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二月的溫哥華,天色陰沉,細雨無聲地浸潤著大地。小人物在其中奔波、掙紮,過著螻蟻般的生活,不知盡頭何在。
我站在一棟老舊的公寓前,敲了敲門。屋內靜得出奇。我又敲了一下,才聽見裏麵傳來一陣細碎的響動。門緩緩開啟,昏暗的門廊裏出現了瘦削的丹尼爾。他四十多歲,睡眼惺忪,頭發淩亂。看到我,他側身讓出一條路。
熟悉的景象映入眼簾——空飲料瓶、酒瓶、食品包裝紙,散落在地板、桌子和沙發上。空氣中彌漫著酒精和煙草的味道,還夾雜著潮濕的黴氣。這房間裏的一切,是螻蟻人生的真實寫照。
丹尼爾踢開地上的雜物,隨手搬來一把椅子放在我麵前,自己則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低下頭去,指尖撥弄著桌上的空煙盒。
我沉默了一瞬,開口道:“你今天去領救濟金了嗎?”語氣盡量平淡。
丹尼爾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半年了,我對他的脾性已有些了解。他不愛解釋,更不願求助,尤其是麵對像我這樣的“公家人”。今天,他的情緒似乎更低落了些,或者說,他根本不想搭理我。算了,強求也沒用。我像往常一樣告訴他下次見麵的時間,又隨口提了一句,說我辦公室那邊最近有些免費物資,可以隨時去領。他依舊沒有反應,仿佛這些話與他無關。其實,這次我是想給他介紹一份工地的臨時工。但看他這副樣子,恐怕連聽的興趣都沒有。也難怪,上次我幫他找的活兒,他沒幹幾天就被辭了——因為被發現有案底。
一天,我在東喜士定街(E. Hastings St.)看見了他。街道濕漉漉的,空氣中夾雜著尿騷味和大麻味。行人匆匆而過,避開那些蜷縮在街角的無家可歸者。他縮著脖子,穿著一件黑色夾克,一隻手拎著塑料購物袋,步履緩慢。我快步跟上,與他並肩走了一段。
“買了什麽?”
“米、雞蛋、沙丁魚,還有點調料。”他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接著又補充道:“還有酒和煙。”
我沉默了。酒和煙,對丹尼爾這樣的人來說,幾乎是他們生活的必需品。能戒掉的人不多。
“想找份工作嗎?”
“No, thank you.” 他的語氣裏透著抗拒,還有幾分厭煩。
我沒再多說什麽。
我們走到他公寓樓下,他停下腳步,輕聲說道:“謝謝你送我回來。” 說完,他走進樓道,沒有回頭。
從那天起,我每兩周去看望丹尼爾。他的境況算不上最糟,但也絕對稱不上好。他還沒有徹底放棄自己,至少他還會買米和雞蛋做飯,而不是整天與酒瓶為伴。
一天下午,我看到他呆坐在街心花園的一張長椅上。行人匆匆走過,沒有人注意到他。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問道:“在想什麽?”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我覺得自己像空氣。”
我愣住了,心裏一緊。丹尼爾一向沉默,而現在,他竟然在我麵前,說出這樣的話。
“我理解。”我輕聲說,卻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我理解”聽起來太虛偽了。
我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找個地方吃點東西。”
他慢慢站起身,跟著我走向那家熟悉的越南餐館。我知道他喜歡那裏的牛肉粉和炸春卷,我們之前去過幾次。
推開餐館的門,暖氣撲麵而來,將外麵的寒冷隔絕在外。我們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我笑著調侃道:“隨便點,但不能超支,超了你自己付。”
他低頭笑了笑,翻了翻菜單,點了一碗他喜歡的牛肉粉,但沒要炸春卷。我知道他是怕超出我的預算。我點了最便宜的炒飯,然後額外加了一份炸春卷。聽到後,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他知道,我是特意為他點的,以前也這樣做過。
“謝謝。”他輕聲說道。
“不客氣。”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餐館提供的免費茶。
等餐時,我隨口問:“你以前在餐館工作過嗎?”
他點點頭。
“麥當勞?”
他搖搖頭,緩緩道:“我二十多歲時,在一家意大利餐廳做廚房幫工,後來短暫地當過廚師。”
“那怎麽沒繼續做?”
他歎了口氣,說:“我摔傷了。休養了一陣子。等我回去上班,才發現店裏換了經理。他嫌我動作慢,我也不喜歡他,幹脆辭了。”
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就因為這個?”
他嘴角微微動了一下:“還有別的。”
我知道,有些往事他不願提。
飯菜端上來了,我把炸春卷推到他麵前。他微微點頭:“謝謝。”低頭吃著牛肉粉,卻始終沒碰那盤春卷。我明白,他是想帶回家。
吃完飯,丹尼爾一手提著打包的炸春卷,一邊替我拉開餐館的門,我們一前一後走了出去。天漸黑,我和他在餐館門口分別。他再次向我道謝。
幾天後,我按時去看丹尼爾。這次,他開門的速度比以前快了一些。屋裏依舊雜亂無章。然而,窗台上多了一盆小小的仙人掌,在這片淩亂之中顯得格外突兀。
我指了指那盆仙人掌:“這?”
“超市撿的,他們不要了。”
屋裏沉默下來。他隔著桌子坐在我對麵,目光遊離在空中,像是在思索著什麽。忽然,他問:“你為什麽做這份工作?”
這個問題讓我怔了一下。片刻後,我如實回答:“首先是為了錢。其次,這是我最容易找到的工作,我受過這方麵的專業訓練。以前,我教過書,做過研究,還當過行為矯正官。現在這份工作是我做得最久的。”
我頓了頓,輕輕歎了口氣,“說實話,有時候,我也不想幹了。”
他點了點頭,像是在思考什麽,隨後問:“你吸過煙,碰過毒品嗎?”
“吸過煙,但早戒了,而且一次就成功了。不過,我從沒碰過毒品。我也不喝酒,不喜歡酒精的味道。”
“戒煙難嗎?為什麽要戒?”他一下子又問了兩個問題。
“戒煙不難。”我笑了笑,“跟健康無關,我戒煙是因為受不了那股殘留在身上的臭味。還有——"Cigarettes are fucking expensive.(煙他媽的太貴了。)"我特意加重了語氣,知道什麽時候該用粗話。
他低下頭,沒再說話。我也沒再刻意找話題。今天,他已經比平時更敞開心扉了一點,這就夠了。
我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回頭說:“如果哪天你想聊聊,我隨時都在。”
他苦笑了一下,說道:“你還是放棄吧……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丹尼爾的生活沒有太大變化。他依舊住在那間逼仄的公寓,偶爾喝醉。好在,他沒有碰毒品,情緒也比以前穩定了一些。
後來,我幫他找到了一家小餐館的工作,老板願意給他一個試工的機會。他上班前一天,我去了他的公寓。
“準備好了嗎?”我站在門口,看著他穿鞋。
他站起身,沉默片刻後說:“我會試試。”
從那天起,他的生活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撥動,緩緩運轉起來。每天,他都會準時出現在餐館後廚,工作幾個小時。雖然工作內容單調乏味,但至少他不再整日困守在那間陰暗的公寓裏。微薄的薪水多少能緩解他的經濟困境。而更重要的是,他在努力讓自己重新站穩腳跟。
對此,我覺得已經足夠了。
草於2007年12月
修改202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