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好比一棵大樹,它的根深深地紮在非洲的土地裏,它的葉子呼吸著來自歐洲的和風,颯颯作響。
——哈桑二世自傳

1,卡薩布蘭卡的失落
那時還年輕,對遙遠而神秘的卡薩布蘭卡有許多憧憬。
以這個城市為名的電影看過幾遍,眼前閃過亨弗萊•鮑嘉(男主裏克的飾演者)深夜獨斟的鏡頭時,還記得他的喃喃低語:世上有那麽多的城鎮,城鎮有那麽多的酒館,她卻走進了我的。”。她,由英格麗•褒曼飾演,是到過這座城最美麗的女子。他倆錯過了彼此的愛情,讓世界為之惆悵。貝蒂•希金斯為此創作和唱紅的一首歌曲,和電影同名,深沉帶著傷感。它的第一句歌詞是“當我們開始看《卡薩布蘭卡》影片時,我就愛上了你。”
二零壹肆年,在好友維拉的建議下,我們改變了原訂的旅行計劃,劃掉了法國,換成北非,從巴塞羅那徑直飛到了卡薩布蘭卡。
自然,最終選擇卡薩布蘭卡,和它是摩洛哥最大的城市,方便的地理位置沒有直接關係。法屬殖民地習俗混合阿拉伯族裔的風情,該是個什麽樣子呢?年輕時腦海裏那些模糊的影像,讓我們的好奇有些執著。
飛機抵達卡薩布蘭卡時,天色已黑。從出租車向外張望,街道兩旁燈影幢幢。昏暗中的城市麵目不清,沒有現代都市五光十色, 跟電影中上個世紀裏克酒吧的外景倒是契合。
沒等我們展開遐想,出租車司機忽然出了聲,把原先講好的二百摩洛哥元提到了三百,維拉先叫停車,我們也一起大嚷,聲音分貝很高,車廂裏的氣氛陡然緊張。司機卻波瀾不驚,甚至都不看我們一眼,就把價格恢複到定價。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他的表情變化,隻有鼻子上的油光隱約閃現。有人說出租車司機是一個城市的晴雨表,他們確實會給遊客留下第一印象。
入住的旅館是仿照皇宮設計的,大門和門廳都照著金碧輝煌去使勁兒,用了很多的金色和紅色。房間裏的牆壁是粉色,床上的帷幔是金色。衛生間裏處處擺滿了花瓣兒,廁紙也是粉紅,進了馬桶沾水就成了血色,有點嚇人。看得出來,設計者和管理者很努力的營造高檔氣氛,審美卻是土豪趣味。維拉和我坐在金縷玉幔的床上,想起國內宮鬥劇的海報,笑的人仰馬翻,和預設的浪漫小資情調一點都不沾邊。

後來 ,在去古城菲斯的路上,也碰到了紅配金的建築,看來這兩種色調的混搭,是摩洛哥象征富貴的標配。

卡薩布蘭卡的古城隻保留了很小一部分,城牆土黃的色彩顯露著古老的年份,裏邊則熱熱鬧鬧的,像極了八十年代國內的鄉鎮的大集:新鮮的整匹牛羊肉掛在柱子上,稱水果的磅秤也似曾相識,秤砣是形狀隨意的鐵塊。有中東特色的是賣椰棗的小攤,那裏一排排似流著蜜的點心,蜜棗,很像山東特產蜜三刀,有甜掉牙的即視感。

其實,受穆斯林教影響的建築沒有上述旅店的土豪氣息,相反,卻相當的樸素,簡潔和大方。下圖的火車站是我們出發的起點,終點的車站也是同樣,色彩以白色為主,細細的綠邊鑲嵌,式樣也簡潔。

卡薩布蘭卡的海上清真寺算是現代穆斯林建築的天花板了。二百米高的宣禮塔,簡潔大方的建築造型,乳白為主體的明快色彩,精美的幾何圖案雕刻,摩爾風格的拱廊,滿滿的穆斯林風情,精工細作的藝術品。
更搶眼的是它的所處位置,整個建築物約有一大半的地方探入水中。大西洋的潮起潮落簇擁著這座海上殿堂,氣勢非凡。之所以建在海邊,傳說是為了紀念先輩從海上移民過來。另一說法因為哈桑二世的夢境,真主的寶座應該建在水上。這兩種說法並不矛盾,清真寺本來就是老國王親手主持興建,又以他的名字哈桑二世命名的。


單從靠海的一麵來看,哈桑二世清真寺是一個建築和環境極為和諧的人文景點。往市區的方向多轉一會兒,就看到了這樣的場景。
當時,我們幾個站在這殘垣斷壁之前,望著不遠處高聳靚麗的清真寺,一陣愣神。這算是草雞窩裏飛出來的金鳳凰嗎?對比太強烈了。網上記載,這座清真寺耗資近六億美金,全國很多人都捐錢湊份。九三年竣工,到我們去的二零一四,二十一年過去了,周邊的配套建設依然沒有起色。聯想到我們住宿的那條街上,周圍的破爛房子簇擁著一個土豪賓館,不禁搖頭歎息。

從清真寺沿著海邊走走,想試一下大西洋海水和太平洋的不同,竟然找不到一處通向海濱的路。大片的海灘都被封了起來,一個接一個的建起了俱樂部,餐館等,像是都掛上了“閑人免進”的牌子,市民和一般遊客無緣進入。同處一樣的天空之下,普通人卻喪失了平等享受公共資源的權利。
想起了論語中的一句話:“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國家的好壞,不在於民眾和土地的多少,貧或富,而在於政治製度的公正和社會秩序的安寧。看到了卡薩布蘭卡城市麵貌顯露的不均,再回頭審視文章開頭出租車司機的小插曲,還有另外幾個類似事件,理解了那些用各種小伎倆從遊客身上揩油的做法。
離開的火車上,伴著車輪的轟響,耳邊隱約又聽到了貝蒂的歌聲:“請回卡薩布蘭卡來找我吧”。這首歌尾部的旋律峰回路轉,跟著哼唱頗有難度。或許,機緣巧合時可以回來。摩洛哥的月亮依舊,可那心碎的感情,那失落的憧憬,還能再次找回嗎?
2,撒哈拉沙漠的黃昏
從卡薩布蘭卡輾轉幾次,在到達撒哈拉沙漠邊的民宿時,心裏還是有些小激動的。多年前三毛撒哈拉故事撒下的種子,遇到了合適的土壤,瞬間萌發出了枝芽。
民宿的房子孤零零的矗立在黃沙中。土牆是黃的,幾件家具是黃的,床上的被褥,毯子也是黃色的,細細的沙粒無處不在,卻遁於無形之中。不經意時隨便一摸,那摩挲的手感就會提醒你,這已經是進了沙漠的門裏。
迫不及待的抓起相機衝了出去。下午時分狂風肆虐,黃沙漫天飛舞,遮天蔽日的。人在沙海裏不敢張嘴。眯著眼睛,眼前一片渾黃。跌跌撞撞的走回民宿,抖落出渾身無處不在的沙子。這是撒哈拉送來的見麵禮,也是大沙漠的日常。三毛對荷西說:每想你一次,天上飄落一粒沙,從此形成了撒哈拉。這種愛情和思念曾存在於無數少女的夢中,親臨其境,再浪漫的人也會覺得,這是多麽極致的文學誇張。

第二天風和日麗,在民宿主人阿麻的推薦下,我們參加了一個沙漠半日遊。撒哈拉在阿拉伯語裏就是大沙漠的意思,它大到了橫跨十多個國家,麵積幾乎相當於美國國土。看不到全貌,一個角落也許可以見微知著。幾個人饒有興致的看到了廢棄的村莊,廢棄的磷礦遺址,仔細端詳了帶著條紋的礦石。驚奇的目光還投向了遠處帶著水窪的一小片綠洲。還有土著柏柏爾人,在低矮的帳篷裏,坐在地上用最原始的方法打著駱駝毛。
半日遊的最後是在一個村落裏看非洲鼓樂表演。沙漠裏也居住著少量的黑人,算是來這裏的移民。幾位黑人朋友在地上坐成一排,拘謹,嚴肅的擊鼓歌唱。伴著節拍,維拉和我都下場參與了舞蹈,可他們仍然沒有放開。從頭至尾,臉上沒有笑容。

下午時分,期盼的時刻來臨。裹上阿麻給我們提供的大紗巾,出來見到了駝隊。牽駝人身材矮小,穿著柏柏爾人的傳統服飾,站在不高的駱駝旁邊,和我們腦海中預設的大漠行走的場景高度吻合。
單峰駝要靠座墊之類的東西塞著才能坐穩,騎起來前後晃蕩的幅度很大,再加上上下顛簸,很是難受。不過,終於要看到向往已久的大沙漠了,好奇的左顧右盼,調整著坐姿擺著造型。不知覺中,就進入了沙丘連綿的地帶。
吃力的上了一個沙丘,看到駱駝的身影已經拉的很長,便下來跟著走了一段。駱駝也累了,跪臥在沙脊線旁邊休息,保持著隊形,成為沙漠裏一道特別的風景線。

維拉兩口子喜歡滑雪,準備利用沙和雪類似的物理性質實驗滑沙。他們帶著滑板,興高采烈的在一處較陡的沙丘滑下爬上,引來了另外一組遊客。牽駝的柏柏爾人也欣然加入,坐在一塊木板上玩的不亦樂乎。歡騰的聲浪在大沙漠裏掀起了波瀾,因地製宜,加上一點創新的思維,撒哈拉就變成了世界頂級的運動場地,給旅人們增添了另一種歡樂。

太陽漸漸沉下,無風無雲。撒哈拉沙漠完全收起了昨日狂暴的脾氣,變得沉靜,溫柔,像是剛揭開蓋頭的新娘。
沒有森林,草木作為衣衫,她的肌膚裸露著,圓潤的身條凸凹有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天際線。組成她的沙粒是那樣細小,鬆散。隨風起舞之後,她便順服於風的調教和裁剪,呈現出這樣溫婉的姿態。
沒有空穀的回響,她無言的敞開胸懷,任流沙淹沒了世間傳來的雜亂聲響,不留餘音。在無邊的寂靜中,大漠仿佛進入了深度的休眠。
天空不夠透徹,有些發灰。太陽不見了,無垠的沙丘一片橘紅。站在沙脊線上極目遠眺,廣袤的空間裏隻有橘灰兩種色調,大氣壯闊。被這簡潔的色彩震撼,思維一片空白。半晌,“大道至簡”這四個字才從腦海深處浮現出來。

星星點點的幾隻駝隊在沙丘上移動,看上去如蟲蟻般渺小,是回程的時間了。他們和我們都是匆匆過客,為了這一刻而來,在這一刻滿足的離去。沒有三毛在沙漠定居的勇氣,可我們也在自己記憶底片上留下了難忘的撒哈拉黃昏。
3,九世紀的古城—菲斯
摩洛哥的老城都叫(Medina)。菲斯的Medina被又高又長的城牆全部裹在裏邊。
古城牆就是沙土的本色。上方許多像氣孔那樣成排的小洞,成了燕子的巢。到了黃昏時分,這種喜歡擇人為鄰的祥鳥成群聚集,進進出出,上下翻飛,蔚為壯觀。牆頭飛燕銜春泥,昭示著千年古城一如既往的紅火興旺。

布魯日藍門是菲斯的名片,顯示著摩洛哥第一座皇城的氣魄。進了藍門,就是穿越了時空隧道,一下子進入了中世紀。一幅幅蒼老而又新鮮,神秘而又熟悉的生活畫卷如老式放映機裏的默片,次第展現在我們眼前。

六千條小巷蜿蜒交錯,一律是沙土顏色的牆壁。穿行其中,會路過那些看不出區別的拱門,寬寬窄窄的小巷,漆著紫紅色的木門,小小的店鋪和手工作坊。前方敞亮的地方似乎接近了大街,走過去卻又是一條曲徑,不知拐向了何處。迷路,成為遊客來到這裏的日常。

穿著長袍,裹著包頭的阿拉伯婦女,嫋嫋婷婷走在石階上,手提的竹籃裏,是做塔金需要的菜蔬。(塔金是摩洛哥飯食,一種盛在陶瓷盤子,上扣帶孔陶罐的燒菜,一般是雞肉,牛肉加上少許蔬菜。)趕著小毛驢,帶著小氈帽的男子,一手扶著驢背上的竹筐,在狹窄的小巷裏穿梭自如。他們安然的過著自己的生活,並不在意我們這樣裝束和形態迥異的遊客。
巷裏道旁,烤餅的門店裏爐火正旺,小夥子拿著長長的爐鏟翻著大餅,神情專注,像在煉鋼爐前守護著一爐鋼水。成衣店裏,大門敞著,幾個男裁縫席地而坐,人手一塊的是軟軟的布料,我們好奇的目光,絲毫不影響他們熟練的穿針引線。整座老城裏有三千多個手工作坊,除了吃穿用度之外,還有藝術陶瓷馬賽克,精雕細刻的銅燈等等。其中最為知名,或者說最“臭名昭著”的,便是皮革染房了。

進入皮革染房參觀,每人會先得到幾片薄荷葉子,用來放在口鼻處擋住難聞的氣味,據說清洗皮子的石灰水和鴿子糞是散發臭氣的罪魁。皮革染房是露天的,一缸缸的染料按照不同的色係一組一組的排放著。 不要小看了這些看起來粗糙的大缸,裏邊裝著的全是天然植物的染料。紅色取自藏紅花和罌粟花,綠色來自薄荷葉等等。清理皮子,熟皮,染色到晾曬的幾道工藝,全是手工完成。歐洲許多皮具品牌會從這裏預定原料。當然,這裏也有自己的設計師,皮包,皮衣都可以在染房旁邊的商店中買到。
導遊介紹說,摩洛哥多數地方的皮具生產已經工業化了,隻有菲斯這裏保留著傳統的手工製作,堅持用天然的材料。染工們頂著難聞的氣味,在石灰水缸邊靈巧的行走,弓著腰在染缸邊給皮子上色,從樓梯上爬上爬下的晾曬皮子。在露台上參觀是俯瞰,對他們的辛勤勞動,我們用注目禮表達了深深的敬意。

這裏許許多多的手工藝者,長時間的,或者一輩子就在這方圓幾尺的地方,心無旁騖的努力做事。他們沒有得到日本做壽司的小野二郎,種蘋果的木村那樣的成就和名氣。可他們的專注,堅韌不拔的精神是相通的。現代文明,塵世浮華,近在咫尺,他們不受幹擾,用十足的定力把祖祖輩輩的技能與文化傳承下來,維護了一個九世紀的完整的老城,保留了原始的居民生活狀態。他們,是菲斯老城的精神和靈魂。
出城之前,我們還參觀了一處古跡—阿塔裏納學院,對於建築的精美和質量的過硬一陣驚歎。那些精細的雕梁畫棟,經過千年風雨的侵蝕,依然保持著原樣。後來了解到,菲斯除了藍門和這座學院以外,還有古城建造者伊德裏斯二世陵墓,布伊納尼亞神學院,卡魯因大學這三個地方,五處曆史古跡,有著宗教意義的教育場所占了三個。

記得參觀的那所學校時,我的耳邊不知怎麽響起了一句“再窮不能窮教育”的話,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好笑時,沒有把重視教育和宗教信仰聯係起來。仔細品味這些曆史的古跡,千年的老城,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那些能工巧匠們精湛技藝和堅守精神的代代流傳,也感受到了穆斯林文明那無處不在的影響控製力。那種力量的強大,給人帶來深深的震撼。
菲斯古城在一九八一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名單,真的是名至實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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