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回走時,見那環衛工坐在橋旁歇息,便上前搭話。他正低頭吃著早餐,看見我走近,抬頭笑了笑。我發現他的臉上有些油膩,指關節粗大,指甲縫裏還留著灰。他說這段路已經掃完,待會兒還要去別的街區。他的語氣平靜,無半分怨尤。
記得有位朋友曾講起,凡爾賽宮的園丁們,修剪一叢灌木,誤差不得超過一法寸(2.7厘米),仿佛連自然的微微偏離,都是對太陽王秩序的冒犯。晨光中,身著銀邊綠製服的園丁們,手持鍍金剪刀,每一次開合,像在完成一場幾何的禱告。我一度深陷這種優雅的幻覺中,直到看見環衛工的掃帚,那些未被規訓的弧線,在街頭揚起比鍍金宮殿更神聖的塵埃。
有些人認為貴族意味著高貴出身、錦衣玉食,但其實真正打動人的,是由此產生的貴族精神(noblesse oblige),即“位高責重”。貴族可以因血統而得名,但貴族精神卻要靠自覺修煉。它要求人在擁有特權時,仍能心懷責任,敬重他人,用優雅與節製來回應世界。倘若隻有身份而無精神,再顯赫的貴族也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東西方對“高貴”的理解,在這裏形成奇妙的對照。法國的貴族精神講究血統和禮儀,追求的是外在的優雅;而中國的士大夫精神,則更注重內在的堅守。
比如在凡爾賽宮,國王的晨起儀式(lever du roi)中,大臣們按身份依次遞上衣冠,甚至洗臉、進餐皆成禮製。這種外在的優雅和秩序,成了權力的象征。而在中國,士大夫們講究的是“居之無倦,行之以忠”,即便獨處一隅,也要持守操履。宋代範仲淹身居高位,依然安於一碗粥或一碟菜,寫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不因境遇而改其誌向。東西方對高貴的理解,正是在這樣的日常細節中,走出了不同的道路。
孔子說“士誌於道”,孟子言“貧賤不能移”,強調的都是精神上的自持。而我遇見的這位環衛工人,雖無華服加身,但他對待工作的那份專注,不正暗合了這種精神嗎?《論語》裏有這麽一句話:“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意思是:即便是執鞭駕車的小吏,隻要心存正道,亦不失尊嚴。這位環衛工,想必從未讀過聖賢書,但他彎腰掃地的姿態,恰似古時那些恪守其道的“執鞭者”。
這讓我想起明代的海瑞。嘉靖年間,嚴嵩當權,官員競相賄賂,唯獨他穿著打補丁的官服徒步走訪鄉裏。上級視察時,別的縣大擺筵席,他隻備了一碗青菜和一碟豆腐。上級怒斥他怠慢,他卻說:“百姓隻能吃這些,下官豈敢獨享美味?”後來他被貶回鄉,全部家當不過幾箱書,連路費都是同僚湊的。
海瑞與這位環衛工,一個是一品大員,一個是街頭勞動者,卻都在用最樸素的方式詮釋同一種東西,那就是人如何在塵埃中保持自己的軌跡。
我明白了,貴族精神與士大夫精神,本質上都是對人性光輝的詮釋。一個強調責任與擔當,一個注重氣節與操守,但都指向同一個方向:在浮躁的世界裏保持內心的定力,在卑微的處境中堅守做人的尊嚴。從凡爾賽宮的園丁到北京街頭的環衛工,這種精神穿越時空,在不同的文化土壤中開出了相似的花。
東西方對“尊貴”的理解,在這裏形成奇妙的映照。法國的優雅講究形式與儀式,連剪枝都需鍍金防鏽的剪刀;而中國的傳統更重內在的持守,哪怕是一把掃帚隻是綁著加固用的鐵絲,卻能掃出自己的章法。但無論是凡爾賽宮的園丁,還是北京街頭的環衛工,他們以不同的工具,相同的專注,詮釋著對工作的敬重、對生活的坦然。
真正的文明不在宮殿的金頂上,而在掃帚與路麵摩擦的沙沙聲裏。當凡爾賽宮的遊客為鍍金剪刀的精確驚歎時,北京街角的環衛工正以掃帚為筆,在晨曦的道路上題寫“人”字的最後一捺。
北京的環衛工人
下麵的兩張畫片由AI製作,原創
凡爾賽宮的園丁
玉淵潭公園門口掃地的環衛工人
下麵的全部照片均為原創
工人們在北京永定河引水渠上,把打撈的水草運走
北京永定河引水渠畔的小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