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同事,一個抗美援朝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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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到市屬機械廠廠報道。在廠部大樓接待我的是組織部兼幹部科的年輕女幹事小袁。小袁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口整齊,白淨的牙齒。對了,還有她那雙閃亮的杏仁眼。總之是標致、漂亮。當時女性還不化妝。但她潔淨健康的外表,讓我對這座工廠,產生了良好的第一印象。

當時廠裏的大學畢業生不多。小袁對我充滿羨慕,讚賞。談話中知道她是部隊轉業幹部。曾經在部隊裏當過通訊兵。

對了,那是80年代的夏天。

小袁說天太熱,我要工作的熱工車間,現在都是夜裏工作,白天沒人。她可以帶我到那裏轉轉,熟悉一下環境。說著帶我走出大樓來到生產區。

工廠是大躍進時一批銅匠、鐵匠、小爐匠被政府組織起來成立合作社,幾經改製變成現在的全民所有製國企。期間有一批技校、中專和大學生作為技術骨幹加入,80年代時已經是市裏的上交利潤大戶,在全國同行業中,也頗有名氣。但車間廠房已經略顯陳舊。特別是零落在廠房之外的車間辦公室和後勤部門辦公室,就是臨時搭起的工棚,陳舊不說,還破爛不堪。

後來我到美國看到類似企業的生產工藝,發現和我工作過的工廠相似,甚至某些方麵還不如。這是後話。

那早熱工車間特別安靜,沒有人聲和馬達轟鳴。小袁帶著我穿行在陳舊的建築之間,更襯墊出她的舉止儀表,健美陽光。到底是經曆過軍旅生涯,就是不同於一般老百姓。

突然,一陣刺耳的叫罵聲,打破了熱工車間周圍的沉寂。

“張老牙,我X你媽!你生出孩子沒屁眼。今天讓你看看,共產黨給我平反了,我活的好好的。當初你整我,你也不看看,你是什麽東西。你老婆是破鞋,你老婆掰著X讓我X我都不願意。。。”接下來的話越來越不像話了。我從小生長在市井,聽慣了鄰居大媽間或者小痞子間的互罵,但這樣直接喊出男女生殖器官的罵法還是第一次聽到,聽的我麵紅耳赤,心中慌跳。

我順聲看去,見生產區馬路上有一禿頂的小老頭,一雙黑亮的小豆眼特別引人注意。他站在一輛後架上馱著嶄新彩電包裝箱的自行車旁,趾高氣揚地對著路邊一個掛著後勤辦公室牌子的小平房厲聲叫罵。頗有些還鄉團回來的氣勢。

胡漢三回來不過如此吧!

小平房裏寂寞無聲。我可以想象得到裏麵某個角落,那個張老牙正在屏住呼吸,象躲在青紗帳裏的老區人民,在躲避鬼子的掃蕩。

待禿頂老頭罵累了,便推著載著彩電的自行車到另一個什麽辦公室的小平房前,把車架好,然後又開始對著裏麵進行新的一輪破口大罵。除了被罵對象的名字從張老牙變成趙某某或者錢某某外,髒話幾乎又是重複一遍。

我盡力顯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偷眼看看身旁的小袁。她正踮腳探身從熱工車間的窗戶向裏張望,回頭對我說道:“車間裏麵沒人。咱們先回廠部吧。”

她的表情還是像來時那麽平靜,那麽陽光,還是那麽明眸皓齒,唇紅齒白。禿頂老頭在破舊辦公平房前肮髒的罵聲似乎完全沒有被她聽到。

那天的情景特別怪異。寧靜白淨的小袁和粗野謾罵的禿頂老頭,兩個反差極大的影像交替混搭,投射在我的記憶裏。以至於之後的很長時間裏,我一直覺得是夢中的情景。

一周後熱工車間換回白班。我成為了熱工車間技術組的技術員。

約70名職工熱工車間有三個行政領導,一個生產主任張忠,一個技術主任賈凱,一個支部書記龍軍,當時都是30歲上下,可謂年富力強。車間有三個辦公室,坐落在車間外路邊的小平房裏。三個管理幹部,除了支書龍軍有自己的單人辦公室,其他兩人都和自己相應的生產管理團隊或者技術團隊,在一個辦公室裏。

我自然和技術主任賈凱在一個辦公室裏。

那天賈凱要調整一下產品的酸洗工藝,寫了工藝單讓我交給酸洗工老王執行。雖然職工上班之前他曾帶我在車間各個工段都走過一遍。但都是走馬觀花什麽都沒記住。我隻好硬著頭皮在被高溫煙火熏黑的昏暗車間裏找尋。最後在幾乎車間盡頭的酸洗間看到一個背對著我幹活的工人身影。

我待他忙完手裏的活計,開口道:“請問您是王師傅嗎?”

那人轉身盯著我:“什麽事?”底氣十足。

我看清那人黑亮的小豆眼麵孔,不由後退半步。原來王師傅就是我剛進廠時看到過的髒嘴禿頂老頭!

我很快平靜下來,道:“我是新來的技術員。賈主任讓我把這個工藝單給您。”說著遞過工藝單。

老王看都不看。操著略帶東北口音的普通話說:“兄弟,我不識字。你給我講講怎麽幹吧。”

於是我把工藝盡可能用他能聽懂的通俗語言解釋了一遍。

他說知道了。我說:“您能跟我說一遍新工藝嗎?”

他說:“兄弟你還信不過我?”於是重複了一遍工藝。

我說不是信不過您,我是怕我哪裏沒說清楚。然後把工藝單放在產品旁邊。

後來我發現, 5~60歲的一線職工裏,文盲很多。其實他們年輕時都經曆過掃盲運動,但他們認定自己就是文盲,不加練習。所以認過的幾百字很快便又遺忘了。

回到技術組辦公室,我對賈主任說了過程。賈主任點上一支煙,眯眼笑道:“老王是抗美援朝的逃兵。”

我心中吃了一驚。又想:看來我選擇來工廠來對了,這裏各色人等都有,比開始分配的部機關有意思多了。

賈主任比我早畢業幾年。是工農兵大學生。在上大學前曾在解放軍某技術兵種服役3年。

他接著說:“別小看這個車間,也是池淺王八多。工人裏文革時造反派頭頭就有仨。”

我還想細問,賈主任起身摔門走了。臨了一句話從外麵傳來:“以後你就知道了。”

後來的日子一天天流逝。我熟悉工藝,熟悉職工,熟悉工廠,熟悉環境。

各個車間科室主要領導,被稱為中層幹部。這個級別幹部基本是中專大學畢業的。中層幹部外加我們這些技術幹部,因為教育背景相似,大家都有些見麵親,見麵相互點頭。除了質量會議或者技術會議,大家聊天時也都說著相互都懂的技術術語。自然形成了特殊的階層。

後來我知道,這個階層裏相互傾軋也是很嚴重的。中專生和大學生直接相互看不起。就是不同大學的畢業生,也都是相互瞧不起。

我漸漸和工廠上上下下的同事混的很熟了。言語也沒什麽顧忌了。

有一天禿頂老王到技術組找賈主任。辦公室隻有我在設計工裝卡具,便陪著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現在老王比以前又神氣了許多。自行車已經換成了自己在工廠撿零件材料製成的小三輪。小車前前後後油漆打理的鋥亮。

我在完成的設計圖上簽上名字,放在賈主任的辦公桌上等他校對簽字。然後悠閑地點了根煙。老王是不吸煙的。我注意到他說話時牙齒潔白整齊。便誇獎他身體好,大冬天隻穿一件單衣還不覺得冷,還問他的牙齒怎麽保養的。

他說酸洗工段都是鹽酸蒸汽,肯定有消炎殺菌的作用。自從他幹了酸洗,就沒有過發燒感冒。至於牙齒,他說他小時候一直吃粗糧,牙有勁。就是現在,剪細鐵絲時不用鉗子,隻用牙咬。牙齒還沒事。還說他兒子和我差不多歲數,是吃細糧長大的,牙齒就不如他齊。

我想起了關於他的傳說,隔著煙圈漫不經心的問:“聽說您參加過抗美援朝?”

他小眼睛瞪的圓圓的,說:“操。那活可不是人幹的。49年我去了朝鮮。我不是誌願軍,我是民工。政府挑我當民工是因為我有技術,會開車。那時候我住在哈爾濱。解放時政府把有技術的人都登了記。那邊一打仗,政府就把我們這些會開車的人召集起來了。”

我詫異:“朝鮮戰爭不是50年開始的嗎?我看報紙上說的。”

老王:“兄弟,共產黨的話怎麽能信。我親曆的事還錯的了?朝鮮49年開打沒錯。”

好吧,不抬杠,我老老實實聽著。

老王說:“我們開著卡車向前線運物資。出發時三百輛車,一進朝鮮,就遇到美國飛機轟炸了。美國的飛機那叫多,飛的低,像黑老喔(意思是烏鴉)似的。一片一片的來。那幫孫子把我們一通炸,炸的叫慘呀。走了一半路,還剩三輛車了,剩下的都炸飛了。我一看,操,再走下去我也得交代了。我就把車開到一個山窩裏,把車一扔,撩丫子回來了。回來後沒敢回哈爾濱,就跑到北京了。”

這番話,聽得我瞠目結舌:老王年輕時膽夠肥的。

我一直認為,當初能跨過鴨綠江的,就不是普通人。

這時賈主任回來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車間維修班有個鉗工老劉,歲數近60。老劉國字臉,中等個,身材勻稱結實,走路穩健挺拔,一看就像文革電影裏麵正麵的工人階級代表人物。

老劉是六級鉗工,工資不低。別看現在是灰頭土臉的維修工,文革時可是做為響當當的產業工人代表被結合進廠革委會三結合領導班子,身居廠革委會副主任一職。

那天他拿著我設計的酸洗卡具圖紙找我核實具體設計數據。核實完對我說:“別嫌我囉嗦,‘技術人員一條線,工人階級一身汗。’ 如果做錯了卡具咱倆臉上都不好看。”

然後就說起酸洗操作,接著就聊到酸洗工老王了。

我說:“聽老王說他49年就去參加抗美援朝了,文革時還挨了批。我看報紙說仗是50年開始的。您知道怎麽回事嗎?”

老劉的國字臉綻出笑容,間或還露出些壞笑:“別聽老王瞎白話,他的事情我知道的再清楚不過了。仗是50年開打的沒錯。他沒什麽文化,記事沒那麽真。為他的事我文革時特地去東北哈爾濱做過外調。

“說起老王,你別看他現在又禿頂又難看,這是因為歲數大了。他年輕時也是英俊利落招人喜歡的樣子。那時候鬧日本,他也就是15~6歲時吧,滿洲國溥儀手下有個副市長,那家夥是個漢奸。那個副市長看老王挺勤快,挺可愛的,就讓他當了自己的勤務兵,內勤,伺候他還有他老婆。那時老王出門在外可神氣了。穿著嶄新的軍裝,頭頂大殼帽,挎著個盒子炮,也人五人六的。”

老劉說到這裏擠眉弄眼,一臉壞笑:“老王就一直跟著那個副市長,直到小日本戰敗了,那個漢奸被鎮壓了。解放時給老王定的成分算是偽警察吧。 ”

我問:“不算漢奸?”

老劉切了一聲:“那算什麽漢奸?他就是個打雜的勤務兵,沒有文化,也屬於被壓迫階級。

“後來抗美援朝,老王去了朝鮮,那是因為他會開車。他屬於民工。結果上了朝鮮沒幾天,被嚇的跑了回來。他不是軍人,如果是軍人那逃跑就是不一樣性質的問題了。他是民工,他跑回來頂多算覺悟不高,檔案上記上一筆,算是黑點。國家也不能拿他怎麽樣。頂多也就是以後招工提幹沒他什麽事了。

“要說他為什麽挨整,這要從他跑回來之後說起。他跑回國內,沒有回哈爾濱老家,他跑到北京。在北京找到活幹。那時咱們廠還沒成立呢。他也就是到處打臨時工。

“他當時雖然沒回老家,可他老家還有個老娘呢。政府在朝鮮沒找到老王,就認定他犧牲了,於是他老娘就算是烈屬了。是烈屬就有烈屬待遇。老王的老娘每個月都收到政府的撫恤金。

“後來的爭論就在這裏:老王沒死,那他老娘肯定就不應該拿撫恤金。這個說到哪裏都是這麽個理。等到文革時清理階級隊伍,發現他是從朝鮮逃回來的,可他的老娘一直拿著撫恤金。這個群眾就不幹了,政府也不能幹呀。你活的好好的,還拿撫恤金,那怎麽對得起真正犧牲的烈士?並且他這個做法恐怕有欺詐性質。政府就要把這錢收回來。但那個時候老王的老娘去世了,錢花沒花沒人知道,再者說,你哪裏找那錢去?

“於是政府就回過頭來找老王,但老王說他一直沒跟他老娘通信,他老娘不知道他活著。政府發給他老娘的錢是政府和他老娘的事,跟他自己無關。你要說他真沒跟他老娘通信,他老娘不知道他活著,誰也不信。但這個事沒有證據,不能下結論。但有一節,老王有撫養他老娘的義務。老王應該給他老娘生活費。既然政府給了他老娘撫恤金,那就算政府替老王墊付了老娘的生活費。現在既然查到老王還活著,那政府就要從老王那裏把墊付的錢要回來。這個道理,也說的通吧?

“老王當然不幹了。但政府可不管他那套,每月從他工資裏扣,扣到給他母親撫恤金的總數還清為止。

“這個事按說到這裏就了結了。但就是因為他母親拿撫恤金的事,他被算成了壞份子。文革時工業局的領導田軍被打成了走資派,每次批鬥田軍,都要拉上老王陪鬥。一來二去,兩個人成了難兄難弟。老王勤快又能幹,經常幫田軍出些力氣,幹些家裏維修、家務一類事。田軍打心裏感謝老王。

“然後就趕上文革結束,走資派平反。田軍官複原職。回到任上沒幾天,就給老王也平了反。所有以前被扣的工資,一律退還。老王拿到給他退賠的工資,第一件事,就是買了個彩電,然後用自行車馱著電視,到所有文革時整過,也就是批判過他的人的辦公室前,把人家臭罵一頓出氣。”

我不由想到剛進廠時看到老王的場景。

說到這裏,老劉壞笑道:“你說政治問題能說清楚嗎?做為老百姓,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我後來有時想,老劉外調過老王,算是整過他嗎?

維修班和酸洗班距離很遠,兩班的員工很少同框,所以基本沒看到他們兩人有什麽互動。

但有一年春節前車間聚餐酒足飯飽後,我看到他們兩個人站在車間辦公室前說話。老劉嘻嘻哈哈,明顯神情輕鬆;老王唯唯諾諾,表情拘謹。

寫到這裏,我不由想起一個老質量檢查工經常說的牢騷話:“誰他媽也不行。誰他媽也搞不好!”

前後左右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大洋彼岸洋插隊' 的評論 : 謝謝
大洋彼岸洋插隊 發表評論於
寫法很高明:先寫年輕女幹事小袁明目皓齒、青春靚麗;再寫罵街老王禿頂矮小、滿嘴穢言。用強烈的對比引出了老王是抗美援朝的“逃兵”,故事驚世駭俗。母親錯發的撫恤金,老王的過山車命運等一步步引導讀者前行......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遇到的和此故事大相徑庭的例子:兩個地主分子困境作樂,罵人不見髒字,讓對方忖摸之後才感覺中套......經過幾十年積累的我也練不到這種語言水平!
拜讀美文!學習作者!力爭把故事寫出來供大家分享。
前後左右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明秋' 的評論 : 謝謝
前後左右 發表評論於
回複 '雪狗2014' 的評論 : 哈哈。謝謝
前後左右 發表評論於
回複 '雪山草地' 的評論 :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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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 'localappleseed' 的評論 : 謝謝
前後左右 發表評論於
謝謝大家
明秋 發表評論於
有趣,還真的難判對錯。人的命,善良就好。
雪狗2014 發表評論於
挺有意思,感覺作者挺八卦的 哈哈
localappleseed 發表評論於
文筆太好了!
雪山草地 發表評論於
有趣的故事,寫的很生動。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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