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已經大亮,一縷晨曦,斜亙在室中央,竟有些刺眼。
辦公室很大,非常幹淨整潔。畢竟是賣家具的,裏麵的桌椅書架文件櫃,無一不美觀大方,線條流暢。臨窗有個超大的辦公桌,用料考究奢華,非常氣派。辦公桌背側及左側臨窗,右側是兩個靠牆的超大玻璃門文件櫃,高達棚頂。辦公桌對麵,是一張三人座的黑皮沙發,沙發前有一個棕色玻璃茶幾。
前台女職員緊跟著進來,放下兩杯冒著熱氣的綠茶,然後關門走了出去。
何偉微笑著站在沙發邊,坐了個請的手勢,“齊嘯,請坐,喝茶。”
齊嘯也微笑著,慢條斯理脫地下大衣,掛在門邊的衣帽架上,又摘了圍巾,也掛上。他從大衣口袋掏出一副護腕,慢悠悠套在兩隻手腕上,用手掌左右交叉攥了攥,然後走到辦公桌前,一抬腿,把腳踩在了辦公桌上,俯身把軍靴的鞋帶重新係緊,又把另一隻腳也踩上來,把鞋帶重新整理係好。
奢華大氣的辦公桌上,立刻出現了一小片狼藉。
何偉看著這一切,臉色冷了下來,目光銳利地盯著齊嘯。
齊嘯把自己收拾利索,眼神如兩把冰錐一樣紮住何偉,擰了擰嘴角,突然一拳砸向何偉臉頰。
這一拳,針對何偉,也針對李唐。
何偉看到了齊嘯出拳,但是躲不開,因為他出拳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就那麽一瞬間,臉便結結實實撞上了一座山。他感覺自己腦袋裏的東西,雞尾酒一般,被劇烈搖晃之後,全混在了一起。耳朵裏嗡嗡直響,緊接著一片混著血液的口水順著臉扭曲的方向飛了出去,在空中劃出長長的一條弧線。
同時,何偉被齊嘯拳頭的力量帶倒在沙發上,接著就覺得整個腦袋不再是自己的了。
“鑰匙!”齊嘯低沉的聲音傳來。
何偉艱難地晃晃腦袋,耳朵裏喀喇喀喇直響,似乎無數的金屬片在互相刮蹭,根本沒聽見齊嘯在說話。
齊嘯冷冷地看了何偉一眼,鄙夷地笑笑,“不扛事還敢惹事兒?”他轉身走到衣架前,從大衣口袋裏拿出副黑皮棉手套,慢悠悠戴上,十指交叉,把手套盡量貼緊手指。然後再次走到何偉身前,問道:“好點兒了?好點了就回答問題,再問一遍,鑰匙呢?”
這回何偉聽清楚了,也明白了,但他腦子和嘴都是木的,一時竟啞了。
“不說是吧!”話音落,拳頭落,齊嘯居高臨下,第二拳砸來。齊嘯的左拳,何偉的右臉。
又是一片混合液體飛向另外一側的空中,何偉朝另一側倒去。
“鑰匙!”
還是發不出聲,還是沒有回答。
又是一拳,何偉覺得嘴裏到處都是牙,一大口血水又吐了出來。
齊嘯厲聲低喝,“別逼我上腳,你扛不住。鑰匙呢?”
何偉也明白,自己確實再也扛不住了。他說不出話,隻是閉著眼睛用力擺手。喘了好一會兒,才艱難而含混地吐出三個字,“沒鑰匙。”
“沒鑰匙?”齊嘯當然不相信,轉身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翻找起來。
“別,別翻。”何偉罕有地慌亂了。
齊嘯一怔,心說一定有貓膩,我還就非翻不可。上麵的抽屜沒什麽異樣,最下麵的抽屜鎖著。齊嘯沒跟何偉要鑰匙,而是手抓著把手,肩膀一用力,嘩啦一聲就把整個抽屜拽了出來,幾本影集散落在地上。
何偉想站起來去搶影集,但剛一起來,便眼冒金星頭暈目眩,一屁股又坐了回去。齊嘯拿起影集,打開翻看,裏麵全是何家三人和孫鳳的照片,有吃飯的,有玩耍的,有上英文課的,有練大字的,有刷碗的,大多是三個孩子的合影,偶爾也有單照及四人的合影,每張後麵還記了日期,地點。
見齊嘯把影集全拿在手裏,何偉急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把影集還給我,我就跟你解釋手鐲的事。”
齊嘯氣得三屍暴跳,“你說,如果能說通,我就給你,否則,別說影集了,我弄殘你!”
何偉眼睛嚴重充血,腫得象泡嚢了的紅棗。眼淚溢了出來,眼珠疼的象被人往外生扯似的。他吸了幾口氣,忍著痛,艱難地開口說道:“我可以拍著自己的良心說,從我第一次見到孫鳳,就一直把她當女兒看,也一直是這麽對待她的,跟我的兩個孩子沒有差別。可是,她就要去上大學了,要飛了,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可以當女兒對待她,卻不能像父親那樣要求她,讓她定時回來看看我,哪怕希望她多打幾個電話,我都沒法開口。”何偉停了下來,平靜一下,繼續說,“她像長大的鳥兒一樣,要飛了,要離巢了,我卻想留又沒資格留,想攔也沒資格攔,我隻能留著這些影集,想她時就拿出來看看。”
齊嘯愣住了。這怎麽說的就是自己?如果哪天她飛走了,會什麽也不給自己留下,連影集也沒有。
齊嘯直挺挺地站著,仿佛被打的是他。好一會兒,他木呆呆地在何偉旁邊坐下,把手套摘下來,拿在手上,又楞了好一會兒,問道:“說重點,手鐲到底是怎麽回事?”
何偉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說到底,孫鳳不是何琪。”
“什麽意思?”齊嘯的眼神再次銳利起來。
何偉頓了頓,“還是那句話,我可以象父親那樣對待她,卻不能象父親那樣問她的私事,管她的生活,阻止她在關鍵問題上犯錯誤。至於手鐲,我隻是想在她那裏留個念想,因為我什麽也做不了。”
齊嘯腦子嗡的一響,豁然想到:難道他是在用手鐲試探?他知道了什麽?又想知道什麽?
何偉把自己舒展開,仰靠在沙發背上,依然閉著眼睛,歎口氣,“表盤是密碼鎖,密碼是孫鳳的生日,五二三。”
這時候,有人推門進來,一見何偉的樣子,大吃一驚,馬上慌慌張張地道:“何總,我去叫人!”
何偉連忙擺手,“沒事,跟朋友過兩招,出去吧。”
那人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滿臉狐疑地走了出去。
“你早就知道我是誰,對嗎?”齊嘯在精神上敗下陣來,心裏惶惶,話說的有氣無力。
何偉用腫成一條縫的眼睛,看了齊嘯一眼,“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了。”
齊嘯站了起來,開始翻看影集。何偉緊張地盯著他,生怕他哪一個眨眼就毀了影集。翻了一會兒,齊嘯抽出其中一張孫鳳的單照,塞到上衣兜裏,然後放下影集,走到衣帽架前,穿上大衣。他剛要開門,被何偉叫住,“別告訴孫鳳今天的事。”
齊嘯沒言語,心說:我正想這麽囑咐你呢。開了門,他快步走了出去。
剛才進去的時候沒注意,此刻齊嘯才發現,街上人多車多錄音機多,聲勢震天。
正是開始為錢奔命的年代,每個人都像上足了發條,陀螺似的轉個不停。
清倉大甩賣!質量嘎嘎的,快來看一看啊!
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鬥哇。
讓一讓,讓一讓,帥哥讓一讓,靚女讓一讓!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頭。
豆腐腦油條,油條豆腐腦嘞!屋裏有座啊。
包紙,包紙,剛出鍋的熱乎包紙。國營飯店下崗職工啊,手藝杠杠的啊。
好像從昨天就沒吃東西,真有些餓了。齊嘯停住腳,“來六個包子,豬肉大蔥的。”
“好嘞,帥哥!”一雙凍得有些發紅發黑的糙手,利落地挪開幾個摞著的屜子,用塑料袋卷出六個包子,“吃好再來啊,帥哥。”包子遞過來,喊聲又起,“艾瑪,真是帥哥啊,姐,快出來看正經帥哥,快點兒!人要走了。”
紅塵啊滾滾,癡癡啊情深,聚散終有時,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夢裏有你相隨。
齊嘯一邊就著滾滾紅塵吃包子,一邊在人流車流中左衝右突。
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頭,幾人能看透?
打了人,出了火,他並沒有痛快多少。他也沒有覺得愧疚。媽的,送什麽不好,非要送鐲子。鐲子是隨便送的嗎?還弄個密碼鎖,能不讓人有想法?活該他媽挨打!
在等待齊嘯的忐忑中,孫鳳聽廖新蓮說,做豆腐的老石頭突然不見了。縣裏來的警察裏裏外外地仔細搜尋,除了一缸泡臭長毛的黃豆,沒有任何異樣和線索。
她將對自己的擔憂轉去了大部分給老石頭,她想,一定出事了。
當天傍晚時分,齊嘯坐火車回到了離嶺鎮。一進家門,便一言不發地拉了孫鳳進房間,抱在懷裏親了起來。孫鳳這次很乖,貓咪一樣偎在他懷裏。
好一會兒,齊嘯才停下來,看著孫鳳笑。見他終於笑了,孫鳳一顆心撲通落回了肚中,周身的神經也放鬆下來。
齊嘯又去戴了那眼鏡式放大鏡出來,然後拎起孫鳳的手腕,試著轉動鐲表的表盤,果然能動。齊嘯按著孫鳳的生日左轉五圈,右轉兩圈,再左轉三圈,隻聽哢嗒一聲,另一側鑰匙孔的位置脫開了。
“齊嘯,你真厲害,怎麽打開的?”
不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麽,孫鳳努力地哄齊嘯開心。可她不懂如何安慰人,也不懂如何討別人的歡心,因而她討好的叫聲既笨拙又誇張。
悲哀浮上來的同時,她開始鄙視自己,可稚嫩的臉龐,卻又不得不掛著生硬地笑。
齊嘯摸摸她的頭,然後打開頭燈,把手表拿在手裏仔細觀察,見表盤背麵有兩行小字,上一行寫著:贈君鳳尾鐲,下一行寫著:願一生平安快樂。
孫鳳惴惴不安地等在旁邊,大氣不敢出。
齊嘯沒有說話,他把訂婚鐲子摘下來戴到孫鳳左腕,想了想,又把鳳尾鐲表戴到孫鳳右手腕,“表鐲你就戴著吧,但左手腕隻能戴我們的訂婚手鐲。”說完,又把金鐲子往緊裏攥了攥。
孫鳳一見金鐲子,立刻如關進籠子裏的鳥兒,胸悶氣短,眼裏的光一寸短似一寸,很快就成了一塊不透光的墨。
“鳳,那天你說有兩件事,一件事是物理競賽全省第四名,第二件事呢?”齊嘯問道。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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