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清晨,太陽似乎像人們一樣怕冷,隻是在陰雲的縫隙裏露了一下臉,就躲到濃濃的烏雲裏麵去了。寒風肆無忌憚地呼嘯著,搖晃著樹木的枯枝, 席卷著地麵上的殘枝枯葉,得意地吹著尖銳的哨音,仿佛在說,它才是冬天的主人。天空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飄起了雪花,潔白的雪花隨著寒風飛舞著,旋轉著,瀟瀟灑灑從天上落下來,把世界染成了一片潔白。
北京火車站裏紅旗招展,鑼鼓喧天, 人潮湧動, 熱鬧非凡。一列運送知識青年的列車停靠在站台上,火車頭冒著白煙,喘著粗氣,準備出發。大喇叭裏播放著響亮的革命歌曲。有一支宣傳隊的男女學生正隨著樂曲舞著紅綢,跳著進行曲式的舞蹈。
站台上擠滿了即將出發的青年學生和送行的人群。這些學生都是十幾歲的年輕人,他們有的正忙著把隨身帶的行李從車廂門或車窗裏遞進去;有的在人群中尋找著自己的親人或同學;還有的正熱烈地和送行的親人說著離別的話,談論著往日的親情和友誼,交流著各自的叮囑和祝福。
龍春梅靜靜地坐在靠近車窗的座位上,把頭靠近打開的車窗,默默地看著窗外擁擠的人群。剛才上車前,她已經和送行的老師和同學道了別。看著一起出發的同學們在車下和他們的親人們熱烈地說著話,龍春梅多麽希望自己也有親人能來車站為她送行,她能在離開北京之前和家人最後道別。可是她心裏清楚,自己家裏沒有人會來火車站給她送行了。
龍春梅的爸爸在鐵路建設部門工作。雖然部門在北京,可是他大部分時間是在外地參加鐵路建設。每年回家的時間很短。她爸爸從去年開始就參加在西北的戈壁灘上的鐵路施工。聽說龍春梅要去農村插隊,他寫了封厚厚的信來,叮囑她到農村後要照顧好自己,要和同學老鄉搞好關係,有空兒多給他寫信。他爸爸還寫了很多囑咐,厚厚的信紙夾著戈壁的風塵,龍春梅捧著信細細地讀了好幾遍,透過信紙,她仿佛看到了爸爸那慈祥的麵容。
龍春梅的媽媽原來在市內的中學教書。前幾年被派到北京遠郊南口深山裏一所中學教課。由於交通不便,她媽媽很長時間才能回家一次。自從龍春梅要去農村插隊,媽媽回家的時候,特意教她怎麽做飯,如何擇菜,怎麽洗菜,然後怎樣燒熱鍋,放一點兒油,稍稍點些鹽,菜下鍋後要勤翻。奶奶是從農村來的,一邊和媽媽一起指點著龍春梅,一邊嘴裏不停地叨咕,農村裏做飯沒有煤,是燒柴夥,很難燒。你要記住,人心要實,燒柴心可要虛。龍春梅一邊手忙腳亂地忙活著,一邊嘴裏不停地應著,知道了,記住了…
自從龍春梅要和班裏的幾個好朋友一起去農村插隊,她們對未來的農村生活有一種神秘的期待,不知道即將要去的遙遠山村是什麽樣子,那裏的農民會是什麽樣的人。同時,龍春梅心裏也清楚,這次離開北京,可不是以前學校組織的下鄉勞動,去幾天就能回來,而且還有老師跟著,有學校的人做飯。這次可是實實在在要當農民去了,戶口都遷到農村去了。每當想到這兒,她心裏總是有一些惆悵,夾雜著一點兒不安,甚至有一絲恐懼。她完全不知道在農村等待她們的是什麽,不能設想將來會是什麽樣子的,更不能確定自己的人生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但她知道,這一離開北京,離開家,可能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
當平時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是年邁的奶奶帶著龍春梅和幼小的弟弟一起生活。龍春梅還記得奶奶晚上在燈下給她們補衣服;天熱的時候,奶奶總是用一把大蒲扇一邊給她們扇涼,一邊講著古老的傳說。她們在睡夢裏有時還能聽到奶奶用搓衣板給她們洗衣服的聲音。
龍春梅要走了。奶奶忙著為她準備行裝。她踮著小腳到副食商店,用平時攢著的肉票,雞蛋票,芝麻醬票買回來一堆好東西,做出很多香噴噴的好吃的,每天都不停地要龍春梅吃。奶奶一邊給龍春梅的碗裏夾菜,嘴裏一邊說著,多吃些,多吃些,到了農村就沒有這些好吃的了。奶奶平時在龍春梅跟前,總是笑眯眯地忙碌著,叮囑著各種事情。可有一天夜裏,龍春梅起來上廁所,聽到有低聲抽泣的聲音,她發現聲音是從奶奶房間裏傳出來的。她悄悄貼著門縫一看,奶奶在燈下,一邊在給她做褥子,一邊在低聲哭泣。她心裏清楚,奶奶是在為她去農村的事擔憂。看著年邁的奶奶戴著老花鏡一針針地縫著褥子,和奶奶那滿頭銀發,龍春梅的心裏很不平靜,眼角有些濕潤。
龍春梅平時有機會就幫助奶奶做家務,掃地,洗衣服,還學會了補衣服和襪子。 現在要走了,她趁天氣好的時候,把家裏的被子都翻洗了一遍,買足了可以燒好幾個月的蜂窩煤,運回來,在門口的窗沿下碼好,用舊布蓋嚴;給弟弟補好了所有的破襪子;奶奶常年站著操勞家務,腳有些變形,她為奶奶在鞋裏墊上了棉花,襯好了鞋墊。
隻有年幼的弟弟隻知道姐姐要出遠門,他還惦記著要姐姐的遊泳深水合格證。龍春梅叮囑弟弟,要幫助奶奶做事,不要淘氣,更不要惹奶奶生氣。弟弟似懂非懂地點著頭。不過,今天早上弟弟一起床,就用幾乎和他一般高的掃把掃地了。
龍春梅昨天收到了媽媽的來信,說是學校工作太忙,實在抽不出身來給她送行。媽媽叮囑她到了農村要注意身體,學幹農活要慢慢來,不要傷了身子。
今天要出發了,龍春梅堅持不讓奶奶來火車站送她,她怕火車站人多,擠著年老的奶奶,更是怕奶奶會在送她上車時傷心的流淚。她在樓門口就看到奶奶的眼圈紅了。走了很遠,她還看到奶奶和弟弟遠遠地站在街口向她揮手呢。龍春梅自己的心裏也十分不平靜。
在送行的熱鬧的氣氛中,龍春梅想著,看著,雖然心裏清楚不會有親人來車站送她,可她總是不停地用眼睛在人群中看著那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孔,心裏總有著一種期盼。這期盼撞擊著她的胸口,湧上她的心頭。她的心砰砰地跳動,眼睛不甘心地搜索著,尋找著。
二
在北京遠郊區南口的大山裏,一輛長途客車正在崎嶇的山區公路上搖搖晃晃地行駛著。車裏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乘客。有不少是到縣城趕集辦事的農民,汽車的車頂上裝了不少盛滿土豆蘿卜的菜筐,還有幾隻雞籠。隨著汽車的顛簸,不時傳來雞的叫聲,可能是它們抱怨汽車太晃了,或者是籠子裏太擁擠了。
龍春梅的媽媽擠在乘客裏,靠近長途客車的售票台站著。
她知道自己的女兒今天中午就要乘火車離開北京去農村插隊了。孩子的爸爸不在家,她一直想請假回去陪女兒幾天,再去車站送送自己的女兒。可是由於山區學校老師少,由於她是從市內來的老師,能力強,同時教了幾門課,一直找不到幫她代課的老師。她去向校長請假,老校長總是麵帶愁容地讓她找好幾門課的代課老師再走。眼看著就到了女兒出發的日子,而請假的事還是沒有著落。她隻好寫了封信給家裏,遺憾地告訴女兒,媽媽實在是沒有辦法去給她送行了。
幾天來,龍春梅的媽媽心神不寧。雖然信已經寄出去了,告訴家裏她不能回去了。可是她心裏總有一種思念和衝動,越是靠近女兒出發的日子,這種思念和衝動就越發強烈。
到了晚上,批改完幾門課的作業,備好第二天的課。她習慣地走出宿舍,望著滿天的繁星,遙望北京城區方向,從遠山那邊露出一小片光亮, 在那片燈火中,有她的家和親人, 有她即將遠走他鄉的寶貝女兒。她心裏默默地想,不知道龍春梅和弟弟是不是已經睡下了,老奶奶可能正戴著老花鏡,在燈下縫補衣裳。
天上的星星亮閃閃地眨著眼睛。深山裏的小鎮子顯得格外寧靜。龍春梅的媽媽仰望著星空,她仿佛又看到了龍春梅那特有的燦爛的笑臉。龍春梅自小就愛笑,咯咯的笑聲格外悅耳。她想起小春梅剛會走路不久,奶奶媽媽醃冬天的菜,她就會搖搖晃晃地幫助抱蘿卜,拖白菜。她回憶到小春梅上學之後,學習認真刻苦,功課門門優秀,還考上了北京市最好的中學。奶奶沒上過學,不識字,小春梅就幫助奶奶寫信,替家裏記日常花費的流水帳。家裏不寬裕,小春梅經常走路去學校,省下她的車費交還給奶奶。她知道小春梅剛上中學,就開始不但洗自己的衣服,還幫奶奶洗衣服和被子。
看著滿天的繁星,龍春梅的媽媽想著,小春梅就要離開北京,離開親人,自己到遙遠的農村去了。這樣一個年紀還小的女孩子,真不知道會有什麽在前麵等著她。小春梅能幹得了那繁重的農活嗎?能受得了農村的艱苦嗎?她在那裏能吃飽肚子嗎?能和當地的農民處好嗎?冬天寒冷的夜晚,龍春梅的媽媽越想越焦急,越想越覺得自己應該回去送可愛的女兒,在她離開之前再見上一麵。
昨天晚上,在校長和其他老師的幫助下,龍春梅的媽媽終於安排好了代課的老師。今天早晨天還不亮,她就到鎮上的長途汽車站,趕上去南口的頭班車,向北京城趕去。
天上開始飄起了雪花,寒風夾著雪花從車窗的縫隙裏吹進汽車。龍春梅的媽媽用手緊了緊圍在自己脖子上的毛線圍巾。這個大紅圍巾是龍春梅學會織毛線活不久為媽媽織的。她說媽媽在山區,氣候涼,圍上圍巾能多保暖。想著這些,龍春梅的媽媽把圍巾湊在鼻子上聞了聞,仿佛聞到了寶貝女兒留下的氣味。
汽車吼叫著,搖擺著,躲避著路上的行人和驢車,行駛得十分緩慢。龍春梅的媽媽心裏盤算著,她要在南口換火車到北京西直門火車站,再坐公交車到北京站, 不知道能不能趕上送龍春梅中午的火車。她心急如火,不停地向車前方探頭張望。 售票員好奇地問,這位大姐,你這麽著急,是有什麽急事嗎?龍春梅的媽媽說,我女兒今天要離開北京,去農村插隊。我著急著去北京火車站送她。聽她這麽一說,車上不少人都七嘴八舌說起家裏有人已經去了農村,或者要去農村。這對每家人都是天大的事。售票員高聲告訴了司機。司機答應了一聲,加大了油門,按響了喇叭,汽車吼叫著加快速度,頂風冒雪,向前方奔去。
三
北京車站裏為知識青年送行的熱鬧喧嘩被一陣刺耳的鈴聲打破。開車的時間到了。隨著鈴聲,火車頭長長地鳴了一聲汽笛,喘了口粗氣,一團白色的蒸汽直衝上陰冷的天空。列車緩緩地開始向前移動。送行的人群爆發出各種各樣的呼喊,人們仰著臉,揮著手,搖著帽子,舞著頭巾,向自己的親人告別。
知識青年們紛紛湧向車窗,爭先恐後地向車下的親人好友呼喊著。車廂裏伴隨著列車廣播的樂曲,傳來陣陣哭聲。還有的知青含著眼淚,大聲地說,吃東西,吃東西。一邊說,一邊打開書包,拿出家裏帶來的好吃的,伴著淚水吃起來。
龍春梅依然不聲不響地坐在車窗邊,把頭探出車窗。隨著列車的緩慢移動,她絕望地掃視著車下一張張送行人的臉。她知道不會有親人來送她了,可她還是要在人群裏尋找。她的同學小武也擠在車窗邊,手持一付望遠鏡,在向遠方眺望。小武一邊看,嘴裏一邊叨叨,再見了,北京。
滿載知青的火車慢慢地駛出了北京站的站台。車站外已經是一片潔白。寒風夾著雪片落在龍春梅的臉上,頭發上。她全然不顧,望著慢慢遠去的北京站,慢慢遠去歡送的人群, 慢慢遠去的北京。
突然,龍春梅看到從站台歡送的人群中衝出一個人,她跑到站台盡頭的雪地上,高高地揚起手,向著慢慢駛出北京站滿載知青的列車揮手。她的脖子上圍著一條大紅的圍巾。雖然離著遠,她看不清那個人的麵容, 龍春梅還是對那個身影非常熟悉,特別是那條大紅的圍巾,她心裏突然湧起一股熱流,是我的媽媽嗎?是媽媽來火車站來送我來了嗎?
龍春梅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過小武手上的望遠鏡,向站台盡頭的那個人望去。是媽媽,是媽媽!在望遠鏡裏,龍春梅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媽媽站在雪地裏,高高地舉著手,向著列車揮手。寒風吹動著媽媽的頭發,雪花灑在媽媽的頭上,肩膀上。媽媽顧不上這些,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慢慢遠去的火車,揮舞著手。
龍春梅一邊用望遠鏡看著遠處的媽媽,一邊不顧一切地大喊,媽媽,媽媽,我在這兒!可是她的聲音被列車裏和站台上廣播聲,人群的喧鬧聲淹沒。在這時,龍春梅多麽希望火車能慢一點兒走,讓自己再多看看媽媽。通過望遠鏡,她看到媽媽的頭發已經開始花白,身上的衣服也很陳舊,褲子和棉鞋上明顯地沾有泥土。 龍春梅的心在劇烈地跳動,一股熱流在身上湧動。
這時刻,她腦海裏出現了許多自己以前和媽媽相處的情景。她想起小時候生病發高燒,媽媽整夜地守在她身邊,給她頭上敷涼毛巾,喂她喝水吃藥;她想起媽媽教她讀書寫字;她經常深夜睡醒看到媽媽還在燈下備課和批改作業;她想起媽媽教她洗衣服做針線活;現在她離開了親愛的媽媽,離開了自己的親人,離開了溫暖的家,她多希望能夠再多看一眼媽媽呀。列車仿佛了解龍春梅和知青們的心願,也願意讓他們在離開北京的時候多看看自己的家鄉,出站後並沒有加速,而是繼續緩慢地行駛著。龍春梅舉著望遠鏡,看著遠處的媽媽,拚命地揮著手。小武和其他同學也一起擠在車窗邊,一邊揮著手裏的東西,一邊幫助龍春梅喊媽媽。
龍春梅的媽媽緊趕慢趕地跑進人山人海的北京火車站。她喘著氣,雖然是冬天,臉上已經滲出了汗水。為了趕早班車,她沒顧得上吃早飯,現在早已是饑腸轆轆,嗓子裏渴得冒煙。她根本顧不上這些,急忙紮入擁擠的人群,尋找自己的女兒。
車站的站台上擠滿了即將出發的知青和送行的人群。龍春梅的媽媽不知道小春梅在哪節車廂。她連續問了幾個人,都不知道小春梅學校知青的車廂。她隻好沿著車廂,一邊尋找,一邊高聲叫著春梅的名字。可是站台上的廣播聲震耳欲聾,人群的嘈雜聲鋪天蓋地,龍春梅媽媽的喊聲被淹沒得無影無蹤。
有好幾次,龍春梅的媽媽遠遠地看著一個女知青像是小春梅,也是梳著黑黑粗粗的短辮子,圓圓的臉龐,兩腮透著青春的紅色。可是擠到跟前一看,卻又不是。
突然,開車的鈴聲響了,人們紛紛湧向車廂,高聲地向親人或好朋友道別。
龍春梅的媽媽心急如火,她千方百計地趕到車站為女兒送行,可是車要開了,自己卻不能見女兒最後一麵。她不顧一切地推開人群,拚命地跑到站台頭的斜坡上,衝著緩慢駛出滿載知青的列車招手。
列車緩緩地在遠處駛過。每個車窗都擠出不少知青年輕的麵孔。龍春梅的媽媽希望能看清每張麵孔,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女兒小春梅。可是火車在行駛,擠在車窗口的知青又多,揮著手,她又無法看清。她隻好高高地向列車上的知青揮著手,希望小春梅能看到自己, 心裏覺得這些年輕的知青每個人都像是自己的孩子。
寒風夾著雪花迎麵撲來,打在臉上有些迷眼。脖子上的紅圍巾被風吹開了, 在龍春梅媽媽的身後隨風飄舞。她的胸前,肩上都堆上了雪花。她全然不顧這些,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慢慢移動的知青列車,揮著手,心裏默默地說,春梅,媽媽在這兒,媽媽來送你來了。
列車慢慢地走遠了,龍春梅的媽媽還站在站台頭上的雪地裏,高舉著手,目送著遠去的列車。她心裏想著,自己心愛的女兒就在那遠去的列車上。列車帶走了她的女兒,也帶走了她的牽掛和思念。
列車開遠了,媽媽在望遠鏡裏也越來越小了。龍春梅放下望遠鏡,默默地坐下。她的心裏充滿了媽媽帶來的溫暖。在她的腦海裏深深地留下了媽媽為她送行的身影。媽媽在雪地裏高高地揮手,她的大紅圍巾隨著寒風在她身後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