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覃勇

覃勇是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轉學過來的插班生。他剛進來沒兩天，就被所有的老師誇： 字寫的真漂亮， 作業真幹淨工整，語文老師把他的作文當作範文在班裏朗讀，嘖嘖稱讚。放學回家路上，我看到他跟我同路也回到我們廠家屬院。 回到家，我趕緊告訴我爸，他說那是小覃叔叔的大兒子，覃偉的哥哥。覃偉什麽時候冒出來一個哥哥？ 從我父母的交談中我得知，小覃叔叔從部隊轉業時為了留在城裏，就跟他的原配離了婚，娶了胡阿姨。 而胡阿姨並不知道小覃叔叔之前有個孩子。這個孩子的突然到來，氣的胡阿姨搬回了娘家。 覃勇來自廣西，是我爸爸出差給我帶回那種酸酸甜甜長得很奇怪的一種叫拐棗的水果的地方。 那裏有很多少數民族。那他是少數民族嗎？我對他充滿了好奇。

第二天，終於等到放學。 那時候，我們放學是要排隊的，同一個方向的同學排隊一起走，剛出校門的時候，隊伍還是整齊的，拐個彎，到老師看不到的地方，隊伍就散了，變成三三兩兩的小團體。 覃勇剛來，沒有朋友，自然就落了單，我叫上小夥伴跟上他，我腦子裏已經有十萬個為什麽要問他了， 比如：你是少數民族嗎？ 你們那兒的姑娘都像電視上看到的那樣穿著花裙子帶著滿頭的銀首飾嗎？ 那首飾重不重？ 你也包頭巾嗎？你們平日裏吃什麽？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 …我嚐試著開始提問，他低頭笑笑，不理我，再問還是不理我。 我拿出好吃的討好他，還是不理我。真是個怪人。 我們便不再搭理他。 現在想來，一方麵，估計他當時聽不懂我們的方言，另一方麵他可能也怕我們聽不懂他的方言因而笑話他。總之，從來沒有人聽他到過他說話，老師們好像也都約好了從來不喊他回答問題。  

過了幾個星期，有一天他沒有來學校，老師說他離家出走了。 又過了一個月他被他爸爸領了回來。 聽父母說，這個孩子真了不起，身無分文，自己扒火車回到了那麽遠的家。可惜的是，他媽媽已經病逝了。

再見到他，他好像變了一個人，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小老頭兒，整個人都蔫了。他的身高好像也就此定格在了那個年紀。

他後來跟我進了同一所初中和高中，不同班級。我們不再有任何交集。偶爾在路上碰到，他隻是對我笑笑。從我媽跟其他阿姨的閑談中得知，他後媽和同父異母的弟弟對他非常不好，動不動就又打又罵，他爸也不管。總是鄰居實在看不下去，出麵製止。 在這樣的環境下，能考上重點高中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高考，他落榜了，聽說後來出去打工，廠裏同一年高考的另外兩家落榜的孩子都自費上了大學。她後媽抱怨說養了一隻白眼狼，一直了無音信。不知道是哪一年， 他突然回來了，穿著很是落魄。 他後媽聽說後，趕緊回家，見他躺在沙發上， 不由分說就開始罵。他歎了一口氣，站起身走了，一口水都沒有來得及喝。

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二 鋒

鋒是初三坐在我後排的男生。 他一副小混混的樣子，所以我之前一直不敢跟他說話。他家就住在江邊，在江水裏泡大的孩子，長期的暴曬讓他的皮膚黝黑發亮，笑起來顯的牙特別白，像“黑人”牙膏廣告，他總是驕傲的自稱“浪裏黑條“。 他從小就沒有見過他媽媽，他的兩個哥哥都是混黑社會的。 他考入重點初中， 讓他的兩個哥哥都非常驕傲，對他報以很大的期望，希望他能考上大學，不再做混混。 可他的成績一般，他覺得考大學可能沒有希望了， 便每天沉浸在武俠小說裏，我就鼓勵他說，你可以寫小說呀，當作家，人生 不一定隻有上大學一條路。 他於是開始寫武俠小說，我幫他畫插畫，他裝訂成冊當作寶貝。

初中畢業後，他去了技校。我上了高中。我高考結束後，他還約了我和其他幾個初中同學一起出去玩，他們幾個都技校或者中專畢業進了當地的幾家工廠，他進的那個廠效益還不錯。那時的他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我讀大學後的假期，他也來找我出去玩過幾次。後來就慢慢淡了聯係。

多年以後，有了微信，初中同學建了一個群,  我們在群裏又再見了。有一天，有個同學在群裏發了當地新聞的頭版頭條，是他見義勇為跳入冬天冰冷的江水成功救人的故事。我們都特別為他驕傲，為他高興。看得出，他也很自豪。

大概是在2015年的夏天，我回國探親，初中同學特意為我搞了個聚會。聚會前有個女同學私信提醒我說鋒工作的廠子垮了好幾年了，他現在是當地黑社會的頭兒，同學們都會讓著他幾分。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說到當年寫小說的日子，那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3潘家兄弟

從我記事起，潘家四兄弟，就沒有母親。 他們的父親老潘從河南農村給他們找了一個後媽，我叫她潘媽媽，她粗壯的身型，臉上總是堆著笑。 她很擅長做麵食，經常給我送來各種各樣好吃的，晚上在樓頂乘涼的時候，還會給我講他們村裏的鬼故事，我很喜歡她。  潘老大，我幾乎沒見過，很早就犯了事兒，進了監獄。 潘老二，長的高高壯壯的，但是為人非常老實憨厚，是個孩子頭兒，總是帶著我們一群小孩子玩，大人們說他腦子被打壞了有點不靈光。老潘一半時間是醉酒的狀態，一喝醉酒就打他們。有時候，潘老四也會跟我們一起玩兒，他大概比我大兩三歲的樣子。潘老三，那個時候估計上初中吧，經常被抓進派出所，每次都是我爸去把他領回來的，怕他回家後會挨打，我爸有時會讓他在我家先吃頓飯或者住一個晚上，等老潘消了氣，再送他回去。  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他們兄弟幾個都特別聽我爸的。有時候，潘老三和老四會趁老潘不在家合夥打潘媽媽，他們家的鄰居會來叫我爸，隻有他能管得住他們。

大概我上中學的時候吧，老潘突發心髒病去世了，潘媽媽在安葬了老潘之後，就回了河南老家。聽女人們聚在一起聊天都說這個女人很不值得。本來以為嫁進了城，到頭來，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上，也什麽都沒撈到，現在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走的時候除了自己的衣服，什麽都沒有代走，有那麽幾個惡狠狠的兒子，她哪裏敢提任何要求。

老潘走後，潘老二頂了父親的職，成了廠裏的工人。潘老三，不知道犯了什麽大案子，被判了20年。潘老四，也輟了學，成了混混。 初中的一個寒假，我在溜冰場學溜冰，險些滑倒，一個人把我像拎小雞一樣拎起來，站穩後一看，是潘老四。 他像大哥一樣，跟旁邊的人說： 這是我妹，不準任何人欺負她。然後就坐到旁邊的欄杆上，好像俯瞰他的領地一樣，看著整個冰場。他這麽一說，我反而有點害怕，之後再也沒有去過溜冰場了。

後來聽說，潘老四領著一群小兄弟，在我們廠附近的農貿市場上收保護費，他和他的小兄弟們都住在老潘留下的那套房子裏。 潘老二結婚了，搬出去住了。潘老大和老三也都從監獄出來了，去了新疆承包了農場，據說有一年很風光的回來過。潘老四，依然在收著保護費。

4 菲兒

菲兒是有媽的孩子。 我初中的時候，他父母離婚，她媽帶著她搬進了廠裏的單身宿舍。她比我小一歲， 經常來我家找我玩兒。 菲兒是一個標誌的美人兒，高挑的身材，纖細修長的脖子，大大的眼睛，她性格開朗，特別愛笑，不管我說什麽都可以把她逗笑。她唯一的苦惱就是她媽總逼著她去找她爸要錢。 她爸後來又添了一個弟弟，更是難要到錢了。

她媽還特別愛打麻將，經常一打就是一夜。有時她一個人害怕會來我家跟我睡，她媽都不知道她沒在家睡。她媽長的特別難看，矮胖，一臉的橫肉， 真想不到，這樣的人能生出菲兒這麽的大美人。

上高中之後，我一周隻有周六晚上不用上晚自習，其他每天都是從早七點到晚9點，包括周日。 我自然就沒有時間跟她玩兒了。聽說她初三沒有讀完，就出來工作了，在一家服裝店賣衣服。 我想那挺好的，應該很適合她，她穿什麽都好看，就是個活廣告。再後來，聽說她去了我們廠附近的一家賓館，在裏麵做了小姐。 她媽還住在廠裏，但是我打那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菲兒了。

今天寫到她，我跟我媽又打聽了一下她，說她還在老地方做同樣的工作，沒有結婚，沒有孩子。40多了，不知道她還能做多久？

有些人總能持續遇見美好，有些人的美好轉瞬即逝，有些人一生都未曾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