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複活節,我和伴侶去紐約玩,在機場外打了輛Uber。
司機大哥是個東亞麵孔,五十來歲的樣子,具體東亞哪國,乍一看還真不好說。
上車坐他身後,看到他導航的APP上都是簡體中文,我才確認他是大陸同胞,主動拉開話匣子,和他聊了起來。我一般不這麽幹,但是大哥看起來像是個有故事的人。
咱是個愛寫故事的人,能聞出來。
我的直覺是對的。
大哥真是個有故事的人,也幸好他是個敞亮的北方人,說很少載到說國語的同胞,一般都是老外,上車hello下車bye的,跟我聊得投緣,一時快意,便把他曲折離奇的綠卡人生故事都跟我分享了。
短短半小時的車程,我卻看了一部跨越幾十年的人生電影。
一回到多倫多,我就把這個讓我回味無窮的故事用我擅長的方式記錄了下來:
老李夫妻兩來紐約看兒子了。已經來過兩回,卻是頭一回聯係老柴。
嫌他在美國混得落魄,不值當見?老柴心裏多少有些不痛快。
幾年前,小李初到紐約讀書,還是他開車去機場接的。為給那孩子安排,共享車生意都擱淺了幾單。當然,老李夫妻兩出手也大方,往兒子的一隻托運箱子裏塞了瓶九八年的茅台,專門給老柴帶的。老柴很感動,常在微信上對小李噓寒問暖,怕他想家。誰知那孩子回得又遲又勉強,不曉得是學業忙,還是嫌他這八竿子撈不著的叔叔煩,老柴也知趣,就不再打擾他。
現在小李估摸著也站穩腳跟了,老李夫妻倆來也有了投奔,自然不用再搭理他。
然而,到底有老同學的情分在,老柴還是想盡地主之誼,請他們在法拉盛吃個飯。
“不給妳添麻煩咯。” 老李苦笑,聲音裏滿是疲憊,“孩子心情很不好,專業前景比較窄,跟教授關係也搞僵了,就是讀下去,綠卡也不好拿。我們這次來是接他回去的,想麻煩妳送我們上機場。”
去酒店接他們一 家三口時,老柴嚇了一 跳。小李瘦成了一根大棒骨,一臉蒼灰,不合體的衣服和不規則的長發都在曼哈頓的風中淒涼地飄蕩。那雙原本黑亮的大眼睛整個是死的。
幾年前在肯尼迪機場接上他時,他是多精神的一個小夥子,標標致致、方頭正臉的。那時候,老柴還悄悄胡思亂想——把他介紹給女兒該多好。文質彬彬的未來藤校博士(他是碩博連讀),國內父母工作收入都不錯,兩家還知根知底的。
女兒是多優秀的一個姑娘,就是沒長在華人審美裏:個子矮就算了,腿還有點羅圈;凸腦門塌鼻子小眼睛,皮膚也不白,常被那些刻薄人罵為“辱華”的長相。奇了怪了,他和老婆都不醜,不曉得女兒怎麽就把他們的缺點都長到了一 起。
頭回見女兒,她十四。
雖然那之前見過不少她的照片,老柴對女兒平庸的長相還是有些失落。然而他很快就振作了起來,小柴學習不叫操心不說,心裏也頗有盤算,高中畢業申請到幾所不錯的大學,她倒不忙著讀,而是選擇參軍,等退伍再讀大學,這樣政府給墊學費。小柴先加入了陸軍預備役,後又轉入正規軍,擒拿格鬥學了個遍,軍訓結束後被派往中東一個基地。
除了轉發一點熱點新聞健康常識,老柴極少發朋友圈,但為女兒破了兩回例:一回是她在沙漠裏開悍馬,另一回是她從伯克利畢業。
小柴比小李大三歲,老柴一點不操心,女大三抱金磚麽。女兒當了三年美國大兵才讀的大學,和小李正趕上同一年本科畢業,兩人應該有不少心得交流。他估摸。
他頗為費心地安排兩人吃飯,誰知兩個孩子壓根看不上彼此。小柴已經是美國式審美,又在雄性荷爾蒙最洶湧的地界滾動過幾年,覺得小李過於蒼白瘦弱。小李乍一見到這個曬得焦黃、練得敦實的“沙漠之花”,眼裏連層漣漪都不起。聽說小柴參過軍,還是美軍,眼裏倒多了層對叛徒的提防。
老柴有些許遺憾,倒也沒太當回事。別的不說,女兒是美國公民,還怕網不住幾個才貌雙全的男留學生。何況小柴如今可是美國標準的優等生,大學一畢業就拿到了幾間大廠的聘書,最後在華爾街做數據分析。她是亞裔女性,又是退伍軍人,在這社會做很多事都被優先考慮,比如找工。經濟動蕩、經營不善,要裁員時,也總是最後受波及。將來買房還能有專給退伍軍人的貸款福利......
亞裔退伍女軍人,可保她一輩子溫飽無虞,薅美帝國主義一輩子羊毛。
現在老柴開車時,偶爾輕狂,也磕磕巴巴用英文同各類膚色的乘客聊聊,把話題往教育和孩子身上引。
“不要頭回見麵,就跟男的講你參過軍、打過槍。” 那次把小李送回學校後,老柴這麽叮囑女兒,半開玩笑的。
“他要想在美國待下去,也總有一天要學會開槍的。” 女兒也玩笑回來。
女兒是參軍回來後跟他慢慢親起來的。
小柴退役回來,他去機場接她,還在對著眼前的女大兵望而生畏,女大兵就一聲“爸爸”,然後撲上來,結結實實抱住了他,像美國人一樣。他有點局促,心裏卻又酸酸的,眼淚差點沒掉下來。那一抱,好像把沒有陪她出生、長大的的隔閡都抱掉了。
那年他跟著市商務考察團赴美,女兒還在老婆肚子裏。考察沒結束,他就偷偷跑了,從此黑在美國。
這是他和老婆蓄謀已久的美國夢——他先走,在美國安頓好,拿了身份,再把老婆接來團聚。女兒就是在他們激情澎湃的策劃中孕育出來的。
一番輾轉,他在法拉盛找了間地下室,和三個福建人、一個溫州人同住。中餐館、建築工地、製衣廠輪著幹,一天十幾個小時,回到租屋倒頭就睡,連女人都不想。來了沒幾個月,就把出國前和老婆東挪西湊,借的兩千塊美金的巨款給還清了,還略有盈餘。他這才緩了口氣,有了點看街景和人的興趣。
“你們當時怎麽來的?” 一回,他問同住的長樂阿牛。
中國城街頭,福建人似乎比廣東人還多,滿耳的閩語。春節的時候,他們還抬著媽祖像遊街。初來乍到,老柴不知道那是福建話,還納悶中國城怎麽都是泰國人。
“早年有當海員的,跟商船到了紐約,就跳下來不走了。我麽,坐船偷渡,到Queens 那個海灘,叫我們跳船,自己遊上岸。” 長樂阿牛把他的九死一生說得稀鬆平常。
他們大半個村子的青壯年,還有中國城這許許多多福建人,都是這麽前赴後繼,跑到紐約來的,開了閩江風味的餐店、專給閩語老鄉找工的職業介紹所、還有方便他們匯錢回老家的地下錢莊,一點一點擠走廣東人。
阿牛人不錯,一 次移民局大掃蕩,把在酒樓吃老鄉喜酒的他掃走了,他也沒把地下室裏幾個同住的難兄難弟供出去,還托人帶話,讓他們把他鋪蓋、餐具、衣服都分掉,耐心等著,誰曉得會不會有第二次“裏根大赦”。後來和福建人處長了,老柴又覺得,他和溫州人當年是沾了同住的另兩個福建人的光,才被阿牛口下留德,保了下來。福建人互幫互助、資源共享是有目共睹的,簡直比猶太人還要抱團。
女兒大學畢業前一年暑假,想把媽媽接來玩,還懂事地說要自己出錢。
老柴忙哄:“瞎說,你讀大學給爸爸省這麽多錢,這錢得爸爸出。”
孩子七歲的時候,他和老婆就離了婚。
是老婆提出來的。出來七年,他一趟也沒回去過。她一個青春少婦,簡直守活寡。
他也委屈,身份沒解決,不敢離境,離了就回不來了,他們的“美國夢”就泡湯了,前麵這些年的苦可就都白吃了。
老婆不依不饒:“這麽多年,也沒把我們母女倆接過去,誰曉得你在那邊怎麽逍遙快活?”
他冤枉得很,自己身份還沒解抉,怎麽把她們接過來受罪?逍遙快活也要有資本,他除了跟餐館女同事女客人偶爾調笑兩句,從來沒越界,幹過對不起她的事。
過後想想哪裏不對頭,托人一打聽,簡直晴天霹靂——老婆和單位領導軋上姘頭了,兩個人在舞廳跳交誼舞給人撞到了,風聲都傳到隔壁單位了。老婆不是醜人,老公又常年在外,那些騷貓臭狗的東西能不惦記?有婦之夫不撩白不撩,反正不會有後果。
老柴心裏痛出個大窟窿。他吃了多少苦頭,在熱氣蒸騰的後廚配菜洗碗,風裏雨裏給人送外賣,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省下的都匯回去。她天天在機關辦公室坐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竟然還給他戴綠帽子。他拿著本來要寄回家的錢,上羅斯福大道找了個長得還算對中國人胃口的老墨站街女,又就近找了個破旅館,報複似的在下等拉美風情裏沉淪了一夜,把七年的憋屈都釋放了。
離婚後,他和老婆幾乎不聯係,要聯係也都是為了孩子,早幾年還唇槍舌劍的。現在時過境遷,孩子又這麽出息,兩人也能像老熟人一樣平和地溝通兩句。有微信後,老婆還主動加了他,對他開放了朋友圈,他好奇時也看看,但從來不給她點讚。老婆倒是給他偶爾發的朋友圈點讚。
她這些年也沒有再找,大概也是錯誤地估計了自己的市場和姘頭的真心,不好找。也說不準她早後悔了。老柴偶爾想起,心裏就有些許快意。
上機場接老婆前,他把車好好拾掇了一番,又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他告訴自己,這麽做純粹是不想在她跟前落了下風。然而一見麵,他還是落了下風。
老婆過得真好,白裏透紅的,臉上斑點都沒有幾顆,身材也沒發福,整個人修飾得恰到好處。三四線江淮小城慢節奏,風水又養人,女人都經老。他不否認,要是在街上看到這樣的女人,他一 定是要多看兩眼的。
他盡心陪著母女倆把紐約逛了個底朝天,好多地方他自己都沒進去過,比如什麽洛克菲勒中心的峭石之巔。照相的時候,女兒一手拐著爹,一手拐著媽,把他們使勁往中間攏。頭兩回老柴身子有些僵,後來就好了。三個人一起吃飯,女兒偶爾去上廁所,丟下他和老婆,他也別扭,抓耳撓腮的,心裏卻又生出點奇異的熱絡,轉念一想,老婆這些年肯定沒閑著,有不少人滋潤,心裏又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