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七十年 —— 記亦泣亦歌的人生旅途(5)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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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新朝新氣象 (2)                                                                  

1950年,我們家有兩個人走出了園宅集,加上原來就在蕪湖的安徽師範大學教書的大叔,老徐家一共有三個人在外麵工作,這在整個園宅集鄉乃至澮南區可以說是絕無僅有。這也是父親供養他們讀書的結果。三叔和大哥在1948年南逃台灣失敗後,經曆千辛萬苦方才從湖南衡陽回到園宅集。2000多裏路的途中,大哥害了瘧疾,差點死在路上,是三叔一路討要、一路攙扶將大哥帶回來。回到園宅集後不久,適逢中央人民政府在南京設點招收國家工作人員,三叔去了,很快地就通過了考試和麵試,被安排在國家對外經濟貿易部工作,不久就分管對蘇和東歐貿易,這在當時可是令人眼紅的位置。大哥由於身體沒有恢複健康,沒能參加南京的考核,之後不久,在他身體基本恢複健康後,銀行係統在蚌埠招人,他去參加考試,被錄取在銀行工作。三叔和大哥憑自己的本事找到令人羨慕的工作,真的是風光無限,他們得到了發展的機會,家族也因此榮耀。但這也潛伏危機,思想傾向於國民黨的人參加到共產黨的政府工作,肯定會出現一些令人不愉快的狀況。況且這是時代造就了這一切,如果不是國民黨垮台,共和國成立,怕以他們的知識和社會地位,再怎麽努力,也不會到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工作。我不知道他們當時是否認識到這一點。從後來他們的遭遇看,應當是沒有擺正自己在新社會的位子,懷才而遇,但不知道感恩與謹慎,結果肯定帶有悲劇色彩。但是無論如何,他們的人生最大亮點,是在共和國初建時期,是時代成就了他們,雖然隻有短短的七年時間,但人生又能有幾個七年,有的人終其一生也沒能光耀一天,何況是七年!1953年,大叔、三叔、大哥分別從北京、蕪湖、六安回到園宅集過年,老徐家的門頭光芒四射,這在一個偏僻的農村,當是傳遍四鄰八鄉的美談。當我第一次嚐到三叔帶來的蘇聯奶糖,那香甜的美味,至今難忘。幼小的心靈由此產生聯想,這是什麽樣的地方呀!怎能有這麽好吃的東西!

就在這一天,我也遭受了人生中的極為嚴重的恥辱,這就是大姐慫恿我去向大叔磕頭拜年,意義顯而易見,想讓我討要幾個壓歲錢。我幾經猶豫還是去了。當時,奶奶家的屋裏還有大哥、三叔,我忐忑地走到屋裏,來到大叔的麵前,倒身下跪,磕了三個頭。跪了半天也沒人拉我起來。結果奶奶捏了一小撮肉鬆給我,說了一句:“回家吧!”我拿著這一小撮肉鬆回到家裏,大姐的臉都氣青了,父母什麽態度我不知道。這件事對我的刺激很大,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隻是覺得大叔太吝嗇,沒見過這樣小氣的人。我很後悔去磕頭,這輩子,除去向佛主菩薩磕頭外,我沒向任何人磕過頭,包括我的父母,可我偏偏向不該受我磕頭的人磕了,世界上哪有懊悔藥可吃呢?等我能獨立思考之後,不知為什麽,我對那個屋子裏所有的人逐漸產生了深深的厭惡之情,這厭惡之情像塊石頭壓在胸間,壓了幾十年。設想一下,一個五歲的孩子在大年下跪在上人麵前,屋裏的幾個人會做如何想?也許爺爺會想,他是在向二兒子要壓歲錢;也許大叔會想,他家還有三個丫頭,如果都來要壓歲錢,那得給多少呀!也許三叔會想,他是在向二哥要錢;也許大哥會想,他是在向二叔要錢。他們思考的過程當是我長跪的過程,當奶奶捏了一小撮肉鬆打發後,他們又會如何想?是否覺得解脫了、輕鬆了、心安了?這是我遭受的一次終生難忘的羞辱,由此,我心中的塊壘在憤懣中熱化為本性的衝動,生出一定將自己的家搞好、超出他們的決心來,我想讓他們將來用羨慕的眼光看待我徐家樹,不達到這樣的目標誓不為人!如今,在提筆寫出這個片段時,我的目標已基本達到,也將此事與自己撇清,轉而為父母感到親切無比的悲哀:一個五歲孩子的尊嚴來自於他的父母,當時的父母會如何想?是憤懣還是淒涼?當是兩者兼有吧!

到了1954年,大姐開始紅火起來。擔任了新成立的初級農業合作社的副社長,還到縣上參加過幾次積極分子大會,並被任命為法庭陪審員。我曾經看過很多次有大姐參加的鄉村法庭審判,幾乎全部是離婚案。法庭審判是在一個露天大院子裏,許多大人都來圍觀,從法官審理到雙方辯論,一直都很嚴肅。宣判的結果一般都是婦女獲得勝利,囚禁她們的的封建牢籠被共產黨的婦女解放運動砸碎。在我幼年的印象中,婦女翻身解放一直是頭等大事,大姐回家,最愛唱的歌有這麽幾句到現在我也記得很清楚:舊社會,好比那黑個咚咚的苦井萬丈深,井底下壓著咱們老百姓,婦女在最底層……後來才知道這歌叫《婦女自由歌》,是郭蘭英唱紅的。母親是一位目不識丁的農村婦女,自打我記事,一直到母親臨死,她老人家最愛念叨的就是“是共產黨、毛主席讓我們婦女徹底翻身,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恩情。”她老人家還經常講園宅集的許多婦女被丈夫、婆婆逼死的事,其中就有我們老徐家的一位前輩虐待妻子致死的不光彩的例子。近些年,海內外流行幾本反毛反共的書,這幾本書的作者都是女性,他們是章詒和、張戎、陳小雅。我有時想,毛澤東是婦女解放運動的領袖,在他的領導下,共產黨製定了許許多多有利於婦女的各種製度和措施,包括和男人一樣平等的權利,有參加工作的權利,工作中和男人同工同酬的權利,廢除包辦婚姻、有自由戀愛自由結婚的權利等等。任何稍有良知的人都不會否認,婦女翻身解放是毛澤東和共產黨最具曆史意義的大功德。可是,反毛幾近瘋狂的卻是三個女人,她們為在曆次運動中受到衝擊的長輩喊冤叫屈,為被趕到海島上的腐敗政權唱挽歌,罔顧史實達到了睜眼說瞎話的地步。可見,當代的曆史傳記類作品是多麽的不靠譜。寫曆史必須有史德,評價曆史人物應當把人物放到當時的曆史環境和國家民族的大背景下去分析功過是非。這樣的人物傳記才能經得住時間的考驗,比如《史記》和《漢書》中的人物傳記,很少有人提出非議。

盡管我記事很早,但畢竟是幼童,沒有思考能力,但一些深感好奇的事卻長久地刻在胸間。幼童期間,在我腦海留下深刻印象的事還有幾樁:

其一,確切年月我記不得,現在分析起來大約是1950年之後不久,一日,園宅集東廟前麵的廣場上開公判大會,我們幾個幼童在周圍亂串,站在高處隻見黑壓壓一片人頭,廟門前的一排長桌椅前,五花大綁了幾十個人,他們中間有的人的脊背上都有一個長木條,上麵寫著人名,有的還打了紅叉叉。這天,一共槍斃了18個人,據說都是地主惡霸、土匪、敵特分子。其中一個被槍斃的人要求唱一段京劇,居然被同意了。他這種臨危不懼的個性,一直受到鄉人的讚賞。

其二是那些日子,鄉村的上空經常有飛機低空飛行,有時候,飛行員都看得清清楚楚,那聲音簡直像打炸雷一樣。後來得知,那是蚌埠機場在訓練飛行員,飛行的都是米格15戰鬥機,這件事對我的世界觀形成有很大的影響,積弱積貧的中國,建國伊始就組建了自己的空軍,這是非常了不起的舉措。

第三件事是,母親又生了個男孩,在我的堅持下起名叫中朝,因為抗美援朝是時代之風氣。過去總是當弟弟,現在終於可以當哥哥了,我非常高興。記得有一天,我聽到弟弟在哭,就跑到屋裏去看,看到弟弟拚命地哭,我以為他是餓了,就把放在桌子上的油條塞進了他的嘴裏,直到他不哭了才不塞。結果也可想而知,弟弟死了。後來母親對人說這孩子是得七風死的,七風就是現在所說的破傷風。等我長大後,我問母親中朝是怎麽死的?母親說是得了七風。我說不是的,是我往他嘴裏塞油條堵死的。母親歎口氣說:“他死了好,不死,你怕也活不了了。”弟弟是因我好心辦壞事弄死的,可母親沒有片言責備,反而說弟弟死了好。這是母親為我解脫罪過,使我心安的一種方法而已。後來的實事證明,弟弟去世,我是最大的受益者,如果弟弟活下來,1960年大饑饉隨母親闖關東的肯定是弟弟,而我和父親十有八九會餓死在園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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