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生主持這個中文讀書會已有一陣子,每月一次,星期三晚上6點半到八點,邀請大家來暢所欲言,分享自己最近讀過的中文書籍。為了吸引人來參加讀書會,他也是煞費苦心。比如,他不時在微信群裏發通知,並把打印出來的讀書會消息夾放置在中文書架上或者夾在被借出的中文圖書中。這樣有的放矢,倒也常吸引一些新讀者來參加。
在美國,參加一個讀書會,好像是大多數讀書人都會做、也都應該做的事情。許多書籍、影視作品直接以讀書會為名,比如黛安·基登、簡·芳達、安迪·加西亞等人主演的《讀書會》於2018年上映,票房靚麗到他們在2023年又拍了一個續集。2007年有部電影更具體,就叫《簡·奧斯汀讀書會》,裏麵的人物都活成了奧斯汀小說裏麵主人公的模樣。2018年還有一部英國電影叫《根西島文學與土豆皮餡餅俱樂部》(The Guernsey Literary and Potato Peel Pie Society),雖然不是完全關於讀書會(原書和電影標題是書中人物為了回答德國士兵盤問而急中生智想出來的一個奇怪的讀書會名字),卻也跟寫作和閱讀相關,闡述了二戰時期德國占領下的英倫小島居民如何從書籍中汲取力量源泉並獲得愛情和精神救贖。
在實際生活中,美國的各種讀書會也是叫人目不暇接,許多名人倡導的讀書會往往能夠引導潮流,改變一本書乃至一個作者、一個出版社的命運,最有名的當屬“奧普拉讀書會”,因為她本人和電視平台的巨大影響力,不僅讓許多名作重新走進大眾視野,也讓一些新作者們一夜成名,更直接引領了民眾的閱讀取向和審美品味。
對於我來說,疫情期間的一個小小收獲大概就是加入了讀書會。起初因為上班不需要每天通勤、生活中多了一些讀書的時間,那陣子又碰巧看到康奈爾校友會的電子通訊裏有個線上讀書會的廣告,就很好奇地加入了,並遵照指示跟讀了兩三本書。這個英文讀書會有個線上論壇,主持人會拋出一些話題讓大家各抒己見,每三個月就會閱讀一本新書,而這本新書的選擇是通過大家投票來決定。
康奈爾校友讀書會的操作和書籍選擇都十分“美國化”,我“跟讀”了一年之後,覺得有點力不從心,因為要重新開始回辦公室上班,也因為自己讀英文書慢,更因為對選擇的書籍可能不是特別感興趣。現代社會誘惑和選擇太多,讀書也是如此,一個普通讀書會讓大家同讀一本書、再來探討各自的見解和讀後感,變成十分具有挑戰性的事情。
這時候,恰巧看到鴻運老師的讀書會通知,地點離我上班的地方又不遠,因此得空就去“考察”了一次。第一次去是去年十月,看到會議室中團團圍坐了近30人,在晚秋時節,讓人覺得頗為熱鬧和溫暖。鴻運老師就依照慣例讓大家先介紹自己,包括來紐約多少年了這一重要信息。當我說自己在紐約已經25年、是個老資格的“紐約客”之後,大家幾乎“哇”聲一片,當然跟鴻運老師在紐約公立圖書館服務已經快40年的履曆相比,又是小巫見大巫了。接著大家按照不成文的順序,一一介紹自己最近讀了什麽中文書,在座的各位可以選擇回應和簡短討論。一個半小時飛快過去,不是每個人都會有機會介紹自己所讀的書,但聽聽別人的分享也是十分有意思的事,而如果對方介紹的有時自己讀過的或者想讀的書,就更能激發對話的火花了。想想這其實跟豆瓣等等讀書網站的功能差不多是一樣的,不過線下讀書會上大家麵對的是活生生的人和活生生的語言。
讓我驚異和覺得珍貴的是,參加這個圖書館讀書會的讀書人很多是在曼哈頓上班的年輕人,他們在美國的年份或不太長,卻難能可貴地依然保持著閱讀中文的熱情和信仰。當然,讀書會也有不少剛來美國的新移民,他們初到異國他鄉,渴望通過閱讀中文來了解美國或者懷念故國的文化風味。也還遇到一些年齡較長的與會者,他們剛剛告別職場,重拾中文閱讀的習慣,甚至也和我一樣,十分好奇大家都在讀些什麽中文書。
想起自己初到美國的幾年,周圍中文書籍甚少,當時室友從國內搬運過來的一套金庸全集就成了許多人的精神食糧,而自己出國時帶的一本《圍城》和朋友贈送的席慕容詩文精選也曾經陪伴過自己年輕的求學歲月。如今人在紐約,在各大圖書館裏幾乎都可以看到大陸和港台等地出版的最新書籍和文學雜誌,缺少的就隻有讀書人和讀書的時間了。
SNFL圖書館的讀書會還時不時吸引一些老外來參加。上周三晚上有一個叫奧利佛的年輕男生,說他在大學裏選修中文,想繼續練習,因此好奇來參加這個讀書會。他的中文幾乎算流利,讓我很好奇他的閱讀能力。前幾次一直有個美女參加,她正在讀嚴歌苓的小說,因為有一些關於文革時代的內容,她不是十分理解,也希望讀書會能有所幫助。記得曾經還有名叫傑米、曉鬆的幾個人與會,中文或流利或磕巴,發言卻也總是引起大家別樣的興趣。
在讀書會上,我給大家介紹過自己正在讀的王鼎鈞先生的回憶錄四部曲、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京華煙雲》、賽珍珠的《大地》和餘秀華的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等等,也很好奇聽到年輕人分享他們閱讀《局外人》《月亮和六便士》《美麗新世界》《追風箏的人》《台北人》《豐乳肥臀》《黃泥街》的感受,跟自己年輕時候的讀後感顯然又很不一樣了。有時大家也會介紹一些非文藝類書籍,比如貝聿銘的建築藝術圖書,或者《色彩的秘密生活》之類,也有令人耳目一新乃至心頭一動的推薦效果。
我也曾鼓動過幾位作家朋友參加張先生主持的圖書館讀書會,並在讀書會上推薦他們自己的詩集或者小說。張先生本人在圖書館工作,又是紐約華文作家協會的會長,閱讀甚廣交遊甚廣,總能給大家帶來不一樣的視角。他也曾竭力推薦我本人去年出版的小說集《漂亮的人都來紐約了》,雖然年輕的讀書會成員表現出審慎的熱情;有一位丁女士買了書、還跟我探討小說寫作和投稿的艱辛和秘籍,倒讓我覺得頗有些成就感。
在這個紛亂繁雜的世界裏,能從手機和俗務中抽身出來,花一個多小時談談書、談談讀書原是十分奢侈的事了,但閱讀紙質書顯然又對一大部分人群有著無與倫比的誘惑力。《紐約時報》去年有一則關於都市裏年輕人讀書潮流的新聞:很多年輕人寧願花10-20美元參加一場“集體讀書會”,而這個集體讀書會的組織者就是負責找到一個適於閱讀的場所:明暗合適的燈光、舒適的沙發或座椅、一群在一起又各自安靜讀書的人。這種集體讀書會每次大約一個多小時,中間有簡短休息,大家可以簡單交流,猶如參加一場音樂會。這種“集體讀書會”深受歡迎,組織者們已經增加地方和場次,而很多閱讀者們還報不上名,隻能在等待名單上。想想,倒是十分鼓舞人心的潮流。
說來奇妙,這兩天瀏覽手機上的小紅書,赫然就見一個帖子,是紐約長島的一位博主,說她的在我們隔壁鎮上圖書館的讀書會下期要討論卡夫卡的《變形記》和加繆的《局外人》。周末去圖書館接孩子,順便去中文圖書架上找書,一眼又看到書架上有一遝本館華人館員李女士組織的中文讀書會信息的單子,而下期討論會就在下個月末。看來,入鄉隨俗的中文圖書館員和中文書籍愛好者們,也都在美國找到了尋找彼此和讀書交流的渠道。我想,無論如何,我是要再來本地圖書館觀摩觀摩這個讀書會的。
(原發於《世界日報》副刊2024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