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我媽去北京上訪 ---回國見聞之四

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這次回國看我爸媽，我又仔細問了其中一些細節。這是我父母人生經曆的一段傳奇，我有責任把這個故事寫出來，不至於讓其隨時間的流逝而湮滅。

我父母都是60年代在新疆農場參加工作的。在我的博文裏我曾經回憶過他們那時候的經曆。他們在農場都工作了接近30年，我記憶裏他們的工資一直是三十八塊九毛二，從來沒有增加過。農場工作非常辛苦，冬天零下三十多度甚至四十度還要在外挖沙修渠，饅頭咬一口後都能夠凍白。夏天農忙時節經常一個多月兩個月不間斷勞作，沒有休息日。農場的麥地和玉米地麵積非常大，一眼望不到邊，一般都是機械化作業，像耕地、播種、小麥收割、玉米脫粒等等，生產效率很高。他們連隊一百多個職工，有一年生產了八十多萬公斤小麥，外加二十多萬公斤玉米和十多萬公斤棉花。但他們常年隻有38市斤的口糧定量，而且百分之八十到百分之九十五是玉米麵等粗糧。他們的工資，除去購買糧食和衣服等生活必需品，基本不剩下多少。我計算了一下，他們的所得與貢獻之比約為2.3%。

他們在農場這樣辛辛苦苦工作了接近三十年，為國家、為邊疆建設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到了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之後，農場開始發不出工資了，有時候更荒唐，職工為農場辛辛苦苦幹一年，除去水、種子、化肥等等費用，職工辛辛苦苦幹一年，還倒欠公家幾百元。職工沒有辦法，很多就開始自謀生路，離開農場到城裏掙錢養家，像我父母，就是那時候進城擺攤做點小生意，解決了自己的吃飯問題，並且有餘錢供應我們兄妹念完大學。

到了大約2000年代初期，我父母和其他許多農場職工都六十幾歲，接近退休年齡的時候，農場出台了一個退休政策，大致是：隻解決六十歲以下農場職工的退休問題，當年離開農場工作崗位而現在六十歲以上的，不管為國家工作過多少年，兵團農場不解決退休金、醫保等任何養老問題，任由這些人自己解決。

我父母當時年齡都在六十以上，不在解決之列。

同樣為團場工作，六十歲以上有什麽錯，為什麽他們過去三十年的工齡要被一筆抹殺？不知道誰當初製定的這混蛋政策，就是我爸媽說的，這是完完全全地耍無賴、裝孬種！

於是包括我父母在內的許多農場職工開始找團裏和兵團上級單位解決退休問題。他們聚集在一起，共同寫申訴材料，開始了自己的維權之路。他們所在的團場，推托說是整個兵團的政策，團裏解決不了。他們找到兵團勞動局，勞動局說這樣情況的職工有兩萬多人，一時沒法解決；他們多次找兵團信訪局，每次工作人員都說研究研究。

這一研究就是五六年。沒有任何結果。

那段時間我真為母親擔心。倒不是退休金的問題。他們有些積蓄，再加上兒女們的幫助，生活也沒有大問題。我擔心母親因為受到不公正待遇，心裏氣不過，被他們氣出病來。

而有些經濟狀況不好的家庭，因為沒有退休金，年齡又這麽大，生活都成問題。我媽告訴我，有個跟他們一起去反應問題的職工，從城裏回來以後，錢全花完了，還是其他人給錢買了頓飯吃。

所有辦法都試過了，最後有人給我爸媽出主意，既然兵團給你們解決不了，你們隻有到北京找中央去反映，才有可能解決。我妹妹在北京工作，正好請爸媽去散心，於是在大約2008年九月，他們就上路去北京了。

來北京之後，我妹妹聽說爸媽要告禦狀，也沒有當回事，心說反正他們也沒有事，想去就去吧，估計也折騰不出啥結果。

我爸媽都沒有讀過什麽書，老實巴交的的農場職工，隻知道要到中央找信訪，也不知從哪裏找起、該找誰，於是，就直接去了中南海！

這是後來我爸告訴我的。我問：“是哪個中南海？”我爸說：“中南海還有哪個？就是天安門西邊那個門。”我問：“看到門前'為人民服務'那幾個字了嗎？”我爸說：“看到了，門前有人把著，不讓過白線。”

那是新華門，他們真找到中南海去了！

當時把門的問他們：“你們找誰？什麽事？”我媽回答：“我們找中央信訪局，反映退休工資問題。”於是他們被指到旁邊，有工作人員接待，告訴他們應該去找國務院信訪局，而且非常耐心地告訴他們地址以及如何乘公共汽車。

第二天我爸媽找到了國務院信訪局，據他們說在一個很深的胡同裏，排隊的訪民有好幾百，各個省的都有，還有截訪的，不停地有人過來問“哪來的”。一個河南來的，被截訪的認出來了，說：“你趕緊回去，回去就給你解決。”那人回答說：“上次你們也是這麽說的，結果把我關進黑屋子，還打人。這次我再不聽你們的。”

從上午一大早一直排到中午一點多，進了一個小房間，是專管他們那個省區的。有工作人員接待了他們，態度很和氣，問了情況之後，當時就表示兵團的退休政策不合理，還問：“你是為你個人還是為所有的人？”我爸回答的很幹脆：“我為所有兵團所有沒有拿到退休工資的職工而來，要麽大家都有，要麽都沒有。”工作人員又問：“你能夠代表他們嗎？”我爸回答得很肯定：“能！我們已經一起為此事在兵團信訪局和其他單位奔波了好幾年了，這些給你們的材料都是我們大家一起寫的。”

工作人員看了我爸媽帶去的書麵材料，又問了一些其他問題，給他們出具了一個國務院信訪局給兵團信訪局的函件，告訴我爸媽拿著這個函去找兵團信訪局。我爸媽還將信將疑地問：“小同誌，這管用嗎？能解決我們的問題嗎？”工作人員回答：“你們隻管去找他們就是了。”

後來據爸媽單位的人說，國務院信訪局還專門發傳真到他們團場，一一查證爸媽所遞交的材料的真實性，發現並無誇大或者不真實之處。

爸媽回到我妹妹北京的住處之後，把國務院信訪局的函件寄給了兵團農場的夥伴們。

上訪算是有了一些結果，但能不能解決問題呢？我爸媽還是心裏沒有底，隻能靜待團場夥伴們的消息。

他們的這些夥伴行動也很快，收到我爸媽寄來的函件，立刻在10月初來到兵團信訪局。

一開始是一個普通工作人員接待他們，大家都是老相識，一開始仍然說，事情在研究之中，讓他們等。於是這幾個人遞上了我爸媽寄來的國務院信訪局的函件，工作人員的態度立刻認真起來，拿著函件到後邊找領導去了。不一會兒，兵團信訪局的副局長出來接待了他們，當即表示會立即著手解決他們的退休問題，還說：“你們的人別呆在北京了，趕緊回來，立刻給你們解決問題。”

這時候爸媽的這些夥伴們也揚眉吐氣了一回，表示：“你們不解決問題，我們的人就呆在北京不回來，繼續申訴直到解決為止！”

後來爸媽所在團場的領導也設法找到爸媽在北京的電話，給他們打電話說：“你們趕緊回來，給你們解決。你們為什麽不先找團場，直接找到中央幹什麽?”

我爸媽回答：“我們找了你們這麽多年，你們推來推去，解決了任何問題沒有？我們回不回跟你們解決問題沒有關係，你們解決了問題，我們自然回去。”

這次兵團沒有拖延，我爸媽他們退休的問題真的解決了！

十一月份也就是兵團信訪局接到國務院信訪局函件的第二月，團場就有消息說要解決爸媽他們這批職工的退休問題，到第二年二三月份正式啟動，六月份爸媽開始領取到了早該屬於他們的退休工資！雖然每個月每人隻有八百多塊錢，但他們以及其他許多人的基本生活終於有了保障，解決了很多人生活的大問題。以後工資又漲了幾次，現在爸媽兩個人加起來有四千多，生活足夠了。他們每月交一百多塊錢的醫療保險，可以報銷75%，醫療這一塊也基本有保障，他們這一批人終於可以老有所養、老有所醫了。

後來得知，僅僅我爸媽所在的團場，因此而受益的就有兩百多名職工。如果把所有兵團團場因此解決了退休問題的職工加起來，按照當初兵團勞動局的說法，可能有兩萬多人。這裏要真心感謝經辦此事的國務院信訪局以及後來兵團信訪局的工作人員，他們可以說辦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這就是我爸媽上訪的經曆。兩個普通農場職工，沒有讀過什麽書也不懂什麽大道理，他們憑著自己的堅忍和執著，為自己和他人爭得了應該屬於自己的權益。這是除供我們兄妹上完大學之外我爸媽另外的一個最大成就，平凡的人做成了不平凡的事。

我為他們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