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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是女人的戰場

網上無名 (2008-11-05 18:27:56) 評論 (35)

0.

從孩子放學到他們睡覺,是我們家最忙碌的時間段。做功課、煮飯吃飯、刷碗洗漱。。。本來我曾想好,堅決不請人幫手做家務,一切都由自己來。但是國內學校的功課實在太多,人工又實在太便宜,我扭頭那麽一尋思,我老人家何苦硬著頭皮瞎堅持嘛!耽誤孩子做功課睡覺不說,還把自己搞到焦頭爛額。

看來這人要腐化啊,是非常非常容易的。隻是不知,假如日後條件不允許我再腐化了,我又該當如何?

總之月前,通過朋友指點,在家政公司找到一位阿姨,每天來幫我們做一頓晚飯。

在家政公司,被問到請人的要求,我說,我們全家都愛吃辣,請一位四川人煮飯就好。當時正好有位潮州阿姨在場,很急於得到這份工作的樣子,拍著胸脯對我說:“我就可以啊。我是潮州人,潮州人很會煮飯的。家政這一行我做了二十多年啦,什麽都做得來。煮辣我也會的,我知道你們北方人喜歡吃辣。”

問了大俠,他說潮州人好,潮州女人尤其好。於是就定了下來。

 

1.

阿姨煲得一手靚湯,燒菜也頗用心思,逼她馬虎她都不能。洗菜擇菜炒菜樣樣細致,蔬菜一定要用淘米水浸泡至少半個鍾才肯下鍋,洗過的杯盞從未被我發現過半點汙漬。她的幹淨整潔甚合我意,所以雖然做事遲慢,也毫無時間觀念,我卻不能計較了。像我這種潔癖人士,向來對人家洗過的碗碟一萬個不放心,常常半夜爬將起來重新洗過。現如今,終於能夠對某人洗過的東西產生一定程度的信任,已屬大不易,得要知足。

阿姨對自己的烹調手藝與持家習慣也頗自信,常常誇口說有多少人家搶著要她去做,喜歡她的烹調手藝和潔淨周到。“不過我跟你們家有緣,幾個小孩好乖好懂事,很多人家的孩子都沒這麽禮貌。你們大人也好和氣。做事情開心要緊,要選喜歡的人家的。”

而且她果然會煮辣。自從來了我家,每天幾道菜,不論葷素,一律放辣椒。隻是放來放去,都是我從山姆店裏買回來那一大瓶剁辣椒。因此她煮出的菜,模樣味道都很相近。出鍋以後,碼放整齊,拚成花一樣的形狀,頂上擺一綹香菜,一綹香蔥,中間堆一坨剁辣椒。這麽樣的吃法,起初對我們全家算得新鮮,眾口稱頌。可是過了些日子,她卻不變花樣,依然是花朵上麵擺香菜,香菜上麵擺辣椒。吃得久了,不禁心中歎道:唉,您這會煮辣,和別人的會煮辣,好像有點不同誒。

尤其當我偶爾聞到從鄰居家飄來的各色不同辣椒的香味,分辨得出是炸辣椒烤辣椒還是燜辣椒,有著各自的麻辣或者香辣氣息,真是把我們家的剁辣椒給扔掉的心都有。

我曾試著告訴阿姨,這辣與辣也有不同,並非都是剁辣椒一個口味。還跟她說,雖然我們家愛辣,但是有些菜,比如青菜,是不必放辣椒的。她聽後非常吃驚,顯然覺得我們雙方對於辣椒的看法,有著天與地的不同。

 

2.

阿姨燒菜,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特別愛放糖。始終記得她炒的第一盤萵筍,我吃了一口,即刻問她,您是不是把糖當成鹽了?她說沒有,是有意放糖的,放白砂糖下去調味,菜才會好吃。

我實在怕吃甜口的菜式,便認真地對她說,以後不要放糖了好麽,尤其是青菜。她點頭答應,然而下次燒菜,照樣落糖下去。她的做法其實我特理解,就是她有著自己多年形成的做菜原則。如今她不能因為我單方麵的要求,破壞了自己一向燒菜的原則與水準。而那水準,大半的功勞可能是在砂糖上麵。

我既然不好在放糖這件事情上沒完沒了地糾纏,就隻得偷偷將砂糖給扔了,嗬嗬嗬。

阿姨當天便發現家裏沒有了砂糖,催我去買。我敷衍了兩日,總說太忙,沒空去買。她遂天天嘮叨,說菜不好吃了,就是沒有砂糖的緣故。受不住她的壓力,我跑去買了紅糖,硬著頭皮對她說,我婆婆是營養專家,告訴過我,砂糖不好,少少吃些紅糖還湊合。

“紅糖好的,紅糖好的。”她連應了兩聲,也不去碰那一包紅糖。我想她是瞧出了我的意思,不願跟我衝突。但是每回做好了菜,如果哪一樣有剩,她都還是會忍不住自言自語道:“沒有砂糖來調味,菜是不會好吃的。”

 

3.

阿姨炒菜的另外一樣法寶,就是油。從前夠我用上一個月的油,如今她一個禮拜就能用光光。每個菜都被油泡著,看得人不敢下筷子。我不好意思直接挑剔她,隻得取隻空碗,趁她在廚房忙活,悄悄把浮油撈起來倒掉,再動口吃菜。

油還好,能夠撈得出一些。但是鹽和醬油,就比較麻煩。阿姨做的菜有奇怪之處,有時很鹹,有時很淡。我一直不清楚鹹淡的規律在哪裏,是否潮州菜的特色便是如此?後來有一天,她拿鼻子去聞一瓶調料,我正好路過看見,她紅著臉解釋說:“我身體很健康的,不會有病。聞一聞,是怕調料跟菜不配,你別介意啊。”我這才恍然大悟,阿姨的菜之所以時鹹時淡,一定是因為她並不曾品嚐過調料和菜。

說到這一點,得要回到起初請她。按照常規,她是應當同我們一起吃飯的,但她死活不肯,希望我補貼飯錢給她。他們出來做體力活的人,很多都是如此,重要的是能夠多賺一些銀子,至於辛苦與饑餓,那是很次要的問題。

於是我就答應了她。既然不吃飯了,那麽為了避嫌,她從來不用嘴去碰我們的食物。

這些我起初不曉得,是阿姨慢慢告訴我,她這一輩子做下來,學得了哪些屬於她那個行業的規矩。

比如到了她該走的時間,事情還沒做完。我怕她急著回家照顧自己的小孩,也怕她路上不安全,所以一再催她快走,並且跟她一起忙活。她卻總要把我推出廚房:“我來吧,這些事我來做,你去搞小孩功課。我把事情做好了才會走,不可以做到一半就走掉的,做事不能夠那樣。”

如果我要晚上煲次日早點要喝的砂鍋粥,被她發現我已備好了材料,單等她走後下鍋,她就一定不走,非要幫我煲妥才肯離開,原因是我不如她會煲粥。

說來也很奇怪。自從她來了,我就真如她以為的那樣,做不好家務了。不是打翻菜碟,就是開水燙腳。現在每有事情,阿姨都趕過來,說:“你快走開,不用管這裏,我來就好了。”

從前總有朋友,笑稱我是鐵女人,什麽都親力親為。我隻有苦笑,說如果將你們換到我的位置,也肯定樣樣都能。如今我在生活上與心理上對阿姨逐漸生出的依賴,佐證了我當年的苦笑。

 

4.

阿姨家裏有兩個小孩,比我的孩子略長幾歲。她是典型的潮州女,家中的頂梁柱。管教孩子、料理家務、賺錢養家,靠的都是她。這樣的女人,哪怕原本沒有主見,被生活曆練得,都要有主見起來。所以她到了哪裏,都肯定是要操心的,攔也攔不住。

來我家工作,她始終認定我是一個不大會做家務的主婦,大概因為我住得起大房子,養得起三個孩子,還請得起做飯的工人,這些都是自己不善家務的標誌吧。所以她難免替我操著心,教我各樣事情。

我買湯骨回來,她要批評,說是應當讓肉老板將骨頭剁成小塊,骨髓露出來,煲進湯水裏邊,營養才齊全;排骨要買前排;瘦肉要切梅肉;活雞要選雞冠鮮紅的那一隻。

菜市場裏人多,我常常缺乏耐心,懶得在人堆裏去挑去搶。玉米隨便摸兩條回來,給她煲湯用。她又是批評,說玉米要揀中間嫩黃的買。我才不理她,認為沒理由為那幾根嫩玉米擠得滿頭大汗。她歎幾回氣,幹脆自己去小攤上幫我帶幾條好的回來,說,這個沒有抽檢過,不知道你們敢不敢吃,但是很便宜,也很新鮮,我幫你煲進湯裏吧。

除了買菜的事情,她還監管其它,看不順眼就每日嘮叨不停——天涼了,不可以再給孩子穿短袖上學;牛奶不要在吃飯的時候喝,對腸胃不好;粗糧孩子消化不了,不可以多吃;孩子喝水的杯子,應當換成陶瓷的,喝進嘴裏的水才會甘甜;二餅常去廚房翻垃圾桶,是因為沒有喂飽;苜蓿芽生吃不好,應當拿來煮湯。。。其中有些是民間傳說,有些是生活常識。她不分是什麽,都當作真理說給我聽。我幾乎從來都不反駁,滿口地答應著,有些照辦,有些左耳入右耳出,有些則時時防備——例如我的寶貝芽苗,生怕一眼沒看住,就被阿姨煮熟了吃!

因為這些嘮叨,我有時暗想,老大,在你沒來的時候,我照樣也把全家老小養得結結實實屋裏屋外打理得井井有條。你一來,簡直成了我花錢請的婆婆!有時候也把她老人家的教訓當成笑話告訴大俠,他也笑,說廣東人是這樣子的,凡事非常講究。

我其實也算個講究幹淨講究健康的人,但是又有不拘小節的一麵,熱了就灌冰水喝,牛奶從來飲冰的,空調成日開個不停,什麽都圖眼前痛快,那管身後洪水滔天。現在倒好,身後洪水倒是沒有,但是有一雙雪亮的眼睛,隨時注視我的行動。

 

5.

但凡自己做菜的人,都對自己的某些烹調手藝相當自信。我一直用自己的飯菜喂老公喂孩子,自然也很以為了不得。人說要想留住老公孩子的心,就一定要伺候好他們的胃。在這一方麵,我自認為做得相當成功。不論他們去到哪裏看到什麽新奇景色,落到果腹一事,必定要回來找我解決。隻有我最最清楚他們每一個人都愛吃些什麽,怎樣做才會令他們滿意。配料火候多一點點太多,少一點點太少。

阿姨來後,我想告訴她如何做出合家喜愛的飯菜,但是她不聽我。沒有辦法,我隻好把大家喜歡我做的原料偷偷藏起來,等到阿姨不在的時候做給他們吃。或者偶爾在我不忙的時候,請她打掃房間,由我來煮飯。可是她天生操心啊,打掃完衛生也不肯回家,定要守在廚房看著我做,挑東挑西,熬不住便開始搶我手裏的家夥,說我做得不對不好,不如我來洗菜切菜給她打下手,由她來炒。

這讓我想起從前我的一個美國同事,說她的婆婆來訪,她有約法三章,其中第一條,就是不許婆婆管廚房的事情。當時我也同婆婆住在一起,不如我的同事厲害,不敢同婆婆約法三章,隻能盡量不在婆婆煮飯的時候插手插嘴。但是又不能完全不管,因為怕婆婆怪我懶惰。有時自己動手,請婆婆休息,她舍不得就休息,始終站在我身邊,一路認真而誠懇地批評著我,別扭得我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擱了!

如今指望請個阿姨,我又可以做回自己廚房的大姐大,對人指手畫腳,讓人俯首聽命。沒有想到,結果還是淪落成了一個碎催。

剛剛回國的時候,我曾經抱怨這套房子的廚房太小。現在想想,廚房實在不需要怎麽地大。因為不論大小,它是容不下兩個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