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閉之下一個大媽的自我獻身

出生於60年之前那一年,經曆過饑餓——食物饑餓和其他所有的饑餓,後來吃點有點飽,於是想說說寫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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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的奉獻

                             

    孔紀蘭孔大媽強打起精神,這是她最後的衝刺,絕不能倒下,萬裏長城就差這一塊磚了:我還好,感覺好些了,不要擔心我,隻要把其他人管好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這幾天不要打擾我,我再休息一下,就好了,就可以出來工作了。她果斷地掛掉了電話。

    孔大媽63歲了,在此次疫情爆發的後來也染上了病,她傷心不已。她傷心不為別的,隻因當前的疫情就是政治,是有關社會穩定的大是大非問題,染上這病,不僅會給目前脆弱的形勢增加了壓力,造成不利的影響,也會給政府增添新的負擔,不利於把寶貴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更加需要的環節中去。

     疫情就是戰場,病毒就是敵人,背後是反華勢力的猖狂進攻,這樣的聲音雖然不是很多,但她卻最關注,現在不放開說,也許是眼下戰鬥形勢的需要,相信不久就會大張旗鼓地口誅筆伐,華大媽熱血沸騰,她已經全身心地把自己投入到其中去了,但在戰鬥中卻負了傷,簡直是丟臉啊,她十分難堪。

   “我老了,不要管我,救其他同誌去吧!街道辦事處申主任打電話要把孔大媽送到醫院,聽到孔大媽這一席話,她感動的流淚了,這病可是要索命的啊。雖然在孔大媽的堅持下答應不聯係,但後來還是打電話到救助中心,得到的答複卻是那裏人滿為患,需要再等幾天,可派人來救助中心取一點藥品,連去麵診都省了。

    孔紀蘭,雖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平凡小人物,但此刻在這個城市的一隅,一個也被封閉、隻有三棟老樓房的院子裏,正上演著不平凡的一幕,她此時是這個封閉空間裏最有影響力的名人了。

    有任何棘手、任何的抱怨問題,申主任一句話就迎刃而解——你看看人家孔大媽,你這點困難算什麽?

 

    孔大媽就是在這個院子裏長大的。

    上學時,盡管她學習不好,但那時學校也沒什麽可學的,她身穿帶有補丁的軍裝,頭上的辮子像兩把鐵掃帚,戴著紅衛兵袖章,在學校裏高唱紅歌時,她的聲音最響亮。放學後在院子裏來回地穿梭時,瘦瘦的她也是精神抖擻。

    她最感到自豪的就是自己根紅苗正,出身雇農,這是比貧下中農還要窮的出身,這讓她有一種使命感,覺得她不革命誰革命?

    聽母親說,在舊社會,爺爺很小的時候就餓死了,她心中種下了階級鬥爭的種子。

    下鄉那年,院子裏還有其他的夥伴,但孔紀蘭興致最高,這也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她是第一個在學校表決心上山下鄉的畢業生。

    在農村,她幹活最賣力,怎奈體單力薄,沒能得到太多的接納和認可,但此時她卻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當眾表決心要紮根農村一輩子的知青,並喊出她就是農民女兒的口號,引發了一陣轟動,她被公社選去做了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員,她非常熱衷於扮演樣本戲裏的李鐵梅,同時喜歡突出江青的形象,不料不久四人幫倒台,她成了一個比較尷尬的角色,好在大隊公社幹部念及她有紮根農村的決心,最後還是讓她入了黨,並在知青大返城時她也隨著大流回城進了一個大集體成了一名工人。

    考大學,幹部知識化,沒她的事,憑著那張寶貴的黨票她終於當上了小組長,但過去那套不怕苦不怕累,不計報酬等言辭如今不管用了,她變得不會說話了,非常鬱悶,不管怎樣,她手下還管著五個人,孔紀蘭試嚐著用當前的語言在組裏講話,可還是免不了夾帶過去口號式的理念。她懷念著那個火紅的年代,她嘴裏說的、手上幹的無不打上時代的烙印,漸漸的有點落伍了,別說不吃香了,甚至有點討人嫌,如今的人都很現實,好在她緊跟領導,不管是那個領導她都像一個忠實的戰士對待上級那樣堅決聽從,任何領導的決定她都舉手,領導也喜歡一個不計報酬、有點精神鼓勵就滿足的小組長。她的小組長的官雖然從未往上提拔,但也沒有降級,因為也沒有下降的空間,這是廠裏最低一級的官了。

    看到還是有個別的幹部包括像她一樣的小組長被免職,她感到慶幸,畢竟自己一沒文憑,二沒技術,能當個領導也是一種信任和榮譽。直到她看到全國知名的人大代表申紀蘭的事跡時,她竟然哭了,她覺得自己與她何等的相似,連名字都鬼使神差的一樣,隻是姓不同,竟造成如此天差地別,人家是全國人大代表、勞模,自己卻……她羞愧的不忍再比下去了,她把她變成了自己的另一個化身。

    就這樣,她幹到50歲退休。她是一個固執而且好強的人,班不上了卻更忙了,成天在居委會裏忙活,唯一的女兒受不了了早早搬了出去,老伴也越來忍無可忍,過去她當了個官,工作忙沒時間做家務做飯也就罷了,現在退休了反而更忙,終於切底鬧翻,也離婚搬走了。

    孔大媽不以為然,她心中的使命感從來沒有放下,工作中她得到了滿足,而且還擔任了退休人員黨小組組長,她如魚得水,快樂充實,她又說起了帶有當年味道的政治術語來,慶幸的是大家都沒有什麽異樣,這讓她有點意外。也許都退休了,都有著相同的經曆,想說就說吧。

    慢慢地,她又找回了當年的自己——在人群當中第一個站出來說話,第一個向前衝,第一個得到上級的好評……

    永遠成為第一股革命浪潮上的水花!這仿佛是她心靈深處永不斷絕的源泉。

    雖然作為一名義工她沒有街道辦事處的任何報酬,但很多的事情她都忙裏忙外地張羅,人們都把她當成了辦事處的員工,當申主任來到時,孔大媽就像久旱逢甘霖一樣,親切感油然而生,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她姓申啊!我的名字是紀蘭,這合起來不就是申紀蘭嗎?心中的偶像在以一種特別的形式出現在眼前,孔大媽別提多激動了。

    現實還真是神奇,申主任了解到她來之前孔大媽在居委會不計報酬、忘我工作的事跡以後,非常感動,特別是這幾天的接觸,她心中浮起的一個計劃:要推薦孔大媽作區裏的人大代表!

    孔大媽一時呆住了,冥冥之中有神助,想什麽就真的來什麽啊!

    她就像獲得了新生,更加全力以赴了,憑借對社區的熟悉,她幫著申主任料理著社區裏工作的每個細節,連那幾個正式員工都顯得有點多餘了。

    申主任其實是肩負一個重任而來的,那就是小區裏有一片老房子要拆遷,需要居委會積極協調,這可是要命的苦差使,她從前任主任那裏也初步了解了一些情況,居民對補償計劃很不滿意,她心中籌劃著,把一些該說的透露給孔大媽,想試探一下。孔大媽的反應讓她大喜過望,她表示服從安排,自己將第一個出來表態,擁護拆遷計劃,堅決站在申主任一邊。

    “不用擔心,這裏的所有人我都了解,拆遷是政府的為民服務工程,誰敢不配合,實在不行,就斷水斷電,看他搬不搬!

    區的代表大會還有一段時日才開,疫情卻先來到,這時申主任才切身地體會到孔大媽的價值,依仗孔大媽的地方太多了。

孔大媽,真是太感謝你了,你看我那幾個員工,拿著工資卻不幹活,推三阻四,眼下正是火燒眉毛的時候,沒有你我真不知咋辦了?

    人就怕誇,孔大媽挺起了扁扁的胸脯,心跳加速,她激動地想表達自己最大最大的決心,但心髒功能的欠缺讓她緩不過氣來:沒、沒事,她們幹專業工作,我去幹那些零七雜八的事,與人打交道我熟。

    她曾經跟申主任探討過這次瘟疫的敵情問題,是否是生化戰?但申主任卻不置可否,上級並沒有明確這個問題,有人說歸有人說,但卻是一個很大的政治問題,也是一個全民都要行動起來的防疫戰,要眾誌成城,共同殺敵。聽到這,孔大媽像一張拉滿弓的箭一樣,渾身繃得緊緊的,她時刻在尋找敵人目標,隻想狠狠地一箭射上去。

    小區要封閉,行人要控製,物品要發放,很多事情需要人手,孔大媽忙上忙下,經常還要交叉走動,接觸的人自然最多。

    “孔大媽,你去領三百塊錢,是為疫情發放的。

    “不了,我錢夠花,到處都要用錢,真得不需要。

    申主任真得不知說什麽好了,她總是那樣講黨性,嚴於律己。在平常有點小東西發放時她還能接受,但是在如今這樣大敵當前時,孔大媽卻很顧全大局。

    今天還是像往常一樣的一天,但孔紀蘭孔大媽卻沒有出現,這是唯一不尋常的地方。電話中孔大媽吞吞吐吐地說,她病了,症狀的表現無疑是眼下肆虐的冠狀病毒性肺炎,一早醒來她就感到自己在發燒。

    她斬釘截鐵地拒絕任何探訪,她已經在裏麵鎖住了防盜門,所以誰來了也沒用。疫情期間,孔大媽家中也備足了食品和藥物,她自信能挺過去,讓大家相信她。

    昨天白天她在小區路上截住了一個沒戴口罩的大媽,卻發現竟是自己小學時的同班同學,但也是一個結過怨的同學……

    那是在小學最後一學期,全班沒幾個不是紅小兵隊員了,在討論這個女生加入組織的時候,大家基本沒有異議,隻有孔紀蘭站了出來,指出這個同學家有人在台灣,這是比出身還要嚴重的問題,她措辭嚴厲,一時鎮住了全班,這個女生成了唯一一個不是紅小兵的人,放學後她哭了。

    麵對昔日在心底留下一道傷痕的過去的孔紀蘭、眼前的孔大媽的指責,那人扯下了孔大媽的口罩,叫罵道:說那麽多屁話,還不如發個口罩給我,你以為我不想戴口罩嗎?” ……

    這是最可能被感染的一個情況,這人對自己有階級仇恨,不是她是誰?其他的她都覺得不大可能。在與申主任通話時,她提起過這個人。

 

    她吃了不少的藥,但病情急轉直下,她呼吸困難起來,此時腹中空空,從昨天中午到今天一整天,什麽東西都沒吃,人是鐵 飯是鋼,今晚要大醉一場,而且酒精可以殺病毒。

    她其實是屬於那種天生就會喝酒的人。在農村宣傳演出完結之後,往往都會一起聚餐,雖然沒有什麽大魚大肉,一點豆腐還是有的,個別時候還有臘肉,加上一種當地的五卯藥酒,說是很補,價格便宜,度數也不低,幾口下去,有的人就會雲裏霧裏,暈暈乎乎,但孔紀蘭卻沒事,一瓶下去也從容不迫。

    她從冰箱裏取出放置了很久、有點發軟的臘肉,把它全切了。這菜容易,放在鍋裏一蒸就行,還有一些自己淹的鹹菜,她把存放已久的五卯藥酒拿出來,擺在麵前,她發著愣,感到迷迷糊糊,全身發燙。她按下了帶式錄音機的播放鍵,裏麵傳來帶著有點沙沙摩擦音的紅燈記樣板戲唱曲,李鐵梅的歌聲響了起來: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卻原來我是風裏生來雨裏長……”

    此刻唯有一點她是明白的,她不能示弱,多年的信念不能在此刻崩潰,這是戰鬥,要堅持到底,這是自己最後的奉獻。

   這個信念到底是什麽,她過去一直不清楚,眼下她終於看清了,這其實是一種偉大的境界,一個莊嚴的聲音在呼喊,每個人都是渺小的,但合起來就是宏大的,眾人向前衝,她要奮力衝在最前麵。

   臘肉蒸好了,她赤手把冒著蒸汽的碗從鍋裏端了出來,燙還是不燙,她沒有感覺,此刻隻有下意識的動作,就像一個戰士從戰壕裏跳出來,麵對密集射過來的子彈,一頭衝上去。她倒了滿滿一大杯五卯藥酒,吃下一點鹹菜,正好錄音機裏開始了李玉和的唱段,她大聲唱道: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一口喝幹了,再猛吃了幾口臘肉,她笑了,一陣陣暈眩襲來,就像戰士到達了目的地,卻發現麵前隻是一個大坑,她倒了下去。

    孔大媽的女兒正急著打電話,除了前天聯係過一次,有著簡短的通話後,就再沒聯係,她聽說母親病了,由於目前到處封閉,無法走動,她隻能打電話到居委會,申主任除了安慰了她幾句外,也沒有其他什麽辦法。聽到孔大媽女兒說她有不詳預感時,申主任才感到了一種恐懼。

    隨即電話打了過去,孔大媽那邊卻一直無人接聽,雖然這種情況也發生過,但眼下不知為何特讓人不安,申主任突然想到孔大媽隔壁的鄰居,一個電話過去,說昨晚聽到孔大媽房裏傳出唱歌的聲音,但以後就銷聲匿跡了。

    申主任帶著一個人到了孔大媽門前,敲了半天,也無人應答,她想壞了!

    防疫中心來了人,門撬開後發現孔大媽睡在地上,沒了生命跡象。

    申主任當場哭了。她好悔恨,她決定在辦事處會議室為孔大媽擺個靈堂,擺上一張孔大媽的照片,再加上那台老式錄音機,並向上級申報為孔大媽請功,表彰她因工染上疫情而犧牲的事跡。

    不到三天,申主任接到了電話,說經過檢查,孔大媽並沒有感染疫情病毒,而是得了流感,由於沒有進行及時治療,引發高燒,肺部發炎,後又心髒病發作而去世。

    她驚呆了,緊接著上麵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問訊著她申報孔大媽的情況,得知不是因為疫情而死,便鬆了一口氣,說此情況按規定隻能補助250塊錢,其他的就什麽也沒有了。

    精神恍惚當中,孔大媽的女兒也來到麵前,抱怨著她母親火化費用的事情,申主任大腦一片混亂,說了一句:這裏有500塊,你先拿去用吧,剩下的我再想想辦法。公家補250,自己再添250,兜裏正好有500塊,她交給了孔大媽的女兒。

     疫情當中,每個因此而死的人都是一個敏感數字,這是絕對不能謊報的,對待因此病毒而死的人與其他因病而死人的處理程序大不一樣,孔大媽的喪事隻能被當作一個日常凡例由家人自行解決了。

    人都走了,申主任歎了一口氣,沒有誰來,就像往常一樣,她把門鎖好,也走了。

     照片,錄音機靜靜地放在那裏,就像隨意丟棄的舊物,等待被處理。

 
碧姐 發表評論於
小小說,好!
格利 發表評論於
厲害
LingYuan 發表評論於
好!!!
海天無色 發表評論於
謝謝閱讀,其實在前麵寫過一篇 官場小小說:縣委書記染上了冠狀病毒, 自以為那才是非常貼切的現實,可惜沒有被放在精選文章之內,看到的人不多。
webyoung 發表評論於
這麽快,小說都寫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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