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西北二百裏,初夏時節的碧城山,太陽漸漸西垂。密林和巍巍山嶽之間,有一片巍峨輝煌的宮殿。當年老皇帝不喜這行宮,因為耗資巨甚,但是皇後鍾愛這裏的涼爽清幽,於是皇帝漸漸地也就接受,不再責怪當年的建造總監了。
這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皇後已在兩年前仙去,而老皇帝送走前來看望自己的老臣後,感覺精力大不如前了。當年可上山射虎的叱吒天下的皇帝,亦如這夕陽,失去了灼熱的力量。
他倚靠椅子正沉思,太監前來稟報:“樂平公主來請安。”
接著,一個衣著素麗的中年美婦緩步來到了殿內,躬身行禮道:“給父皇問安,今日可曾心情大好些了?”
老皇帝看著公主瘦削的身影,眼神柔和了些:“麗華,你來了。嗯,在這裏比在大興讓我更自在一些。大興的每一處都讓我想起你母親,讓我仿佛覺得她依然就在我身邊一般。”
公主看著神情落寞的老皇帝,柔聲寬慰道:“父皇對母後情深意重,我們兒女都知,唯願父皇以千秋為重,以貴體為重。”
老皇帝看著低頭的柔順的女兒,內心的溫柔湧上來:“千秋大業以交給你二弟廣兒,自從年初開始,我已將大小政事都給他裁斷了。他聰敏決斷,又儉約慈孝,不像你大弟鋪張浪費。你們兄弟姐妹幾個,要記住你母親的話,務從節儉,不可奢侈豪華啊。你母親在時,我和她常常談起過往的那些王公貴族,奢靡浮華的,都敗家太快,所以終她一世,她都不著金玉,也教導你們這麽做。帝王家節約,大臣們百姓們才會知道什麽是崇尚的,什麽是朝廷所不喜的。”
公主頭又更低了:“父皇所言極是,母後的教導,女兒一直銘記在心。”
老皇帝感慨道:“為父自感時日無多,不知何時就要九泉之下和你母親再聚了,你們幾個好自為之吧。”這些傷感的話一說完,老皇帝又陷入了傷感的情緒,不願再言語了。
晚上和夫人的進膳是愉快的。隻是當年的嬌嫩如初開的花朵一般的夫人,如今也已是豐腴的少婦了。她雖依舊風姿綽約,但眉眼間早已褪去那少女的靈動,言語談吐間的見識與深度,終究難以與老皇後相提並論。歡愉過後,老皇帝卻覺得一種無可名狀的空虛像潮水般湧上心頭。他披衣而起,讓伺候的老太監提上燈籠,獨自走到寢宮後的露台。
遠山隱隱綽綽,仿佛黑色天幕上抹開的墨痕。群山的輪廓冷峻模糊,夜風夾著鬆濤聲拂過,月亮掛在天邊,皎潔而孤高。月光灑在台階上,仿佛流動的霜。天幕上,星辰零落,倒是那一輪明月,正值將盈未盈之時。
老皇帝仰頭看著那輪熟悉的月亮,腦海中浮現出當初那些個少年夫妻一同賞月的夜晚。那時,她還是二七年華,肌膚如雪,神采如畫,眼中藏著無盡的靈動與柔情。他還記得初娶時的誓言——“既結為夫妻,當一心待之,誓無異出子。”年少的他將這誓言刻在心間,每一個字都是真誠。
那時的妻子,是全天下最無暇的寶物。第一次見她時,她的眼神清澈如一泓秋水,讓他第一次動了想要保護一個人的心思。婚後不久,嶽父因事蒙難,妻子雖不曾訴苦,卻在夜深人靜時,常常忍不住歎氣垂淚。就是那一刻,他發誓要用一生去疼惜她,讓她永不孤苦。然而什麽時候,他的心裏卻長起了雜草?
當初自己威勢隆盛時,妻子每每謙卑隱忍,並無驕矜之色,謹慎賢惠;反倒是對於奪取外孫皇位,自己作難的時候,妻子反倒殺伐決斷:“大事至此,已成騎虎,不能善罷,當痛下決心!”
此後的日子,就是自己和皇後一同處理朝政的美好時光了,皇後從不因私廢公,反倒處處社稷為重,不肯為自家的親族法外開恩,唯一一次請求開恩的,還是因為巫蠱之人詛咒對象是皇後自己。這麽聖明的皇後,到哪裏去找呢?
是了,做了天子後,權勢與身邊的美色讓他的心思慢慢活絡起來。充入後宮中那尉遲家的那個孫女……他仍記得她初見時的絕世姿容,宛如落入凡間的仙子。可是自己都隻能幹看著眼饞,因為皇後和自己出入都在一起。好不容易趁女兒來見母親的空擋,自己匆匆臨幸完那美人去上朝了,晚上回來就聽說那美人沒了。自己一氣之下,心情糟透了,一個人騎上馬上山到處狂奔。做了天子,還不得自由,那做了還有什麽意思?“妒婦,妒婦!”自己當時真是恨極了。
要不是高穎和楊素追上來苦苦勸解自己以天下為重,自己真不想再回去當這皇帝了。自己心裏恨了很久後,還是悶悶不樂地和他倆回來了。看到自己回來後,皇後也誠心實意地跪地道歉說,那都是為了自己好,讓自己想起了當初的誓言,然後漸漸地,自己也隻好接受了那無可奈何。
哎,除了性妒,皇後在其他方麵真是無可挑剔。給自己生養了五兒五女,又悉心教導他們成人。為政為家,都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天不假年啊,為什麽要讓她先自己而去呢?當初說好了在永安宮好好修養,等自己回來的,而自己政務繁忙,竟不能見上她最後一麵。何時才能再見到皇後呢?
老皇帝閉上了雙眼,仿佛看到了當初的那個少女就在眼前。他喃喃道:“伽羅,記得當初的誓言,我最終做到了;你且等我,死後必當同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