也跳上車,車子朝著癌症中心一路行駛。
葉紅翻閱老藤的醫療記錄時發現,老藤早年在香港就得過甲肝,來加拿大後又患了肝癌。經曆了一係列化療放療後,服用自費藥,病情才得以穩定。每隔三個月還要到醫院做一次常規檢查。
醫生檢查完畢,臉上收斂了笑容,“藤先生,實話告訴你,你的病已到晚期。醫生能做的,隻能是維持現狀,讓它不要太快地走下坡路。你要做的,就是快快樂樂地過好每一天。”
葉紅把醫生說的話逐字逐句地翻譯給老藤。老藤默默點頭,好像知道那一天終會來到。
“有一種最新藥物,還沒有上市,不知道你敢不敢嚐試?做一次小白鼠?”醫生試探著問。
“當然願意!”老藤不加思索地回答。
配藥的時候,藥劑師再三關照老藤,“要遵從醫囑,每日服三次。如出現副作用,比如吐血嘔吐、腿腳腫痛、血壓升高、脈搏不齊等,馬上要打911。”
老藤是個聽話的病人,他不僅遵從醫囑,按時吃藥,還把煙給戒了。老藤可是個抽煙抽了六十多年的“老煙槍”啊!
葉紅查房的時候,比平常更加小心,拿個小本兒把老藤的身體狀況都記下來:三餐吃什麽,吃了多少;睡覺睡得好嗎,睡了幾個小時;血壓量了嗎?舒張壓多少,收縮壓又是多少;體重有沒有變化,增重了還是減輕了……她還請了營養師每星期上門,根據老藤的身體狀況和病情變化研製食譜,為老人補充營養。
天氣晴朗的時候,老藤就坐在避難所門前的石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葉紅隻要有空,也會去陪他坐一會兒。聽老藤講自己的故事,都是一些傷心事。老藤早年從大陸去香港再來溫哥華,都是為了過上好日子。他也曾經風光一時,投資開了飯店,辛辛苦苦好幾年,不料被合夥人卷款逃走,飯店破產,三十幾萬資金打了水漂。
葉紅歎息道,“移民不容易,過好每一天,多一天賺一天。”
老藤點點頭。
兩隻小鬆鼠,從他們腳下竄過,我追你、你追我地繞著圈子。一隻大灰兔伏在草坪上一動不動。仔細看才發現它的小嘴在上下嚅動,慢吞吞地嚼著草根。老藤臉上露出了微笑。
(3)
轉眼間,農曆新年快到了。葉紅到花店選了一束花送給老藤。在陽光的映照下,淡紫色的花瓣綻放出迷人的色彩。
“你怎麽知道我最喜歡‘勿忘我’?”老藤問。
葉紅說:“這也是我最喜歡的鮮花啊!”
老藤開口大笑,這個避難所比家還要溫暖,葉紅比女兒還要親。五十多年前,老藤在上海的第一次婚姻中,留下一個女兒。自從他去香港探望母親之後,就沒有回滬,他不想再過拚票證過日子的生活。
老藤回憶起小女孩時,忍不住哼起了家鄉的童謠,一邊清唱,一邊“篤篤篤”,手指頭在床欄上打起了拍子。
“篤篤篤,賣糖粥,
三斤胡桃四斤殼。
吃儂個肉,還儂個殼,
張家老伯伯垃浪伐?”
葉紅答:“垃浪嗨。”
老藤問:“問儂討隻小花狗。”
葉紅答:“儂來揀一隻。”
兩人同時學起了狗叫:“汪汪,汪汪,汪汪汪!”
哈哈哈,兩人一起笑了起來。葉紅看見老藤的心情好起來,以為新藥起了作用。她為老人拍手擊掌,轉身走了幾個舞步。她怎麽也不會想到,老藤心中還有一個難以言說的願望,無人知曉。
新藥和戒煙並沒有幫助老藤改善病情。他咳嗽時,咳出來的痰夾雜著一絲絲血跡。他用紙巾去擦,擦到了鼻孔裏流出的血。更糟糕的是,褲子和鞋都套不進去了,雙腿粗得好像大象腿,腳腫得像兩隻大饅頭。他不願意讓葉紅知道,隻怪自己不爭氣,辜負了葉紅的照顧。
年初一那天,老藤把葉紅喚到床前,從枕頭底下摸出個紅包。葉紅打開一看,是一張百元大鈔。
“這,我不能要。”葉紅把錢退回老藤手裏。
老藤執意要塞給葉紅,“中國人要守老規矩,長輩發紅包,小輩一定要收!”
一推一搡之間,老藤像是發現了什麽,“別動!你頭發上沾了什麽東西?”
葉紅轉身,輕輕撩起頭發,“麻煩你幫我拿掉,好嗎?”
老藤拿走了沾在葉紅頭發上的一小片棉絮,說道:“葉紅,你這副耳環真漂亮,我可以看看嗎?”
“看吧,出國時我媽送的。”葉紅平時不戴耳環,隻在重要場合才戴。
“葉紅,你,我,……你的耳環真好看!”老藤語無倫次,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臉色突變,呼吸急促,張大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我媽把這麽好的耳環藏起來,不舍得戴,因為是結婚紀念物。”葉紅很輕易地撒了謊,其實是媽媽不想回憶那段不幸的婚姻。一直到葉紅出國,盯著母親,要母親告訴她,父親究竟是誰? 人在哪裏?母親才說出真相。
葉紅從來沒見過父親,她是母親一手帶大的,就連姓也隨了母親姓葉。他的父親在中國非常貧窮的時候得到去香港探親的機會,從此不返,失去了音訊。
葉紅曾經想問問老藤,他也是從香港來的,會不會聽說或者認識她的父親?馬上就要休假了,她準備回來以後再與老藤長談。
(4)
葉紅休完長假回到公司,老藤已經住進了醫院。她在醫院六樓病房的拐角處,看到了“臨終關懷”幾個大字,把她嚇了一跳。
老藤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護士向葉紅報告,“病人有好幾天沒有進食,已經進入昏睡狀態。”葉紅心裏湧起了一股說不出來的酸楚。
護士又問,“老藤在本地有直係親屬嗎?”
“有的,不!老藤離婚了。”葉紅說。她幫助老藤請律師辦了離婚手續,窮人的律師是免費的。
“老藤簽署過‘禁止心髒複蘇’和遺體捐贈協議,我們會尊重病人的意願。”說罷,護士掩上房門走了。
葉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近距離地觀察過老藤。幾個星期不見,老藤已經瘦脫了人形,光禿禿的腦袋看起來像個骷髏頭,兩隻眼睛大張著,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黑洞。從他半張的嘴巴望進去,可以看到喉嚨口已被僵硬的舌頭堵住,呼吸時發出奇怪的“嘎嘎”聲。葉紅將手中的棉花球沾上水,往老藤幹裂的嘴唇上按了按,一下,兩下……,突然,老藤的嘴巴活動起來,發出一種嘶啞的聲音,“女兒,我的女兒……”他伸出一隻青筋裸露的手,準確地摸到了葉紅的手,捏緊再一點點使力,捏得葉紅的手感覺好疼。葉紅手上也使了一把勁,反捏回去。就在這時,老藤的手脫落下來,無力地掉在床上。
護士推門進來,看了看老藤,說,“病人的喉嚨好難受,我給他打一針,讓他舒服點。”葉紅眼睜睜地看著護士把一小瓶藥水從長長的針管打下去,慢慢地注入了老藤的身體。老藤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弱,指尖一點點變紫,身體漸漸變冷,變硬,嘴閉上了,眼睛卻還大睜著……。葉紅看看手表,時針指向晚上9點半。從打針到老藤咽下最後一口氣,差不多是四個半小時。
(5)
按照慣例,避難所會為不幸去世的無家可歸者舉辦Celebration of Life追思會。葉紅被指定為老藤追思會的主持人。她以前從來沒有為去世的人主持過會議,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心中沒底,不知道說什麽好。老藤去世前拉著她的手,斷斷續續地叫“女兒”時,她以為老藤在說夢話。她怎麽也沒有想到,去收拾老藤遺物時,在他的單人床上,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與枕頭相對,有一個厚厚的棉墊,是葉紅親手縫的,老藤睡覺時把腳翹在上麵,以舒緩腿腳腫脹的不適。就在棉墊下麵,她看到了一張折疊的紙片,上麵寫著她的英文名字,裏麵是密密麻麻的中國方塊字:
親愛的女兒,可愛的葉子:
看到耳環,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耳環可是我家的傳家寶,我媽傳給我,我再送給你媽,你媽又留給了你。
很多年以前,我在上海認識了你媽,又生下了你。我去香港探親,本來說好了回來接你們,我卻食言了!我不是人,我犯了天底下男人最容易犯的錯誤!老天懲罰我,讓我無家可歸。
我知罪認罪!我要向你和你媽道歉!我沒機會了,請你代我乞求你媽的原諒!
感謝你,小葉子!在這一年裏,我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再見了,愛你的爸爸
紙片下麵貼著一張泛黃的像片,上麵的人像已經模糊。葉紅一下子就認出了童年的自己:身穿小花襖,梳兩根朝天辮,笑起來露出兩顆小兔牙……
照片旁邊寫著:女兒兩歲留念,1974年4月4日
葉紅捧著紙片和照片,衝進洗手間,將自己反鎖起來。她擰開水?頭,讓水嘩嘩地流。水聲淹沒了哭聲,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水,流也流不盡。
“老藤啊老藤,我恨死你了!”葉紅用拳頭不停地敲擊牆壁。“你知道嗎? ‘沒爹的孩子’有多苦,被人嘲笑,受人欺侮。在媽的眼裏,你就是個罪人,是個壞人,對不起我們,她恨了你一輩子!”
鏡子裏的女人披頭散發,眼睛紅腫,神智恍惚。葉紅對著鏡子,喃喃自語,“現在可好,人到中年了,天上卻掉下來個爸爸。他那麽病,那麽老,那麽可憐,真作孽啊!”
葉紅終於明白了,老藤為什麽在看到綠寶石耳環時臉色那麽驚訝,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自己度假前,去向他說再見時,他的眼神為什麽是那麽的不舍和無奈;他留下紙條和照片時的絕望和懺悔,他在醫院簽下“不要搶救”和“捐獻遺體”的文件時,心中是滿足了,還是要逃避?他死的時候,眼睛卻大睜著,是期盼日思夜想的女兒前來相認嗎!
汩汩淚水衝洗掉葉紅心中積累了幾十年的怨恨,她最終接受了父親臨終前的懺悔。這個可憐孤獨的老人,一輩子努力幹活賺錢投資,是希望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耕耘平安和幸福。從年輕時拋棄原配和女兒,在香港拚命地賺錢,再到溫哥華投資,結果反落得個人財兩空。一生的虧欠,以最後見到心愛的女兒得到補償,卻沒想到女兒近在咫尺,他卻因內心愧疚不敢相認,寧可孤零零地終結生命。
葉紅擦幹了眼淚,把老藤的留言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把那張紙片拿到嘴邊親了親。她在心裏默默地祈禱:“爸爸,您安息吧!明天召開追思會,很多人都會來送您,您並不孤單。”
鏡子裏閃著兩點明亮的光,它來自葉紅耳環上的綠寶石,那是祖母和母親的眼睛在遠遠地注視著她。正是這副祖上傳下來的耳環讓一個破碎的家庭愈合了。葉紅恨不能盡快回家給母親打個電話,告訴她:這個害苦了她們母女倆的男人終於浪子回頭,找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