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做好自己, 不要相信任何人
一天李斌打來電話,火急火燎地說務必要來。
去到餐廳,馬某某也在,他過來出差。我剛一落座,李斌就一臉怒氣地繼續跟馬痛訴琳達的總總不是,並用惡毒的語言咒罵著, 屏蔽掉汙言穢語,大意就是重複用不同的語言來表達:她這就是要置我於死地,完全不顧同學情誼,虧我對她那麽好,你們要幫我主持公道….
馬附和著,琳達這麽做是有點絕情。我斜了馬一眼。
馬接著說:還是打官司解決吧,聽你這麽說,你應該可以找到對你有利的證據。
李斌捶胸頓足地說:我哪像她滿腹心機,什麽都留一手….. 這個官司我輸定了呀。
在李斌的汙穢的痛罵聲中, 我真不敢相信,他是曾經深情望向琳達的那個人。
終於送走了李斌,馬某某問我:你怎麽看?我說:雖然他嘴上說都是琳達的錯,但是出了質量問題,工廠肯定要付主要責任,搞不好是他偷工減料,反正這個人不可靠。 馬說: 對錯要讓法官來裁決,我們都不知道實際的情況。不要妄下結論。 我說:我不管,琳達是我的好朋友,我肯定要向著我的朋友。“幼稚!” 馬說道,然後語氣緩和下來說: 看來琳達這些年成長了不少,李斌沒有經曆過大公司的曆練,明顯是占了劣勢。 這件事,跟你我沒有關係,我們都不應該參與, 聽聽就算了。
然後又用我最受不了的口氣說: 我希望你能永遠這樣單純下去,不必成長,好嗎? 我沒有接話,這憐惜的背麵是強烈的控製欲,也是我和琳達果斷地斷舍離的原因。
再次和琳達見麵,我提起了李斌來找過我,她笑著說:他肯定說了我不少壞話吧, 他還來我們公司鬧過。然後歎了口氣,接著說:這是我們兩個都必須經曆的坎,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死而後生,也不見得是件壞事。有些教訓,早經曆比晚經曆好。我也很後悔,沒有堅持我早期的判斷,找對生意夥伴真的是太重要了。不應該抱有任何僥幸的心理。
然後又問到: 馬某某怎麽說?
他什麽都沒說,我回答到。 我肯定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我又補充道。
琳達笑著說,謝謝你相信我。經過這一次,我最大的感觸就是, 做好自己, 不要相信任何人。
不記得過了多久,馬某某打來電話, 問我: 李斌找過你嗎? 我說:沒有。 他接著說:那就好,如果他找你借錢,千萬別給。他去澳門賭博,把工廠都抵押出去了,已經人間蒸發了。
多年以後,我收到一個江湖救急的電話。一個朋友發到洛杉磯的幾個貨櫃的貨物,因為有次品,被客戶拒收,不僅不給錢,還找他們要垃圾處理費。朋友說:其實我們很清楚,裏麵大概有15%的次品,隻影響美觀不影響使用。 當時,一方麵交期趕,另一方麵這是定製品,他們不要,這些次品也賣不出去。我們就抱著僥幸的心理,把這15% 混在好貨裏發了。本來期望客戶發現不了蒙混過關。或者他們發現了打個折扣,就算了,畢竟大家合作了這麽多年。 沒想到客戶來了個黑吃黑。我想麻煩你跑一趟洛杉磯,找人把那15%的次品挑出來。這樣至少可以減少一些損失。
我飛去了洛杉磯,見到他的客人,和那批貨。跟客戶確認了驗收標準後,我開著租來的麵包車,來到Home depot 那些等活兒的墨西哥人麵前,車還沒有停穩,已經被團團圍住,我搖下車窗,對他們說需要6個人,話音未落,已經有人打開車門擠了進來。 其中一個人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 我怒喝到:下車!下車! 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們,都乖乖地下了車。 我鎖了車門,對他們說,$15/小時,8小時/天,5-6天(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幹多少天,純粹瞎估計的)。願意做的留下來,沒人走。我憑著感覺,點了6個看起來比較老實的人。 謝天謝地,裏麵還好有一個能用英語交流的人,當時瞎點兵的時候,我完全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
開車去客戶倉庫的路上,我表麵強裝鎮定,掩飾內心的忐忑不安,我一個女人,載著一車男人,身上還有準備給他們付工資的幾千現金。如果他們反了,把錢和車搶了, 我將束手無策。 來到倉庫,倉庫管理員已經按照提前說好的要求, 把需要處理的貨物用叉車挪到了一個和其他貨物隔離的區域,我給每個人發一個合格品,一個次品,告訴他們和合格品一樣的放在這邊,次品那樣的放在另一邊。後來又調整了流程,四個人選,兩個人負責打包和碼貨,這樣幹了一天。結工資的時候,我指著其中的兩個人跟那個可以用英文交流的墨西哥人說,這兩個人明天可以再來,另外三個不用來的。 你明天爭取帶十個幹活勤奮的人來, 挑選的活兒,女人也能幹,也可以來。第二天來了八個人,男女搭配, 分了兩組,每組兩個人選貨,兩個人打包和碼貨,每個小時換崗一次,因為挑選的人看長了會眼花。晚上結工資,進度快到那個組,我每個人多給了10塊錢。
幹到第三天,琳達來美國出差,在洛杉磯轉機,調整一天倒倒時差,順便過來看看我。我們站在倉庫裏,在歡快的墨西哥音樂聲中,我跟她詳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她微笑著看著我,突然,湧出一行淚,深吸了一口氣說,你還記得李斌嗎?如果那時,你就在美國,或者,我們在美國認識一個像你這樣能幹的人,李斌,可能就不至於此。
我拉她來到倉庫門外的陰涼下,找來一個廢棄的紙箱,撕開鋪在地上,兩人席地而坐。她開始了講訴: 當年我們遇到的情況跟這個幾乎一模一樣, 我一開始堅持不收次品,但後來經不住李斌的各種遊說,接受了李斌給我打折的方案,但是怕客戶據收,我沒有告訴客戶而是抱著僥幸心理,把貨發了。沒想到,被之前一向還比較nice的客戶黑吃黑了。現在想來不過是個十幾萬美金的訂單,但在當時那是個天文數字,是我根本無法承受的損失。 所以,我一口咬定,我不知情,把責任都推給了李斌。李斌沒有寫郵件的習慣,什麽事都打電話。所以,他沒有留下任何對他有利的文字的證據。我想著他有基礎,比我的承受力好,但是,真沒想到,把他逼上了那麽一條路。對他,我一直心懷愧疚。後來,我們也有再遇到同類的問題,我們都會跟客戶坦白,然後協商出一個解決方案,比如將殘次品打折,返工,分期發貨,總有一個最小損失的解決方案。所以,也怪我那時經驗不足,才會造成那麽大損失。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突然拉起她的手, 舉向天空,說到: 資本家的每一個毛孔都滴著血! 然後,做仔細端詳的樣子,繼續說: 你這毛孔也太幹淨了吧,你這距離肮髒的資本家還差的太遠了。行了,不用自責了。首先,是他有錯再先。其次,當困難發生後,沒有人逼他做出如此糟糕的選擇。是他自己一錯再錯。
琳達握住我的手說: 你還記得那個黑紅遊戲嗎?我那麽善於道德綁架別人,自己卻也出了紅牌。那時,我真的好糾結,也很害怕,怕一旦我鬆了口,他反過來一點責任都不承擔, 那我就死定了。他出紅牌,我一點都不會意外。哎,也許一開始跟他合作,就是個錯誤。那以後,我更加堅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覺,不要跟感覺不對的人合作。
我回答到:我整個MBA課程中學到的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就是: “Be a good person and do business with good people only.”, 當時老師說,"If I were to give one piece of advice, that would be it."
琳達再次握緊我的手,說到,“這句話說的真好。 現實裏要守住這一條,可真不容易呢。特別是在中國這個野蠻生長的大環境裏, 人人都以掙錢為目的,為標尺的社會。歐美,可能還好點。”
“歐美也要看是什麽樣的生意,什麽人吧。” 我想了想,接著說道,“歐美人是打不贏,才握手。所以是否會講理,要看談判的籌碼,還有合同的條款。” 說這話時,我腦海裏浮現的是過去工作中遇到的一起糾紛。
洛杉磯的驕陽照在倉庫鐵柵欄外的街道上,一個敞懷穿著羽絨服的人罵罵咧咧從街上走過。悠悠的夏日涼風,吹過牆邊的陰影, 和陰影下靜坐的我們, 如兩頭守門的獅子般一動不動,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完全不顧耳邊歡快的墨西哥樂曲。這片江湖裏是否真有一招鮮的心法?如果有,那是什麽呢?
第四天琳達走了, 我繼續幹到第五天,把那15%的貨都挑了出來。
我把客戶叫過來看,這邊是合格品,這邊是次品。明天,我叫貨車來把次品拉去垃圾回收中心。客戶說,你這幾天太辛苦了 ,早點回家休息吧,我們來處理這些次品。 其實,我們心裏都清楚,他不會把次品送去垃圾處理中心的,他會把這批貨打折賣,能賣多少都是淨賺的。 但又何必揭穿了呢。雖然讓他們占了便宜,但這樣我們也省了錢,省了事。15%的次品率,不分出來,他們就這樣賣,投訴的後果和損失會很嚴重。分出來的次品打折賣,別人就無法投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