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集體戶 — 紀念上山下鄉插隊落戶五十周年

抽空登山 閑來釣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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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就像回到了集體戶。你看,房還是那樣的房,白牆與青瓦,人是那樣的人,上海阿德裏(朝鮮族語小青年 )

                      一   出發

  我莫名其妙地發了幾天高燒,吃了安乃近退燒藥也沒用,人躺在一個一坐起就會碰到房頂的小床上翻來覆去,迷糊中一會兒漂起一會兒墜落,無數個巨大而沉重的圓球在腦海裏翻轉, 即使這樣我還在鼓勵自己馬上就要下鄉了,建設祖國保衛邊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然而此時此刻在父母眼裏,我隻不過是個細高瘦弱和臉色蒼白的將近十六周歲的學生,一個就要離家出走,去一個遙遠又寒冷的不知其名的地方種地,且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來的小孩。

  我的父母本是農民,父親在三十年代初從寧波鄉下乘帆船闖蕩到上海謀生,在上海華成香煙廠當了三十多年工人後已經退休。在他曆盡人間艱辛之後的如今,他的兒子要走一條跟他相反的路,從上海下放到鄉下去謀生。那時我的母親正在一家小百貨店裏當營業員,那些天她總在昏暗的燈光下為她的就要遠行兒子縫這縫那,縫到很晚很晚,縫得很多很多。

  詩雲:“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當初自己年少,沒讀過此詩也不懂此理,落筆到此令我黯然而淚下。

  我是上海市虹口區第五十八中學六八屆初中畢業生,說是畢業實際隻上了一年課。印像中剛做了一次蠶豆發芽實驗和剛學會英文字母,一九六六年五月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了。於是停課鬧革命,批判資產階級教育路線,批鬥校長和階級成分不好的老師,抄他們的家,於是校長失蹤了。之後來了工人宣傳隊領導學校複課鬧革命,可是沒有課程和課本,每班隻配一個班主任老師。

  那時我經常參加學校革命委員會下設的政宣組活動,時不時地迎接和學習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認識了一幫不同年級的同學。一九六九年初上海市政府規定六八屆初中畢業生一律上山下鄉,我就和他們一起積極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報名參加第一批統一分配,同去一個地方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我們領到了一套後來被戲稱為黃狼皮的三件套,黃綠色的棉大衣、棉褲和棉帽。我和馬美玲、朱世豪幾個同學一起到南京路中央商場買處理的紙邊料做成一大摞信封和信紙備作後用。家裏憑下鄉優惠劵為我買了一條灰棉毯、一頂蚊帳和一隻藍布旅行袋。媽媽憂心忡忡地告訴我要是肥皂用完了,用灶膛裏的草木灰泡出來的水洗衣服也會幹淨。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在我的棉背心上縫了個小口袋,塞進去幾塊錢,再用線把袋口縫死。

  一九六九年三月一日上午, 我從生我養我的一間石庫門房子的三層閣中走出,順著狹窄的木頭樓梯轉了三個彎下到後門口,父親和母親已經默默地等在那裏為我送行。我不知怎麽告別,低聲說了句我走了,便僵硬地轉身一步一步地穿過小弄堂,一個轉彎到了大弄堂,再一個轉彎上了馬路,於是一直走到學校。校門口聚集了兩三百人,約有四十多個同學一起下鄉。

              

                          出發前夕集體戶人合影

  紅旗開路,一輛載著牛皮大桶鼓的三輪腳踏黃魚車押後,這群人從學校出發,一路上敲鑼打鼓一個來小時走到了虹口體育場。這時各路人馬匯合到此,滿耳革命歌曲和滿目橫幅標語,處處人頭湧動和紅旗招展。體育場內停著許多公共汽車,隻有下鄉的學生才能上車,我的二哥和倆個姐姐被工作人員截停在欄杆前。

  黑壓壓的人群在訴說,在流淚,在擁抱,在呼喊,在招手。我們這些人還是一個一個地 從人群中走出,披著黃大衣,拎誇著袋袋包包,走過一長段空地上了汽車。

  杜甫詩雲:“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年少的我們怎知無情的曆史正在重演。

  不知汽車開到了虹口區黃浦江邊的哪個貨運碼頭,一艘巨大的海輪等著我們。我下了汽車突然見到剛才送我的小姐姐,她衝過來幫我拎包。不知怎麽突然有人出來阻攔,她失聲痛哭緊拉著我的手不放。就這樣相持了很久,後來一個工作人員陪著我的姐姐,我姐姐拎著我的包,一直把我送到輪船的懸梯前。盡管我當時沒有掉淚,但我會永遠地記住她那滾燙的淚水。 低沉而冗長的汽笛聲宣布了啟航,海輪徐徐地離開碼頭,沿著黃浦江進入長江口。

              

                            二  途中

  船出長江口開始搖晃,海麵上霧氣茫茫。我累了,入夜睡得很死,睜眼醒來獨自走出船艙登上甲板已是清晨。啊!無邊的大海,廣闊的天空,嶄新的第二天。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這是我默念和信奉的毛主席的教導。

  第三天一早船已停泊在海上,船下浮冰密布,空中寒風雪花,遠處山嶺橫臥,好一派北國風光。早上八點左右,船緩緩地開進港口,一時間港口裏所有的船隻一起拉響了汽笛,向遠方而來的上海知識青年們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禮。大家興奮極了,清一式棉大衣、棉褲和棉帽下船。我一路上暈船,昏頭昏腦地忘帶了我大哥送我的貴重禮物,被我擺在舷窗上的一飯盒糕點和一把精致的淺黃色的合金調羹。

  登陸大連踏上東北大地,我們受到了盛大的夾道歡迎,神氣極了!可就在那天下午,在雪花紛飛的大連的街道上出現了遊行隊伍,一打聽是抗議蘇聯軍隊入侵了黑龍江省的珍寶島。我們要去的是那個方向的吉林省,心一下子沉重起來。

  第四天上午這一千來人乘上了知青專列,因不對號入座車廂裏亂成一團。為了和同校學生湊到一起,學校政宣組組長李祖康成了調度員,綽號叫大話的傅金賢滿車廂遊竄傳播各路小道消息,其中精彩的有兩條,一是延邊冬天男同胞在野外撒尿一定要帶根棍子,因為動作稍慢,尿即刻凍成冰棍粘上了“小弟弟”,非用棍子敲掉不可。二是到朝鮮族人家裏吃飯,吃飽了就要舉起掃帚,不然人家會繼續請你吃飯,而你不能謝絕,非吃不可。

  列車向北穿行在東北平原上, 傍晚時分停在四平市,眾人下車去一間大磚房裏吃盒飯。接著列車到達長春市轉頭向東,黑夜裏越過了長白山脈,第五天天亮時停靠在一個小站上。站台的牌子上寫著兩個大字:龍井。龍井是個縣城,城區不點大,全是沙石土路,路邊的民居都是平房,房側都樹一個用木板、磚頭或瓦管做成的煙筒,正冒著嫋嫋青煙。

  我們被安排到街上的各家各戶去休息,屋主站在門口迎接,低頭哈腰地擺手讓我們先進屋,用一種聽起來有點奇怪的口音說道:“你們的,辛苦了。”

  推門進房先向下幾個台階,脫鞋再踏上高一點的會發熱的地炕。這時穿著灰白色民族服裝滿臉微笑的老大爺(阿爸幾)和老大媽(阿瑪尼)從裏間出來哈腰歡迎,喃喃地說了好些一句也聽不懂的話,我們報以微笑。

  稍事休息後我們被叫到旁邊的另一家去吃飯。那家房間的中央擺著三張拚在一起的隻有一尺多高的案子,案上擺好了餐具。看這碗怎麽淺了,這筷子短了,這調羹卻寬了。按著主人的示意,我們一個個圍著案子把兩條腿折疊起來盤地而坐,好像在做遊戲。不一會兒碗裝和盤裝的菜端了上來,有白切肉片、燒土豆、燒蘿卜、炒雞蛋、炒黃豆芽、炒豆腐、醃製的辣白菜和大盆的大醬湯。

  奔波了五天後的我們麵對如此豐盛的菜肴,人人滿嘴生津迫不及待。就在此時,一個洗臉盆端了上來放到案子的中央, 盆中堆滿了細小的金黃色的顆粒,頂上插一個木頭把子。大家看了半天,這是什麽菜呢?

  主人為每位的小碗裏盛上大醬湯,接著大聲說道請吃飯。這下大家更糊塗了,自己麵前一隻空碗,飯在那兒呢?有這麽幾秒鍾全都呆了。這時主人才意識到上海阿德裏(青年)連飯都不會吃, 連聲感歎阿哎古,阿哎古,先指了指每人麵前的一碗湯,再指了指放在案中央的那個大臉盆和各位麵前的那隻空碗。多少年來隻要說到這頓飯大家還會好笑。一笑我們這幫阿德裏連洗臉盆裏的小米飯都不認得,而那個木頭子把拔出來就是飯勺,吃飯是自己動手盛的。二笑吃飽以後想起大話講過的那條小道消息,應該舉起的掃帚在哪呢?東瞧西瞧,哪有呀。

  下午,縣裏為遠道而來的知青在縣府大禮堂舉辦文藝演出。演出前禮堂裏亂作一團,然而幕布一開,大家第一次欣賞到了朝鮮族的文藝表演,長鼓舞歡快的節奏與飛速旋轉的舞姿,珈玡琴彈唱的和諧與席地撫琴的優雅身段 。

  晚飯後我們頭一次睡在朝鮮族家裏會發熱的地炕上。第六天上午,在縣城當了一天大爺的全體知青開拔去生產隊。我們這輛卡車本來二十個人,車快開時傅金賢、張秋林、劉牟、樂勇跳上車來。他們本應上另一輛車去另一個生產大隊,而在這最後一刻作出了新的選擇。

  車出縣城向北行駛,兩側丘陵起伏,不久左側冒出一排山峰,它是後來我們翻山去遊泳的三峰洞。接著,車入平川出現一座小鎮,名叫朝陽川,是朝陽川人民公社的所在地。這時車沒停,穿過小鎮再向南越過鐵道進入土路,向山裏開去。

  車開始搖晃起來,速度明顯變慢,等到慢慢爬上一個土坡,前方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大山溝,兩側山崗連綿,崗頂積著白雪,崗下緩坡,溝底一條銀色的冰河。遙望中卡車突然衝下土坡上了冰河,車上的人同時驚叫起來。白晃晃的冰河百米來寬,冰要是裂了車沉到水裏是要命的呀!那時的我們哪知冬天北方山溝裏的大沙河就是一層冰,下麵沒有水。

  車越過冰河開著開著又橫越了回去,這時前麵出現一座高聳的山峰,車最後停在山峰下的一塊空地上,它是德興生產大隊第二生產小隊,這塊空地是大隊小校的操場,操場邊的一溜磚瓦平房是小學教室、大隊部、供銷社、碾米廠、電工房和鐵匠鋪。

  大隊部招待了我們一頓午飯,然後我們分成兩撥,一撥去德興三隊,一撥去德興一隊。三隊來了五六個人迎接,說話帶著電影裏日本鬼子的口音,領我們往西再次跨過同一條冰河,不過這裏的河麵變窄到五十來米。路上我一時好奇,指著田壟上一排排高人一頭的枯黃色的杆子問道這東西還會發芽嗎,這一問太有水準了,後來成了老鄉的笑料,那是枯死的黃煙杆。

  十來分鍾走進一座小山村,至此我們用了六天時間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它的全稱是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延吉縣朝陽川人民公社德興大隊第三生產小隊。

                        三  小山村  

  路過幾間茅草土房後我們被引到一座方方正正的平房前,刷白的外牆,一溜玻璃窗,上蓋平板的大青瓦。這就是集體戶嗎?進門入屋,幾個朝鮮族姑娘正忙著生火做飯,我們脫鞋上地炕進到裏間,將隨身帶來的背包袋子往地上一扔,長歎一聲終於到地方了。

  房間裏沒有凳子,大家學著坐到地上。接我們一路過來的李隊長和楊隊長用朝式漢語向我們作了介紹,德興三隊是鮮族隊,二十戶人家一百一十來人,耕地五百多畝,全是旱地。李祖康也出麵做了介紹,他本人67屆高中生,戴一鯤、朱洵、傅金賢和張秋林68屆高中生,劉牟66屆初中生,王大明和樂勇67屆初中生,馬美玲、周紅、朱世豪、錢明華68屆初中生。

  晚上,在集體戶溫暖的房間裏,我們又像尊貴的客人一樣又享受了隊裏的招待,盡管招待水準遠不如縣裏以及大隊部,後來的時間證明了這是我們住進集體戶的第一頓也是最後一頓大餐。 是夜九個男生橫七豎八地睡在一間房的地上,女生睡到另一間。

              

                     集體戶合影歡送大隊支左解放軍

  第二天一早,周紅、馬美玲和我不約而同地走出集體戶看個究竟。我們向東,朝著昨天從大隊部走過來方向走回去四五十步到了村口。村口的北麵是緩緩向上的山坡,坡底有條被雨水衝刷出來的小沙溝,三個人一高興就順著溝底往上走,越走越高上到了半山坡。站在坡上遠望,四周環繞著山崗,高出村口四十來米。東麵大隊部山崗上聳起的那座山峰相對高出兩百來米,此峰形如馬鞍,後來被我們叫作馬鞍山。南麵山崗頂上光禿禿的,往下荒草,再往下農田。坡底是一條西高東低的小山溝,社員的房子分布在中部,形成一個長條形的村落。天地蒼黃一片蕭條,沒了我想像中的連綿大山和林海雪原,它是一個被砍伐殆盡和水土流失的小山村。

           

                       遙望生產隊和馬鞍山  王大明攝影

  管吃管住了兩天我們被攆了出來,原來這是當地朝鮮族知青集體戶。他們去年下鄉,不到一年時間有的結婚有的回城,剩下幾個將要合並到別的朝鮮族集體戶去,在他們搬走前我們先搬到社員家住。

  我先後被安排到村東頭的阿巴幾(大爺)家、民兵隊長家和村西頭的生產隊楊隊長家住。在社員家吃住了十幾天,我們這些新來的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人漸漸地搞清了自己的處境。

  村中一條土路貫穿東西,兩頭各有一口泉水井,村東有暖窖和牛舍,村南一條小溪由西向東,村中央是隊裏的小廣場,一座倉庫和兩座烤煙樓。烤煙樓用土坯、木架與爛泥築成,上蓋一個穿空的三角形草頂,遠高過社員的平房,好似電影中的炮樓子,是村裏的標誌性建築。

  從村裏出發,去東麵的大隊部兩裏路走十分鍾,去北麵的朝陽川公社十八裏路走一小時半分鍾,去東南麵的龍井縣城二十八裏路走兩個半小時。

  社員住的全是茅草土房,門是糊上半透光白紙的木格子框,又窄又矮地安裝在離地一尺高的地方,不管我怎麽小心,一進一出老是碰頭絆腳。 屋裏全是地炕,好的貼上炕紙刷上清油,差的鋪一張蘆席或者高粱席。內牆講究的刷一層石灰,差的糊一層報紙,民兵隊長家更差,純粹泥巴。房子大多沒有窗戶,有的多半是埋在土牆中的一塊玻璃,采光合通風主要靠門。

  社員家除了身上穿的睡覺蓋的,還有水缸、碗櫃、一兩張案桌和兩個鑲在爐灶上的隆起的鑄鐵鍋。有笑話說為了不讓鐵鍋生鏽,從口中省下來的豆油都擦到烏黑鋥亮的鍋蓋上了。窮是普遍的,政治隊長家有點例外,在屋裏按了個鑄鐵的抽水洋井,一上一下地壓動抽水長把,管子裏會抽出地下水來。

  社員吃的是小米,菜隻有土豆、蘿卜和自製的辣白菜和大醬。我不吃辣又受不了那個大醬味,可吃的隻剩下土豆和蘿卜。不是社員不好客,他們能拿的都拿了出來,我相信他們在燒菜時還會特意多放點寶貴的豆油。

  隊裏隻有兩戶半漢族,老張家、老劉家以及老張弟弟小老張與他的朝鮮族老婆。朝鮮族社員大多不會漢語,我在阿巴幾家吃飯時想喝水,他聽不懂我說的我隻能做一個喝水的動作,可他又要為我添醬湯。我實在搞不清朝鮮話的水應該怎麽說,舒裏(酒)、呣裏(水)還是醬呣裏(湯),反正都有裏。

  一日,隊裏的一個男青年指了指豬圈裏的一頭大豬對我說歹幾,又指著一頭小豬說塞給,最後指著我們幾個說你們的歹幾塞給。 猜他在罵人我不高興了,可這位卻哈哈大笑。後來才知道他叫最壞的人,集體戶女生起的綽號,是個被判流氓罪的刑滿釋放份子。

  漢語廣播聽不到了,漢語報紙也看不到了,趕緊去訂報,一打聽郵遞員一星期隻送三次。不管怎樣,這地方的水好喝,空氣新鮮,環境安靜。我們這條小山溝是個死胡同,除了郵遞員沒有外人進出。慶幸的是隊裏通電,不然不知會落後到怎樣。

        

                     南坡上俯瞰全村  王大明攝影

                           四  生產隊

  生產隊也叫生產小隊,是政體合一的人民公社下屬的生產大隊的下屬,是最基層的農業生產組織和核算單位。生產隊的土地、林木、公用建築、耕牛乃至木頭做成的牛車都歸集體所有。社員參加集體勞動,按出什麽工和天數來評定等級,從而在年終向隊裏領取勞動報酬。在這個三級垂直領導的農業體係中,上麵什麽都要管,下麵什麽都要服從。

  一要管人。人分好壞等級,標準之一是階級成分。工人、貧下中農和革命幹部是革命階級,是好人。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以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派是反革命階級,是壞人。知識分子和工商業者在好少壞多。標準之二戶籍管理。下鄉前我們原有的城市戶籍被撤銷了,現在成了農村戶籍,即使你再有錢,你也是農民一個,沒了城鎮居民的糧票,餓死也買不到糧食。標準之三是血緣關係,也叫出身成分。三代之內你的階級成分好的,你被政策優待,反之你被政策虧待。

  二要管生產。生產隊必須為完成國家收購的農產品指標而種植,收了糧食先無償地向國家交公糧,交滿規定的公糧後隊裏才可按國家歸定的標準分配社員口糧,分完後仍有結餘的隻可存為隊裏餘糧。要是完不成應的交公糧,社員隻能等待國家的返銷糧。返銷糧不是白給的,拿錢買或者來年還。

  三要管思想。 要無限忠於偉大領袖毛主席, 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反對美帝國主義和數蘇聯修正主義,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為共產主義而奮鬥終身等等。

  我們生產隊的情況怎樣呢?一把手政治隊長老李,二十出頭,模樣白麵書生一個。他的漢語水準極一般,越想說越結巴。開春前他隔三岔五地召集社員夜裏開會學習,一張口竟能滔滔不絕地講它一個多小時,平日裏他總是板著臉,要是哪天去了大隊開會又順便進了供銷社喝點白酒,就會搖晃著闖進集體戶,拽個人便胡聊一氣。他剛結婚的老婆就是去年下鄉的當地的知青,仍和父母合住在一起。他的父親我們稱呼為老李頭,是隊裏的技術權威,掌管煙苗栽培和烤煙,他的妹妹是婦女隊長,弟弟小李和我一般大。李家是隊裏的第一大戶,第一大戶當然要掌權。

  二把手是生產隊長老楊,四十多歲,上有兩老,下有一個十六歲的大兒子小楊和三個上小學的女兒。老楊是隊裏的傳奇人物,他畢業於西北的一個工學院,在外麵工作一段時間後不知什麽原因返鄉務農。他的漢語水準在朝鮮族社員中最好。他好喝酒,也會滿口酒氣地衝進集體戶天南地北地胡侃一通。他去過北朝鮮,那兒有一位官位十分顯赫親戚。

  一次,老楊滿臉通紅滿嘴酒氣地跟我說現在我們應該天天吃打糕。 我說不是過年過節才能吃嗎?他解釋道別看第一天吃的多,以後一天比一天少吃的少,最後還是節約了糧食。老楊真夠幽默的。

  老楊的權威在後來的農忙時才發揮出來,每天早上在倉庫旁當當地敲響一塊廢槽鋼,催大家趕緊出工。但是不知什麽原因老楊很快卸任了,換上了林隊長。很多年後聽說老楊尋死而終,悲劇啊!

  三把手應該是張會計,他二十出頭穿件短身黑色的飛行員皮夾克,後來知道是他的當飛行員的哥哥給的。集體戶房子改建時他負責撥款和驗料,指手劃腳牛得很。會計掌管隊裏的錢財,社員都讓他三分。他家算是村裏第二大戶,他爸和他的弟妹都是隊裏幹活的主力。至於民兵隊長和婦女隊長意義不大。 很快集體戶的張秋林當上了民兵隊長。我們十二人,個個是民兵,我們不當誰當呀。一個生產隊,麻雀雖小五髒齊全。那時文革,黨團組織都癱瘓了,不然更加複雜。

                         五  朝鮮族  

  那時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約有五十萬朝鮮族人,大多住在農村。農村的朝鮮族生產隊和漢族生產隊基本分開。我們所在的德新大隊共有九個生產隊,其中八個朝鮮族,一個漢族。  

  朝鮮族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化。他們崇尚民族傳統以孝為首,男女有別,長幼分明。比如祖輩吃飯單獨一桌。做飯、洗衣和打水都由女人來做,男人做了被人取笑。

  他們奉行禮節。 我們剛下鄉時,上了年紀的祖輩把我們當作遠方的貴賓,以破格的禮節先向我們彎腰致禮,我們隻是點頭微笑。 後來才知我們犯了大忌,因為所有的晚輩見到祖輩必須先彎腰致禮。這種敬老禮節還顯示在語言上。一開始我們不論讚同誰的意見都說早它,等到林老師教我們朝鮮話時才明白,早它隻能對下輩說,對同輩應該說早少,對長輩應該說早斯米達。原來與不同輩份的人對話要用不同的等級的語氣修辭。 

  他們講究衛生,總是設法把家裏家外搞得幹淨點,穿戴得整潔點。相比三隊邊上有個漢族九隊,那裏垃圾拋到到了路上,人蓬頭垢麵,衣黑不溜秋。

  他們心底善良。下鄉第一年的春天,在我們吃喝最困難的時候,逢到一個朝鮮族的節日,好幾家社員給集體戶送來了打糕和高粱米糕。老李頭請我們去他家吃飯,盛情之下我一生中第一次喝了一小盞燒酒。為了答謝這一盛情,第一年冬天回上海後我從寧波鄉下老家帶回延邊一把鋤頭和一對非常精致的瓷盤,我將這對瓷盤送給了老李頭。在我的印象中下鄉三年中隊裏基本平安,鄰裏和睦。

  他們注重教育。朝鮮族的平均教育水準遠比國內其它民族要高,成年人幾乎都能讀寫朝鮮語。

  我十分敬佩朝鮮族不忘民族和國家的恥辱。下鄉第一年的九月二日,隊長正式通知我們明天休息。怎麽會破天荒地休息一天呢?原來這一天是慶祝日本投降的光複節。下鄉三年的每個九月三日,全大隊社員都會休息,每個小隊的男女老少都會穿上漂亮整潔的衣裳,帶上豐盛的食品組隊來到大隊部小學的廣場上同飲共餐,男的踢足球,女的蕩秋千,參加拔河比賽。而這個國家的其它地區和其它民族卻沒啥反映。

  在我寫下此段文字前我上過國內官返網站查閱,九三紀念日這一詞條被解釋成紀念一九五二年九月三日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的成立。然而我所知道的朝鮮族老百姓心裏的這一天並不是紀念什麽成立,而是慶祝光複。 

  朝鮮族有強烈的民族感和曆史感。我國現有的朝鮮族的先輩大多從清朝晚期開始從朝鮮半島陸續遷入,上世紀初朝鮮被日本侵占後又湧入了大批難民。日本侵占我國東北地區後又強製朝鮮居民遷入中國,借鮮治漢惡化了朝鮮族和漢族的關係。我們下鄉時正值文革,又逢中朝兩國關係緊張,朝漢民族關係也隨之受到影響。在此大環境下延邊的朝鮮族變得非常敏感,不得不十分地謹慎和容讓。就一萬八千名上海知青被安排到延邊插隊落戶,就是對他們的一種衝擊和擠壓。

                        六  集體戶重生

  三月中旬仍然天寒地凍,朝鮮族知青一搬出,隊裏就開始擴建和改建集體戶的房子。見到社員出工我們也想參加,可是隊裏不同意。後來才知道這是農閑時難得的掙工分的機會。我們既沒本事也不夠資格,隻能看個熱鬧和義務做點幫工。

  工程開始先建倉庫。 第一步從村邊的人造林中砍回來幾牛車落葉鬆,去了枝杈和樹皮,按照粗細長短鋸開並分別堆放。

  第二步在集體戶西側的空地上用四塊大石頭定為房子四角的基石,在基石上立四根最粗壯的樹杆為房柱,再用八根樹杆橫向拚接在四根柱子的上下兩端構成一個長方體,再在長方體窄邊兩側的中線上下拚接四根樹杆當作梁柱,並在梁柱的頂頭橫安一根樹杆當作棟梁,在棟梁兩側人字型地依次排上細樹杆搭出一個三角形的房頂架。

  第三步在長方體寬邊立麵上按個門框,在其餘的四個立麵和房頂架上橫安上樹杆樹枝和高粱稈,糊上參了稻草的爛泥便成了牆和房頂。

  第四步用小石塊塞到牆底下並糊上爛泥成了牆基,在房頂上鋪一層稻草,在門框上安個木門,就像兒時搭積木那樣,集體戶的倉庫誕生了。

  建成倉庫後接著改建這座五米寬十五米長的集體戶房子,隊裏出動了幾部牛車從朝陽川鎮上買回一大堆漂亮的鬆木方和鬆木板。李隊長的父親老李頭和隊裏的李木匠當木工,李隊長的弟弟小李和楊隊長的兒子小楊做幫手,用這些木料製成牆框、門框和門、窗框和窗、廚房的木台、架子和鍋蓋,倉庫裏的米囤子和煙囪。他們使用一種我們從沒見過的工具,樣子像榔頭,一頭用來敲釘子,另一頭是一個橫向刀口,像敲榔頭一樣來刨木頭,它的名稱叫锛。

  老劉、老張和最壞的人當泥瓦工,將集體戶等比間隔成五間房,中間當廚房,兩邊各兩間寢室。廚房南北兩頭各開進出大門,廚房南側東西兩邊各砌一個爐灶,廚房北側東西兩邊各開一個門洞連接新間隔出來的寢室走廊。在西側走廊的盡頭開個側門,出了側門便是倉庫。挖掉原來的朝鮮族地炕改砌成漢族的半部炕。在屋外東側加建一個煙囪,最後在房子的南麵新建一座茅樓。

  泥瓦工最有看頭的是砌炕。第一步先留出爐灶煙道進口和煙囪出口,在地平上沿炕的四周砌一道一尺半高的土坯陣,再在陣內順爐灶通向煙囪的方向,每間隔一尺等距平行地砌出多道等高的土坯陣列,由此構成炕內走煙通道。第二步,在土坯陣上蓋上大小石板並糊上爛泥找平。第三步爐灶燒火烤幹爛泥後再摸一層沙土,沙土幹了沒有開裂再糊幾層報紙,紙都幹了沒開裂再糊一層白紙和一層橙色的炕紙,炕紙幹了沒開裂再刷一層炕油,最後安上木頭炕沿,炕就砌成了。

  半個月後大功告成,搬回新的集體戶絕對是個大日子。集體戶開會決定讓女生和年齡小的男生住在靠近爐灶暖和的寢室,這樣由東往西,李祖康、戴一鯤和王大明一間,朱洵、馬美玲和周紅一間,朱世豪、錢明華和樂勇一間,傅金賢、張秋林和劉牟一間。一時間進出集體戶廚房大門對穿,進出房間不再脫鞋穿鞋,寢室中的各位墊褥子,鋪床單,疊被子,安箱子,掛毛巾,擺熱水瓶、臉盆和茶缸忙得不亦樂乎,女生們會多做一件事,擺上個小圓鏡,好好地照一照。 就這樣,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在一個遙遠的他鄉,我們終於有了一個家。    

                          七 家規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集體戶開會討論。第一誰來當戶長?我們不能像有的集體戶那樣由生產隊指定一位社員來當戶長,要自己管理自己,於是十一人選李祖康當戶長,他也欣然接受。實際上祖康已是我們的頭兒,已在操辦集體戶裏裏外外的事情。

  第二怎麽理財?確定戶長管錢。那時國家撥給每位知青下鄉安置費一百多元用於建房、購買糧和勞動工具等。這筆費用撥到生產隊,由隊裏控製使用和結算。那時集體戶改建已經完成,我們必須知道具體用了多少錢,還剩多少以及日後的開支結算辦法。經祖康與隊裏交涉,剩下的錢由我們自己說了算,隊裏會計隻管出納,實現了我們的要求。

  第三怎麽勞動?集體戶人人滿腔熱情,隊裏安排啥就幹啥,集體戶有啥事就一起幹。

  第四出工勞動掙來的錢怎麽分配?表決時大家沒啥顧慮,既然集體戶是一家,一起掙錢一起花。此後三年,大家一直遵循了這條規矩,沒有因為幹多幹少、幹這幹那、掙多掙少和分多分少鬧過糾紛。第一年結算考慮到大家要回上海,集體戶預留一些錢後,分給每人二十多元作路費。而第二和第三年冬天大多數人不回上海,掙的錢大多預留在集體戶帳上,大家都沒意見。

  這種共勞共得的做法確實與別的集體戶不同。我們對外共同結算,對內平均共有的做法讓小隊、大隊、公社乃至縣裏都刮目相看。祖康曾代表集體戶參加過公社和縣裏的講評,盡管我們都被評為先進集體戶,但是這種共勞共得的做法未被宣揚。 下鄉第四年集體戶隻剩八人,個人住在集體戶的天數和出工差異變大,實行了三年的共勞共得規則改換成自勞自得,按個人情況協商分攤集體戶費用的的結算辦法。換言之,我們曾經的小共產主義終於蛻化而去。

  第四大家怎麽相處?那就是勤儉節約,艱苦奮鬥,互相幫助,風雨同舟等等。單說男生有個不抽煙的口頭約定,下鄉這麽多年九條漢子從沒打破過這一諾言。就這條,別的集體戶能做到嗎?

  集體戶的規則沒在紙上但在心中,沒人強迫而自覺遵守,在那個風雨多端的年代,我們支起了一個避風遮雨的家。

                      八  一日三餐

  住家過日子,一日三餐自己動手吧。 先找水,灶台邊一個灰黑色的圓鼓鼓的大水缸,男同胞們挑水吧。水井在村東頭,離集體戶一百五十來米。說是井,實際是石頭磊出來的一個泉水坑,一米來深,一米見方大。第一次挑水我心裏沒數,別人比我壯,我會怎樣?來到井邊彎腰試著將鐵皮桶口朝下兜水,兜滿了往上提,水桶出水好重啊,一桶五十多斤。挑水往回走我肩頭生痛,佝僂著背,身子跟著水桶搖晃,於是咬牙切齒地堅持,氣喘籲籲歪歪扭扭地跨進集體戶的大門,洋相出盡。

  再找米,是朝鮮族集體戶留下的一缸小米。再找菜,菜也是人家留下的藏在地窖裏。地窖在哪裏?屋南有個兩尺來高的土堆,上麵蓋著幾大捆幹枯的玉米稈,拎開玉米稈露出一塊木板,掀開木板便是個朝天的地窖口。人得小心翼翼地手把窖口將兩條腿伸進地窖,踩到下麵的一個木樁上,然後再往下一跳雙腳落到了窖底。你要是個高,頭仍然露在窖口外,還得縮頭彎腰貓進地窖。入了地窖找菜,這頭堆著土豆,那頭堆著蘿卜,別無它樣。

  接著開燒,開頭幾天燒出來的小米飯裏總有沙子,肯定淘米出了問題。朝鮮族的淘米盆是個平底喇叭形的大陶盆,盆的內壁轉圈全是搓衣板似的棱角。淘米時一手把住盆沿上下晃動盆裏的米和水,衝出米粒留下沙子。這活說起來容易幹起來難,更何況集體戶要人人過關。開始以為淘米的次數不夠於是增次數,又以為輕輕晃動可以避免衝出沙子,可是效果也不大。終有一天不知是自己醒悟了還是哪位老鄉的指點,隻要將小米泡上一個小時再淘,做出來的飯就不怎麽咯牙了。原來一泡水就淘米,米粒的比重大,現在泡水時間長了充分吸水後的米粒比重降低更容易被水衝出,而比重一成不變的沙子則被阻擋在盆底。

  沙子是沒了可飯卻時常燒糊。你瞧瞧,這灶大、鍋大和米少,有人燒飯一股腦兒往灶膛添柴,等聞到糊味已經來不及了,既不能端鍋又不能抽柴,鍋巴時常硬得像瓦片,甚至變成了炭。再說每天早飯都是前晚鍋裏的剩飯加水再煮,時常黑乎乎的一鍋大家照吃不誤,據說吃點炭不會拉肚。

  很快小米吃完了,趕牛車去朝陽川鎮上的糧庫買配給知青的土紅色的大顆粒的高粱米。從沒見過的這種米怎麽煮都硬梆梆的,我估計是猴年馬月的存糧。

  燒了飯還要燒菜,廚房的碗櫥裏除了油鹽,其它調料全無。集體戶天天土豆蘿卜,日日蘿卜土豆,無非是多加點油還是少加點油,實在沒味了就去大隊供銷社買醬油和海帶改善夥食,於是乎不是海帶土豆湯就是海帶蘿卜湯,加醬油還是不加醬油。

  好歹一日三餐過上了日子,突然沒柴了。隊裏同意我們去砍柴,漢族老劉帶上我們幾個就去了村邊北坡上的人造鬆樹林。這片林子十幾畝地,林子的下段是綠色針葉的馬尾鬆,樹高六七米。老劉示範用繩子將一把鐮刀綁在一根木杆上,雙手舉起木杆,將鐮刀夠在側枝靠近鬆樹主幹的部位,從上向下砍一下,再順枝向外移動鐮刀,慢慢地往下拉樹枝,聽得哢嚓一聲,鬆枝便劈頭蓋腦地淩空掉下。

  我們幾個接過老劉的木杆照著架勢開始砍樹枝,我砍的正高興時老劉告訴一棵樹最多隻能砍兩條側枝,要是樹小或者樹枝太稀的一枝都不能砍,真讓人掃興。

  我們順著山坡往上砍,林子的上段變成了落葉鬆。落葉鬆主幹筆直,冬天沒有葉子,側枝多但又細又短。砍它從上向下割就像剃頭似的,但不準砍每棵樹幹中段以上的側枝。大家十分賣力,不知不覺砍到了樹林的盡頭,然後撿起砍下的樹枝裝上牛車,鳴金收兵滿載而歸。第二天集體戶去了大隊供銷社買來十二把鐮刀。

  還是不夠燒, 一日大家翻過北麵的山崗來到與菜社交界的小溝裏砍柴。按規定砍柴不能砍樹,隻能割些梢條。即使到了隊裏的邊界,這地方也被人掃蕩過。我們隻得下到那些人都站不穩的陡坡上,或者犄角旮旯的地方割點人家看不上的破爛。

  這是我們第一次割梢條,戰果不多,教訓不少。我直愣愣地把鋒利的刀口砍在自己左手食指的指背上,頓時鮮血直冒。 這刀傷引起的指骨增生至今還在。不單是我自傷,戴一鯤也往手指甲上砍了一刀,從此再長出來的指甲永遠分為兩瓣。至於刺破鞋底腳掌,刮到傷細皮嫩肉的則數不勝數。

  集體戶還自作主張翻過西北麵的山崗去砍柴,進了一大片樹林便興高采烈地砍起樹枝來。不一會兒不知從哪兒竄出一個護林員,大家隻得灰頭土臉地打道回府。

  砍柴戰果不佳,集體戶向隊裏叫苦,隊裏向大隊匯報,大隊特批集體戶可以上山砍二十棵野生樹。樹是隊裏幫著砍的,用牛車拉到集體戶,全是又粗又長的柞木。見到這麽多柴火大家開心極了,忙著劈下樹杈,又將樹幹拉去大隊部鋸成小段,拉回來後再將它劈成柴棒。為了保險我們又從朝陽川買回兩牛車煤,至此備足了半年的柴火得以熟飯糊口暖炕睡覺,直到秋後再續。

  那時為輕易而得的二十棵大樹開心,如今卻有點內疚,本已光禿的山溝裏永遠地失去了這些大樹。那時我數過樹幹上的年輪,有的超過了四十圈,要是它們現在還活著就成百年古木了。自己過日子才知道不容易,嚐到了酸甜苦辣。

                       九 搞政治 

  剛下鄉時滿腦子革命熱情又恰好貓冬,政治隊長老李常在夜裏集中社員開會並要求集體戶都去參加。會在社員家開,屋小人多人脫鞋席地而坐,男社員個個抽煙,滿屋子霧繚繞,煙臭腳臭熏死人。我們十二個人圍成一團,聽楊隊長、林老師或者漢族老劉隨聲翻譯。可是翻譯怎麽趕得上李隊長濤濤不絕的高談闊論,結果是翻譯累得要死,我們聽得稀裏糊塗。會開得又臭又長,炕燒得暖暖的,耳邊環繞著連綿不斷的朝鮮語音節,搞得人昏昏欲睡。 我表現最突出,常睡到東倒西歪,口水直淌。於是大家找個借口推選祖康為代表去開會,這下可勞駕他了。當我們蒙頭大睡的時候,他真像一頭吃苦耐勞的駱駝還在那兒硬撐呢。

  隊裏的開會學習沒有效果,集體戶決定自己搞。讀煩了老三篇就讀《人民日報》和中文版的《延邊日報》。我們請大隊小學的林老師教我們學朝鮮語,有人很快學會了朝鮮語的字母發音,盡管不知什麽意思,還能咿咿呀呀地朗讀文章。不知什麽意思也沒關係,隊裏要寫一張布告,戴一鯤一手好書法,有模有樣地用毛筆書寫起朝鮮字來,露了一手。

  有天一早有點蹊蹺,祖康召集大家在集體戶門前的空地上和隊裏的青年張英子、海爾嘎小楊和小李一起跟著婦女隊長學跳忠字舞。舞是這麽跳的,口唱著敬愛的毛主席,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你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你唱,同時每人的兩腳不停地跟著歌聲的節奏跳動,雙手不斷地按到胸口再將胳膊向前或向上一展,隨之脖子往上一仰,以此表達忠心。 可是這舞跳了幾天就跳不下去了,也許山溝裏人氣不夠。後來聽說很多地方天天跳,百人千人大合跳,還要對著毛主席像早請示晚匯報,成了文革最動人的場麵之一。

  忠字舞不跳也罷,有沒有階級鬥爭可搞?聽說以前隊裏有個階級敵人就是最壞的人的父親奸汙了自己的女兒被抓走判刑了,真讓人泄氣。剩下個二十來歲的最壞的人整天嘻皮笑臉地有事沒事地與集體戶湊近乎。這算什麽分子,這怎麽個鬥法?沒辦法了大家隻能想像著要是能挖出個把重大的隱藏的階級敵人來該多好啊。笑談中把鑲著兩顆大金牙的楊隊長虛擬成朝鮮特務。兩年後真有一戶富農從邊境地區遣來我隊,那富農老頭和老婆破衣爛衫又老又瘦,見人低頭哈腰。可那個時侯我們早沒了當年的衝動,他們算是逃過了一劫。

  既然沒有階級敵人,那麽有沒有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可以讓我們接受再教育呢?牛舍的老韓頭很像,他的雙手隻剩下兩個半截的大拇指,滿臉風霜,永遠沒有笑容。嘿,一打聽,原來他的手指還有腳趾是前些年冬天喝酒醉倒在野外被凍掉的。

  那時珍寶島事件剛發生不久,中蘇之間隨時可能再次爆發戰爭,報紙上天天在喊準備打仗,然而在這關鍵時刻,相比軍墾農場的知青握到了真槍,我們插隊落戶的兄弟姐妹們連根木頭搶也沒握上,真讓人失望。

  一日深夜幾枚信號彈從西南麵遠處的天空升起,另一夜突然有報,東麵大隊部山上也出現了信號彈,於是住在大隊部的解放軍戰士帶著大隊民兵骨幹摸黑上山搜查,張秋林和戴一鯤也在其中,跑了一大圈一無所獲。很快春耕開始了,接著農忙,似乎還是種地要緊,政治顧不上了。

                          十 春天

  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我在井邊挑水時見到一隻瘦弱的青蛙在水井裏緩緩遊動,好奇之下又發現泉水溢過的枯草地上冒出了絲絲綠芽。天這麽冷,四處是冰,春天來了嗎?晚上我把這事記在自己的小本子上。

  一個星期後最壞的人、老劉和小老張趕著三輛牛車,花了三天時間不知從哪裏拉回來三車黑黝黝的草甸子腐土。於此同時隊裏派工平整暖窖,四周裹上塑料薄膜,窖頂蓋上玻璃,生火取暖。這暖窖一小半陷在地下,一多半露在地上,窖裏約有七米寬二十來米長,窖內的高處可站人,低處隻容蹲著。遠遠地從側麵看去是個直角梯形。

  老李頭是煙苗大師,在他的安排下從南坡山上砍來幾棵樹高大粗壯的白楊樹,駕牛車拖到大隊部用電鋸剖成板條,用這些板條在窖內的地麵上圍出幾排一尺高的苗床, 用木棍打碎草甸子腐土,篩掉根莖石子後鋪到苗床中,撒上微小的黃煙種子再蓋些腐土細末澆點水,於是,十幾天後山溝裏最早的一片嫩綠出現在暖窖裏。三五個阿茲瑪妮(大嫂)穿著薄薄的衣衫在苗床邊忙碌著,春天好像到了。

  又過了些天,牛舍前成堆的牛糞裝車送往大田,幾位老農從隊裏的倉庫中搬出一堆木杆、繩子和犁頭,慢慢地擺弄和安裝。

  我們沒有機會出工,空等不如有所準備,集體戶決定先買農具。張秋林建議去龍井找第一晚住過的房東幫忙,他在農機廠上班。出發前的晚上有人打聽到去龍井要路過的一個山崗有狼,這怎麽辦?大家議論紛紛,有人建議遇狼蹲下就行,有人主張帶根棍子防身,氣氛緊張起來。

  不管怎樣,一小隊人馬一早出發了,到大隊部然後轉南,沿著大沙河的東岸跟著牛車軲轆壓出來的山路逆水而上。走著走著果然上了一個山崗,四處不見村莊田野,路邊盡是樹叢灌木,我不由自主地東張西望起來。

  匆忙翻過了山崗,山路緩緩轉向東南,崗下出現了漫山遍野的果樹林。順著牛車道繼續下坡見到了不少房舍,後來才知道這裏是下放幹部的五七農場。

  當我們踏進闊別了一個來月的龍井鎮時,一看手表真好花了兩個半小時。張秋林帶著大家到了房東家又轉了好幾個地方還是沒找到房東,最後在縣城的商店裏買了一把鎬頭、一摞鐵鍬和一捆鍬把順原路返回生產隊。跑了一大圈我很高興,既扛回了農具又學會了認路,隻要認準方向順著車軲轆道走,就能到達你要去的地方。

  有一天終於下了一陣小雨,溪邊的柳枝泛出了新綠,地上顯出星星點點的嫩草,時間已到四月下旬           

                        十一  綽號

  集體戶彼此間常稱呼綽號,李祖康叫駱駝,戴一鯤叫帶魚,王大明叫大胖傅金賢叫大話,這四個綽號從學校裏帶來。 估計祖康學習和文體都很賣力,像隻駱駝。一鯤姓戴和帶魚的帶諧音,鯤字魚字傍,所以變成帶魚。大胖是大明小時候的昵稱。大話的出處也許與他的祖籍廣東有關,廣東人有句俚語叫講大話,意思是話說過了頭。也許與他在校時喜歡傳播消息有關。張秋林本來沒有綽號,因為集體戶屬鼠的四個,一鯤、朱洵和金賢都有綽號,唯獨他沒有,為公平起見,祖康就任命他為老蟲。上海話老蟲就是老鼠。

  最有資格取綽號的非祖康莫屬,三個女生朱洵最大,能說會道便被祖康贈予個外婆尊稱。 另外兩個小的也沒錯過,馬美玲先被稱為小馬,然後成四條腿。周紅屬蛇也被牽連, 第一遍鏟穀子時她累得在地壟上四足爬行,成了四腳蛇。

  集體戶人用得最順口的綽號是帶魚、大話和老蟲,其次是駱駝和外婆。外婆隻有年長男生才有資格這麽稱。幾十年後的今天集體戶人會麵或者談吐時依舊遵照著叫綽號的情調和規矩。

                       十二  高粱米糕

  下鄉兩個多月了,每天咽這死煮不爛的陳年高粱米猶如吞銼刀。 一天早上聽得朱洵在廚房裏一聲召喚:“男生快來幫忙呀。”帶魚和我便從寢室裏衝將出來緊隨她往外而走,不知出了什麽事。

  快步來到集體戶旁邊的小老張家,拉開他家土房東邊一間偏房的紙糊的木格子小門,裏麵黑乎乎的,伸頭一看裏麵藏著兩個人

 “阿拉舂米呀。”周紅的嗓音很低。衝米?我沒聽懂。

  我倆低頭彎腰鑽進這個瘦長條的隻有兩步寬的沒有窗戶的土屋,關上門,借著從木格子門上透過來的那麽一點光線才看清蹲在門邊上的是馬美玲,她的腳邊有一個半埋在地下的圓形石臼,裏麵盛些白花花的碎米。石臼的上方翹著一條約四米長的木杠,木杠的支點再土屋再那一頭,那頭黑乎乎地站著周紅。她兩手扶在一個木架子上對著我們,一隻腳落地,另一隻腳踩在木杠上。

“女生想把高粱米舂成米粉再蒸成米糕,給男生一個驚奇。”朱洵和聲細語地道來“啊,黃鬆糕。”帶魚驚訝了,他的眼前一定浮現出鬆軟香甜的上海點心來。

“好吃伐?”馬美玲在釣胃口。

“快點過來幫忙呀。”周紅叫道。

  我過到周紅那頭趕緊將她替下,她的額頭上全是汗珠。

“開始舂米啦。”我手扶木架喊了一聲,用腳猛地踩下木杠的這一頭,於是木杠的那頭就忽地翹起。我一放腳,木杠的這頭便猛地翹起,而那頭木杠上的圓頭木杵就猛地砸進了石臼。這樣一踩一放,吭哧吭哧,馬美玲乘著木杵上下的空隙不停地用條木把攪拌石臼裏的高粱米。吭哧吭哧,高粱米越舂越碎。

  不一會兒馬美玲叫個暫停,用個木勺掏出石臼裏的米粉倒進一個篩盒,用手來回抖動篩出細末,再將篩剩的粗粒倒回石臼,又往石臼裏新添些高梁米。

“我來。”帶魚一把將我拽下,用大嗓門嚷道:“這跟搗胡桃肉差不多。搗胡桃肉用小模子搗臼,一個人用手搗,現在用大模子搗臼,兩個人合作,手腳並用呀。”他這麽一說,我倒覺得有點像小時候在兒童公園裏白相踏水車。

  有點太古老了吧,好像回到了春秋戰國。”帶魚繼續發表高論。

  說的也是,頭頂茅草腳踏黃土,四周泥牆,沒有電燈玻璃窗,木頭的杵,石頭的臼,要是把架在帶魚鼻子上的那副現代標誌的眼鏡一扔,那就更像了。

  周紅和我正從憋屈的小間往外撤,老蟲和朱世豪剛好趕到。

“鬼鬼祟祟地成雙成對,要幫忙伐?”老蟲的腔調有點酸。

“正好等儂來呀。”馬美玲甜甜地接話。

“排隊呀,排隊來踏這個蹺蹺板。”帶魚好像還沒過癮。

“小意思,我包了。”世豪爽快。

  這邊廂舂米,那邊廂集體戶裏已經生火開蒸。大話當火頭軍,鼓風機搖得骨碌碌響。朱洵當廚藝師,一層一層地往蒸籠架上撒摻過水的高粱米粉。待到滿鍋噴氣滿廚房雲裏霧裏時,大話大呼一聲出鍋啦,兄弟們蜂擁而上,餓狼一樣用手抓來就吃。吃著吃著終於有人停下來開始說話,有的說好吃,有的說加點糖更好。

  大明來了一句:“撒點豆油和桂花會更香。”

  帶魚滿口米糕含糊地歎道:“跟黃鬆糕比還是有點距離。”

  駱駝笑道:“儂快乘飛機去買,我們等你回來。”

  蒸第二鍋時樂勇奉出小半瓶白糖拌進了米粉,又加了點廚櫃裏的寶貴豆油,味道果然大不相同。下鄉第一年吃了一整年化石般的高粱米,唯有這次的米糕餘香猶存。

                         十三 春耕

  隊裏的耕田都在坡上,沒一塊是平的,也沒一塊田不起壟。什麽是壟?拿洗衣服的搓衣板做個比喻,那板就是田,板上的楞就是壟。壟的剖麵為三角形,底寬約三十公分,高約二十公分。北方坡地起壟種植既可以保持水土,又可以提高土壤溫度,因此莊稼都種在壟上。

  開耕的那天楊隊長呲著金牙對我說以前開耕和現在不同,人要喝酒,牛要喂打糕。他的言下之意是今不如昔。

  開耕先種穀子。穀子也叫粟,穀粒為黃色小圓粒,去殼碾米後稱作小米。小米比高粱米和玉米好吃,是社員的口糧。 穀子都種在頭一年的黃豆地裏,黃豆留下的根瘤含氮,是天然的肥料。

  種穀子的隊伍可謂浩蕩,兩頭黃牛領先並行,牛脖子上橫架一根木杠,木杠的中段橫掛一根豎杠,豎杠前高後低,低的一頭掛張小木犁,犁尖套個小半圓的含金量最高的鐵犁頭。

  黃牛之後第一位扶犁,扶犁的姿勢猶如騎自行車把龍頭, 將鐵犁對準壟頂,吽地一聲吆喝黃牛開走,犁頭便在壟頂開出一條淺溝。第二位播種,身掛一杆播種槍,它由木條釘成方管和裝穀種的布袋組成。 播種時一手把住槍頭對準淺溝,一手用根木棍敲打木管震出管中的穀種撒落到壟頂的淺溝裏。 第三位蓋土,手持個蓋土器,它由一條木把和橫接在下端的一條向前半弧形彎轉的橫木構成。你得豎握木把,將下麵的橫木方輕輕地壓在開出的淺溝上,係在前麵橫杠上的一條繩子會牽動蓋土器一路往前,將土薄薄地覆蓋在穀種上。第四位和第五位跟在後麵用腳踩壟。

  要知道這支隊伍中的排序和掙到的工分等級一致。我在這支隊伍中通常排位第三,是個三等公民。集體戶青春美女朱洵、馬美玲和周紅排在最後,跟在阿瑪尼(大媽)後麵踩壟,淪為四等公民。

  如此這般的一隊人馬來回橫掃著寬闊的田野,遠遠望去既似一幅千年不變的農耕圖,又如天地大舞台上的一出皮影戲。

  種完穀子換上大木犁再種高粱、黃豆、玉米和土豆,種這些作物方法略有不同。先側翻舊壟的一半土同時播種,再回耕一趟翻起舊壟的剩土側蓋在種子上,橫移了半條壟的距離築起一條新壟。播種高粱仍然用槍,播種黃豆和玉米用手點播。點播人身掛一個布袋,從布袋裏掏出一把種子,手往後一晃同時大拇指一抬,二三顆種子蹦將出來。

  種土豆有點講究,隊裏特別派人去老遠的地方拉來兩牛車土豆做種,原因是本地生的土豆再種會退化,越種越小,而外來的土豆正好相反,種了會進化,結出的土豆比原來的大。土豆切種也有講究,芽眼要選橢圓型土豆的中段,種塊切成立體三角形,種到地裏芽眼要朝上。

  朱世豪第一年春耕已經成了半個扶犁老大。 我也試過犁扶,總是搖搖晃晃,翻土不勻壟築不直,讓扶犁的小老張直搖頭。也因我人瘦體弱被社員起個朝鮮語綽號傑比(燕子),意思是風一吹就上天了。

  春耕開始後我滿懷好奇,針對所幹的農活翻看我二哥送我的兩冊《農業基礎知識》 內容包括地理、氣候、季節、土壤、保墒、施肥、選種、生長期、合理密植、病蟲害防治以及各種農作物的種法。無奈自己的文化底子太差,讀得一知半解,再說幹農活就是隨大溜,慢慢地把書扔到了一邊。

  春耕一個月牛都瘦了,何況人呢。集體戶人飯量大增,地窖裏的土豆蘿卜吃個精光。一天大話隨隊裏牛車去朝陽川出工,買回一種誰都沒見過的長瓢型帶綠色花斑的瓜。男生收工回來饑不擇食切瓜就吃,一到嘴裏滿口苦澀哇哇亂叫。稍後女生回來,帶魚伺機叫道快來吃瓜呀,女生歡喜雀躍,拿起桌上切開的瓜就啃,於是乎男生們捧腹大笑。此瓜名叫角瓜,是暖窖裏種出來的。後來我們也在自己的菜園裏種上了它,成了下鄉第一年的主菜。

  轉眼間,光禿的樹杈披滿了綠葉,地頭歇息時仰望藍天白雲,鳥兒們清脆鳴囀,它們很小很高,一定在歌唱春天。我們看不見它們,它們能看見我們嗎?每天我們跟著耕牛在田壟上走呀走,春天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時間和生命也就如此。

                        十四  死雞風波 

  一日傍晚,集體戶門口忽然聚來了一群社員,住在我們房後的小老張手拎一隻死雞用漢語向集體戶喊話, 他的鮮族老婆用鮮族話對社員嘰裏咕嚕了一大通,說是我們毒死了他家的雞。

  怎麽可能呢?風波突起,戶長祖康出麵與政治隊長老李、生產隊長老楊和小老張商定,等集體戶開會了解情況後再說。

  晚上聚到祖康房間開會,祖康讓大明先講。原來這周大明留家燒飯,他發現一大群雞鑽進或飛進籬笆到菜園子偷吃地裏的菜苗和曬在地上用來喂雞的剩飯和鍋巴。這群雞轟走了又來,天天如此。大明一氣之下用敵敵畏拌上高梁米撒到了地上來懲治這幫不速之客。

  一時眾說紛紜,有人主張菜園子是我們的,誰家的雞都不得侵犯。有人說他家沒管好雞也有責任,更何況偷吃我們的東西。有人說要是我們往菜苗上了噴敵敵畏,雞飛進來偷吃死了也該賠嗎?

  第二天祖康與隊裏及小老張達成協議,雞死了一隻,另一隻搖搖晃晃快要死了,還有幾隻萎靡不振的,就賠兩隻雞的錢,由生產隊從集體戶安置費中付給。

  這事過後集體戶人仍有不平,理由是朱洵去了小老張家給那些中毒的雞灌了肥皂水解毒,要死的和萎靡不振的雞全都活過來了。他家為啥沒退回多陪的一隻雞錢。再說小老張鑽進我們的雞棚拿走雞蛋說是他家的雞生的,他的根據是什麽,而我們的雞也常跑到他家雞棚去生蛋我們卻從沒去他那兒拿過雞蛋。

  多年後起這事帶魚說小老張不夠意思,那年他剛好發現小老張家房頂的茅草著火了,趕緊跑過去報告才及時把火撲滅。大明也說起過他在集體戶留守到最後,曾借給社員家好多糧食,結果沒一家還過,他也沒去討過。

                          十五 打糕

  春耕後的一天要過鮮族的一個節日,隊裏宣布第二天不出工。不知駱駝和朱洵外婆怎麽商量的,她突然莊嚴宣布明天做打糕,群起而歡呼。

  第二天上午女生們不知從哪裏端回來一大臉盆金燦燦的大黃米,一向對燒飯不感興趣的老蟲張秋林也來到了廚房,不一會大話不知從哪裏背來一個大木槽,後麵的劉牟肩扛一個大木錘。

 “啥辰光可以吃打糕呀?”帶魚來問外婆,外婆故意不理。

  這時隊裏的兩個女青年張英子和嘿爾嘎夾著一張蒸籠架推門而進。張英子小個子瓜子臉兩眼烏黑光亮,嘿爾嘎蘋果臉,呲牙帶笑,她倆要來幫忙。外婆謝了她倆,隨後又嘰裏咕嚕地向她們請教。

 “外婆,啥辰光可以吃打糕呀?”帶魚插進來又問。

 “夜裏。”外婆隨口而出。

 “啥?現在隻早上九點。”帶魚繼續提問。

 “人家說了,米要泡一天再可以蒸。”外婆此言一出,男生大失所望。

 “所以現在燒熱水泡米可以快點。”外婆加了一句,男生有了希望。

 “現在分配工作。”外婆說道。

 “我們房間負責打打糕。”老蟲第一個報名,將第一個打字說得特響亮。

 “我們房間負責燒火。”世豪表態。

  “我們房間負責品嚐。”帶魚追後收尾。

  快到十一點了還不見外婆發話,夥頭軍世豪早已將一大盆煤端到了灶口旁,又在寢室和廚房間度了無數個來回,急得像個就要起跑運動員。終於,世豪搖動了鼓風機,咯嚕嚕,咯嚕嚕,火苗燒得爐膛通亮。外婆快手安上蒸籠架,將一臉盆溫水泡過瀝幹的大黃米慢慢地鋪在架子上,蓋上兩個半圓的木鍋蓋,然後用科學家的神態看了看左腕上的手表,開始記時。

  世豪繼續埋頭發力,鼓風在飛轉,鍋蓋上蒸汽直竄,大黃米的香味彌漫了集體戶,全村的人都能聞到啦!

  男生們聚在灶頭旁,老蟲說:“蒸汽機就是這樣發明的。”

  帶魚接著:“灶頭好像火車頭。”

  駱駝再誇張:“你坐上去試一試,可以回上海了。”

  大話估計已經蒸熟,樂勇擔心水會燒幹,正議論著鍋蓋上的蒸汽變小了。

 “快點加水!”世豪呼救。大明趕緊從水缸裏掏出一勺水,移開點鍋蓋,沿鍋壁倒了下 去,聽得刺啦一聲,一大股蒸汽噴了出來。

  邊上的外婆十分驚訝:“怎麽這麽快就燒幹了?”

  世豪詫異:“不是你說要大火嘛。”外婆看了看手表,下令再蒸一會兒。

  老蟲和劉牟開始擺弄起那個木槽和木錘, 先擺在廚房中央,妨礙了交通於是將它移到了西側的走廊裏。

  忽然樂勇來報:“我們房間裏有股怪味。”我急忙竄回房間一聞,壞了!趕緊搬開靠灶頭一邊的世豪的被褥,一股熱浪和炕紙的桐油味撲麵而來。本來金黃色的炕紙變成了桔紅色,我用手一摸炕麵被燙得彈了回來。這時世豪也竄回房間把褥子攤開一看,棉布都烤糊了,用手一捅就破。嘿,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大火燒了火宮殿。

  一大堆蒸熟的大黃米終於倒進了木槽。老蟲先上,掄起木錘淩空而下,打著打著飯團越來越粘,外婆急忙端來一盆水,先用鍋鏟刮幹淨木錘上的粘粑,再讓錘頭沾沾清水再打。果然,再打就不那麽粘了。就這樣,老蟲打累了大話上,大話打累了劉牟上,別人想上都輪不上。

  看上去打得差不多了來個暫停,外婆用鍋鏟來翻飯團可怎麽翻都翻不動。這怎麽辦?眾說紛紜,外婆拍板實行蠶食政策,將大飯團分成幾小塊,一塊一塊地把它砸個稀巴爛。

  終於,熬到了下午一點半,裝在臉盆中的一大團金黃色的打糕正式端到廚房的大台子上。馬美玲樂嗬嗬地一手拽打糕一手持菜刀,一小塊一小塊地將它割下,每當碗裏放進兩三塊打糕時立刻被人端走開吃。等在後麵的帶魚心中發慌口中卻喃喃有詞地自我安慰道好飯不怕晚呀。可是,這樣下去馬美玲可能永遠都輪不到吃了,大家吃的太快,空碗和人一直在排隊。大明一瞄情況就明白了,趕緊接過她手中的菜刀,在刀口上抹點豆油,大塊大塊地割下打糕,往碗裏一扔,夠你嚼一陣了吧。

  一通狼吞虎咽以後,眾人開始邊嚼邊議。於是乎細膩、筋道、爽口、香甜、不得了、昏過去了之類的溢美之辭不絕於耳。別人正高談闊論,我嘴裏突然咬到了異物,吐出來一看是一條小木片。隻是怎麽回事?這一來居然陸續有人咬到小木條和木屑。

 “奇怪了,一開始怎麽沒有?”老蟲提問。

 “餓狼一樣,囫圇吞棗,哪能曉得。”外婆笑道。

 “哪裏來的木屑?”大話不解。

 “階級敵人塞進去的。”帶魚搭訕。

 “這個人肯定是外婆。”老蟲說重了。

 “瞎三話四。”外婆臉上溫怒,不過看得出來她心裏還是蠻開心的,今天有這麽多男生都圍著她轉呢。

  一頓好飯收攤,沒有菜沒有湯,沒剩一點打糕。大明和周紅洗碗,樂勇和我清洗木槽木錘。木槽刷幹淨了,槽底明晃晃地被打爛了,木條和木屑就這麽來的。

                         十六 鏟地

  五月中開始鏟地,每天一早那條破槽鋼被敲得當當直響,全隊男女老少隻要有點模樣的都拉出來上陣。

  鏟地先鏟穀子,每人一壟,叉腿跨在壟的兩邊,彎腰超過九十度,手握一把一尺多長的朝鮮族短鏟,伸手先在穀苗兩側除草鬆土,蹲下再用手間苗,每壟保留兩排並行的穀苗,苗距約三公分,間完苗後支腰往前,無限地重複上麵的動作。

  幾天下來我們這些新農民個個腰酸腿痛,蹲下去容易站起來難,於是有人蹲著間苗蹲著前進,後來居然還有爬著前進的。難道人類向猴子退化了?

  我們時常被社員遠遠地拋在後麵,這時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必要性才充分體現出來。阿瑪尼(大媽)們看我們這些上海阿德裏實在太狼狽,鏟完自己一條壟,回頭移到我們的壟上從對麵幫著鏟過來,鏟到碰頭時直呼阿哎古,阿哎古。(啊呀呀,啊呀呀。)我們真是無地自容,哭笑不得。

  半個來月鏟完頭遍穀子,馬不停蹄地再鏟高粱、玉米和黃豆。從此兩腿永遠地叉開跨在壟的兩邊,彎腰九十度,麵向黃土背朝天,鏟草間苗往前衝。鏟地大軍的領頭人時常是最壞的人、生產隊長的兒子小楊、政治隊長的弟弟小李。小個子張英子整一個機器人,跑得飛快。其中的緣由後來才明白,鏟地全隊社員都在,能幹不能幹就象禿頭頂上的虱子明擺著的,直接關係到工分的高低。

 “這個腰啊,彎將下去真的要你命了。”這是朱洵的切膚之痛:“鏟地無異於酷刑,腰酸自不待言,連胯、腿、脛、踝,凡腰以下的每一寸筋骨、肌肉無不因長久受力而酸脹不堪。”

  祖康保持幽默,地頭休息時掏出一小盒鹽精棗,是一種用鹽、味精、糖和陳皮等製成的解暑小丸,捏出幾顆扔到嘴裏。憨厚的倉庫保管員林昌根和幾位社員見了圍了上分享幾顆。有人問這是什麽藥,祖康鬼臉做了個腰痛的動作答道:“它叫腰不痛。”

  第二天鏟地時祖康一本正經地問林昌根:“你的腰的痛不痛?”林昌根立刻回答不痛不痛。然後低聲地求道:“藥的還有?”嘿,憨厚人也會討巧,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所有的地鏟完了第一遍,接著再鏟二遍,玉米地甚至還鏟第三遍。這時已到農曆夏至,早上五點人沒睡醒就搖搖晃晃地往外走,蒙頭轉向鏟鏟鏟,晚上七點太陽還然掛在天上,咬牙切齒鏟鏟鏟。

  日複一日極度疲勞,集體戶人吃飯像餓狼,睡覺像豬玀,腦瓜像木頭。幹活的時候隻盼三件事:一是隊長喊一聲丹陪匹由紮(抽煙啦),便可以一屁股坐地歇會兒。二是喊一聲嘎紮,就可以收工回家。三是等待老天開恩下雨。可是這雨真有點難盼。六月少雨農活照幹不誤,等到七月底赤日炎炎似火燒時才有雷陣雨。我們常在田裏眼睜睜地盼望著空中的烏雲,它總是慢吞吞地從西北麵壓過來,閃電和雷聲由遠而近,眼看著雨簾快到頭頂了,隊長終於喊了聲嘎紮,於是大夥頓作鳥獸狀,飛奔回家。

   我們太堅強了,連自己都不曾意識到。正當死去活來之機,有一天林隊長莊嚴地宣布鏟地結束了,明天全隊休息一天。

   第二天早上我享受到了或許是此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最滿意的懶覺。醒來時我不知何時,吃過早飯後又躺回炕上,不知何故我居然發燒了。這是我下鄉三年中僅有的一次生病,難道支撐著生命之軀的那些精神支柱會因突然的鬆懈而轟然崩塌嗎?

  鏟過第一年的地,出生入死脫胎換骨,以後再也沒有什麽扛不住了。

                          十七 抓蛇

  “山上蛇的有。”那天鏟地休息時我往地上坐,最壞人湊了過來說話。

  “蛇,哪有蛇?”我下意識地往地上張望。

  “這裏不是,那邊的有。”他指了指北麵的天空。我以為最壞人又開我玩笑了,這地方大冬天六個月,零下二三十度,有蛇早就凍死了。

  第二天下午收工回來,最壞人鑽進我們的寢室說聲跟我走,我和樂勇知道一定有事就跟他來到隊裏倉庫前的空地上,小楊和最壞人的弟弟蹲在那裏,身邊有一個陶土小灶,灶上架一個小鍋,鍋上冒著白色的蒸汽。

  “看看裏麵什麽的有。”最壞人眼神詭秘,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我掀開鍋蓋一看,一段段白花花的東西在翻滾的湯水中浮動。啊,蛇肉!我一下子猜出來了。可是樂勇對此不感興趣,留下我們四個蹲在地上開吃,先喝湯,再吃肉。我啃得快,隨手扔下一節蛇骨頭,最壞人見了急忙搖手,指一指翻過來的鍋蓋說:“這裏邊的放。”

  我問為什麽?小楊說有毒,所以不能在家裏邊吃,骨頭要埋起來,紮到人腳不好。小楊上過中學,漢語水準在隊裏的年輕人裏最好。我剛到隊裏暫住過他家,那時他磕磕巴巴地用漢語給我講過很多朝鮮族的傳說。

  我生平第一次吃蛇覺得味道不錯,可惜湯多、骨頭多、肉太少,還沒搞清蛇肉和別的肉的區別鍋底已經朝天。吃完了我又問哪裏抓的蛇,最壞人說:“告訴的沒用,蛇,我弟弟的抓,他的帶路。”

  沒過幾天遇上個不用出工的好時光,最壞人的弟弟夾根木棍來到集體戶,他不會講漢語,吱呀一比劃我立即明白了,要上山抓蛇。

  一聽要抓蛇,周紅不解:“抓蛇幹什麽?”

  大話和帶魚都笑了:“吃啊。”

  外婆非常緊張:“要是被蛇咬了怎麽辦?”

  我覺得沒啥緊張的,複課鬧革命時去去上海奉賢鄉下參加雙搶勞動,大家圍著麥田割麥,割到最後發現了好幾條蛇,高年級的同學追上去就打。我也學會了從後麵快速出手拎起蛇尾把不停地晃動,防止它轉身抬頭咬人,然後三下兩下就把它摔死在地上。

  “太嚇人了。”馬美玲也來一句。經她這麽一說男生要是不參加行動豈不成了膽小鬼。

  大家說幹就幹,帶魚揣上一團布帶,說是可以綁褲腿。樂勇幹脆穿上水靴,蛇想咬也咬不到。朱世豪拿把鐵鍬,還有拿木棒和鐮刀的,就這樣,一隊人跟著最壞人的弟弟十分誇張地出發了。

  出了生產隊轉北,大沙河左側的山崗上拔起一座山峰。最壞人弟弟指了指這座山峰唧唧咕咕又說了幾句,大家便猜到了蛇就在上麵。帶魚張口就說這叫帽兒山。說得真對,那山峰就像一頂歪帶的禮帽。

  那座峰高出山崗五十來米,路有點陡峭。最壞人弟弟走在前頭,大家腳踩亂石,七繞八繞地登上峰頂。頂上的地盤挺大,樹林茂密,新枝翠綠。

  蛇在地上? 我不時地低頭, 在樹上? 我不時地抬頭, 在草裏?我幹脆撿個樹棍上下左右撥弄。這哪象抓蛇,分明在防蛇。這時誰都不吱聲了,一個緊跟一個,不知接著會怎樣。

  “哇!”最壞人的弟弟忽然叫了一聲停在了前麵,後麵的人頓時愣了。他指了指旁邊的不遠處,輕手輕腳地往那兒挪步,大家緊跟著。

  一塊巨石之下,被太陽照得白晃晃的石堆中盤踞著一堆灰褐色的小蛇,層層疊疊地擠在一起,紋絲不動。時間恐怖地凝固了幾秒鍾,然後,樹棍木棒鐵鍬瘋狂落下。這些沒來得及鑽進石縫逃命的蛇們永不明白在這險要的安生之地,怎麽會突然降臨了如此龐大的天敵。

   打掃戰場時才有人開腔, 小心半死的蛇還會咬人呀, 小心四周還有活蛇呀,大話忽然大聲叫道小心滑倒!這時我個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懸崖邊。

  清點戰果大大小小十幾條蛇,一尺半到兩尺來長,用繩子綁上裝進布袋。哈哈有肉吃了。

                         十八 夏天 

   莊稼越鏟越高,等到高粱、玉米竄到兩尺來高,夠資格的老農獨自駕牛扶犁給壟上的莊稼培土,叫作趟地,也分先後兩次。

  黃煙是夏天的主要農活。煙苗五月中旬已從暖窖第一次移植到露天苗床,六月中旬煙苗長到十來公分時就要第二次移植到大田。

  隊裏最肥沃的農田留著等它,年底分錢多少也靠它了。煙苗也種在壟上,用鏟子掏個小坑,施一把牛糞,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連根帶土的煙苗輕輕地放到坑底,澆點水,用手扶正煙苗,蓋上些浮土。

  七月中旬黃煙竄到一米半高,最下麵的心形煙葉長到一尺半長時,打煙開始了。 打煙人站在壟溝中,一人打兩壟,一手把住要打的煙葉的柄端,輕輕往下一掰,哢嚓一聲打下煙葉。打下的煙葉捏在手中繼續打,直到手裏捏滿了才提手將煙葉夾到另一隻手的胳膊下,等到胳膊夾滿了,你得將它送到地頭或者有人來接走你的煙葉。每棵黃煙每次隻打最底下的一兩片葉,每隔兩三天打一次。

  八月黃煙越長越高,很快沒過了人頭,葉片也越長越大,兩壟的煙葉時常交叉在一起。打煙一定在早晨,一早的煙葉上全是露水,人一進去露珠漸漸地將你浸透。一早的氣溫通常十一二度,小風吹來甚至涼得人發抖。我們沒有雨衣也找不到一片塑料布,隻得多穿一層衣褲來抵擋露水。

  一天雨後去打煙,地頭一片稀爛大家猶猶豫豫不想幹了,新上任的林隊長把嘴上抽到半截的卷煙往地下一甩,一語不發地第一個踏了進田壟, 眾人隻得跟隨。不一會兒人就象被水潑了一樣,從頭濕到腳。鞋子粘上了泥坨,甩都甩不掉, 挪步越來越難。

  忽然傳來外婆哎呀一聲大叫,人在哪兒呢?煙葉擋住了視線。再說各自都夾著一胳膊煙葉,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又怎麽過去營救呢?恰好此時下起雨來,有人喊話嘎紮(走啦),大家立馬往外撤。撤到地頭見到了我們尊敬的外婆一屁股爛泥,帶魚帶頭哈哈大笑,笑人也是笑己,要是有張鏡子照照,個個都像落湯雞。

  打煙和烤煙有嚴格程序和標準,打下的煙葉必須立即送到村裏倉庫邊的大棚下,阿茲瑪尼們(大嫂們)盡快把煙葉兩片一對夾進由兩根稻草繩擰成的七米來長的掛繩上,製成一條條煙串並及時將煙串送進烤煙樓裏掛起來晾幹。

  烤煙樓隻有一個很小的木門,樓內平頂,頂上有一個透氣的小天窗,樓內兩側的土牆上等比橫安上一條條木杠。男人們爬上木杠,由上往下將煙串一層一層地掛在兩邊的木杠上,直至掛滿全樓。

  老李頭、林隊長、最壞的人和張會計負責燒火烤煙, 那可是壟斷的技術活,別人想幹都沒門。烤煙用煤生火,原因是可燒的樹早已燒完了。燒火前用爛泥糊死小門的門縫,用木板和草簾子來控製樓頂天窗的大小,至於全過程如何控製樓裏的密度、溫度、濕度、壓力和時間我們不得而知,盡管我在《農業基礎知識》書上看過烤煙的一般介紹,印象中一樓煙要烤三天。

  烤好的煙必須在天蒙蒙亮時卸出煙摟,卸下的煙串攤到樓邊的空地上打露水,讓煙葉變得濕潤柔軟不宜破碎,便於將它從煙串中拽出和分揀。

  卸煙是我最不情願幹的農活,不是怕爬高,也不是嫌活累,而是耽誤睡覺。人睡得死死的被活活地叫起來幹活,難受呀。

  盛夏還是有些輕巧活兒,比如趟地時跟著施點化肥,在大田裏種青蘿卜和大白菜。這兩種蔬菜叫作秋菜,秋收冬藏,冬天的菜盤子就靠它和土豆了。

  不管怎樣,盛夏時節舒服多了,人不再起早貪黑,上午出工回來,大太陽的中午還可以小睡一覺再出工。田頭幹活休息的時間拖長了,如果能遇上一棵大樹或者坐在灌木叢邊,你可以舒坦地喊它兩聲,或者深深地用鼻子吸口氣,嗅嗅大地蒸騰出來的沁人心肺的氣息。

  盛夏,日出村邊楊樹柳枝知了聲聲, 日落遠方溝底溪邊蛙鳴陣陣。白天烈日當空時有風雨雷電,晚上清風習習常見星河璀璨。大雨過後,大沙河洪水滾滾。豔陽之下,大地上萬物蓬勃。

   七月有新收的蕎麥和豌豆,那是社員的及時補給,太寶貴了。

                         十九 遊泳

  下鄉第二年夏天的一日,劉牟說山上有個地方可以遊泳,我就興衝衝地跟他出發了。先過大隊部,再向東順路上崗,一路上可以不時地回看三隊的村莊,它在漸漸地變小。

  登上崗頂馬鞍山的雙峰就立在上麵。崗的東麵隔一條山溝還有一道崗,再後麵便是三峰洞的主峰。劉牟說可以遊泳的小水庫就在對麵的崗下,可以沿這邊的山崗彎繞到對麵的山崗。我心急主張抄近路,於是我倆直接撥開灌木,左避右讓,腳淺腳深地從兩崗之間的山溝中闖了過去。好在濫砍盜伐後樹木稀疏,要不哪能這麽容易就過來了。

  登上那道山崗,東麵的下方是條大川,川中有公路和鐵路聯通龍井、朝陽川和延吉市。從崗上往下不久果然望見一窪綠水,到了跟前真是一個水庫,三四個籃球場那麽大,四周不見人煙。劉牟撲通一聲跳進水裏,蛙泳、仰泳,自由泳樣樣都會。我隻會頭抬在水麵上的蛙泳,遊了二三十米就會大喘氣,非靠岸休息不可。

  玩夠了回走,我倆老老實實地沿著崗頂繞了一個U形彎回到馬鞍山峰下。這是一條隱隱約約的羊腸小道,但好走多了。回到集體戶我立即發布消息,來回三小時,登高望遠,藍天碧水,好玩極了。

  終於盼到一天,上午打煙收工後隊長說下午沒活了。午飯過後集體戶傾巢出動,一路嘻嘻哈哈地來到水庫。旱鴨子見水,男生脫剩一條褲衩,撲通一聲跳了進去。女生先看了一會兒,然後悄悄地藏到一間小磚房後麵,再露麵後變成了短褲短袖。

  喔喔!男生們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麵,那三位低頭、臉紅、怯笑,兩條玉腿一步一步地涉到水中。

  大明第一次遊泳,姿勢自由發揮。老蟲居然如魚得水,帶魚海洋生物怎麽遊起泳來勿大來事,反而女生個個都會比劃幾下。要是排名遊泳水平,大明墊底,倒數第二肯定是我。

  戲水玩耍忘乎所以,再好的戲也得謝幕,回走路過大隊部碾米房時我撞見村裏的老劉,他在裏麵當操作工,眉毛胡須上掛了一層白花花的糠粉。

  “都去哪啦?”他問。“三峰洞水庫遊泳。”我答。

  “還是年青人好啊。”他歎了一聲,又問道:“幹活還不夠累嗎?”

  我不知怎麽回答好,那一刻我真的渾身無力了。碾米房門口正好有一台磅秤,我站上去一稱,體重離一百斤還差點,身高一米七六整一個皮包骨頭,怪不得遊泳直往水裏沉。

                          二十 秋天 

  瓦藍瓦藍的天空漂浮著朵朵白雲,高粱沒過人頭築起一道道青紗,穀田升到半腰高而層層綠浪,莊稼無聲無息地抽穗揚花和結果。

  盡管每天還要出工,打煙和烤煙沒那麽緊張了。阿茲瑪妮們在大棚下邊嘮嗑邊慢悠悠地選煙。選煙是細活,要一張一張地展平烤好的煙葉,依照煙葉的尺寸、厚度、色澤和芳香等標準,把它們分成一至四等煙,並把同等煙疊好紮成捆。據說有一年隊裏烤出很多一等煙,葉子又大又肥,葉麵、分莖和主莖一色金黃,一斤可賣一塊多錢,神了。然而通常年份最好的煙也就是二等煙,主莖的顏色有點土黃,而且占的比例也不多。其餘大部分是三等煙,一斤隻賣四五毛錢。

  秋天大田勞作少了,隊裏和社員趁此時節修整房子。帶魚運氣不好被派上一個脫土坯的活兒。 身材修長戴付眼鏡的他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來和泥,再用手抓起泥巴使勁地往土坯模子裏甩。我卻遇上個輕活,坐牛車一路逛景上到馬鞍山峰下,撿些從峭壁上崩落下來的石板裝車回走,還順便瞧瞧石壁下一個被封死的巨大的水泥門,門前的牌子上明晃晃地寫著:“軍事重地,請勿靠近。”

   我們所在的德興溝確實是個軍事重地,西麵帽兒山上也有一個類似的軍事重地,集體戶人去過那裏,那時大門沒鎖,裏麵還有幾道門,很長的水泥隧道,隧道兩邊盡是大大小小的帶門和不帶門的水泥房間。

  一九六九年是個多事之秋,全國人民都在準備打仗,我們的小山溝也不例外。本是秋閑季節,按照上麵的要求一批壯勞力每天在村口西麵的小沙溝裏挖防空洞,另一批人包括我拉出去挖戰壕。我們每天要花兩個小時來回,在馬鞍山北側的荒坡上挖開碎石和沙土,掏出一條七八十米長、接近半米深的地溝。我琢磨這溝哪夠深啊,趴著還湊乎,要是屁股一撅,準被流彈打中。

  兩年過去了,轟炸沒有發生,阻擊也沒發生,反倒聽說村邊防空洞裏長出了黑木耳。我饒有興趣地慢慢地探進洞裏,瞧見支撐洞壁和洞頂的樹樁樹幹連同土方一起塌了下來。樹樁上真有黑木耳,摘了一些我趕緊退回,小命要緊啊。

  九月上旬的嫩玉米可以吃了,不過有點奢侈。最壞的人通夜在烤煙樓燒火,他那兒藏著些來路不明的嫩玉米。我故意去他那兒磨蹭,他也樂意拿個架勢然後施點小恩小惠。不知他從哪兒變出一個青殼的玉米棒來,順手扔進了烤煙爐。眼看著玉米青殼著火了,露出了金黃色的玉米粒時他趕緊將它扒出,順手掰下半棒扔給我,神秘地說道:“這個好吃大大的有啊。”

  為了接濟口糧不足,隊裏趕早收了一塊地的土豆分給各家各戶充糧。集體戶得了一大堆,於是每天午飯前每人先空口吃兩三個帶皮煮熟烤幹的土豆。天天如此如此,難吃到我幾十年來一直討厭土豆。一日,一起下鄉的隔壁一隊集體戶的同學給我們送來一包他們自己種的小個頭的上海珍珠糯玉米,真好吃呀!

  第三年秋天朱世豪和樂勇去我們隔壁的德興四隊修小水庫,吃住在那裏,三四個星期後他倆回集體戶一趟,我見了大吃一驚,人變成了非洲黑人,而且滿背都是蟲咬的斑點。我問他們水庫修成了嗎,世豪說還早著呢。那時農業學大寨,沒事找事幹,蠻幹瞎幹不要緊,要緊的是態度正確 。

             

                        第三年秋天集體戶門前合影

                           二十一 跳蚤

  一天早上馬美玲低著頭從寢室裏出來,不好意思地用手擋臉,眼皮上幾個紅包,脖子邊一串通紅的手指印。

   “啥事體呀?”有人問。

   “發風疹塊了。”她答道。

   “奇怪,天一熱就發這種毛病。”帶魚加了一句。

  幾天後我一早醒來,胳膊上一陣瘙癢,用手去撓發現也是四五個鮮紅的指印。見鬼,也得風疹塊了?實在太癢,中午收工回來脫了衣服再看,那些指印越腫越大,本來兩個相近的指印連成了一團,像顆大紅棗。晚上睡覺我幾次癢醒,天亮起來一看,腫塊中心的潰爛點上滲出了粘乎乎的液體。第三天我的嘎雞窩下鼓起了兩個隱隱作痛的淋巴結,心裏陣陣寒顫。

   接下來的日子這些腫塊由鮮紅變朱紅,由朱紅變紫紅,由紫紅變咖啡色。結了痂的腫快被撓破,撓破後再結痂,沒完沒了,搞得我神經兮兮。

  鬼知道胳膊上舊痂未了,腿上、腰上和後背接連不斷地冒出一串串鮮紅的腫塊,真是惡魔纏身,鬧得我日夜不得安寧。

  一天晚上我在劉牟寢室,劉牟哎呀叫了一聲,說是看到一隻小蟲在咬他,我湊過去查看,沒有蟲呀。過不會兒他又大叫起來,一個大拇指摁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後慢慢地移開,一隻半個芝麻粒大的咖啡色的硬殼小蟲露了出來,他說大概是跳蚤。

   警覺到我的紅腫也許正是被這種從來沒見過的蟲子咬的,第二天我特意問劉牟有沒有起腫塊,他說沒有,我又吃不準了。

  接下來每天睡覺前我都很緊張,坐在炕上不停地盯著露出來的大腿和胳膊擔心跳蚤來咬。同炕的世豪和樂勇笑著說道難道跳蚤隻咬你嗎?

  守株待兔,一天晚上我忽然感到大腿上被刺了一下,定神一看,確實有一個小黑點,於是揮手拍下死死捂住,然後一點一點地挪開手來,左看右看什麽都沒有,見鬼了?幾分鍾後,腿上被刺的地方開始發癢,慢慢地冒出一個小點,用手一撓小點擴大,兩個小時後變成一個紅指印。我終於確信受苦受難都是跳蚤害的。我忍無可忍,哪能坐以待斃,可是跳蚤來無影去無蹤,一跳不知多高,怎麽對付它呢?這炕沒法睡了。

  那麽我睡哪兒呢?廚房的大木台可以睡人,但是成何體統。對了,我可以睡在架在木架上的我的裝衣服的木箱上,它離地大約一米三,跳蚤再跳也跳不了這麽高吧。可是,衣箱會不會壓塌呢?我小心翼翼地坐到衣箱上,好在排骨一個不到一百斤,搖晃幾下沒出問題。又可是箱子隻有七十公分長,屁股和腿往哪裏放?

  天無絕人之路,我從倉庫裏搬來我下鄉托運行李用過的那隻三夾板卷成的包裝桶,間隔一尺放到箱子旁邊,圓桶不夠高就在上麵疊一個塞滿衣服的旅行袋與箱子找平,於是輕手輕腳地爬上衣箱,將頭和後背貼在箱子上,屁股有點懸空,兩腿搭在旅行袋上對付了一夜。

  “明華你練什麽雜技? ” 第二天晚上帶魚走我們寢室笑道。

  “總比被跳蚤咬要好呀。”我說。

  “你看我。”帶魚提起褲腿說道:“祖國山河一片紅。”

   “啊?你也被咬了。”我吃了一驚。

   “我一開始就懷疑馬美玲不是風疹塊。”帶魚也一臉無奈。

  從此我白天出工,晚上練雜技,兩個星期下來實在挺不住了,隻好采取第二套方案,在房間裏噴敵敵畏,退回炕頭和衣而睡。說是和衣,還特別套上兩雙冬天的厚襪子,把褲腿塞到襪筒裏,再帶上手套扣緊領口,嚴防跳蚤入侵。這麽嚐試了一段時間,盡管隔三岔五還被跳蚤偷襲,情況就算好轉多了。漸漸地我總結出經驗,要是後背、腰和大腿被咬了就得趕緊換衣服。因為我在換下的襯褲的腰縫裏和襪子裏抓到過跳蚤,氣得我咬牙切齒撚它粉身碎骨,視之為日本鬼子,恨它成美帝國主義。

  有一次上海知青慰問團的代表來我們集體戶,免費發送上海新開發出來的蟲咬消炎止癢軟膏。我喜出望外,結果摸了以後沒啥效果。每年仲夏秋初集體戶人常被跳蚤所害,即使到了冬天我撩起褲腿看看自己的腿,上麵還留著數不清的深一塊淺一塊的疤痕。這哪是人腿啊,分明兩條放大了的癩蛤蟆腿。

              

                            集體戶人門前合影

                             二十二 秋收

  下鄉第一年國慶節後, 村口小溪對麵的一大片高粱地被奇怪地割掉了一大塊。接著老張頭一人獨自出工,牛拉扒犁推平壟溝,再拉石滾將地壓實,然後天天早上從牛舍拉來新鮮牛糞摻水潑灑在地上,用木鏟推平覆蓋住黃土上,再駕牛拉的石滾來回碾壓,於是一個平整的打穀場誕生了。瞧瞧這地麵,一層純自然的植物纖維,叫作化牛糞為神奇。試想如果沒有這層牛糞的保護,一不小心,我們碗裏的小米飯又會生出多少沙子來呀。

  十月中旬開鐮,開鐮先割穀子,眾人來到穀田,綠色已成淺黃。颯颯颯揮鐮一掃,稀啦啦沒多少秸稈。一塊地一走而過,身後沒多少穀把。我問社員今年穀子的收成怎樣,回話都說還可以。這一年風調雨順,廣種收薄和靠天吃飯也就這樣了。

   割地不用著急,地頭時常歇氣,而且一歇好長時間。歇氣時最壞人從腰帶上解下一條石片磨起鐮刀,我問這石頭是從哪裏來的,他說是朝陽川的買,然後又一本正經地對說,我一個的送你。第二天他果然送我一條磨石。第二年我們去山峰洞水庫遊泳時我發現那兒的路邊盡是這種沉積沙岩石片。好一個最壞的人呀,逗我一把。  

  割完穀子全隊勞力兵分三路流水作業。年輕的繼續割地,年壯的趕車拉場。這一來楊隊長的兒子小楊和李隊長的弟弟小李成了頭目,集體戶男生成了主力,一路揮刀橫掃。地頭休息時便有特別節目,先在壟溝裏堆些幹草或樹葉,折幾把黃豆杆疊在上麵,點上火,等到豆莢燒盡聽到劈啪劈啪的爆炸聲時,隨即將火踩滅,然後帽子扇,嘴巴吹,橙黃色的開了口的黃豆便從黑黢黢的炭灰中露出,於是大家蹲著坐著,頭拱到一起邊挑邊吃。這個香呀,這個忙呀,個個喜笑顏開。

  這邊廂割地,那邊廂打穀。打穀場好像一座舞台,藍天穀堆當布景,滾筒打穀機是道具,演員個個真實不用化妝。車夫吆喝著黃牛駕車衝上舞台,阿茲瑪妮們(大嫂們)圍坐在一側割高粱穗,掰苞米棒,嘰嘰喳喳聊個不停。有人往喧囂的打穀機裏送料,有人從打穀機下出料。林隊長、楊隊長和老張頭真是個爺們,忙個不停,來回張羅。

  打碎的穀料要篩,要曬,要揚。揚小米穀子最漂亮,老劉、老張頭輪番用大木鍬鏟起穀粒使勁地往上一揮,一股金色的噴泉穿上藍天,風兒一吹化作雨簾,穀粒落到近處,癟殼和屑末化為煙霧飄到遠處。

  打場多歇息,靠著軟軟的秸稈,曬著暖暖的陽光下,聞著淡淡的穀香,真那個舒坦呀。

  交公糧的日子到了。一天下午我趕了一輛牛車隨車隊去朝陽川賣黃豆。說是趕車其實是坐車。老牛認路,會乖乖地自己走去。車進了糧庫要排隊,不一會兒來了個員工,張會計笑嘻嘻地迎上去遞煙,說了一大通客氣話。那位拿一把V形槽的長錐往每輛車的某個麻袋裏一插,抽出些豆粒倒在一個盤子裏,然後挑出幾顆豆子扔進自己的嘴裏用牙一咬吐將出來, 接著在一張表格上勾來勾去,填寫文字和數據後大手一揮,我們便去過秤,最後卸黃豆進倉。

  糧站出來後車隊停在一個小店前,張會計領著大家往裏走,他掏錢買票讓大夥兒各領一碗朝鮮冷麵。我排在最後,剛吃幾口見有人已經抹嘴吃完了,無奈我隻得拚命地往肚裏吞。 這是我第一次品嚐冷麵,也是第一次享受免費的工作用餐。不知那碗冷麵是慣例還是破例,要是破例就更好,一定是今天的黃豆賣了個好價錢。

  回村的路上滿天繁星,牛車咯噔咯噔地往前,軲轆吱嘎吱嘎地作響。我卷縮在車鬥裏寒氣逼人,用空麻袋套在腿上蓋在身上。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到哢嚓一響,感覺牛車一震便猛地醒來,睜眼一看昏暗中老牛帶車闖進生產隊的牛舍,車被一個門框卡住了。

  分糧的日子到了,全村各家各戶湧到打穀場,誰都睜大眼睛盯著穀子和磅秤,絕不差錯。一日,一起下鄉的隔壁一隊集體戶同學送給我們一小袋剛收的新大米,一鍋煮了,晶瑩剔透,滿口噴香,簡直昏過去。

  十月中旬,村外西坡溝壑裏的綠色樹林忽然色彩斑斕,赤橙黃綠青紫齊全。秋色美麗然而短暫。

                       二十三  看電影

  大隊部今晚放電影,消息傳來就像試爆了第一顆原子彈。 傍晚的天空遲遲黑不下來,吃過飯的難兄難弟們隻得聚在所謂的社交區,集體戶的廚房裏嘎山壺(扯談)。有人說千萬別放樣板戲,每一句台詞都會。有人說千萬別放記錄片,不是開會就是遊行。帶魚嚷道快來猜猜啥電影,誰猜對誰英明。這下子開了鍋,什麽地雷戰、地道戰、智取華山、南征北戰,什麽鐵道遊擊隊、洪湖赤衛隊、英雄兒女、虎膽英雄、小兵張嘎。

  “哪能都是打仗的?”周紅質疑。

  “那就來個滿意不滿意。”帶魚故意用蘇州腔調娓娓道來。

  “劉三姐。”老蟲說完又懷疑了:“是不是還沒解封?”

  “五朵金花。”駱駝一字一字地念將出來。

  “做夢啊,談情說愛,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外婆的語氣軟綿綿的,不像批判,倒是有點希望。

  暮色終於降臨,有人喊了一聲走囉, 一長溜十二個人一路說笑奔大隊部而去。我邊走邊琢磨要是去公社看電影來回三個小時還要花錢買票,去大隊看電影來回二十分鍾還不用花錢,為啥下鄉半年才放一次電影?

  大隊部小學操場上支起了一個不怎麽大的銀幕,幕前幕後黑壓壓地一片人群。有坐的,有站的,小孩們四處亂竄,估計全大隊能走路的都來了,約莫五六百人。

  銀幕正麵二十米外支起一個不點大的放映機,時不時噠噠地轉動幾下,一會兒照亮銀幕,一陣歡呼,一會兒漆黑一團,一片歎息。

  幾番折騰終於響起了音樂,銀幕上打出黑白字母列寧在一九一八,喇叭裏傳來放映員的朝鮮話講解,觀眾們一片歡呼。然而我們隻能歎氣,這片子前些天剛去公社電影院看過。

  放映機吱吱嘎嘎了幾分鍾後,銀幕上出現了英俊高大的瓦西裏。他一開口說話,原聲漢語配音聽不見了,代替的是放映員朝鮮語口譯。集體戶人雖然聽不懂口譯卻能憑記憶默背台詞:“牛奶沒有,麵包也沒有。 不要難過,不要哭,會有的,都會有的,麵包會有的。”

  越看越沒勁,不管是瓦西裏還是他的夫人,不管是列寧還是高爾基,一說話都變成了放映員的一種腔調,這怎麽再往下看?

  不一會芭蕾舞《天鵝湖》來了,一群天鵝翩翩起舞,王子出場與一隻天鵝雙雙起舞, 美妙的音樂和奔放的舞姿美輪美奐。 接著特寫鏡頭,天鵝白淨修長的大腿和短裙,還有隱約可見的三角褲頭 …… 突然銀幕模糊了,音樂沙啞了。就這麽兩三分鍾後畫麵慢慢地清楚回來,雙人舞已經結束。

 “ 娘希撇。”老蟲禁不住罵了一句,像是哪部電影中蔣總統的台詞。在公社看這電影既是漢語原聲也沒模糊變焦,怎為什麽到了大隊味全變了。集體戶人再也忍不住了,老蟲振臂一揮,帶著一溜人馬提前撤退。

  一 陣寒風襲來,畢竟秋深時節。這隊人馬一字排開,借著大沙河河麵上閃爍著的銀色月光,選擇好路線,一蹦一跳地跨河回家。我走在後麵,這場景真美,美得像電影。

                    二十四  一記耳光  

  拆開那封厚厚的家信,見到裏麵那塊黑紗,讀到父親病故的字跡,傅金賢失聲慟哭。他從小失去母親,現在又失去了父親,決意立即回家回,哪怕是見一眼父親的遺照。他臂戴黑紗十八裏長路直奔朝陽川人民公社。

   那是一九六九年十月,中蘇邊境戰雲密布,林彪副統帥頒發一號令,全國一級戰備。一份未曾見過的不知從哪來的內部通知規定,延邊的一萬多名上海知青離開住地。

  大汗淋漓的傅金賢一頭闖進了公社知青辦公室,掏出家信交給一位中年幹部並申請回家。這位幹部問清楚身份後草草地看了來信,抬頭問道有沒有電報和其它證明。傅金賢說沒有,但是他強調信上寫了父親一直隱瞞病情,病危時還囑咐家人不要發電報打擾。這時這位幹部話題一轉大講起戰備形勢和堅守邊疆保衛邊疆來。

  傅金賢聽著聽著一股無明之火湧上心頭,隻覺得腦中轟隆一聲,衝將上去甩開胳膊給了這位幹部一記響亮的耳光。

  辦公室裏的人忙把傅金賢拉開,混亂中衝進來幾個民兵推搡著要抓人。這時這位幹部已平靜下來,讓大家坐下,隨即開出一份介紹信並蓋上公章,心平氣和地向傅金賢交代還要去縣政府再開個介紹信和蓋章,才能買到回上海的火車票。傅金賢急忙乘車趕往縣城,辦完手續後走山路天黑了才回到集體戶。

  第二天下午集體戶人湊齊了他回上海的路費,全體出動為他送行。到朝陽川火車站憑著簽字蓋章的介紹信買了去上海的車票,接著去公社辦公室向這位中年幹部道歉,可惜沒遇上,一打聽他叫李三峰,是公社知青辦公室主任。

  天黑了,我們一行十二個人走在鎮上昏暗的街道上,走著走著,在我前麵的大明忽然消失了。我莫名其妙便四周查看,一條挖開的深溝橫在前麵,再望下張望,那溝兩米多深,下麵隱隱約約有個人。趕緊營救,有人跳將進去扶人再往上托,有人跪在地麵往上拽。拽上來的大明說話吱吱嗚嗚,估計昏了過去剛醒來。帶魚義憤填膺呼叫一定要找他們算賬,可是他們是誰呢?就像知青想回城探親不讓走,你找誰去算賬。

  女生在衛生所陪大明做檢查和觀測, 男生送傅金賢去火車站。進站時我們這些一望就知的上海知青被攔下,查了火車票後隻許傅金賢一人進去。

  豈有此理,本來車站是隨便送客的!憤怒之下我們一撥人直接衝進站台,另一撥人進了車站辦公室與他們爭論。那些人理虧詞窮最終允許我們都進站台送行,但還是派了站務員跟隨,以防有人乘機上車逃回上海。

  傅金賢走了,留下的十一個人在漆黑的夜色中徒步返回山溝。這一連串的事情像一隻無形的凶手狠狠地扇了我們一記響亮的耳光,自由和尊嚴何在?  

  四十二年後,遠在上海的傅金賢費盡周折打聽到了李三峰地址,向仍在延邊的李三峰先生寄去一封遲到的道歉信。不久,李三峰先生回信表示了誠摯的謝意。然而對於知青一代的不幸誰來道歉呢?

                       二十五  冬天

  秋末冬初,新糧分來,告別七個月的陳年高粱米,小米一煮滿屋噴香,盛到碗裏金黃錚亮。嚐一嚐吧,這是你的勞動果實。

  糧有了,十二個人分到六千多斤皮糧,碾成米,堆得碩大的木頭米囤子冒了尖。油有了,用分來的黃豆去大隊碾米房榨的。菜也有了,一大堆土豆、蘿卜和白菜。我們在地窖的原址上照樣重挖個地窖,把菜往裏一藏,隨吃隨拿。

  柴也有了,分到北山坡上一大片梢條地,像割地一樣輕輕鬆鬆地將它割下,捆成捆用牛車拉回,垛在菜園裏跟房子一般高。隊裏把打場後的黃豆杆、玉米芯整車整車地拉來堆在集體戶的南門口,就近拿來就燒。

  年底評工分由隊裏掌控,集體戶與隊裏的核算由祖康出麵。十一月中旬有了結果,集體戶男生除了我都是三等工,女生與我四等工,和阿茲瑪尼同一係列。我十分委屈,原因是我出工少了?出工少是我頂替了那麽多不願留在集體戶做一個星期飯的別人,我冤不冤呀。

  第一年隊裏一工的工值三毛多,我們大約出工一百八十天,平均等級約為三點五,集體戶總收入約一千兩百元。扣掉隊裏分給的口糧、黃豆、秋菜和秸稈的錢五百多元,集體戶還留有現金六百多元。於是集體戶決定留下一半作備用,其餘每人分得現金二十多元。當祖康把錢交到我手上時我真的感動了。這是我第一次掙錢,有了回上海的火車票錢。

  下鄉第二年每工值比第一年差, 但是出工天數多,工分等級也提高了,集體戶總收入比第一年高。第三年更高,總收入應該是第一年的一倍。

  冬天無工可出,地沒凍硬時阿茲瑪妮們會去黃豆地挖田鼠洞,運氣好的一個洞裏能挖出十來斤黃豆。到了寒冬臘月在家實在呆膩味了,林隊長、李隊長或最壞的人會扛個鎬頭,叫上集體戶兩三個人作陪襯一起去刨牛糞。大冬天刨牛糞一鎬頭下去一個白點,與其說刨糞不如說泡工分兼活動筋骨。那年我們刨出的凍牛糞堆在一邊,開春化凍了才往地裏運,白刨了。

  冬天閑了又是搞政治的好時機, 然而我們也降溫了,有時祖康組織大家圍坐在炕上一起聽讀報,盡管有時還會趕時髦讀讀《共產黨宣言》和議論一些高大上的議題,包括一些莫名其妙的馬恩原著,我整個雲裏霧裏。

  冬天隻能貓冬,到了一月方知集體戶的房子真叫美麗凍人。你瞧這薄薄的泥糊的牆門多窗多漏風多,一早起來寢室的四壁布滿了白霜。房子兩頭離灶頭遠的寢室更冷,東頭的大明晚上睡覺戴個皮帽,西頭時常滴水成冰。西頭的三位忍無可忍,便在炕沿壁下掏了個窟窿連接炕道加建一個小爐灶生火加暖。

  有天晚上添煤入膛後便睡,睡到後半夜劉牟頭痛萬分中醒來,起身搖搖晃晃推門出去小便,這時寒風一吹他一陣嘔吐,突然意識到可能煤氣中毒了。要不是劉牟這一推,我們的三位同胞真有可能意外地光榮了。幾十年來隻要張秋林一見集體戶人就會破口大罵這個差點要了命的荒唐的下鄉。

  貓冬貓得實在無聊,花三個小時一去一回到朝陽川看電影。一次看完電影摸黑回走,實在太冷了隻得連走帶跑運動取暖。回到集體戶進門點燈一看,彼此眉毛胡子全白,全套黃狼皮都沒用,領子上一層厚霜,翻下的帽耳朵上掛著冰。到底有多冷,少說零下二十五度。

  下鄉第二年入冬後的一天早上,集體戶的大門推不開了,用力再推方知大雪掩門。第一次遇上一夜大雪過膝,第二天中午劉牟從大隊部帶回一則消息,說是有人在山上捉到野雞了,因為野雞在雪地上隻能起飛兩次,第二次落地後你能追上就能捉住它。

   大家一聽來了勁頭,決定立即上山。這次一向處事穩健的駱駝居然也參加了行動,劉牟、世豪、樂勇和我用布條綁實褲腿,各人抄起樹棍帶上繩子大呼小喚地準備出發。女生們聞聲從寢室裏鑽出,站到廚房裏為男生送行。馬美玲樂嗬嗬地說道:“我先燒開水了,就等殺雞好伐?”

  一標人馬直奔南麵的山崗而去。打頭的一步踩下去,膝蓋差點陷進雪裏,隨後的人學乖了,踏著前麵的雪窟前進。上到半坡俯瞰全村,村裏人也會抬頭觀望我們。他們能猜到我們去幹啥嗎?等著勝利的喜訊吧。

  我們興致衝衝地爬到崗頂,順著山脊往西走,再轉東北按照被覆蓋的山路下坡,曆時兩小時連野雞的影子都沒見著,兩手空空筋疲力盡折回村子。分析失敗原因,一是路線有問題,光禿禿的崗頂和山路邊哪有野雞窩。二是時間有問題,下完雪第二天野雞還沒餓急了,鬼知道它們躲哪兒去了。

  幾天後不服氣的朱世豪、劉牟和我還有一個誰又去試試運氣,這次去了西麵的山坡,鑽進有樹有灌木的有小溝。果然雪地上有很多條形狀大小不一的足跡。我決定跟蹤大個的,跟來跟去,爬上爬下,最後來到溝邊的幾棵大樹根下,用木棍捅捅這捅捅那。突然間,一隻黃色的狐狸從我的棍子邊竄了出來,沒等我反應過來,一眨眼就沒影了。我激動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服氣了,我們過高地估計了自己,兩條的人腿怎麽跑得過四條腿狐狸和會飛的野雞。

  第三年初冬,一支拉練的解放軍部隊與一輛軍用卡車開進了德興三隊這條渺無音訊和不見外人的小山溝。他們借集體戶的廚房大鍋煮飯做菜,我們借他們的高射機槍做個造型,拍照留念。

                    

                           王大明攝影

   冬天太安靜了,盼望著有點聲響,無論是屋簷下的絲絲風聲還是村外鬆林裏的陣陣濤聲。冬天太純潔了,雪掩山村明月一輪,就像聖誕節裏的童話。冬天太寂寞了,白日做夢回到故鄉,那兒是喧嘩的都市,那兒有思念的親人。冬天太鬱悶了,希望在哪裏?前途在哪裏?

   三九天我踏雪去井邊挑水,去時空桶步履輕鬆沙沙而過。 回走滿桶步履沉重一步一吱咯 ,吱咯、吱咯 ……                                                           

                        二十六 回上海 

   第一年年底天寒地凍,傅金賢已經回了上海,大家越來越想回去。可是不上海知青買回上海的火車票這怎麽辦?大家反複交流後決定,一不乘快車乘慢車,慢車人多管理鬆。二避開朝陽川大站,翻山走小路到銅佛寺小站上車,小站管理鬆。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十二日下午,朱洵、馬美玲、周紅、帶魚、劉牟、朱世豪、樂勇與我一行八人,為了不被人一眼認出上海知青,不穿黃狼皮,隨身隻帶一個小包,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溜出村子,順著西北麵的小路往山崗走。這時不料撞見了社員林昌根, 他一臉驚訝結結巴巴地問我哪裏的去,我說回上海。他搖頭又問為什麽朝陽川車站的不去,我沒法解釋,隻能說去銅佛寺坐車。 他又慎重地問道你的回來的有,我說回來。他一定以為我們逃走後再也不回來了。

  登上山崗向西落到銅佛公社的馬鹿溝,順溝北行兩小時到達了銅佛寺。銅佛寺車站果然很小,正中我們的下懷。外婆老謀深算,要大家一個一個分開混在老百姓中間排隊去買火車票,要是買不到去上海的票不要與人爭執,退下來過一會兒再去買。要是還買不到,大家就買下一站老頭溝的票。上車最重要,上了車生米煮成熟飯,可以補票。

   一陣緊張之後事情比預計的要好,八個人都拿買到了去上海的慢車票,一顆怦怦直跳的心終於平靜下來。 

   乘上慢車第二天下午才到長春,轉乘的那班慢車後半夜才能到站,我們隻能呆在一個空蕩蕩的工棚那樣的候車室裏等待。我靠近火爐取暖,麵朝火爐後背冰涼,背靠火爐前胸冰涼,於是人象撥浪鼓一樣,轉來轉去輪著烤火。時間難熬,看著牆上的時鍾,你越著急它的指針轉得越慢。

  火車終於來了,車到沈陽時天剛亮。我忽然冒出個念頭,車票有效期九天,為啥不下車參觀一下這個東北最大的城市。可惜沒人符和,我隻好與大家告別,在沈陽市內一個煤煙和霧氣彌漫的小站獨自下車。

  下的地方沒有站台,落到鐵路邊順著鐵軌繼續往前走,到了一個道口折上馬路,然後漫無目標地往前走。馬路上卡車飛馳,騎車上班的人行色匆匆,一路全是廠房和煙囪,地麵一層薄薄的灰褐色的煙灰。在一個剛從山溝裏出來的人的眼裏,這就是奇觀。

  走著走著來到一個好大的廣場,我累了坐下休息,問了路人這地方叫紅旗廣場,又問哪有可參觀的地方,說是沈陽故宮。於是我邊走邊問,終於找到了沈陽故宮。可惜故宮大門緊閉,隻能抬頭望望圍牆後麵升出來的金黃色的琉璃瓦屋頂。瞎逛了一天找到沈陽總站,簽票熬到後半夜再上慢車,按照時刻表列車在天亮時到達山海關,我還要下去看看。

  山海關城區很小,穿過一些街道和農貿市場,踏上磚鋪的斜坡就上了一道城牆。城牆上矗立著一座青磚砌成的城樓,雙重飛簷,上層屋簷下鑲著一塊大匾,赫然天下第一關五個大字。我獨立城頭遙望關外,東北和西南一馬平川,唯西北群山突起。雄關漫道咽喉之地,古今多少事,吾等闖關東。

                   

   當天再搭火車又在天津轉車,就這樣在車站和車上一共熬過了五天五夜到達南京。我在我姐姐家的鏡子裏見到了蓬頭垢麵、眼皮浮腫的自己多,少有點吃驚在我遊覽了南京的夫子廟、太平天國天王府遺址和中山陵後,在我從延邊出發後的第八天,也就是那張火車票有效期的最後第二天回到了上海。

  我從馬路轉進大弄堂,一步一步地再轉小弄堂,進了後門上樓梯在三層閣裏見到了我年邁的父母親,心中充滿了喜悅和自豪,爸爸媽媽,我回來看你們了。父母親楞了好久才露出微笑,上下前後將我看個仔細。這是人間最深最真最美的情感,無言能表。第二天,我到曾經注銷我戶口的吉林路派出所報了臨時戶口,因為我是外地鄉下人。

  不久,集體戶的駱駝、老蟲和大明也回到了上海。人到上海,眼前的高樓、街道和人流代替了往日的山崗、溝壑和河流,大都市繁星般的燈海代替了小山溝燈海般的繁星。我們天天串門,聚會,逛街,逍遙自在似乎回到了從前。一天,帶魚開路領著大家在南京西路走馬觀花,瀏覽人民公園圍牆外壁上的上海市科技成果展覽小櫥窗。又一天我們和老同學們一起到虹口公園拍照留念,歡呼七十年代的到來。

              

                     一九七零年初集體戶男生上海外灘合影

  過年時我隨母親去寧波老家,這是我第一次去寧波。寧波鄉下江河如織,去老家可搭乘由柴油發動機驅動的木頭篷篷船。船兒突突地喘氣,穿過一座座石橋行進在淺綠色河巷中。沿途的鄉間多是木結構的青磚瓦房,弧形的小灰瓦象魚鱗一樣精致。遠遠的大戶人家的圍牆就有五十來米長。鄉間小路多用石板鋪就,田裏盡是綠茵茵的麥苗、油菜、蠶豆和紫雲英。不管你站在哪裏眺望,四周的地平線上都是黑壓壓的村莊。同是農村寧波與延邊的差別之大令我詫異。

  日子飛速,三月中旬集體戶人又乘海輪再轉乘火車回延邊,行程和一年前一樣,隻是沒了當初的榮耀。長春去延邊的車廂裏一幫上海知青和列車員打了起來,來了個乘警處理,結果連乘警的手槍都被搶了,一度車廂兩邊的車門被鎖死。兩天海路兩天陸路終於回到達朝陽川,行李太多,隊裏派最壞人趕牛車來接,太好了。            

                        二十七 菜園子 

  集體戶的菜地繞在房子的南麵和東麵,種菜的時候用黃煙杆或高粱杆圍個籬笆,東西兩邊各按個籬笆小門就成了菜園子。

  第一年開春鄰居張會計的老爸用黃牛幫我們翻耕了園子,種上幾壟玉米和向日葵。剩下的地種什麽和怎麽種我們心中無數,於是向東家要點種子向西家要點苗,在園子裏開出幾塊菜地種上菠菜、角瓜、豆角、黃瓜和南瓜。最壞的人送來一棵小櫻桃,種在園子西頭大話寢室的窗前。

  天氣說熱就熱,前些天還見到張會計的老爸幫著我們鬆土除草,寸把高的菠菜苗一下子竄到了半尺高。鏟地好累又沒啥菜吃,這綠色新鮮的菠菜太寶貴太好吃了。角瓜後起之秀,滿地爬,勤結瓜,夏菜多虧了它。爬藤的土黃瓜要搭架子,讓人等得太久才吃到。 爬在籬笆上的豆角到了秋天才長出豆莢,我們摘來就吃,老鄉卻說這麽吃可惜了,等到秋後吃莢裏麵的豆子才好。這種豆角它叫芸豆。好在爭氣的角瓜一路結瓜到秋天,加上秋天才結的長瓢形南瓜,第一年的菜就這麽湊乎過去了。

  大地裏幹活辛苦,菜園裏種菜好玩,不管留家燒飯還是出工回來,我常在菜園裏除除草,搭搭架,看它們的生長,很好玩。

  秋天成列的向日葵高過人頭,杆壯葉肥,冠上金色花盤盛開,菜園子裏年年有它,大明拍的馬美玲的照片成了見證。

                                        

  回上海後受大家的抬舉,我去南京西路的上海花鳥商店買了些種子帶回集體戶引種。我們種下的上海刀豆從夏天開始,每一片葉梗處開出一串花來,每一串花上結出兩三個豆角。我們天天摘,越摘越多,簡直無窮無盡。老鄉們都來看稀奇,上海阿德裏種的豆角怎麽比我們早兩個月就可以吃了。引種的長豇豆也結了出來,盡管氣溫太低影響產量,可老鄉們從未見過這麽細長的豆角。還有爬藤的青黃瓜比本地的土黃瓜長出一倍多,最出奇的是磨盤似的大南瓜一個十來斤重,與當地的南瓜相比一個頂仨。

  我們的菜園子一下子出了名,最壞的人常來光顧,看夠了拿夠了還留下一句話,秋天種子的給。最壞的人和集體戶的交情不淺,一年前他送的那棵櫻桃樹結出了很多紅彤彤的小果,我摘幾顆扔到嘴裏,甜絲絲的。

   引種也有不成功的,比如短小的上海茄子和細長的寧波茄子都不如本地的茄子產量高。青菜、萵筍和冬瓜怎麽伺候都長不大。究其原因青菜應該秋種而我們春種了,萵筍喜水而我們沒水澆,冬瓜適合酸性土壤和高溫而小山溝裏都沒有。引種的雞毛菜還算馬馬虎虎,可那是精細的蔬菜,種、割、挑、洗都太麻煩,不適合集體戶大鍋菜。

  第三年用第二年收獲的大南瓜的種子再種,藤爬得到處都是。待到深秋瓜葉枯萎才發現滿地是瓜。形狀有圓有長還有瓢形的,顏色有棕有黃有綠,還有雜色的,好玩極了。這一定是上年引種的上海南瓜與本地南瓜以及角瓜雜交的結果。這瓜不收不知道,一收嚇一跳,堆積如山。

                

                          王大明攝影         

   雜交瓜大豐收居然帶來了煩惱,怎麽吃哪兒放?最壞的人出了個點子,他和帶魚裝了一牛車去朝陽川趕集。最壞的人用鮮族話吆喝,帶魚隻管收錢,一車瓜竟然賣個精光。聽不懂最壞的人吆喝什麽,帶魚問他你跟人家說什麽了,他磕磕巴巴地用漢語說這瓜新品種的是,好吃大大地有啊。兩人頓時笑得前俯後仰。這瓜能好吃嗎?湊合喂豬還行。

  多年來我時常夢見自己在菜園裏轉悠,像是錯過了季節或是忘種了什麽。

                    二十八 920與試驗田 

   回上海後的初春,我跟著劉牟騎車去上海浦東鄉村的一個實驗室參觀一種用米糠發酵生產的新農藥,名叫920真菌生長激素。用這種激素浸泡種子或噴灑作物會促進生長。 我們要了兩支菌種玻璃試管和一本培育手冊如獲至寶。騎車回來發現路邊的柳枝已經返青,心中萌生出開創農業新科技的信念。

  集體戶讚同開發 920計劃,在上海買玻璃試管、溫度計、來蘇兒、硫磺、酒精燈、酒精等必須的工具和材料帶到延邊。

   隊裏同意在集體戶自留地的邊上多劃了兩壟地作為試驗田,開春後我便在那裏種上蠶豆、油菜、花生和兩種高產玉米。

   夏天試驗田裏一片鮮綠,不少社員第一次見到南方的油菜、花生和蠶豆。八月初蠶豆開花長勢喜人,可是剛結出來的小蠶豆被飛來飛去的蟲子吃個精光。油菜一下子躥到一人高,開花滿株金黃,可是十月上旬一降溫,結的籽還沒成熟整株油菜就蔫了。再看花生,落地莖雖然鑽進了土裏,拔出來一看,結的花生全是空殼。玉米長得不錯,隻是沒有並排種一壟本地的玉米作對比,這樣才能對比出產量的高低。

   我有點喪氣,如果在八月中就給油菜掐頂抑製它瘋長,或許能結出成熟的油菜籽來。第二年沒了油菜種子,我在兩壟試驗田上隻種了一壟本地玉米和一壟前一年引種後收獲的玉米,到了秋收時一比較,這兩種玉米產量差不多。

  920計劃是祖康和隊裏談的,我交給祖康920手冊和我畫的920實驗室的圖紙,此後沒了動靜,春耕農忙一過,隊裏在集體戶倉庫後麵的空地上脫坯蓋起了一座小房子,它三米寬四米長,草頂沒窗。進門一個小間,左麵一個灶,灶上一口大鐵鍋和兩扇對開的木鍋蓋。進二門又一間三米見方的房間,吊盞電燈,牆邊支起一個木箱,箱蓋上鑲著玻璃,房中間支個簡易的木台。它就是920實驗室。

  我細讀了920操作手冊後開始動手。先從地裏挖來兩個土豆,去皮切碎泡上半小碗水攪拌兩分鍾,靜放半小時後用紗布過濾,濾出的水灌進十幾隻玻璃試管, 水的深度為試管的三分之一,再將試管放在大鐵鍋裏隔水蒸十五分鍾。

  接著用來蘇兒噴霧消毒木箱裏外,把剛蒸好的試管放進木箱,斜放成二十度角,等待試管降溫。半個小時後,確認試管裏的水已冷卻成果凍,培養劑就做成了。

  再接著查看木箱裏的溫度計從而確定溫度合適,用來蘇兒擦洗自己的手和臂,移開木箱正麵兩個圓孔上的兩塊活動插板,將手臂從圓孔中伸進木箱,從箱中的酒精瓶中倒出一些酒精來消毒自己手指和自己製作的用來接菌種的鐵絲棒,最後劃著火柴去點箱中的那盞酒精燈。 一瞬間,隔著那層玻璃我看到自己的手指上冒出了藍色的火焰。有驚無險一個小事故。是殘留在手指上的酒精著火了。平靜之後我將鐵絲棒的頭在酒精燈上燒一下,移開冷卻半分鍾再將它伸進從上海帶來的菌種試管中沾劃一下抽出,轉而伸進新製作的試管裏,在培養劑的表麵密集連續地做Z形劃動,於是完成了第一支試管接種。

  接著好幾天,一早一晚我都去觀察接種箱裏的十幾支試管,眼見著試管裏都長出了白色的菌絲,與小冊子上描述的一模一樣。

   下一個程序是二次培養。先在裏間的地上生了一點炭火,把硫磺裝到鐵罐裏放到炭火上烤,這樣可以殺死小蟲和細菌。再用來蘇兒四處噴灑,弄得味道跟醫院一樣。

  然後將十幾斤小米細糠倒進外間的大鍋裏隔水蒸十五分鍾,趁熱搬進裏間倒在木頭台子上等它自然降溫。同時將試管裏的菌種全部扣出倒進一個盆裏,用冷開水化解攪勻,再將化好的水撒進米糠均勻攪拌,用木板將米糠推平壓實,高度約五公分。

  到此萬事俱備隻待結果 ,二次培養的時間與溫度相關。由於殺菌和保溫的要求,這實驗室閑人免進。我也必須減少出入的次數,就像老鼠一樣鑽進鑽出來觀察房間裏的溫度和菌絲的成長情況。十五天後長滿白色菌絲的米糠餅已自然風幹,920培養至此完畢。

   培養出來的920是否成功,手冊上沒有化學的檢測方法,我也沒與外界比如公社的農科站聯係過,隻能等下一年自己試用。

   下一年春天隊裏種土豆,我按照小冊子的介紹,用培養出來的米糠餅泡水,再用泡出來的水浸泡切好的土豆種幾分鍾,把這些土豆種集中種在地壟的一頭。十幾天後我去土豆地一看嚇了一跳,別的土豆長出一兩株苗,浸過種的土豆不僅長出四五株苗,而且又細又高又黃。這事嚇得我不敢跟人說,後來又去我觀察幾次,好在一個月後浸過種的土豆和別的土豆漸漸地長成一個模樣,懸在我心中的一塊石頭才算落地。

  我還用泡出來的水噴撒集體戶菜園裏的小白菜,結果那些小白菜一下竄得很高,用它塗抹剛結的小黃瓜和小茄子卻不見有何反應。920試了幾次仍然不知怎麽使用,手邊沒有更多資料,第三年就不了了之。這年年底我被招工進廠,我肯定移交了920的所有事宜,包括菌種和那一包培育出來的幹米糠。 我還將自己的兩冊《農業基礎知識》留給了王大明。

  此處引用網上搜到的資料如下:920農藥現在仍有出售,學名叫赤黴素920植物生長激素,它能促進種子、塊莖、塊根發芽,促進莖、葉的生長,提早抽苔開花,刺激果實生長,增加結果率或形成無籽果實,對馬鈴薯、蕃茄、稻、麥、棉花、大豆、豌豆、煙草、果樹等均有增產作用。但是施用過多,植物會出現黃而細長的枝條,反而影響產量。

                     二十九 捉老鼠 

  下鄉第二年的一天,輪到燒飯的周紅忽然在集體戶的走廊裏大叫有老蟲啦!有老蟲啦! 世豪和我立刻從房間裏出來跟她回到倉庫查看,一隻空臉盆扔在地上。驚魂未定的周紅吱吱唔唔地說我來盛米,有兩隻大老蟲(老鼠)蹲在米囤子上瞪著眼睛看我 。

  老鼠確實猖狂起來,在倉庫地底下掏洞做窩翻出一堆堆黃土。我彎腰探頭往米囤子下一看,不好了,米囤子底板被咬開一條小縫,漏下一小堆黃橙橙的小米。世豪找來一把螺絲刀和一些舊布,仰臉躺在地上,手伸到米囤子底下,用螺絲刀將舊布塞住那道縫隙,又用鐵鍬搗毀這可惡的老鼠洞口。

  吃飯時帶魚開講棄盆而逃的故事搞得周紅一陣臉紅,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駱駝繼續說道我們每天中午先吃兩個烤土豆當飯節約下來的糧食反被老蟲偷吃了,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嗎?

  這時張秋林正好從寢室裏出來聽得糊裏糊塗,白了一下眼便問道:“說我什麽了?”

  帶魚插話:“說你造反了。”

  外婆來打圓場:“說你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

  駱駝:“現在派儂去向老蟲下最後通牒,不許偷米吃。”

  老蟲一下明白了:“外婆和帶魚,你們兩個再偷米吃我就不客氣了。”大家也聽懂了,張秋林屬鼠,朱洵和帶魚也屬鼠。

  第二天大明從大隊部買來一個用一塊木板和一個鋼絲彈簧做成的老鼠夾。我問大明到哪去弄塊肉皮掛在上麵當誘餌,大明沒吱聲回了房間,過會兒他笑眯眯地出了房間說有辦法了,從自己的牛皮帶上剪下一小段,泡點豆油就能充當誘餌。大明的綽號大胖,下鄉後更加名不副實,皮帶剪掉短一段照用不誤。

  接下去的一天早上,聽得大明大嗓門叫喊:“捉到老蟲了,捉到老蟲了。”果然是隻碩鼠一命嗚乎。

  可是,喜訊過後這個夾子越來越不靈光,好像沒再也夾到過像樣的老鼠。難道老鼠們就像電影裏的英雄人物那樣,臨終前留下了遺囑或者信號。

   我有點不死心,另想一個辦法試試,給倉庫裏的大空缸灌上一尺深的水,找來一塊小木板,木板的中斷擱在缸沿上,一頭搭在牆楞上,另一頭伸到缸裏,在伸進缸裏的木板上撒些剩飯。

   我沒太在意這事,猛然想起時進倉庫一看,那塊木板不見了。再往缸裏搜索,裏麵浮著木板和一隻大老鼠。哈哈,旗開得勝。於是再接再厲,先後又淹死了三四隻小老鼠。

   搞不清老鼠的狡猾, 睡覺前與一條炕上的樂勇探討,樂勇說老鼠太狡猾,再想想辦法吧。過了些天樂勇在倉庫的牆基中掏了一個不太大的洞,他說社員家的貓可以鑽進去幫我們抓老鼠。

   過了一段時間我去倉庫盛米時特意往米囤底下仔細地看了一眼,那片被鏟平的地麵上沒有老鼠新翻出來的土,看來這幫家夥已經逃之夭夭了。

   這事過去幾個月後我第一次使用920實驗室,先試一試它的爐灶是不是好用。我剛點著爐膛裏的樹枝忽見有黑影在裏麵竄動,於是立即握緊火鏟,正逢兩隻老鼠衝到灶口用力插下,死死地摁住了一隻大老鼠,它睜著兩顆發光的眼珠吱呀直叫。終於,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不再動彈,被我扔到了門外。

   忙完活兒跨出門外那隻老鼠還在地上抽動。一個奇怪的念頭出現了,大話不是講過“龍虎鬥”這道菜嗎?龍(蛇)吃過了,虎(鼠)還沒嚐過。現在送來一頭“猛虎”為啥不試一試?但是在集體戶廚房的鍋裏燒老鼠肉一定有人惡心,不如搞個秘密實驗,就在這兒的大鍋裏燒了它。

  說幹就幹且把那個家夥當成兔子,開膛,扒皮,剁成了幾塊。別浪費了豆油醬油來個水煮試試。這口直徑七十公分的大鍋真是大材小用,幾分鍾後我挪開鍋蓋,冒著白花花的蒸氣,從湯水中撈出一塊肉來。

  需要勇氣呀!先聞了聞,一股腥臭。不管怎樣拚死也得上呀!顫抖的筷子剛進嘴裏,哇地一聲,我的腸胃心肺差點嘔了出來。我花了好長時間定過神來,趕緊把鍋底的那點東西掏出,扔到老遠的草叢裏。 這個秘密我沒對任何人講過,快四十後才解密。得到這個機密的帶魚卻說怎麽不叫大話嚐一嚐,他們房間的人吹得最凶,要是加點醬油撒點辣椒粉說不定味道好極了。

                        三十 茅樓

  集體戶的茅樓在房子西頭南麵十米開外的菜園子裏,它用挺直的落葉鬆原木搭成框架,泥牆,人字形茅草頂,間隔為男女兩間。男生東麵入口兩個木板蹲位,女生西麵入口一個木板蹲位。樓內的地麵和蹲位找平,麵積各半,無縫銜接。蹲位中間隻留一尺寬的下泄通道,下麵是個一米半深的茅坑。

  相比之下社員家的茅樓實在太差,有的隻在地上壘四塊石頭,打個箱形框架往石頭上一擱, 釘些破木板或者擋點化肥袋就算牆,搭兩根樹杆就算蹲位,人一進去直搖晃,甚至沒有棚頂直望藍天。

  這麽好的集體戶茅樓開始時仍有人抱怨這個不隔音那個很尷尬。日子長了這種不適慢慢地淡化。不是環境適應你,而是你去適應環境。

   一日,開飯時少了一位男生,一問是上了茅樓。帶魚立馬借題發揮:“茅樓是文人雅士發明的稱呼,外國人絕對搞不懂,茶樓、酒樓、戲樓和茅樓都叫樓,實際上大相徑庭。”

  邊上的外婆覺得苗頭不對便插進話來:“帶魚,你今天給學生上語文課啦?”外婆和帶魚那時都在大隊小學裏當老師。帶魚一時沒理解外婆插話的含義,繼續他的演講:“有沒有茅,是不是樓,一樣叫茅樓。”

  這時的大明停了筷子直皺眉頭,周紅端碗往寢室裏撤,外婆急了嚷道:“帶魚!帶魚!”帶魚這才醒悟,刹了車。

  第二年冬天大雪過膝,大家擠在最暖和的女生寢室裏開會學習。一會兒老蟲先出去,過了好久身帶進一股寒氣回來。不用猜,一定上了茅樓。不一會兒馬美玲出去了,不到兩分鍾呼哧一下撞門回來,神色慌張地說道:“不好了,嚇煞人了,一隻黑豬玀在廁所下頭。”

  男生們哈哈大笑,一定是她第一次遇上不速之客。笑到差不多時老蟲緩緩地低聲說“這個隻豬玀老早就在下頭了。”

   無奈大風把積雪吹進了茅坑,日複一日冰雪摻雜,本來一米半深的茅坑現在深不到半米。冬天社員家開圈放豬,竟有色膽包天到處找吃的家夥光顧到集體戶的高檔茅樓,嚇壞了金枝玉葉的小女生。  

                      三十一   糞桶

   第一年冬天大家回上海後買了一大堆集體戶用品,怎麽往回帶是個難題。我提議買個木桶來裝,一來不怕碰撞,二來帶回去還能用,祖康同意了。我轉了幾家腳盆的木器店沒見合適的,最後在金陵東路一家生產資料門市部遇上了一款木桶,翻來覆去看過覺得不錯,它用杉木製成,能裝七八十斤水,豎著兩個與桶板一體的桶耳,桶耳中拴上麻繩可挑可扛,於是我買了一對。

   帶魚一見木桶就叫道:“這不是糞桶嗎?”

 “啊!”我一愣,仔細看看確實和上海浦東農民挑的大糞桶一樣。

  乘海輪,坐火車,這對木桶跟隨我們來到延邊,最壞的人來接站一見到這兩個大家夥就問道:“木頭的桶,大大的好,做豆腐的用?”顯然,他沒到過南方農村。

   既然是糞桶就當糞桶用,一隻放到煤棚裏,男生可以就近小便,另一隻待命存在倉庫裏,哪天掏茅樓施肥澆地時用。兩三個月過去了,尿桶從沒滿過,茅坑也幹巴巴的,全沒戲。

   到了八月才時常下雨,一天我去煤棚撒尿發現尿桶滿了,再過茅樓一看,茅坑裏終於有了點積水。為了兌現自己買桶的責任,我從倉庫裏搬出那隻待命的糞桶,捧到露天一看,木桶的桶板開裂,都透光了。

   好在遇上雨天,木桶放在露天,再往桶裏潑水,第二天這隻糞桶的裂縫還真合上了。我模仿起浦東農民,將尿桶裏的精華倒出一半到空桶中,兩桶都兌滿水,像模像樣地在菜園子裏施肥。澆完了尿再交糞吧,可是找不到掏合適的工具來掏,過些天再說吧。

  接著出了幾天太陽,茅坑又幹巴了。這才悟出點道理,北方氣候幹燥,茅坑滲水,南方糞池漚糞施肥那一套在北方山村裏行不通。社員家三天兩頭把茅樓裏的大糞鏟出與豬糞、灶灰和垃圾堆在一起,日子長了成了幹燥的的堆肥。

  秋去冬來,尿桶成了冰桶,沒人再去光顧。下一年開春一化冰,木桶徹底散架了。我趕緊到倉庫去看另一位同胞兄弟,怎樣?一樣徹底散架了,一地桶板。南來的糞桶水土不服,最後落個身敗名裂。這事如要追究責任,說得好聽買糞桶的太嫩,說得難聽買糞桶的就是糞桶。                   

                       三十二  養豬 

   下鄉不久集體戶買來一隻四十來斤的小黑豬, 往圈裏一放,大家都來看熱鬧。有了一頭豬集體戶更有熱鬧,更像一個家。家這個字的本意不就是房頂下有頭豬嗎?

   這新來的家夥總是把頭抬得老高,嘴裏咕嚕咕嚕沒完沒了。馬美玲來喂豬總要說它兩句:“豬八戒勿要饞佬,勿要亂叫好伐。”豬沒聽懂,邊上的人笑了。

   開頭幾天,你喂一下他喂一下,豬還是吃個沒夠嗷嗷直叫。最壞的人見了支個招:“一天三次的喂,水多多的給,鹽的少少的給。”按這個辦法,豬一頓吃個大肚鼓鼓,也知道到時才有下一頓,老實多了。

   一天這家夥拱裂木板釘成的豬槽,拱開豬圈的圍杆,跑出來四處亂逛。這怎麽辦?先加固欄杆,再從隊裏要來一段楊樹樁,在最壞的人指教下,斧頭劈锛子刨,掏出一個足夠穩重和足夠寬大的新豬槽。

  四個月過去了,豬越長越大,胃口也越變越大,早上集體戶的剩菜剩飯加洗碗水,中午瓜皮菜幫加淘米水,傍晚半桶米糠加刷鍋水,一天三鐵桶,一桶三十來斤,這家夥統統消受。

  人怕出名豬怕壯。到了秋天楊隊長、張會計還有不少社員都來光顧我們的豬圈,最壞的人幾次三番遊說,說是這豬一百五十斤的有,殺了大家的吃,以後社員家殺豬一樣大家的吃。

  喂了半年的豬這天晚上卻不用再喂了。第二天早上村中央的空地上支起個大鍋,燒滾了開水。最壞的人掌刀,那可憐的家夥拚命地呼嚎,接著挨了致命的一刀。然後死豬不怕開水燙,再挨刀無數,變成一堆堆用報紙包好的豬肉。每家每戶分到一份。集體戶是大份,捧回了十二斤豬肉。

  晚上的廚房裏飄出了久違的肉香,菜盆裏出現了珍貴的肉片。完飯後男生們怎麽都覺得不過癮,一致提議繼續革命,要將留給明天的豬肉燒來吃了。大明被推舉成掌勺的,用鋁鍋在煤油爐上文火燜製無錫老家的紅燒肉。香味撲鼻引來眾人不時的光顧,大話建議先來來一塊嚐一嚐是否熟了卻被大明婉言拒絕。

   廚房的大木台上早已擺出十二隻小碗,紅燒肉終於出鍋,大明操勺裝碗,眾人空口吃肉,稀裏嘩啦吞了下去。

   第二天早起我肚子痛,上了茅樓居然稀裏嘩啦地跑肚。嘿,真沒出息,浪費了多麽寶貴資源啊!很多年後我在資料上看到,這叫飲食中長期缺乏蛋白和脂肪引起的腸道過敏性反映。

  吃了這頓豬肉後的兩年裏隊裏再也沒殺過豬。社員家的豬肥了,灌個大肚囊拉公社供銷社賣個好價錢。好一個最壞的人呀,你不是說過讓我們等著吃社員家的豬肉嗎?

  第二年開春集體戶又買了一頭母豬。養了個把月後的一天,最壞的人說這豬要去配種。第二天他趕來一輛牛車,用一根麻繩綁住豬的一條後腿上,拿個小盆裝點吃的引豬出圈,又在車鬥後搭一塊木板當斜梯,引豬上了牛車,最後將豬腿上麻繩聯綁到牛車上。

  我跟車一起來到臨近的四隊,最壞的人解了麻繩放了母豬,然後走去豬圈跟人聊了幾句,回來後告訴我配種的錢免了。我兩個正說著話,三十米外的圍欄裏竄出一頭大豬發瘋似地衝我而來,我趕緊往外跳,那知這頭大豬直撲到母豬腰上拚命地交配,讓我十足地虛驚一場。

  入冬後的一天夜裏,聽到帶魚在喊生小豬了,大家來到豬圈看熱鬧。母豬已經生了五六隻小豬,一會兒一團白乎乎的東西又生了出來,那東西掙紮了幾下,表麵的一層薄膜破了,一隻兩個拳頭那麽大的灰白色又帶點粉紅色的小豬搖搖晃晃地爬動起來。

   集體戶對麵的老劉告訴我們別讓母豬受驚,留一人看守就行。我就自告奮勇地披上棉大衣,拿個手電筒蹲在豬圈裏守候,過了一會兒母豬又生了一隻小豬。過不久有人來換我,然後母豬忽而臥下,忽而翻身,忽而站起,差點壓到那些東倒西歪的小豬。為了安全我們就把已生的小豬一個一個地遞出豬圈,捧到帶魚的寢室裏暫存。

  這頭母豬真爭氣,斷斷續續生了十三隻小豬,其中一隻死胎一隻個頭特小。確信母豬已經生完了小豬,大家給豬圈鋪上新的秸稈,把寢室裏的小豬一隻一隻地捧回母豬身邊。

  第二天起床我趕緊去看小豬,它們正搶著吃奶,又有一隻死了,估計是被母豬壓的。

  兩三天後,這群小豬已經各就各位,那隻個頭特小的豬被擠到最後一個奶頭。它吃了一會兒就去搶邊上小豬的奶頭,結果總被拱了回來。

  開春後小豬長到七八斤重,別的上海知青集體戶找上門來買小豬。祖康和朱洵趕車去朝陽川趕集賣小豬,唯獨這個頭最小吃不上奶水的小豬沒賣掉,隻好拉了回來再養。年底我進廠告別集體戶時這頭豬還在,嘴巴特長,才七八十斤重。嘿,這個可憐的家夥。

  第三年夏天,隊裏在村口蓋了兩個豬圈,新養一頭懷胎的母豬和一頭七八十斤的肥豬,指派我專職喂養。盡管隻有兩頭豬我也升了個倌,每天去地裏采滿一麻袋豬草,扛著拖著回到豬圈,倒到大鍋裏一煮,再加點米糠喂豬。為了節省柴火和提高營養,我試著發酵青飼料。把采來的豬草切碎,在一個大缸裏一層草,一層糠,層層疊加等它發酵。結果呢,捂了三天香味沒聞到,豬草變黃了連豬都不吃。我分析失敗原因應是溫度太低、菜多糠少和沒壓實所致。

  這樣喂了一個來月,有一天那頭母豬越欄逃跑,竄到地裏偷吃莊稼。聽到有人叫喊我趕緊把豬趕回來,仔細看看這頭豬,雖然肚子比以前大了,可是背上的骨架更加分明。

  最壞的人在豬圈前悄悄地跟我說你這樣喂豬的不行,隊裏倉庫裏豆餅的有,玉米麵的有。我趕緊向倉庫保管員林昌根要飼料,弄來了半袋玉米麵。可是一切已經太晚,隊裏決定富農老頭接替我當了豬倌。我隻好歎氣,好心辦錯事,想做巧媳婦又不肯下米,結果砸了鍋。

                         三十三  偷梨

  生產隊北坡最遠的農田與朝陽川菜社連接,那兒有一大片果園,有一種嫁接出來的又大又甜的瓢梨。逢上隊裏去那兒出工,大家都會掛瓜田李下地弄個來嚐嚐。

  第二年入秋的一日晚上,聚在廚房的男生胡聊了一陣,不知怎麽聊到了隔壁果園的瓢梨,也不知誰的提議,六七個人一轟而起,趁著夜色翻過北麵的山崗潛進菜社的果園, 半個多小時後集體戶大門哐當被推開,一竄黑影魚貫而入,隨後四個房間分到了一小臉盆梨,於是閉門大吃一通,十幾分鍾後個個帶著神秘的微笑聚到廚房,一交談男生的梨沒剩幾個了,於是發揚繼續戰鬥的精神,拎上大包小包再次出發,半個多小時候後大門又哐當一聲,這回四個房間各得一堆戰利品,人人興奮不已,燈光久久不熄。第二天早上見麵,彼此都帶著一種會意的笑容。

   延邊的梨如此地細嫩香甜, 隨後我去了四隊果園買了一筐,借隊裏牛車之便到朝陽川火車站托運到老家寧波孝敬父母。

  三十多年後集體戶人在網上提到此事,有人稱之為智取,有人說家醜不可外揚。 我留言的大意是沒跟小分隊出擊我應該慚愧,我們還有過這樣興奮的日子和更加甜美的口福嗎? 那是我們最想吃而最沒吃的年頭裏的一頓大餐,是最老實最守規矩時的一次造反。向英雄們致敬!

                        三十四  燒飯 

  小時候我經常在家用灶頭燒早上的泡飯,塞點枝條進灶膛,看著火苗飛舞覺得很好玩。我也喜歡生煤球爐,等到木頭燒著了,倒進煤球,拚命地扇蒲扇。

   到了集體戶我最小,做不了什麽事就湊數燒個火。開始時農閑不出工,每人輪流負責燒一天飯,一人燒大家幫。春耕後全體出工,改為輪流一人在家燒飯一個星期。誰來打頭陣呢?沒人表態我便自告奮勇,一個星期下來沒出啥問題。此後隻要有人不願意燒飯就找我頂替,我也樂意。

   燒飯比大田出工自由,不用跟在別人的屁股後麵一天到頭機械地幹一件同樣的農活。你也不用起早,為了節省一早的時間,你可以在前一天晚上先搬柴放到灶頭邊,乘別人洗臉刷牙上廁所的時侯,三下五除二地點火熱飯熱菜,這就是早飯的活兒。

   大家出工去了,你就不慌不忙地刷鍋,洗碗,喂豬,掃地,跳兩擔水灌滿水缸,接著喘口氣歇息。然後去地窖或地裏取菜摘菜,回屋後洗淨切好。再接著泡米、淘米。看好了時間先燒飯,再燒菜,一切停當了收拾好灶台桌子,拎個疳積桶又去喂豬。至此就等著大家中午收工回來。至於下午,重複上午的部分活兒就行了,有時間整整菜園子,外加洗洗衣服洗洗頭,甚至眯上一小覺。

   燒飯真這麽自在嗎?你想那年頭有啥吃的。飯不是高粱米就是小米,菜冬天大白菜、蘿卜和土豆,春天隻剩土豆,到了夏天和秋天才多點花樣,都是自己種的,隨手可得的白菜、角瓜、豆角、黃瓜、茄子和南瓜。 

  再說做法也簡單,每頓飯總是一個單樣的菜,白菜就是白菜,蘿卜就是蘿卜,放點豆油一炒,加點鹽一煮就成了。

   至於吃相,人手一個大碗,自己從鍋裏盛飯,從大盆裏盛菜,沒有飯桌凳子,各自端隻大腕走哪吃哪。女生們講究,時常進了寢室坐在炕沿上細嚼慢咽。吃相馬虎有一個好處,每次洗碗隻有十二隻。

   當然,燒飯要盡點心思。好比米一定淘幹淨,火頭要控製好。大話心急,周紅反應慢,一不小心會出傑作,把飯燒焦了。

   燒飯應該很有成就感。裏裏外外忙完了,飯噴香,菜滿盆,看著收工回來的人餓狼般地撲向飯菜,你的勞動成果立馬呈現。

    燒飯還要點創意。 第三年我在鍋底平緩的朝鮮族鍋裏先將蘿卜絲炒成三分熟,加鹽後均勻地鋪在鍋底,再均勻地鋪上小米,不用添水小火再煮,發明了蘿卜絲菜飯。這飯燜得透,沒有鍋巴,飯菜合一,濃香可口大受歡迎。

   第二年我們分到很多土豆,菜窖裝滿沒地方放,我想了個辦法在朝南的山坡上挖個一米多深的坑,下麵鋪一層高粱稈把土豆倒在裏麵,上麵鋪兩層成捆的高粱杆後填回所有挖出來的土堆成一個土包。開春後挖開一看,土豆個個完好無損。

   畢竟民以食為天,畢竟吃穿住行中吃排第一,集體戶廚房裏的鼓風機一搖咯嚕嚕,咯嚕嚕,那是每天都要奏響的樂章。

                        三十五  鹹魚幹

   夏天的小風輕輕吹來,集體戶人端個大碗站在北門外吃飯。駱駝用筷子接二連三地往嘴裏撥飯,鼓個腮幫子反複嚼。 外婆是一小口一小口地細嚼慢咽。世豪吃飯一嚼兩咽三下肚,好像流水線。大話邊吃邊走,小狗哈羅步步跟隨,他用筷子一撥半碗飯落地,哈羅高興了。帶魚邊吃邊嘟囔,說是角瓜為啥越來越沒味道?

   郵遞員騎車準時來到,世豪接到一個舊布縫成的小包裹。他將飯碗往窗框上一放,簽字收貨,隨即拆開包裹從裏麵抽兩條鹹魚幹和一封信。頓時,眾人的眼光被吸引過去。

  帶魚發話:“兩條魚像活的一樣。”

  外婆接著:“帶魚見到了難兄難弟。”

  帶魚探討:“好象是鰣魚?”

  駱駝駁斥:“搞七廿三,帶魚不認得黃魚。”

  大話湊近拿起一條魚幹送到鼻子前吸了一口長氣長歎道:“香啊!”於是幾個男生湊上來聞香味,有人問這魚哪能個吃法,帶魚說好像直接就可以吃,我也隨口而出可以吃,可一時講不出理由。

    大話已經動手,從魚肚子下撕下一小條肉來扔進嘴裏。眾人的目光聚焦到大話的嘴上。 這時世豪才從打開的信紙上抬起頭來,全然不知剛才發生的事情。

  “讚啊!”大話嚼到一半大聲呼道,然後繼續咀嚼。

  “啊?”世豪詫異了:“信裏講要隔水蒸了再吃。”

   詫異也好,懊惱也罷,世豪兄你來遲了。這是一股勢不可抵擋的力量,於是世豪笑嗬嗬地也從魚身上撕下一條肉來,等於在說兄弟們請吧。這一下熱鬧了,鮮啊、香呀、靈呀,讚不絕口,不一會兒兩條魚變成了骨頭架。

   女生們不單沒有參加這次集體行動,反而在邊上嘰裏咕嚕地嘲諷。帶魚憋不了:“錯過這個機會,儂一輩子再也吃不到嘎好的味道了。”

   時光飛逝二十年後的一天我陪一位客人去一個正宗的海濱海貨市場選購鹹魚。那個攤主向我倆兜售半天,我突然問道可以嚐一嚐嗎,此言一出,攤主和我的客人都吃了一驚,連我自己沒法解釋為什麽會這麽問,別人哪能明白此問的出處啊。

                       三十六  破鞋爛褲

  推開一道有點歪斜的木門,世豪、樂勇和我踏進大隊部供銷社,一眼瞧見牆邊那堆土黃色的舊軍用大頭鞋,正是我們所求。

  下鄉才兩個月,集體戶上山砍柴,樂勇把鞋綁子砍個大口,我的鞋底被削尖的梢條茬戳穿了多次。眼下春耕,沒完沒了地在壟溝裏穿行,鞋底和鞋麵又被黃豆茬和高粱茬捅破桶爛。 眼看著鞋子按這個速度壞掉,這怎麽辦?所以一聽說有處理的軍用大頭鞋五毛錢一雙,還不立即行動。

   我們三個蹲在地上看貨,全牛皮、羊毛裏子和雙層牛皮底。撿來撿去後三人各掛一雙正宗的軍用大頭鞋,春風得意地渡出了供銷社。

   第二天早上三位同步武裝上新獲的軍用品, 跨著大步往地頭走。 我種玉米,跟在老牛後麵點種,幾個時辰下來感到腳下越來越沉。田頭歇氣時把鞋脫了用手掂掂確實很沉。掌犁的老張他曾是抗美援朝的誌願軍,看了我的鞋嗬嗬一笑,問道這鞋好用嗎?晚上,一條炕上我們三個一講起鞋來,不料全是些不中聽的,太重、腳疼、捂汗和腳臭什麽的。

   第二天我還是穿它走壟溝,走著走著腳後跟被紮了一下,脫鞋檢査不好了,鞋底冒出一顆從上釘下去的鐵釘。接下來的幾天我拔出了好幾顆這樣的鐵釘,再接下來那隻鞋的後跟晃動起來,用手一拽後跟掉了。

   這鞋沒法穿了。晚上世豪從自己帶來的工具箱裏翻出鎯頭、鉗子、鐵釘和鐵砧幫我修鞋。我們三人一探討,認定我不應該拔釘子,應該再多釘釘子。於是隨即選出十來顆長釘,從鞋殼子裏猛釘下去。

   五月說熱就熱, 脫了棉襖便穿單衣,於是這羊毛裏子的大頭鞋沒法再穿了。換上單鞋後才體會到那個輕鬆和愉快。這個無用的破大頭鞋被我扔到牆角的箱架子底下。

  說來到了冬天,整日貓冬在家忽有一日要去刨糞,我想起了這雙大頭鞋。鞋拽了出來再次穿上,冰天雪地裏刨糞身子暖了腳底還是冰涼,原來缺少一雙鞋墊。我果斷地毀了一條破褲縫成一對厚厚的鞋墊墊上,再刨糞腳底果然暖了。

  第二年春耕社員多穿棉膠鞋,我也買了一雙。穿上它又輕又暖,大頭鞋又被扔到牆角的箱架子底下。

   春耕過後我的兩條外褲破得不成樣了,攤在炕上讓我左右為難。左邊一條藍褲,褲腿上本來就有一個口子,那是下鄉頭些天砍柴刮的,用傷膏藥膠布從褲筒裏粘上那個口子,膠布不粘了又用針縫上,後來不知怎麽褲腳上也刮了個直角口子,剪了一塊白布貼在裏麵用針縫上,外麵露白的地方用藍墨水塗一塗。現在,這條藍褲子的兩個膝蓋都爛了,怎麽辦?

   右邊一條灰褲,昨天坐在地上歇氣後站起,斯拉一聲後屁股扯個大口。這不能怪我不小心,布本來就脆了,一捅就破一撕就開。怎麽辦?

   我愁的不是補不補而是怎麽補。扯一條褲去補另一條肯定不行。褲子易破不如扯件上衣來補,主意一定翻出一件最破的上衣,一分為二扯了,補上了兩條褲子。然而過不了多久這兩條補過的褲子又爛了,是補還是扔? 一個念頭忽然閃現,早上打黃煙褲子常被露水濕透,若能把這兩條破褲合二為一縫成一條擋水的黃煙的專用褲多好呀。

   有此創意,一條破爛直接塞進另一條裏,用粗針粗線在兩條合並後的褲腰、褲襠和褲口上縫幾針,於是一條膝蓋和屁股上有四五層破布組成的專用擋水褲誕生了。盡管它死沉,實踐證明確實管。對付破衣爛褲我自鳴得意,一會兒一分為二,一會兒合二為一,簡直成了哲學家。

   下鄉第三年,原本時髦光鮮的上海知青比山溝裏的朝鮮族老鄉都不講究,一身破爛很光榮。但是光榮歸光榮,白天修地球,晚上還要修破爛,不管男生女生都要自己動手。一天帶魚遊到我們寢室,見我們三個都在收拾破爛,說是抗大精神大放光芒,人家是紡紗織布,你們是縫縫補補。下圖有褲為證,上衣是我拍照時臨時套上的唯一件保護下來沒破的軍裝,而破褲是每天穿的。

                  

   第三年末我被招工進廠,臨走前收拾行李翻來翻去隻剩一條哢嘰布軍褲沒有補丁,破鞋破衣破褲大豐收。走的那天我隻留下記憶,將破爛全扔。        

                         三十七  洗衣

  洗衣的印象慢慢展開,恍惚中集體戶有人肩挑對水桶,手拎個臉盆來到水井邊。井在村口東頭的斜坡上,上坡是一片墨綠色的鬆林,泉水從石頭壘成的一米來深井邊溢出,下坡一片鮮亮的水草。

  秋天陽光明媚正是洗衣的好時光。或許空閑,或許無聊,或許有意,朱洵去洗衣帶魚也遊去,老蟲敏於觀察馬上起個小哄。馬美玲去了我也跟去,一來可幫著從井裏提水,二來邊洗衣服邊可以說說話, 回來時我挑水,她可以幫我端衣服。當然男生去洗衣服女生也會跟進,豈止是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更何況心裏更美。

  夏天看到阿瑪尼(大媽)洗衣用木杵來打,我也找了根木棒草草收拾後學樣來打。一下,兩下,三下,耳邊似乎響起了洗衣歌的節奏:出打、出打、出打,阿拉哈斯。出打、出打、出打,阿拉哈斯。甚至還能跟著節奏無聲地哼上幾句唱詞:“哎,是誰幫咱們翻了身,是誰幫咱們得解放,軍民本是一家人,幫咱紅軍洗呀洗衣裳。”衣服算是洗完了,可是一曬衣服大事不妙,無端端地生出好多新窟窿,後悔莫及呀。

  冬天洗衣絕非泉水那樣溫情脈脈。水井四周冰封雪蓋,洗衣時手一離開桶裏的泉水就會凍得生疼,洗過的衣服扔在幹盆裏即刻凍成“鐵皮”。一次我洗了一陣後兩腳被死死地凍在冰上,好不容易拔起一隻腳,再拔另一隻腳時用力過猛一出溜摔個四腳朝天。有了教訓後變得聰明起來,再站在冰上洗衣兩隻腳不時地挪動,就像小時候上體育課做原地踏步。

  衣服總是要洗的,女生勤快而男生就不好說了。我不以穿了多長時間來定洗衣,髒得看不過去了才去洗。下鄉時我帶了兩條肥皂,用了三年還有剩的。

  有人會問這不很髒嗎?髒不髒要看時態和心態。那時沒啥油水衣襟不會發光,天空沒有灰塵領子不會發黑,褲腿粘了爛泥過會兒自個兒會掉,出點汗也算不了什麽怪味。那年頭沒葷菜連拉屎都不臭,衣服還會臭嗎?再說新衣服洗洗有情可原,舊衣服破衣服洗它幹嘛?真要洗都能洗零碎了。

  不但洗衣不勤快,洗頭洗腳也能免則免,至於洗澡更別想了。除去大夏天難得去水庫遊個把次泳,我鄉下三年沒洗過一次澡。理由很簡單,集體戶沒澡盆。據說大明偷著在牛舍的大鍋裏穿著褲頭洗澡結果被老鄉撞見,說是那哪成啊,要是把鍋台壓塌了,還怎麽煮豆餅喂牛呀。

  說來也好玩,二三十年後的我總是穿著白襯衫在城裏四處奔波,晚上對著黑不溜秋的衣領歎氣,為了保持白領的風度不得不日日換衫時時洗衣。   

                         三十八  過年  

  1971年冬天隻有王大明回了貴州探望父母,其餘十一人都留在山溝裏。過年前後北風呼嘯,雪臥狂野,村裏村外不見人影。不知朝鮮族不大注重漢族的年,還是那個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和貧困,這座二十戶人家的小山村裏沒有一盞大紅燈籠,沒有一對迎春門聯,沒有殺豬宰牛,沒有一點與往日不同的氣氛。

  年三十晚上集體戶也許特別地做了一鍋大黃米飯,它比平日裏的小米飯要糯軟些。可是菜式不可能有新花樣,因為菜窖裏隻有白菜、蘿卜和土豆 。集體戶插兄插妹們日日貓冬,天天團圓,這晚的團圓飯也不可能多出什麽味道來。

  我早早地鑽進被窩,那裏比哪兒都暖和。慢慢地閉上眼睛卻漸漸地見到了兒時的自己,也是年三十的晚上, 媽媽切著熱氣騰騰的肉片,一個小孩兒抬頭盯著,媽媽捏了兩片塞到他的嘴裏 ……

  大年初一我照樣起早,房間裏也照樣滿窗冰淩滿牆霜花,進廚房抄起水瓢往水缸裏一捅,哢嚓一聲破了薄冰,掏出水來倒入鍋中,接著點火燒熱水。 咕嚕咕嚕的鼓風機聲打破了集體戶裏的寧靜,世豪也起早慣了,來到廚房一看又回寢室戴上皮帽和手套,哐當一聲擔起鐵皮水桶,用扁擔頭頂開大門挑水去了。這時樂勇也來充當夥頭軍,點著了另一側灶頭燒起泡飯。

  一會兒人多了起來,馬美玲一蹦一跳進了廚房,見人就說新年好。駱駝在她的身後故意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問道:“儂為啥沒穿新衣裳?”外婆假裝挺身而出駁斥駱駝:“你不要欺負小姑娘。”老蟲也來軋鬧猛:“外婆你心好為啥不給壓歲錢?”正說著哐當一聲大門掀開,水桶先進人隨後,世豪一臉凍得通紅,帽簷上一層白霜,大家齊稱辛苦了。

  這時從西走廊裏傳來大話的京腔:“朔分吹,林濤吼。”他端個臉盆跨著戲步走進廚房,舀上洗臉水擠上牙膏,待到牙刷提到嘴前時,那個峽穀震蕩的拖腔還沒唱完。大家開懷大笑而大話毫不理會。倒是帶魚活絡起來,半唱半念:“北風那個吹,雪花兒那個飄,雪花兒那個飄,年來到噢噢噢。”“給帶魚紮紅頭繩嘍。”駱駝一叫,大家跟著起哄。

   一群知青一時豪情萬丈,遠赴異族他鄉戰天鬥地任勞任怨,沒喝酒沒抽煙,不見餃子湯圓,不沾半點腥味,大年初熱鬧一陣後各自退回寢室。畢竟寢室比廚房暖和。盡管一通嘻嘻哈哈,總有一種莫言的蒼涼,這一天不好過,心頭有道關口。

                          三十九 哈羅

  下鄉幾個月後劉牟買來一條棕黃色的短毛小狗,長嘴巴尖耳朵,高腿翹尾巴,跟社員家的狗不同。

  集體戶人都圍上來看,不愛說話的周紅輕聲說汪汪過來,帶魚說叫汪汪的太也多太土,啟個洋氣點的名字,大明便改叫道格(Dog)過來。道格是英語狗的發音。朱洵說道格發音卡在喉嚨裏喊不響。不知誰冒出一句哈羅(Hello)過來。哈羅是英文你好的意思。接下來你一句哈羅過來,他一句哈羅過來,小狗興奮地在眾人腳下跑來跑去,好象聽懂了自己的名字,於是哈羅就這麽叫開了。 

  哈羅的日子沒有名字那麽好,它沒有自己的窩,晚上躺在走廊裏或廚房的木台子下麵。沒有食盆,沒有定餐,早上有剩飯或許還能吃上幾口,中飯和晚飯要看誰的心情了。劉牟、大話常從飯碗裏拔飯到地上喂哈羅。這也怪不了誰,大家都起早貪黑像牛一樣地出工幹活,哪顧得上一條狗。哈羅也知趣,不纏人不自作主張走進寢室,總是默默地臥在集體戶的大門口。

  日子不好過哈羅還是長大了。十月的一天,集體戶全體出動去公社開知青大會,哈羅破天荒地跟著大家一起走。剛出村口我想趕它回去,試了試不成。

  一路十八裏哈羅跟到了朝陽川公社的電影院,我們進了裏麵它被堵在大門外。約半個多小時散會後隨人流走出大門,大家正要尋找哈羅,它己經搖著尾巴跟在我們後麵。接著我們自行安排要步行二十多裏路去老頭溝參觀一個日偽時期埋葬煤礦工人的萬人坑, 路過德新大隊的溝口時,劉牟趕哈羅上了回集體戶的路讓它自己回去,哈羅走出去十幾米停在那裏,轉身望著漸漸遠處的我們。

  我擔心哈羅不認識剩下的十五裏回路,退回去帶著哈羅往回德興溝的路上又往前走了一百多米,然後彎腰用手去推哈羅的屁股讓它自己往前走。它似乎明白了,獨自往前走了一小段後又轉過頭站在那裏望我。我隻能轉身去追集體戶人,等我再回頭看哈羅,哈羅沒影了。

  那天天黑時才回到隊裏,大家都在擔心哈羅是不是回家了。我們一踏進集體戶門,哈羅跟往常一樣不緊不慢地在廚房和走廊裏走來走去,然後無聲無息地臥到了木台子底下。哈羅一定很委屈,它一片衷心跟隨主人卻被無情地趕回獨自回家。這天晚上開飯時大家都誇哈羅聰明,哈羅額外地得到了一頓飽餐。

  第一年冬天集體戶人都回上海探親,開春時一齊返回,人到集體戶門口見到了分手三個月的哈羅,大家一陣子哈羅哈羅地呼喚,可是哈羅還是高興不起來。哈羅委托給對門的老劉家照看,不知它怎樣熬過了這個寒冬。畢竟主人重返,哈羅不單一連飽餐了幾天,還嚐到了天仙般的上海奶油餅幹。

  哈羅和集體戶人一樣默默無聞地過了一年又一年。第三年夏天的一個傍晚,生產隊長和一些社員來到了集體戶門口,說是哈羅咬傷了富農的女兒。 

   哈羅對外人是有點凶,但是怎麽會咬人呢?原來,剛搬來不久的富農家的女兒自個兒闖進了集體戶的菜園子。可是事情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隊長要求先把哈羅栓起來,接著又說咬人的狗一定要殺掉,這是村裏的規矩。集體戶反對聲四起,後來哈羅不見了。

  多年來我一直以為哈羅被一個路過的打野雞的獵人帶走了,可與集體戶人一談起此事他們說得一清二楚,哈羅被隊裏人吊死了,還被他們吃了。

  我寧願保留自己的記憶,管它是對是錯。 哈羅很憤怒,咬人是保護它的家園。哈羅很冤枉,富農的女兒沒得狂犬病。哈羅很悲慘,跟知青同命。

                           四十 告別 

  下鄉第二年,劉牟調到大隊去開紅旗牌履帶拖拉機,經常到外麵出工。朱洵和帶魚當上了大隊小學的代課老師,當別人拎把鋤頭往地頭小路走的時候,他倆夾個課本朝大隊的大路上走。祖康被抽調到縣文工團工作,幾個月後準備提拔為副團長,結果政審時莫名其妙地背上了兩個莫須有的黑鍋,一個是他的祖父變成了逃亡地主,另一個是上海五十八中學來函說該人可能涉嫌打砸搶。於是他不但提幹不成,反而退回了生產隊。第二年冬天,集體戶除了大明回貴陽探望父母,其餘人都守在小山溝裏。那是一個寒冷鬱悶和漫長的冬天,現實告訴了一切。

  第三年開春後馬美玲參加大隊民兵集訓,沒到結束就退了回來。春耕開始後大家天天出工她卻好幾天沒出門。 她去大隊衛生所看病懷疑得了肝炎。於是朱洵陪她去了延吉市醫院,三四天後朱洵獨自回到集體戶,說是馬美玲確診為急性黃疸型肝炎住院了。她拿了些用品第二天又回了醫院。很多天沒有她倆的消息,集體戶就派人去醫院探望。隔些天我從廚房到雞窩搜到十來隻雞蛋,隨身帶上先到朝陽川,再換乘火車到了延吉市,最終在一家醫院的一間擁擠的病房裏見到了馬美玲和朱洵。馬美玲坐在病床邊臉色蠟黃神情呆板,帶著勉強的笑容說是醫生告訴她要是再晚來一點,死了都有可能。一個月後馬美玲出院,隨即回上海養病,大家深為震驚。

  夏天時我被通知去公社做體檢,參加一個銅礦的招工。醫生量了我的身高、體重和視力,又被反複測量血壓。幾天後有了結果,因體檢不及格沒被錄取,白白浪費了集體戶第一個正式招工的名額。

  第三個冬天又來了,除了大明回家探親和仍在上海養病的馬美玲外,我們十位插兄插妹仍然留困在集體戶。這是一個無奈的年代,說的好聽知識青年胸懷大誌堅守崗位。說得難聽你就是農民一個,聽天由命吧。

  年底時公社突然下了招工指標,傅金賢去延邊造紙廠當老師,周紅、劉牟和我去吉林市吉林省煉油廠當工人。

  真的要走了,要告別生活了三年的集體戶,我激動到想寫一首詩可是不知怎麽寫。站在寢室透過玻璃窗遠望對麵白雪覆蓋的山崗,窗上的冰淩模糊了我的視線。 這晶瑩如花的冰淩就像我們曾經的理想,我最年輕最幸運,最早地跳出了小山溝。

  後來,祖康也得了肝炎,老蟲得了心髒病和胃出血,樂勇的身體徹底垮了。朱洵、帶魚、祖康、先後被抽調上學,朱世豪和馬美玲先後擔任過一隊的隊長,老蟲和樂勇病退回了上海,德興三隊集體戶合並到德行一隊集體戶,合並後的一隊集體戶接到了上海市政府特別贈送給德興三隊集體戶的一台手扶拖拉機。後來世豪抽調去縣政府工作,堅持了七年的馬美玲和堅持了八年大明也抽調去上學。八年呀,抗戰都勝利了。一九七七年我們集體戶的人全都走了。後來的後來,嗚呼哀哉,曾經天天睡在我左邊的炕友樂勇因肝病不到五十過世了,睡在我右邊的炕友世豪因肝病六十剛過也過世了。 

  然而那時的一九七二年年初,我們四個真的走了。那是踏在別人肩膀上走的,留給沒走的人深重的傷痛和無邊的陰影,冬天變得更加寒冷和漫長。

  時隔三十年後的2003年我特意回延邊看看,出了朝陽川火車站就有出租車司機來問去哪兒,我說德興大隊,他一招手讓我上車。車一路飛馳五六分鍾到了大隊部,我叫停車司機卻說還可以直接開到三隊。我還是下了車,順著當年第一次進村的小路往西走。山崗河川田野還在,然而村莊麵目全非。

             

   我心跳砰砰地按著空間推理找到了兩座相鄰的老房子,小的正是小老張家,茅草土牆還在,隻是人去屋空,門窗全毀。

             

  大的像集體戶,不過房子有點歪,門窗變了,青瓦換紅。一瞬間我回到了當年,神情恍惚地伸手去拉集體戶那扇朝南的大門,門怎麽鎖了?

             

  “你找誰呀?”身後突然有位中年婦女人問道,我頓時清醒過來,趕緊解釋自己是當年的上海知青現在回來看看。她摸出鑰匙打開門鎖請我進去,房子裏麵的結構都變了。她說她家是從黑龍江遷來的,這房子是花錢買的。她也知道這裏曾是知青的集體戶,她提到前些年有長春市來的知青到她家看過。

   經她介紹我去了漢族老劉兒子的家,老劉兒子當了生產隊長湊巧外出,他買了集體戶隔壁會計家的宅基地新蓋了磚瓦房,老劉的老婆和女兒恰好在家。老劉的老婆已經不記事了,女兒與我還能彼認出。 彼此聊了才知老劉多年前已經去世,村裏原來的住戶隻留他一家,大多遷去了和龍縣農村,也有進城住的。現在村裏的全部住戶都外來的漢族。

   離別時我特意登上村口北坡去看看我們曾經砍過柴和移種下落葉鬆苗的那片鬆林,不料被砍得一派狼藉,慘不忍睹。

                     落筆到此集體戶的各位浮現在眼前:

              李祖康,沙漠之舟任重道遠,在我進廠前為我辦好入團手續。

              戴一鯤,海闊天空性情中魚,請我在朝陽川小店裏美餐一頓。

              王大明,慈善為懷笑納百川,用軍用水壺悶汽水請大家品嚐。

              朱   洵,窈窕淑女苦口婆心,描述過不遠將來的文學和藝術。

              周   紅,書香門第深藏不露,某天在延邊日報刊出一組詩歌。

              馬美玲,本已清純還作甜美,搞得男生們七葷八素雲裏霧裏。

              張秋林,火眼金睛言簡意賅,提醒大家絕不要輕信那些鬼話。

              劉   牟,心有靈犀遊刃有餘,開隆隆拖拉機,拉咿呀小提琴。

              傅金賢,造反有理粗中有細,講偵探故事,給村裏姑娘針灸。

              朱世豪,赤膽的衷心鐵打的漢,經風雨變幻,擔天下之重任。

              樂   勇,循規蹈矩,與世無爭,慢條斯理教我和世豪下圍棋。          

              還有我自己,排骨一個多虧各位的關照,懷念永遠的集體戶。

             

                         悼念逝去的青春,它就像白雪鬆林裏的那道光。

 

  

阿華的博客 發表評論於
回複 'md2013' 的評論 : 謝謝你的支持!
悠悠信步 發表評論於
是不是因為掙紮在生存線上,十幾個人之間好像沒有什麽私欲?
阿華的博客 發表評論於
回複 'yixing' 的評論 : 謝謝你的好評,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xiaoge 發表評論於
好文好看
md2013 發表評論於
一口氣看完了寫得太好了非常感謝
yixing 發表評論於
字裏行間,酸甜苦辣,磨難人生,曆曆在目,回首以往,悲喜交加,細嚼慢咽,回味無窮。
Redcheetah 發表評論於
好文
林海平兔 發表評論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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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冇醉 發表評論於
太長,沒看完,分四次發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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