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是什麽?
——讀董橋《中年是下午茶》
評論界對於董橋的作品一向褒貶不一,有勸你“一定要讀董橋”、“一定要看董橋”的,也有勸你“不一定要讀董橋”、“一定要少讀董橋”的。可畢竟讀書之事如同找情人,看不看上眼,對不對口味是自己的事,別人的“一定”或“不一定”說了也白搭,一定要你自己親自讀了才知道。
比如董橋早年那篇《中年是下午茶》,千八百字的小文,文思敏捷、妙喻成串,直接點到了中年人的穴位,令人稱絕。這篇文章我年輕時就喜歡,那時離中年還遠,讀完大笑,隻覺得董橋聰明,如今拿來重讀,自然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董橋寫這篇文章時想必也是人到中年。他說中年是“隻會感慨不會感動的年齡:隻有哀愁沒有憤怒的年齡……中年是雜念越想越長、文章越寫越短的年齡……中年是一次毫無期待心情的約會:你來了也好,最好你不來!”。
文章中這樣的句子仿佛信手拈來,卻是功力了得,使你不得不佩服作者感覺的精準和描寫的貼切。
董橋的下午茶是“攬一杯往事、切一塊鄉愁、榨幾滴希望的下午。”這樣的下午綿長、愜意、傷感,令人回味無窮。
年輕時大家爭著趕路,等到有閑情坐下來喝下午茶,該是中年以後的事情,不管怎樣常喝下午茶該算是一種福氣吧。
福氣有了,這下午茶在每人口中的滋味卻各有不同。有人的下午茶越喝越有味,人到中年反而擺脫了俗事俗理的束縛,鳳凰涅槃般得到了重生。而有人的下午茶卻是淡而無味,舊了乏了、早到了該換茶葉的時候卻不自知……
歲月更迭,悲歡交織,人生中的下午茶滋味究竟如何,隻能靠品茶人自己靜下心來,去慢慢體味細細斟酌。
說到中年,每個人的感受都不同,下午茶的確是個絕妙的比喻,然而除了下午茶,中年還是什麽呢?
對我來說,中年是去繁就簡。就像樹,越往上長枝杈越少,主幹也越突出。枝繁葉茂、嘈雜喧囂的季節已經過去,到了牢牢把握人生主線的時候了,你必須知道自己是誰,該做什麽和能做什麽。中年也到了該刪減殘枝敗葉、省略與生命主題無關的情感與作為的時候了。我們的時間是天底下最貴重的東西,珍惜時間就是延長生命。天下事反正是忙不完的,我們隻能有所為而有所不為了。
中年是親疏隨緣。朋友之間原本就即無功利也無歸屬更無契約,所以遠也罷近也罷,一切聽其自然。兩肋插刀、舍己為人做不到,我所能奉獻給朋友的隻有不斷完善、豐富自己,使對方與我相處時更加自在和舒適。
中年是關愛自己。人到中年更需要理直氣壯珍惜自己,前半生該不該付出的都已經付出過了,該不該犧牲的也已經犧牲掉了,留給自己的已經不多,無論如何也不能再丟失什麽。再不想為任何人活著,再不願去洗別人丟在碗池子裏的髒碗、脫下的臭襪子。
中年是閑言碎語奈何不了的年齡,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吧,懶得去聽。而我們的高貴就在於世俗的流言遮不住我們的視線,我們有著更加遼闊的景觀。
中年是不羨慕,不嫉妒。家、孩子、朋友都是自己的好。你要說你的一定比我的好,我也不跟你爭,可我私下還是覺得自己的最好。因為身邊的每個朋友、每樣東西、每份情感都是穿過歲月和我的心連在一起的。人間總是“易求無價寶,難尋有情郎”,可惜沒幾個人能看得清楚。
中年是拒絕崇拜。從此不再去仰視誰,“尺短寸長”孰高孰低已是難辨,光鮮的背後會不會藏著醜惡?偉岸的身軀卻會不會有著一顆齷齪的心?
中年重內容不重形式。中年是有事說事不必吃飯的年齡;中年是不在意吃什麽而在意和誰吃的年齡;中年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的年齡;中年是聽到聚會先問都有誰去的年齡。
……
中年真好,從來都沒活得這麽明白過;明白真好,誰忽悠都沒用。
中年是澄澈的天空——雲淡風輕秋高氣爽的秋季。
鏈接:
《中年是下午茶》
董橋
中年最是尷尬。天沒亮就睡不著的年齡。隻會感慨不會感動的年齡:隻有哀愁沒有憤怒的年齡。中年是吻女人額頭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齡:是用濃咖啡服食胃藥的年齡。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飯還是饅頭;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蔥爆羊肉都還沒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會是清蒸石斑還是紅燒豆腐也沒主意;至於八十歲以後的消夜就更緲茫了:一方餅幹?一杯牛奶?總之這頓下午茶是攬一杯往事、切一塊鄉愁、榨幾滴希望的下午。不是在倫敦夏蕙那麽維多利亞的地方,更不是在成功大學對麵冰室那麽蘇雪林的地方,更不是在北平琉璃廠那麽聞一多的地方,是在沒有艾略特、沒有胡適之、沒有周作人的香港。詩人龐德太天真了,竟說中年樂趣無窮,其中一樂是發現自己當年做得對,也發現自己比十七歲或者二十三歲那年的所思所為還要對。人已徹骨,天尚含糊;豈料詩人比天還含糊!中年是看不厭台靜農的字看不上畢卡索的畫的年齡:“山郭春聲聽夜潮,片機天際白雲遙;東風未綠秦淮柳,殘雪江山是六朝!”
二
中年是雜念越想越長、文章越寫越短的年齡。可是納坡可夫在巴黎等著去美國的期間,每天徹夜躲在衝涼房裏寫書,不敢吵醒妻子和嬰兒。陀斯妥也夫斯基懷念聖彼得堡半夜裏還冒出白光的藍天,說是這種天色教人不容易也不需要上床,可以不斷寫稿。梭羅一生獨居,寫到筆下約翰·布朗快上吊的時候,竟夜夜失眠,枕頭下壓著紙筆,輾轉反側之餘隨時在黑暗中寫稿。托瑪斯·曼臨終前在威尼斯天天破曉起床,衝冷水浴,在原稿前點上幾支蠟燭,埋頭寫作二三小時。亨利· 詹姆斯日夜寫稿,出名多產,跟名流墨客夜夜酬酢,半夜裏回到家裏還可以坐下來給朋友寫十六頁長的信。他們都是超人:雜念既多,文章也多。
中年是危險的年齡:不是腦子太忙、精子太閑;就是精子太忙、腦子太閑。中年是一次毫無期待心情的約會:你來了也好,最好你不來!中年的故事是那隻撲空的精子的故事:那隻精子日夜在精囊裏跳跳蹦蹦鍛煉身體,說是將來好搶先結成健康的胖娃娃;有一天,精囊裏一陣滾熱,千萬隻精子爭先恐後往閘口奔過去,突然間,搶在前頭的那隻壯精子轉身往回跑,大家莫名其妙問他於嘛不搶著去投胎?那隻壯精子喘著氣說:“搶個屁!他在自瀆!
三
“數卷殘書,半窗寒燭,冷落荒齋裏”。這是中年。《晉書》本傳裏記阮鹹,說“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服,皆錦綺燦目。鹹以竿掛大布犢鼻於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複爾耳!'”大家曬出來的衣服都那麽漂亮,家貧沒有多少衣服好曬的人,隻好掛出了粗布短褲,算是不能免俗,姑且如此而已。
中年是“未能免俗,聊複爾耳”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