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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譜先生走了,周圍沒有泛起一絲漣漪,因為他太普通,自然引不起人們的關心,或許社會上有千千萬萬人像他這樣的人,所以大家又覺得他沒走。

譜先生出生於50年代,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為了躲避戰亂,他們從農村來到大城市,艱難地安了個小家,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比起顛沛流離的生活要強很多。他們給第一個兒子取名湯譜,乳名叫譜兒,母親說:"希望兒子做人要靠譜,做事有譜兒。將來時來運轉,也可給父母爭個臉麵。"大家從小到大都習慣叫他譜兒,以至於後來誰都不知道他姓什麽,譜先生的稱呼就是這麽來的。

譜先生小時候皮膚黝黑,身體壯實,聰明好動,對周圍的一切充滿著好奇心,唯一讓父母操心的是他對學習不感興趣。他小學尚未畢業,風起雲湧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席卷全國,學生大串連,停課鬧革命衝擊著學校教學次序,這對於心智還未成熟的他來說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本來上課大多數時間他都是大眼發呆,神遊八表,現在被吵吵鬧鬧,走南闖北,喊打喊殺所取代,還能初嚐征服別人的快感,權力帶來的榮耀。他認定這是他喜歡做的事情,要比坐在課堂上有趣的多。父母擔心他這麽小的年紀到處亂跑,說:"做點靠譜的事,不要瞎折騰。"他回答:"讀書無用,造反最靠譜。"

除了不用上學之外,他把玩也納入"靠譜"的範圍。他特別的愛玩,爭強好勝,特立獨行。有一次,在護城河裏遊泳,同去的小夥伴都不敢從橋上往河裏跳。他站在橋上,看著下麵濤濤河水,心裏也發怵,但轉念一想,我要是不往下跳,豈不同他們一樣了不靠譜嗎?他眼睛一閉便一頭紮進河裏。"轟"的一下,頭撞上漂在水麵的木板上,頓時失去了知覺。醒來之後,自己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雖然檢回了一命,但他始終搞不明白,跳水怎麽會有危及生命的後果。經過這件事後,他開始改變自己,還是小心為上,跟在別人的後麵安全,更靠譜。

從那之後,他像完全變了人似的,做事處處謹小慎微,亦步亦趨。上山下鄉,大多數同學都早早的去了農村,他一直拖到學校和居委會敲鑼打鼓上門動員,才開始收拾行李。別人問他:"早晚都要下農村,賴著不走又有什麽意義?"他回答道:"當然有區別,先去的人把生活安排好,我們去了有了依靠,會靠譜些。"回城也是如此,同去的知青都心急火燎爭破了頭想早點回城,他卻慢慢吞吞地拖到村裏的知青差不多走完了,才回到父母身邊,父母問他:"是不是農村有了對象,要不然怎麽會這麽晚才返城?"他答道:"晚去晚回天經地義,匆忙離開有點不太靠譜。"其實他想先觀望一下形勢,保不準晚回城能撈一份好工作。他三十好幾才娶了媳婦,倒不是他不願意早結婚,條件擺在那裏,想早也早不起來。他像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漂亮的姑娘,父母跟他說:"人品最重要。"可他不這麽認為,他回答:"漂亮的姑娘最靠譜,因為大部分男人都喜歡。"反正他認定大家喜歡的才是最好的。社會上盛行"重男輕女",他也不例外,簡直到了不生男孩誓不罷休的樣子。果然,上天不負有心人,兒子的降臨,他的生活像是撥開雲霧見了太陽,讓他臉上爭了不少光彩,逢人便說:"男孩好!男孩靠譜。"他也不清楚這番話的依據何在,反正大多數人都喜歡男孩。後來,他發現一個秘密,凡是大家爭先恐後要做的事情都是靠譜的,反之都是沒譜的。久而久之,他幹什麽事都不用腦子去思考,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先觀察人們的動靜,再聽聽別人的議論,當事情有點譜了才行事,他常說:"心中有譜,百戰不殆。"

 


當然,並不能說這種處事方法真的"百戰不殆",他也有失手和吃虧的時候。談戀愛的時候,他特別想買一件貴重禮物送給女朋友。有一天下班回家,看見一大堆人圍在人行道上,人群中還不時傳來吆喝聲。他聞聲擠入人群。隻見幾個中年女人手拿著一串串金項鏈在叫賣,旁邊還有好幾個男女顧客手裏拿著金項鏈,看見擠入人群的路人便湊上去說:"這項鏈成色足,價格便宜,我買了一條。"一旁的人也附合道:"我也要一條。"一個女販拿了一條金項鏈衝著他:"先生,香港來的走私貨,24K足金,送給你女朋友真合適。"他經不起眾人七嘴八舌的忽悠,花了200元買了一條金燦燦的項鏈,心裏盤算著怎樣給女朋友一個驚喜。回家之後,才知道被人給騙了。母親埋怨道;"這麽大人了,還幹些不靠譜的事情。"他爭辯說:"大家都爭著在買,我想應該不會有假,不會有詐。"他嘴上這麽說,但心裏卻拐了個大大的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以後再碰到這類事情就繞著走。街上吵架,打鬥,小偷,車禍,買賣之爭,小孩走失,老人跌倒……他都抱著圍觀看熱鬧的心態,反正這些事情從來都是圍觀的人多,管的人少。他變得什麽事都是事不關己,麻木不仁。

他與同時代的人一樣都曾追求過美好理想,高考、出國留學、考公務員、下海經商……一波波浩浩蕩蕩的全民大潮,他都盡全力去參與,因為他認定千萬人為之努力爭取的事情,一定有它內在的價值,一定是附合自己做事的邏輯。然而,嚐試了幾次,卻都一一敗下陣來。歲月不饒人,轉眼間都進入了不惑之年。再和尚撞鍾般的混上10多年,熬到了退休回家,安度晚年的年紀。在社會上摸爬打滾數十年,雖毫無建樹,卻也學到了很多做人的本領。他不甘心於平淡,夢想的火種從未在內心熄滅。總想有機會能讓自己風光一把,

一股全民炒股的熱潮打破了他寧靜的退休生活,讓他一下子找到希望。他還秉承著一貫靠譜的作風,先是持幣觀望,看看行情再說。周圍的人紛紛殺入股市,他心裏有點按耐不住的衝動,報紙上一篇《4000點才是"A股牛市的開端"》的宏文,使他感到賺錢的時機成熟。他不再猶豫,要執住股市"狂牛"的牛耳,否則一切晚矣。他把家裏的僅有的一點積蓄,還有毌親的養老錢都投進了股市。他挑選股票有個標準,股票的交易量要大,交易量大意味著買入的人多,買的人多說明大家都看好這隻股票的市場前景,也證明了這隻股票靠譜。他並????在乎買進股票的價格,始終堅信"大牛市"才剛剛起步。他對母親說:"等從股市中賺了大錢,也該給家裏修一下家譜,讓子孫後代知道這份榮耀。"處於瘋狂狀態的人什麽豪言壯語都敢說,他也不例外。不多久股市暴跌,他輸的一敗塗地,不光賠上所有的家當,老婆和兒子也離他而去。

股市遭遇大挫折後,他的生活變得捉襟見肘,也沒有人願意同他有更多的來往。人是現實的動物,權力和財富是衡量人是否有價值的標準;人是容易被假象蒙蔽雙眼的動物,權力和財富又可以通過包裝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麵子上的高大尚能迷惑以貌取人的目光;說大話,擺譜是演飾失意人生的不二選擇;抵賴和狡辯成了維係形象的最後工具。甪這三招打遍天下,這是許多人製勝江湖的法寶。於是他開始學這門絕活。陋室一律外人免進。出門盡量穿著光鮮,最好配上有名牌標簽的外衣。重要的約會租車代步。說話要視對方的身份和地位而定,對農村人來的人,他常常擺出大絾市人的優越感的樣子,像是在說:"看你們這些鄉下人,素質真低!"在店家麵前,他總是擺出施舍於人的態度,仿佛告訴對方,我是上帝,我最牛。在陌生人麵前,習慣甩出一副大老板的派頭,有時會拿出一疊鈔票在別人眼前晃一晃,意思是說:"我有錢,你行嗎?"在平民麵前,總端出有權人的傲慢,頭微微的揚起,眼珠轉向上方,像是要對草民發號施令的模樣。在官員麵前,盡量做出係出名門的高貴,意思是說:"當官怎麽了,我祖上還是康熙爺手下正二品的巡撫大臣。"在文化人麵前,總擠出若有所思的深沉,開口說話要麽惜字如金,怕一不小心露了自己的短板。要麽故弄玄虛,搬出一些高深難懂的新名詞來抬高自己。在小輩們麵前,擺出文化人的高談闊論,滔滔不絕的樣子。吹牛可以讓他輕易地變換角色,真的以為自己高人一等;擺譜能使他找到內心的快樂,精神得到一絲慰籍。

社交媒體的興起讓這種快樂從真實世界延伸至虛似世界。微信無疑是虛似世界集大成者。他把微信昵稱為"信譜"。他說:"燒菜的人要用到"菜譜",會下棋的人要棋譜,喜歡音樂的人要懂得樂譜,用微信的人自然而然的要建一個’信譜’"。所謂"信譜"按他的理解就是把微信裏的文章分門別類,有點類似於他小時候讀的《十萬個為什麽》,然後存入自己的手機裏。有了這些信息再也無需讀書看報,碰到難以解答的疑問,難以駕馭的事情,可以隨時查看,信手拈來,從容應對。除此之外,他閱讀微信帖子的時候,會時不時地在大官、名人、專家的文章下留下"靠譜"二字,以示認同,至於文章為什麽靠譜,他也說不上來,反正頭銜最重要,它是衡量靠譜與否的黃金定律。在微信上,他不但有皇上批閱奏章般的體驗,還有懟人、罵人的滿足,更能找到類似文革大批判的快感。他罵人有自己的分寸把握,一是決不會挑頭先罵,他要看看風向再說,一旦罵的人多,他會跟進踩上一腳,即使今後有麻煩,也會因法不責眾而脫身。二是罵了之後不會有人上門來找麻煩。小人物找國內的,社會上的升鬥小民能當墊背的多的去了。大人物專罵國外的,總統、國務卿、議長之類的,但也有人例外,普京,川普不能罵,他們至少還同自己有點"沾親帶故"的,雖然此"普"有別於那"譜",但發音都一樣。說到川普,他倆還真有點像,川普愛給人起諢號,火箭人,瞌睡蟲,功夫病毒。他也喜歡給人貼標簽。非我陣營的,稱之為牛、鬼、蛇、神;非我族類的,蚍蜉、走狗、小醜、家奴。反正"愛國隻需付出口水"現在的網絡世界連口水都免了,隻要動動手指即可。

不知道是罵人傷身,還是其他什麽緣故。有一天,他突然眼前一黑,暈倒在地。朋友們知道他對"譜"字情有獨鍾,急忙把他送入一家莆田係醫院(莆和譜的讀音相同),他心裏明白這種醫院不靠譜,但舌頭不聽使喚,想說又說不出來,做個手勢,手腳又不聽使喚,動彈不得,隻能任人擺布,聽天由命。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動彈不得,心裏卻如明鏡似的,回憶自己的人生,本以為趕上一個好時代,可以在大城市過上幸福小康的生活,但不知為什麽,日子卻過的越來越單調乏味,越來越孤家寡人,越來越沒譜。如今變成了一個老"憤青",一個不受人待見,身無長物,孑然一身的人,躺在這裏是生是死還沒個譜,看來有譜之說並不靠譜,現在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已經淪為別人眼中最靠譜的"韭菜",他們既要謀你的錢,還要害你命。

譜先生走了,但並未真正的離去,人們還能隱約看到他那些似曾相識的影子,若隱若現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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