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藝專任教的日子
1、 幹校重新分配工作
1972年春天,林彪事件已經過去半年,這件在世界範圍都臉麵掃地的政治醜聞,在國人心中引起的震撼和困惑,已經逐漸煙消雲散,人們在意識到自己被愚弄以後,都不想再當傻瓜,期待開始過一種新生活。但新生活在哪裏?
省五七幹校一大隊四連(即原省文化局)領導班子在我的抵製和堅持下,被迫對我的審查結論一改再改,最後由省五七幹校一大隊肖軍代表出麵,征求我的意見,並要求我在審查結論上簽字。
我雖然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受了迫害,沒有給我賠禮道歉,也沒有在原省文化局群眾中給我恢複名譽,心裏十分不平,但肖軍代表一番話,讓我的委屈情緒得到很大緩解。
他說,在革命隊伍中,對幹部進行審查,已經是一種傳統。在審查過程中,有的人受的委屈比你還大——隔離審查,不準回家;拍桌子瞪眼,甚至搞逼供信……什麽情況都可能發生。你的問題,嚴格按照黨的政策,堅持實事求是,經過內查外調,終於搞清楚,寫的結論沒留什麽尾巴,這對你以後的工作,隻有好處,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肖代表講得有道理,因為我知道,從延安時期開始,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冤死的人無計其數,便在審查結論上簽了字。
肖代表又說,根據你的願望,上級研究決定,分你到貴州省藝術專科學校去教書。你還有什麽意見?
的確,就工作分配問題,肖代表曾經征求過我的意見。我當時曾經表示,我的情況不適合在黨政機關工作,因為我不是黨員。但內心真正的想法是,經過六七年的親身體驗,我認識到,黨政機關裏的幹部,隻有像劉培華和婁廣華一樣喪盡天良,才能站住腳,才可能往上爬;你要是做一個正直的人,堅持說真話,或是你出身成分不好,你即使夾著尾巴做人,在這些機關你也很難混下去——運動一來,弄不好,隨時可能被整到勞改農場去。所以,對我來說,隻適合去搞業務。
搞什麽業務呢?在這種政治運動不斷的社會裏,遠離政治,搞純技術最好;可我不是學理工的,我學的專業是戲劇文學。這個專業強調為政治服務,動輒犯錯誤,假如出了問題,再和家庭出身一聯係,問題就更嚴重……想來想去,覺得自己高中三年英語課學得還認真,隻要有教材,加上努力,在這個窮鄉僻壤給初中學生上英語課,還是可以混飯吃的。因此,我向肖代表提出,是否可以分我到中學去教英語?所以我問,到藝校讓我教什麽呢?
肖代表說,至於教什麽課,由省藝校的領導來安排。
就這樣,從1965年走出中戲校門,來到貴州,文化大革命折騰六七年,終於開始搞業務了。那年我已經34歲。
2 破敗的省藝校
省藝校離貴陽市中心不遠,騎自行車出城往南去花溪方向,還不到太慈橋,大概一刻鍾就可以到藝校。
為了到藝校上班,我們夫妻勒緊褲腰帶,買了一輛自行車。去藝校報到那天,正是初春季節,天氣晴朗,馬路上車來人往。“一打三反”和“清隊”運動曾經使我心灰意冷,而林彪事件又進一步使我的理想信念破滅。那些日子,我曾經變得十分頹唐,心想我這一輩子還能幹什麽?無非養兒育女,了此殘生。沒想到,離開省文化局以後,一種新的生活即將在我麵前展開……
可是,當我走進藝校大門,我的激動心情馬上煙消雲散。因為作為省藝術專科學校和我想象中的樣子,簡直差別太遠。走進校門,隻見整個校園裏麵沒有綠樹,沒有花壇,到處高低不平,雜草叢生,一片荒涼景象。再看藝校大門裏的收發室,裏麵擺著一張陳舊的課桌和一把椅子,室內空空蕩蕩。收發室對麵不遠處,是十幾間低矮的平房,就像北方鄉下農民住的土屋,人說那是教師宿舍。再往校園裏走,下個小坡,是一個籃球場,籃球架陳舊不堪,而在籃球場的另一端,正在蓋一棟獨門獨院的宿舍,聽人說,那是專門為文革前調來的校長劉大嵩一家蓋的“校長院”,尚未完工。籃球場的南麵稍微像樣的一棟建築是四層教學樓。而籃球場的東麵,是類似工棚一樣的學生食堂。再往東是三層紅磚樓,是學生宿舍。
整個藝校,從校園裏的一片荒涼,到宿舍和教學樓建築的陳舊,使我不免想到,這難道就是貴州省的藝術專科學校?貴州的藝術人才就在這裏培養?從貴州解放到文化大革命開始,十五六年的時間,莫非貴州的貧窮落後麵貌依然像解放初期?麵對藝校一片荒涼破敗的景象,我對貴州的貧窮落後有了更深刻的感受。
經詢問,我在教學樓三樓找到藝校辦公室,敲門進去,隻見一個中年男人戴副眼鏡,坐在辦公桌前,他就是辦公室主任李祖楠。李主任看了我一眼,麵無表情,我說是來報到。他接過幹校給我開的報到函,打量我一眼,說你的檔案已經從幹校轉過來,經校領導研究,決定你到我們學校文化課教研室,由教研室負責人蔣大鵬老師給你安排教學工作。說著,就派坐在他對麵的一位姓孫的女同誌帶我去找蔣大鵬。
從三樓的辦公室走下來,向東繞過學生宿舍樓,蔣大鵬就住在學生宿舍後麵的兩間小平房裏,小孫敲門,隻見一位瘦瘦的中年人開了門,小孫對他說,這就是從五七幹校分來的李老師,李主任說,你可以把情況向李老師介紹一下,說完轉身就走了。
蔣大鵬把我讓進他的宿舍,讓我坐在一個方桌旁的椅子上,對我說,教研組已經得到通知,聽說你要來我們組,大家都很高興。現在的情況是,學校還沒有開學,音樂舞蹈班和京劇班正在招生。他又說,文革前,學校還有一個黔劇班,現在,參加文革的學生都已經分配走了,你分到我們文化課教研組,我們負責給初中班上文化課,學校還有一個高中班,這個班由貴大畢業的一位老師負責。經小組研究,決定讓你給京劇班上語文和數學課。說著,還把已經準備好的教材發給我。最後,他說現在學校裏除了招生,沒有其它什麽事,你每周五上午來學校參加政治學習,來看看有什麽事情,其餘時間可以在家裏備課。就這樣,我成了貴州省藝術專科學校的一位正式教師。
3、走進藝校以後
通過每周五的政治學習,我認識了文化課教研組的幾位教師。在文化課教研組裏,有三個男性和四個女性共7名教師。男性教師除了臨時負責人蔣大鵬以外,還有一個姓張的中年教師;四個中年女性的姓名是屠秀珍,李曼蘭,另一個姓孟,還有一個年紀稍小一些的,大家叫她小黃。我們7個人負責兩個京劇班和一個舞蹈班的初中語文、數學和政治課的教學任務。
每次政治學習,都由蔣大鵬主持。蔣大鵬比我年長幾歲,他性格溫和,說話細聲細語,看來是個脾氣很好的老好人。所以,我們的政治學習就完全不像在省文化局那樣正兒八經,在那裏大家發言都是報紙腔和社論調,言不由衷。來到藝校,蔣大鵬主持每周五的政治學習,除了讀中央文件或報紙上的社論文章以外,大家往往是坐在一起閑談聊天,實際上是大家交流社會新聞,或是學校情況,我們三個男老師常常是坐在旁邊很少講話,聽四位女將的發言。
在四個中年女教師裏,聽口音屠秀珍一口北京腔,估計是從北京來的。所以,在偏僻落後的貴州,屠秀珍對我有一種老鄉見老鄉的熱情和友好。屠秀珍的年齡大概比我大一些,長得個子不高,腰寬體壯,樣子十分精明。她就住在學校的教學樓裏,丈夫在貴州廣播電台工作,她有一個胖胖的兒子尚未到讀書的年齡。
屠秀珍知道我住在城裏以後,她就經常把一個辭海大小的塑料桶交給我,讓我幫她從市內給她買醬油。當時貴陽人都喜歡到味純園專賣店買醬油,因為這家的醬油味道好。這樣,一來二去,屠秀珍就和我接觸多一些,成了溝通交流的朋友。
從屠秀珍那裏,我了解到,藝校在文革初期學生造反鬧得很凶,特別是京劇班的學生,在北京南下串聯的紅衛兵煽動和組織下,打校長,鬥老師,把學校搞得天翻地覆。所以,現在學校變得冷冷清清,就像一場天災人禍剛剛過去,大家在心灰意冷中,彼此變得十分疏遠,不知道日子如何混下去。
一天,屠秀珍問我,你見過劉校長嗎?我說,還不認識。她說,經常蹲在校園土坎上抽煙的那個高個子黑臉膛男人,五十多歲的樣子,就是劉大嵩校長。聽說劉校長是個部隊幹部,打仗很勇敢,沒多少文化,南下到貴州以後,開始在赫章縣當縣委書記,娶了原來國民黨時期偽縣長的女兒做老婆。他是山東人,聽說家裏原來有老婆,好像是離婚沒離家。屠秀珍又說,也不知道什麽原因,組織部門在文革前把劉大嵩這樣一個部隊幹部調到藝校來當校長,他既沒有文化,又不懂藝術,這不是外行來領導內行嗎?看來,屠秀珍屬於心直口快那種性格,經過文化大革命,許多人都不像文革前那樣忌諱議論領導,朋友之間敢講真話了。
來到貴州以後,我漸漸知道,在貴州的省級和市級機關,許多領導人都是“南下幹部”。所謂南下幹部,是指1950年從北方隨部隊進入貴州,完成剿匪任務以後,就轉業到地方,根據他們在部隊的級別,轉業到地方以後,上至省委省政府領導,下至各單位的頭頭腦腦,大小都是官。但我還第一次知道,像劉大嵩這樣的部隊幹部,也來藝校當校長。劉大嵩在部隊可能是個團級幹部,因此轉業到地方,就是縣級領導。
屠秀珍還告訴我,文化大革命開始,藝校的造反派把劉大嵩揪出來關進牛棚,沒好久,赫章縣的造反派就來貴陽,把他揪回赫章進行批鬥。跟著一起去赫章的藝校造反派回來講,劉大嵩在那個貴州最窮的縣裏,簡直就是個土皇帝,說一不二。回來的人講,赫章縣城外有一片水田,每到夏天,水田裏的青蛙叫聲一片,弄得劉大嵩睡不好覺,他就命令縣城裏老百姓半夜裏起來,到水田裏去打青蛙,你說他像不像土皇帝?
經屠秀珍這麽一介紹,我每次來藝校開會或參加政治學習,都開始注意校園裏有沒有一個黑臉膛男人。果然,在籃球場旁邊的土坎上,經常有一個黑臉大漢蹲在那裏,口裏叼著一直香煙,雙眼注視著籃球場那邊尚未完工的“校長院”。他那樣子就像一個老農民,在望著自己地裏的莊稼,即使有學校的教師或工作人員走過他麵前,他也目不轉睛,理也不理。我心想,這個山東大漢,在部隊裏大概是個狠角色,能打仗,升了官以後,對手下戰士可能就是這個樣子,滿臉冷酷無情。下到地方,當了縣委書記,自然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土皇帝。
經過文化大革命的衝擊,現在他的臉上除了冷酷無情以外,又增添了仇恨和傲慢,即對造反派的仇恨,對手下人的傲慢。因此,我開始擔心,假如他劉大嵩知道我曾經是省文化局的造反派,將來會不會整我,給我小鞋穿?
不過,屠秀珍告訴我,經過文化大革命的衝擊和打擊,現在劉大嵩已經懶得管學校的事情,他唯一的願望就是盼著早點把他的校長院建起來,全家人搬進去住新房,估計他已經離退休沒有幾年了。
藝校還有一位叫朱石麟的副校長,屠秀珍說,朱校長是搞音樂的,他主要是負責音樂班的教學。朱校長家住市內,有他的課,或者有事情,他就來學校,平日也看不見他。他在運動初期也受到造反派的衝擊,情緒受到很大影響,除了上課,學校的事情他也懶得管。現在,學校裏行政上的事情,就是李祖楠和小孫在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