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故事:女兒的狀元袍(51)

山雪 (2010-10-12 21:31:56) 評論 (10)

第五十一章


2000
7

上海機場。

爸的兩個兒子高舉著寫著我名字的牌子來接我。

兩兄弟一副憨憨的農民樣相。我問了他們的名字,大的叫大立,小的叫二禾。

兩兄弟一見麵就接下了我手中所有的行李,不過他倆特別的拘謹,不怎麽講話。

我想打破這僵硬的氣氛,就打趣二禾說:“你真是長秀的弟弟呢。”

二禾羞怯地問:“姐,這是啥意思?”

我說:“長秀是我們家第一美女,你是我們家第一帥小夥兒啊。”

兩兄弟的臉上這時都鋪上了無極的燦爛,人也活絡起來了。

我們坐車直奔火車站。在火車站我們買了最近一趟路過安徽宿州的列車的火車票。大立說俺得趕緊給俺爹去個電話,俺家裏沒有電話,隻有集上有,俺爹一大早就在集上等電話哩,俺通知他去車站接俺們。

大立比我小幾歲吧,可是頭上已經參雜著星星點點的白發。看到他我才生平第一次覺得生長在紅星農場和烏什窪,在媽的打罵聲中長大,能夠有衣穿有飯吃有書讀,這些尋常的或者不那麽幸福的事其實都是包含著幸福呢。

在火車上我忍不住問大立幾歲了。

“虛歲二十五啦。”

“才二十五歲,怎麽都長白頭發啦?”

大立靦腆地笑笑,他欲言又止好像在猶豫著該怎麽回答我的問題。

二禾快人快語地接過話說:“俺娘死得早,俺爹不怎麽會種地,俺哥為了不讓俺餓肚子經常自己餓肚子,他那是缺了吃的才變成那樣。”

我又盯了一眼大立的白頭發,心中不免對這位‘哥哥’肅然起敬。

我又問:“那現在生活是不是好多了?”

二禾說:“肚子是可以吃飽了,可就是沒閑錢,呆在村上掙不上錢,連村長都貪汙。”

我以為我聽錯了。我不相信地瞪大眼睛說:“中國的貪官多,這不是什麽秘密。可是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村長能貪到什麽?”

“貪什麽?比方說我們種樹苗,可是到末了賣樹苗的錢都被村長黑下了。你說你有啥辦法?”

“那你們咋辦?”

“去外地當民工唄。村子裏沒多少人上學,都早早就外出打工去了。反正早掙錢就早點過上好日子。”

我們到達安徽宿州火車站時已經過了晚上11點了。

在火車上,兩兄弟為了給我疏乏解悶,交替著給我講他們生長的鄉間流傳的曆史故事。最讓他們自豪的是陳勝,吳廣的故事。我知道陳勝、吳廣領導的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農民大起義是在大澤鄉,但沒想到它跟我也有著那麽一絲一縷的關聯。雖然史書上說陳勝,吳廣是河南人,但現在有新的考證,說陳勝、吳廣的生地可能就在安徽的宿州一帶。而兩兄弟也寧願相信這個說法。他們的講解讓我對於即將踏足的土地有了新的期待。

火車終於進站了,我在站台上見到爸。

爸很高很瘦,他的頭發是灰白的,他滄桑的味道很農民,可是他挺拔的腰板好像跟農民又不太一樣。

歲月比大西北的風還要厲害,爸老了,老得讓人心疼。

我看到的爸他身上有白楊樹的影子,也有大病初愈的孱弱,可是讓我凝眸的是他渾然天成的風骨。

我曾經思考過我血液中與生俱來的總想放飛自己的心誌從何而來。在我凝眸於爸的這一刻,我明白了我是爸的孩子,我就是他的孩子,雖然我是個女兒,可是爸已然鑄就了我不屈的風骨和無畏的膽魄,所以在艱難蜿蜒的命運之河中我的每一個掙紮,我踉蹌邁出的每一個腳步都是生命的必然。

因為在爸生養的這片土地的壟畝之間早就有人發出過“燕雀焉知鴻鵠之誌”這一浩歎,在這片土地上曾經有人呐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是風的浩歎和風的呐喊,小草在風的呼喚聲中告慰自己不會輕易死去,小草曾經交給風一個承諾  那就是等待春天。

我沉浸在風和小草的遐思裏,我看見在昏黃的燈光下爸朝我走來了。

爸來到我的麵前略弓下腰摸到我的手,他拉起我的手說:“家去吧。”

爸的手很粗糙卻很溫暖。我就一下子覺得萬分委屈,為了二十多年來從沒有被爸牽過手而覺得萬分委屈。

我的淚奔湧而出。

爸說天太晚了,已經沒有別的汽車了,爸是在集上雇了一輛私家運輸車。

不知那輛陳舊的麵包車顛簸著又走了多久,一路上我的眼淚沒有幹過。也許沒有在爸的牽手下痛哭流涕過,我就永遠也不曾長大過。

爸欠著我一個遲到的成人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