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長問我是不是衣服爛了,我正莫名其妙,不知怎麽回答,老者岔開了話頭,跟他說:“我要不找他,他還不會來呢?”原來是這老者通知我來的。派出所要我們主動自首,我以為象我這樣一個向來低調的人不會有人注意,就存在僥幸心理,沒有去自首。老者通知我來,這說明我在派出所是掛了號的。但我是怎麽上了他們的黑名單的呢?估計是因為我加入了敢死隊,可他們是怎麽知道我加入敢死隊了呐?原來是阿裏供出了我,他是副隊長,人家是擒賊先擒王,首先找到他,他隻能是竹筒倒豆子,供出了一份名單,主要是我們幾個關係比較好的,其他人他卻沒有供出來。如果阿裏讓我知道他已經供出我來了,那我也就不會再僥幸了。這是我倆之間溝通不暢的結果,可能是他不好意思跟我說,報名時就是他背著我把我給報上名的,現在又把我出賣了,當然不好意思了,好在老者特地讓人通知我。盡管所長一臉凶巴巴地問了這麽莫名其妙的一句,可最後他再也沒有和我正麵接觸過,都是老者與我接觸。老者又說了一遍:“我是把你們當成自己的害子一樣看待的!”估計他對所有被傳喚的學生都這麽說過,因為後來好幾個同學都在宿舍裏學他的口音。當時就覺得老者是個很好的人,我猜,他們派出所不僅被醫學院領導,也被公安局領導。所以,盡管醫學院黨委書記於文雄答應不追究,但他們還得執行公安局下達的命令。
我也一下子明白了這“衣服爛了”是什麽意思。在遊行前我們集合時,有些敢死隊員互相在衣服上簽名字,他說的衣服爛了肯定是指衣服被筆墨弄得無法穿了,不過我沒有讓隊友簽過字。不過所長也隻是隨口一問,並未深究。但我還是領教了共產黨政府運作的嚴密和他們的手段,象所長這樣看起來很粗狂的人也是訓練有素的,一旦接到上麵的命令,立即采取行動,效率奇高,這次時醫學院對我們特別保護,不然的話,我們這些人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對手。當年毛主席秋收起義失敗後逃亡井岡山的路上在小鎮三灣進行改編,共產黨通過“支部建在連上”的政策編織了一個大網,那真是疏而不漏,組織嚴密,政令通達,執行力比國民黨高幾個數量級,最後翻盤,建立政權。這次中央政府對付學潮裏的這些散兵遊勇,那還不是手到擒來?應該說,他們對付像我這樣的學運蝦米還是網開一麵了,他們隻是通緝那些學生領袖。這些學生領袖其實就是北京的學生領袖,甚至隻是廣場裏北京學生的領袖,北京以外的學生所謂的聲援北京也不過就是熱臉貼了個冷屁股,最多就是個不冷不熱的屁股。我隻是在第一次戒嚴那天從那個清華女生身上感受到了溫暖,還有從幾個絕食學生身上感受到熱忱。這些個領袖們的革命綱領可能有,但我們這些外地的不知道,他們也沒有把支部建在連上,也沒有派黨代表到我們駐紮在廣場的外地學生中來宣講革命道理,達成一致意見。還是像我們曾經在宿舍裏討論的那樣:“學潮能成功才怪了!”
直到現在,談起劉曉波,還是很佩服他。我不懂政治,對錯不論,隻是看他的行動。當時劉曉波在美國,他並沒有趁機滯留美國,而是義無反顧地回到北京,投入到學生運動中去,學潮以後也沒消停,最後死於獄中。相反,看有多少學生領袖是與劉曉波反向逆行的,逃出來的又有多少人還在堅持當初的信念,如果他們當初有信念的話。我在紐約西奈山遇到一個來自波蘭的反共反社會主義分子,她曾問我對89學潮怎麽看。我直言不諱地表達我的觀點:“政府鎮壓學生就對了,要不然中國會天下大亂。”其實我是一個腦子空空的人,當時我也知道這個老太太想聽什麽,我就是不想讓她如願。我有一種自尊心想維護生我養我的國家,至今那兒還有我的親人、親戚、朋友、同學同事生活在那片土地。我也沒有跟她講我也參與學潮了,也沒提我還是敢死隊員,即使想說,也不知道敢死隊的英文是什麽。
派出所長的態度讓我誤以為他要吃人血饅頭:遊行時他也曾在隊伍裏,現在反過來要查我們,以便升官。我們的學生幹部中就有這樣的學生,多是入黨積極分子。學潮一開始他們不參加活動,看教職工都參加了,他們才加入進來,還不把自己當成遊行隊伍裏的普通一兵,而是把自己當成領隊的。後來有這樣的人在學潮後的思想總結時表示:作為一名學生幹部,我有義務維護遊行隊伍的紀律,保護同學們的安全,監督同學們的表現,我都做到了,我自信以後我還會是一名合格的學生幹部,我更會積極要求向黨組織靠攏,力爭早日加入中國共產黨,為黨發光發熱。在全係大會上聽到這個發言時,會場上一片騷動。“一句話,百樣說”,在這位同學嘴裏,豈止是百樣說?我們這些榆木腦袋們也茅塞頓開,怪不得人家能當上學生幹部,這將來要是不混出個名堂來,那純粹是共產黨不開眼。幸虧我們的於書記有言在先,絕不追究,不然的話,這位就是一個天才打手。
一天晚飯後,李君神色慌張地來到我宿舍:“大俠,派出所要我交出照片,怎麽辦?”我問他什麽照片。 他說:“就是北京天安門廣場的照片。”我喜出望外:“你已經洗出來了?我怎麽沒看到?”原來,當他的一卷膠卷都照完了以後,就去衝洗,回來後在宿舍裏到處炫耀,結果被告發,是誰告發的也不清楚,連一個可疑的對象都找不出來,他還自認為他在研究生中的人緣極好,自認為大家都很欣賞他這個東北人的豪爽和開朗。他把照片都拿過來了,他是想讓我看一眼以後就悉數上交。照片照的非常好,李君身穿棕色帶條紋的西裝,短發,額頭突出,黑鏡框,雙眼炯炯有神。我頭發已經很長了,劉海搭在了棕色眼鏡框的上緣,麵帶微笑,右手卡腰,女神腦袋緊靠著我的左肩,與我綠色上衣形成明顯的反差。就這麽就交上去了?我不甘心。但是李君嚇壞了:“如果不交,你知道後果是什麽嗎?我就畢不了業了!”
李君比我大不了幾歲,他是中國醫科大學畢業後直接考入山西醫學院的,從來沒有走向社會。他是被派出所那個所長給嚇著了。所長當時隻是隨口問了我一句“衣服爛了吧?”,我沒給出答案他也沒深追究,看來我是不夠級別,對研究生就不一樣了:你們是研究生,跟那些大學生不一樣,你們是高級人才,要求更嚴格。招你們時的原則是寧缺勿濫,現在到你們畢業的時候了,那原則也是寧缺勿濫,寧可把你們給廢了,讓你們畢不了業,也不能讓你們蒙混過關!說吧,你是不是去北京天安門廣場了?你是不是照自由女神像了?我們要是不了解情況,也不會把你找過來。很簡單,隻要你把照片悉數上交,既往不咎。否則,你就別想畢業了!
嚇人不?真嚇人,不能畢業呀!簡單不?真簡單,交上去就完事。所以李君才把照片拿來,讓我看一看這些照片是什麽樣子的,然後再跟這些照片告別。我盤著腿坐在床上,把這些照片一張張地鋪在床單上,再一張一張地看,從左看到右,再從右看回到左,真是舍不得。我知道,這自由女神在廣場上也沒有立住幾天就被推倒了,我們這些照片真是太珍貴了,就這麽給交上去,太可惜了,如果能留下來哪怕那麽一張也好啊!我突然心裏一震:從中抽出兩張他們也不會知道吧?
我就問李君是否把所有照片都給研究生們看了?他說是,當時一個膠卷洗出來一大摞,他就往桌子上一放,大家隨便看。我說咱們就賭一把,把你我各自的單人女神照留下來,其它的都交上去,其中有我們與女神的合影照就行了。為了表示誠意,把交上去的照片連底片都交上去。他們也沒提要交上底片,但我們主動交上去,這樣他們就會感受到我們的誠意,也就不會再懷疑我們還有藏下來的了。李君當時已經六神無主了,腦子被嚇得亂成一鍋粥了:“這樣行嗎?”我給他壯膽:“保證沒事!”然後我就把底片一個個地剪下來,和交上去的照片放在一起。我倆的單人照和底片則都保留下來了。鬼使神差,我的單人照底片掉落在我自己的床單上,怎麽也找不到了,真是女神顯靈把底片給收走了?至今我還納悶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後來,李君過關了,派出所也沒再找他麻煩。我還是跟我上麵的猜想一樣,派出所就是執行公安局的命令,交差完事,畢竟醫學院這邊他們也不能違逆。不過我實在是想不通,這告密分子圖個啥?能得個仨瓜倆棗的?當時在我們眼裏,研究生那是一等一的人才,報名的時候政審不過關是報不上名的,怎麽還能有人品這麽差的研究生?不過細想起來,政審的第一條就是“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擁護社會主義製度”,這麽看來,告密者是表裏如一的,而象李君這樣的卻是陽奉陰違的。到底該怎麽做人?都他們把人搞糊塗了!
老萬,是衛生係84級的,比我高兩級,我跟他沒有打過交到,但我認識他。在大家眼裏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我經常在校園裏見到他,挺高的個子,穿著一雙髒兮兮的拖鞋,能看到他大腳趾頭和腳後跟上的黑泥,可能是煤燃燒後的炭黑吧,走路一晃一晃地,手持一個巴掌大的收音機在收聽英語節目,見到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都會點頭致意一下。老萬的英文非常好,跟他交往深的人都佩服他。89年春,衛生係84級正在做畢業前的專業實習。當時他在山西省陽泉市實習,具體是防疫站還是職業病防治所我不記得了。學潮時他從收聽的英語節目裏獲得很多信息,他把他聽到的翻譯成中文,做成傳單,是手寫的,應該沒有多少份,都貼在了主要街頭。結果,被那些“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擁護社會主義製度”的人告發,被陽泉當地公安局逮捕。不像我們有學校庇護,在陽泉山西醫學院愛莫能助,最後被判刑入獄。在我大學畢業那年,他出獄了,在我們宿舍和我們聊天,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伸出他的左手腕,都是被煙頭燒傷的疤痕。“是獄友虐待你了?”他說不是,獄友都很尊重他這個大學生,還是政治犯,不像那些流氓犯被瞧不起。這疤痕是他自己燒的,是在年三十晚上想家極其痛苦時而自虐的。他現在已經談戀愛了,女朋友是當時我們醫學院的大一學生,比他小6歲,是我們物理教研室一個老師的女兒,女朋友對他很崇拜,女朋友的全家也都理解他,正是女朋友使他忘掉過去,重新發奮,接著完成畢業實習,拿到畢業證。後來如何,不得而知。
我們學生自治會的主席王同學,聽說後來一蹶不振。學潮結束後我們進入大四,從6號樓搬走了,就很少見到醫療係的學生了,似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王同學,關於他的情況都是聽說的。我覺得他可能是象李君一樣被派出所給嚇到了,或者是被同學告發了,讓他萬念俱灰。這些都是猜測,具體什麽情況不得而知。最後畢業分配的時候,聽說好長時間工作單位都沒有落實,這還是我研究生畢業在大連醫科大學留校任教以後,陽城大俠作為防疫站的副站長帶隊到大連旅遊時透露的,再多了他也不清楚。
有人說60後是最幸福的一代,經曆過中國的文革,經曆過撥亂反正,有幸通過高考或者其它途徑努力奮鬥而改變命運,我們沒有經曆過戰火的洗禮,但卻有幸參加了學潮。對於我個人來說,這短短的幾周時間,比平時的幾年都更讓我成長,盡管眼界還是沒有打開,以後的人生又走了很多彎路,但我已經覺得比好多人都幸運了。後來中國蒸蒸日上,人民生活水平得到極大提高。老家當年的土路都變成了柏油公路,老家農村的年輕一代也可以自駕出行了。看到我那幾個已經七八十歲的一母同胞們晚年幸福,我在地球的這一麵替他們高興,甚至都能笑岔了氣。當年的學潮,隻是中國前進路上的一段插曲,千秋功過自有後人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