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肉店

出生於60年之前那一年,經曆過饑餓——食物饑餓和其他所有的饑餓,後來吃點有點飽,於是想說說寫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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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店義工

    三裏鋪菜市場街道的當口處有個肉店,叫國營三裏鋪肉食供應站。雖然是一個很平常的單層磚房,但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成了一個地標,住在這一帶的人要吃肉都要來這裏,比燒香拜佛的廟宇還要熱鬧。豬肉憑票購買。
    房子沿街一麵有離地一米左右高的大窗台,被一溜木板封住,把木板一塊塊地取下,就可以開張營業了。
    那時我隻有11歲,上有個姐姐不方便夜出,下有弟弟太小,除了父母,便隻有我半夜出來排隊了。天快亮時父母過來付錢和交肉票,後來有時我就直接就把肉買了提回家。
    好在肉店離家不太遠,走一刻多鍾就到。夜裏排隊時由父母送來,天亮就可以獨自自己回家了。
    每人每月定量二兩肉,隻有到過年時才會多得一些定量。吃肉過大年,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於此,要是能天天吃肉就好了,不知道市長家是否能過得上這麽美妙的生活?
    有次天很冷,我來的夠早,排隊很靠前,就在靠近窗口的位置。伸著頭從木板間隙往裏麵看,大堂裏漆黑一片。
    燈光就是希望。夜裏排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尤其是冬天。最振奮的就是裏麵的燈光亮了,它表明有人來了,離開門賣肉的時間不遠了。賣肉的時間不準點,因為肉每天就是那麽多,都是憑票供應,早點開門,賣完了事。
    終於裏麵有燈光了,大家一下子就精神起來,人群攢動,話聲迭起。
    當當當,有人敲擊著木板:“今天能賣到多少號?能賣到31號嗎?”
    排隊人數到達一定數量時,會有人自發地寫上數字紙片挨個發,以免有人插隊。
    喊話無人理會,透過縫隙,看見一個穿著工廠翻毛皮鞋的人在裏麵忙綠著。
    他先在大堂中間的殘餘木堆上點火,加柴,把火燒起來,然後在爐子上坐上水壺燒水,接著開始清理每個剁肉板,把殘留的一丁點肉渣碎骨收拾到一起放在一張報紙裏,把刀具擦幹淨,掃地並清理裏麵看來是一間茅廁的小屋子。
     一片狼籍的現場逐漸被整理出來,變得井井有條。
    肉一般天亮才會運來,有時還會更早。各方麵準備就緒,肉一到就可以工作了。
    這人大家背後都叫他老丐,不是肉店的職工,時間一長大家都認識,他是與我父母在同一個廠裏上班的職工,在三車間的料庫工作。
    他姓邱,就住我家隔壁的一棟家屬宿舍樓裏。一家七口,兒女們都與我同校。
    叫他老丐,自然是一種惡語了,不知他自己知道嗎,我想時間一長,總會知曉吧。
    據說隻有冬天他才出現,其他的日子好像不來。
    冬天最需要人了。大堂內取暖的火要早點燒起來,場地需要準備,這就要有人提早到店。
    這份本該由店裏員工自己幹的卻成了外人的免費活計。但絕不是學雷鋒,而是要有點好處,那就是一小包碎骨頭肉渣。
    這份活計也要有點關係才能攬得到,而且事情有講究,好處有卻不能明著要,要看情況,不是每次都有。比如這次拿了好處,下次肯定要空一次,有時不止空一次。
    難就難在事先不明說,要揣摩。這話聽起來有點不靠譜,覺得應該有潛規則才是,也許道外的人不明白吧。
    老丐在店裏忙完了,店員們就陸續入場。首先進來的是個比較穩重的中年人,接著又進來一個瘦瘦幹幹的年輕亂頭發的,還有個中年女的,後麵進來一個像是個當頭的,因為站在火堆邊凳子外圍的老丐,一直看著大家進來落座走動都沒怎麽動,但當那個像領導似的人一到,老丐就走上前來笑著打招呼。
    領導一坐下,打開茶缸蓋,老丐提著的熱水壺馬上就到位,趕忙倒水。那個亂頭發的取出香煙,先遞給領導一根,隨後往兩個店員每人扔一根,老丐殷勤麻利地從火堆裏拿起一小根燃火棍湊到亂頭發麵前點煙。煙點著後,亂頭發又取了一根煙甩給老丐。
    受寵若驚,老丐咧嘴一笑。看來作義工的隻需帶著勞動力過來就行了,其他的可以就地取材,此活計看來不錯。
    木板外又傳來敲擊聲,店員們坐在火堆旁有點不耐煩,沒人理會,老丐見狀走了過來:“別再敲了,好好排隊。”儼然一幅主人氣派。
    天還剛剛擦亮,肉就送來了,人聲鼎沸。老丐幫著卸貨,比店員們更賣勁。看來今天肉比較多。
    啪啪嗙嗙,砍肉聲此起彼伏。這裏麵將砍出今天的收獲,有賣出去的,還有能留下的,包括那份獎賞。老丐此刻靜了下來,就像一頭牛,瞪著兩眼拉犁,一直拉到了田埂旁,該停下來吃一口了!
    接著就是卸下木板,打開窗口賣肉了。盡管排著隊,人人前後緊貼,真正開始時非常擁擠。女店員收錢收票,男店員照者買肉的指點手起刀落,砍下一塊後總要添上一小塊搭頭。
    買肉的一邊接過肉,一邊嘴裏嚷嚷著不滿 — 這搭頭太大了。但也沒辦法,肉少人多,能買到就不錯了。排隊靠後的人心最急,因為買不買得到很難說。
    心裏最煎熬的莫過於老丐。他不停地看著牆上那個破舊的掛鍾,離上班時間越來越近了,走還是不走?
     該幹的都幹了,每個人的熱水都倒過了,伺候的也仔細,沒有哪個不高興啊。怕就怕大家一心隻顧賣肉,忘記了自己,誤了上班的時間。
    老丐在此幫工,早已傳到了廠裏,有人提出要嚴格上班時間,料庫負責人上次還因為老丐遲到10分鍾狠狠地批評了他。
    今天被剁出的碎肉不少,估摸著上次的情形和今天店長的麵部神色,應該會有收獲。
    他決定死等。
    終於看到了曙光,店長從忙碌中退了下來,他急切地看著店長,原來是要去廁所,老丐急忙遞過一張揉過的報紙。
    店長在廁所的時間真長,上班時間到了,老丐急的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終於店長從廁所裏出來了,遇到老丐那張急切的臉,店長不說話,轉身走過去,拿著一張報紙往裏麵放了一些肉渣和一塊骨頭,還沒說出話來,老丐急忙上前接過,臉上發紅,忙不迭地說著感謝的話。
    他今天肯定上班遲到了,好在收獲不小。
    早上上課我哈欠連天,課間休息時遇到了高年級班的老丐大女兒。她長得五大三粗,那年頭都是瘦子,她這樣會不會是因她父親在肉店的緣故呢。如果這樣,也很奇怪,她父親也就是冬天才有機會,難道一個冬天多吃肉就能長成這樣嗎?
    聽說有的野生動物就能做到。一年當中有吃的時候就狠狠地吃個飽,其餘的日子少吃或者不吃,照樣該肥的就肥。也許有的人也能這樣。
    老丐的這個女兒很厲害,後來在學校犯下了一件大事,鬧的全廠盡知。她弟的班上有個男生叫她父親老丐,爭吵當中她一時興起,用鉛筆把對方紮出了血,最後兩家大人們也動手了,廠裏對兩家都進行了處理。
    老丐的這個大女兒隨後就不上學了。
    過了不久,又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不光是本廠,而是整個區裏都應該知道了。
     三裏鋪肉店著火了。
    火災發生在天亮之前的一個早上,老丐一人在店裏。為了救火,他受傷不輕,幸好大火被控製住了,沒有把整個店裏都燒掉,但還是燒毀了不少東西,那天正好店裏留下了許多紙箱和木板箱子。
    這事處理起來非常棘手。廠裏沒有責任,食品公司也沒有責任。老丐在那裏幫忙並沒有列入食品公司的工作安排,完全是店內的擅自行為。
    但廠裏有幾個領導卻受到過老丐暗地裏的幫忙。老丐用肉票買肉還是很方便的,還可以選擇比較好的肉,這在當時也是一種不得了的好處。
     後來廠裏出麵與肉食公司交涉,老丐在廠裏辦了病退,他的大女兒去肉食公司的肉聯廠上班,老丐在廠裏的名額由肉食公司的一個子女頂替了,這是後來的內部小道消息透露的。
    最後一次我去買肉是在改革開放之後的一天。肉店翻新了不少,老丐的大女兒也在店上工作了,但人流稀少,生意大不如從前。現在自由市場很是活躍,肉票取消,店員們坐著懶洋洋地看著過往的人流,完全沒了當年的風光。
    多少年後,肉店完全變了樣,成了一個私人飯館。聽說幾年前又發生了一場大火,幾乎把肉店燒毀了。都說與老丐的女兒有關,在反對肉店承包和人員下崗中她鬧的最凶,但查無實據,最後不了了之,但她還是下崗了。
    我好奇地走進了這個當年夜裏來排隊買肉的店,要坐下來好好吃一頓。環視著店內的周圍,一點也沒有當年的感覺,猛地發現一個中年女人蹲在裏麵洗菜,我勉強認出了她,老丐的大女兒,在此當上小工了。
    

兵團農工 發表評論於
寫的好像我家旁邊的那個肉店,
門臉兒跟你所描述的一樣。
全國都是一樣的?
肉店也統一了?
我那裏可是新疆石河子市。
海天無色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化外人' 的評論 : 真的啊,那是哪裏,各地不一樣嗎?
化外人 發表評論於
好文。每人每月才二兩?我們那裏每人每月一斤。
無法弄 發表評論於
把那段生活寫得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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