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夏
人生是孤獨的。從出生那天起,就“從此天涯孤旅”。雖然我們有父母兄弟姐妹老師同學死黨密友夫妻兒女等等等等,但是,這一切並不能完全填充一個人生活中的空白。就象一個億萬富翁,他也不能完全擺脫貧困的感覺,因為人生有金錢無濟於事的時候。在溫飽問題大體解決之後,人的需要其實是有限的, 不過是一點理解,一點安慰,一點自我表現和欣賞。這一點有限其實也是無限。有時候,即便最親愛的人躺在身邊,你還會覺得孤單,荒涼,無所依托與寄托。這時候,一句詩詞,也許就能夠溫暖你,支撐你,如果你對詩詞有足夠的深情。詩詞不負有心人,由古如此。
好的音樂,必得有人演唱或者演奏一下,才能有好的效果。美術作品也得要親眼目睹才會被震動。靠腦子的記憶一般是喚不起新鮮感受的。唯有文字,特別是詩詞的精美文字,悄悄從你心底冒出來就是原汁原味,活色生香,一箭穿心。不需要文字以外的任何表演和加工。從來的詩詞朗誦都是作踐,惟有從你自家心裏升騰起來的吟誦,才讓你陶醉。 或者,隻需要看到,甚至想到那些文字,就能讓你寬慰,讓你忘憂,讓你灑脫,讓你堅強。詩詞能滲透到人的情感的所有領域,是種潤物細無聲的效果。
詩詞是一大筆財富。你是幸運的,如果你懂中文。因為你可以沒有多少障礙去繼承這筆財富。如果你懂中文,卻忽略了去繼承詩詞,那是多麽的不幸。詩詞象天上的太陽,不怕分享的人多。 但是曬多曬少卻是各人自取的。祖祖輩輩, 那麽多聰明傑出的人, 讀詩詞,寫詩詞,傳詩詞。小孩子讀“床前明月光”,幾乎是一種祖訓。不過是為了把這筆財富傳遞下去。這個傳遞包括對前人作品的學習和現代詩詞的寫作。寫作,就包括形式和內容上的改革和創新。每個時代的文化人都在這塊園地耕耘,收成有不同,耕作從來沒有中斷過。
詩詞不光是平平仄仄按一定規律的堆砌,就象歌曲不光是音階機械的組合一樣。重要的是內容,是效果。格律詩詞比基本沒有一定格律的古體詩流傳廣泛,因為格律有車輪和翅膀的作用。但是車輪沒有裝好,就是負擔,就是鐐銬。不會化妝的人化妝後一定會比不化妝還難看,但是,不能就因此否定化妝。形式相對內容雖然是第二位的,但是對好的形式的追求永遠不會停止。
試想,如果沒有詩詞,沒有《沁園春。長沙》,沒有“北國風光”,沒有《蝶戀花。答李淑一》,毛澤東的一生會怎樣的黯然失色?事業還是那樣的事業, 然而沒有詩詞的點綴。 一樣打了勝仗, 活捉敵首,但是沒有寫“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不要說毛本人,我們都會為他遺憾,為我們的民族遺憾。在某種意義上,毛的詩詞比他的事業更讓人牽記。傳說毛參加陳毅追悼會,就盯著某位老先生撰的挽聯看(挽聯可算是詩詞的一個變種),連連稱好。詩詞是他人生的旅伴,比誰都更知心。讓詩詞做你的人生旅伴, 這是一種福氣。
《詩是什麽?》
詩是一種文學形式。有了詩的文學形式不等於就有了詩。我搜尋詩,在詩的形式裏,那是讀詩。我搜尋詩,把她放到詩的形式裏去,那是寫詩。我搜尋的是詩意。古人說,一隻雞死了,雞還在,為什麽它不會走了?由此推論雞還有第三隻無形的腳,專管走路的腳。詩意是詩的第三隻腳,是詩飛翔的翅膀。詩和雞一樣,是有生命的。
詩意講究蘊藉,蘊藉就是有風度。凶猛有凶猛的風度,愁苦有愁苦的風度。沒有風度的凶猛還是凶猛, 沒有風度的愁苦還是愁苦,但是不是詩。人們說:風度翩翩。翩翩便是自由自在,自我欣賞,自我陶醉,胸無掛礙。倘心存雜念,朝觀眾偷瞧一眼,便風度殆盡。
詩意是客觀存在的,詩人隻是發現,發掘詩意,並不能無中生有。“明月鬆間照, 清泉石上流”,“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每逢佳節倍思親”,“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些都是客觀存在的,詩人隻是把它說了出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人家已經先說了,李白才無話可說。李白是聰明人。見得多的是人家說了, 還有人跟著說,跟著混說。所以世上才有太多詩的垃圾。但是不能要求人人象李白,李白隻有一個。誰先發現的詩意, 把她說出來, 這詩就屬於誰的,就像太空裏的星球常用發現者的名字命名一樣。詩人就是善於發現詩意並把她說出來的人。
詩意是客觀存在的,所以一旦被發現,發掘出來,就有目共睹。凡是人都能理解詩,凡是詩都能被人理解。 誰的詩不能被讀者理解,如果你不能證明你的讀者不是人,那隻能反證你的詩不是詩。因為詩意是有目共睹的,好像漂亮的女孩子,人知道她的美,不需要宣傳教育,或學習任何原理,定律才明白。
詩有技巧,技巧依附詩存在。寫詩的技巧就是把把多餘的部份去掉。給羅丹一塊石頭,他能剝出一個美人來。羅丹的工作便是把和美人無關的多餘部份去掉。寫詩也是這樣。寫詩不是給玩偶化裝打扮,勿勞費心。因為詩是客觀存在的,如果你看到了,隻要把她剝出來, 小心翼翼地, 把多餘的部份拿掉,千萬別傷了詩的主體,更不要添加不必要的東西。詩是赤裸的,別忙著給她畫眉毛,描口紅。要緊的是恢複詩的本來麵目。千萬,千萬。
詩不是學問,不是道理。學詩不靠上學,靠天賦;不靠真才實學,靠真情實感。對詩意的感受能力是人所共有的,是人類的本能。所以人人都能成為詩人。詩活在人的感覺裏,代代相傳。人會死,詩不會。
《詩詞是給人愛的》
詩詞是給人愛的。喜歡詩詞,比我知道喜歡異性還早一些。什麽平仄,什麽音韻,都不懂。但是,千真萬確,就這麽愛上了。上學以後,新的語文書發下來,就急著翻書找詩詞。總是欣喜,又悵然,嫌選得太少。有人說:愛是盲目的。也許。但是,雖盲於目,未盲於心。在我的心裏有美的感受,我才愛。愛是沒有理由的。這樣說更能接受。而且我很早就知道,這份愛將伴我終生,如婚如嫁。某日,在誰的小說中讀到妻子對丈夫說:“嫁給你是給你愛的。” 我忽然領悟到:詩詞和美人一樣,是給人愛的。
詩詞是給人愛的。所以詩詞中不宜有太多的學問,盡管那些學問很有價值;所以詩詞中不宜有太多的觀念,道理,盡管這些觀念道理字字璣珠,都是至理名言;所以寫詩詞不宜有教導別人,教訓別人的嘴臉,哪怕你代表了天地尊親師;不能有刻骨仇恨的謾罵,哪怕是對千古罪人;不能有尖刻顯露的挖苦, 哪怕被嘲諷的對象多麽的可鄙可笑。因為這樣做不可愛。詩詞是給人愛的。不可愛的東西,別處去,別讓它進詩詞。作詩填詞,固然風雅。但是,如果在詩詞裏麵你老氣橫秋,你扭捏作態,你裝有學問, 你以優越感淩駕於人,你呼口號,說空話。。。。這樣作詩詞,教人家怎麽去愛?
詩詞是給人愛的。所以寫作之時,心中充滿愛意。所以閱讀之時,總能感受到愛的浸淫。讀:“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我感受到愛;讀“大堤楊柳記依依,此去離多會自稀。”我感受到愛; 讀“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我感受到愛;讀:“將軍魏武之子孫, 於今為庶為清門。”讀“二十四橋仍在, 波心蕩,冷月無聲。”我感受到愛。。。對於沒有愛的詩詞, 不可愛的詩詞,人家會說:何必寫詩詞呢,可以去寫別的。
唐宋以後詩詞的衰落,不是因為後人不用功,而是太用功了。太用功的孩子不可愛。清人詩話很多, 都說得很精辟。但是詩在他們手裏玩兒完了。近代有老幹體,不是不能詩,而是詩不能給人愛。想一想:如果愛人有高的學曆,好的收入,光彩的門庭,精通高科技,通幾門外語。。。。這些都是好東西。但是,你們相愛,與這些都無關的。如果老向你炫耀這些,他/她就不可愛了。
我們在網上拋擲光陰,分文不取,所為何來?無非因為愛詩詞。詩詞是給人愛的。而好的詩詞,從來不愁沒有人去愛她。
《詩詞餘事》
有人說,隻有別的什麽都不做, 隻寫詩的人才算詩人。這樣的詩人恐怕很少。由古以來,見得多的詩人都為家為國為生計奔走,於奔走之餘寫一點詩詞。這就是前人所說詩詞餘事的意思。在公餘,學餘, 政務戰事之餘,尋花問柳鬥雞走狗之餘,還有一點空暇,空暇之中,還有一點閑情,那麽,正好拿來寫詩詞。詩詞,是填充餘暇,揮灑閑情的好材料。
必須有正經營生才談得上餘暇。街頭的小攤販,生意清淡的時候哼一段小調,那是餘暇,就有詩情。演戲賣唱的人唱個不停,不是餘暇,就沒有詩情。陶淵明很清高,但也得“采菊東籬下”,才能有“悠然見南山”的情致。“農人告餘以春及, 將有事於西疇。”他也不是吃飽了專門寫詩的。專業的詩人隻有現代才有。戴了詩人的桂冠,拿著政府給的薪水。所以他們隻好“東風吹, 戰鼓擂”地寫遵命文學。偶爾在遵命之餘,抒發一點個人的閑情,老板娘就要發脾氣,拍桌子訓斥:穿著工人織的布, 吃著農民種出的糧食, 卻不去歌頌工農兵, 你們藝術家的良心到哪兒去了?
餘暇人人有,難得的是閑情。把生計功利,榮辱都置之度外,隻求身心愉快,自我抒發,自我欣賞。這就是閑情。劉邦作大風歌,氣魄很大,其實不過是一段閑情。帝業已成,衣錦還鄉,忽然來了一點感慨。楚霸王兵敗垓下,四麵楚歌,知道事不可為,心也定了,麵對美人駿馬,不覺有了閑情,才唱起了垓下歌。毛澤東寫戰爭的詩詞是“在馬背上哼成的。”“齊聲喚, 前頭捉了張輝瓚。”當時心境可想而知。陳毅的梅嶺三章是在逃避敵人搜捕,躲在某個角落裏寫成的。 生命垂危, 他還能有這份閑情,可見他是做詩人的材料。魯迅的“夢裏依稀慈母淚, 城頭變幻大王旗”是在痛定之後寫的。痛定之後,有了餘暇。“吟罷低眉無寫處 ,月光如水照緇衣”。正是餘暇和閑情的寫照。
因為是餘暇,是閑情,寫詩便應該是輕鬆愉快的事。不能太使勁,不能太動感情;要悠著點兒,留一點空間,留一點餘地。比之唱歌, 要蓄著點氣, 才能婉轉悠揚。比之跳舞, 要藏著點腳力,才能舞步翩躚。如此才有欣賞價值,包括自賞和別人欣賞。鑽牛角尖,殫精竭慮,孤注一擲不是寫詩。作詩不應是辛苦事。從來辛苦作詩的詩多不好。杜甫晚年生活很辛苦,但他寫詩恰如:“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說不盡的瀟灑勁兒。好的詩,處處流露出作者的自我陶醉和自我欣賞。他不是在臨場考試,更不是麵對法庭。他隻是在表演一點兒拿手好戲。
詩寫不好,不蘊藉,問題常在缺少閑情,太多的功利觀念。翻出老杜的《秋興八首》,我來和他八首。這就是功利觀念。老杜的《秋興八首》裏麵,真是了不得的閑情,如雲如霧,包容天地,滲透萬物。“千家山郭靜 朝暉,日日江樓 坐翠微”,那是怎樣的閑情啊。沒有閑情硬要作詩,就象沒有愛的婚姻,真是自討苦吃。盡管格式都對,讀著終覺無味。因為缺少閑情。所以,詩詞 寫作絕對不應該專業化。不應該深奧,不應該複雜,不應該辛苦。要舒服,不要正確;要好吃,不要有營養。要的是一份餘暇和閑情。閑情從餘暇來,餘暇從奔走生計來。不要想做詩人,忙你的去,出生入死,爾虞我詐,天昏地黑,力竭心疲之後,忽然有了一點餘暇,一份閑情,詩就趁機發芽了。當然,如果你是勞碌命,怎麽也不得有餘暇和閑情,詩和你也就無緣了。詩詞是風雅事,就風雅在那一份閑情。
周末黃昏在沙灘散步,隨意撿起地上的小石片,向水上削出一連串的水花。站著看,心中有自我欣賞。無意中感覺到有不相幹的人在看我。寫詩,差不多也是這麽一回事。
《我問你愛她有多深》
她是誰?是詩詞。爹媽沒有,學校也沒有教你,你就談起了朋友,那是因為愛。詩詞也是靠愛發端,維持,並且推動向較高層次發展的。這個愛,比愛情的萌發還早。文字使人著迷,是很奇妙的事。那麽幾個字湊在一起,其內涵,形體,聲韻,就讓你覺得妙不可言,渾身舒坦。“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念著就有一種翩翩起舞的感覺。“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讀這樣的詩句,毫無戰爭經驗的少年,心中會油然升起一種威武雄壯。冰心年輕時病中住院, 心中默念:“到死未消蘭氣息,他生宜護玉精神。”“消受白蓮花世界, 風來四麵臥當中。” 那種在今天說來有點小資的自憐自傷,我一讀就不能忘懷,許多年之後才知道是誰寫的。千千萬萬漢字中抖落出來那麽十幾個字,就會叫你一輩子刻骨銘心,那就是詩。
對詩詞的愛是一種天賦。好的詩你會過目不忘,或者很快記下。你會在生活的某一時刻,某一場景心中蹦出一句前人的詩句;或者,你會煩躁不安,直到用一組文字把這種煩躁不安解脫------你寫詩了。如果真的愛詩,你應該熟悉許多古今詩詞,通過各種渠道。家裏沒有一本詩詞的書,你也會滿肚子詩詞。因為你喜歡。哪怕尋常閱讀小說散文,書中冒一句詩詞出來,你會為之矚目,想一想。我讀李自成,看到書中牛金星寫的詩就會想:牛金星也是個秀才,怎麽這詩格律都不對?如果你跑到超市,馬上分門別類知道各種品牌貨物的優劣,對詩詞起碼也該有這樣的了解吧?你應該不會被包裝的花裏胡哨所蒙蔽, 被商品介紹的說詞說左右。要不,怎麽能說你喜歡詩詞?
真正喜歡詩詞的人,從喜歡到會寫不過是隔了一層窗戶紙,一捅就破的。胡喬木在1964 年之前沒寫過詩詞,到杭州療養得空,一下就寫了那麽多,那麽好,讓毛澤東終日把玩,替他修改。聶紺弩也是六七十歲從北大荒回到北京,才一家夥寫了那麽多舊體詩。因為他們有從小喜歡詩詞的底子在。早就憋著想走路,放到地上撒腿就跑了。因為喜歡,你會留意,比較,記住,嚐試。詩詞的規則並不複雜,象圍棋那樣,但是變化很多。因為變化多,才招人愛,愛一輩子。由古至今。
《詩這個東西》
詩也是一個東西。此話怎講?即詩和青菜蘿卜,服裝電器,圖畫雕塑一樣,都是物質性的。雖然詩可以表達虛無縹緲, 無邊無際的精神世界, 但是首先,它是物質性的,必須有內容﹐說點兒什麼。說空靈也好,說神韻也好,都在其內容的基礎之上。天姿國色,先得有個形體在。此即東西之所謂。
所以論詩,寫詩,第一要緊,第一犯難的是言之有物。你請我吃飯,器具很好,場麵也很好,但是,你得端點可以吃的東西上來。你不能說因為器具好,場麵好,你就讓我幹坐著。你不上菜,我隻有離席回家。再好的器具、場麵不能當飯吃。好詩讀過,會有所得,有種滿足感。這是物質基礎的作用。
口袋裏有錢你才上街購物,肚子裏有詩情你才要寫詩。窮而後工,非詩材之窮,錢財之窮也。詩材是要象滔滔江海哪樣才好的。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那是何等大款模樣!某種意義上,寫詩和花錢一樣爽。恃才傲物和揮金如土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其本錢雄厚。肚子裏有貨,寫出來不過是一種表達,發泄,甚至排泄。你懷孕了,成熟了得讓它出來。寫詩是物質的釋放和精神的解脫,伴以解脫後的自我欣賞。孩子出世了,年輕的媽媽抱著孩子端詳,那份親切、欣喜和驕傲,寫詩者得之。這和玩洋娃娃不同,此有物與無物之區別。
詩的出世,賴於文字。文字能否達意,事關詩的美醜乃至存亡。一邊是詩情,一邊是詞典上繁多的字詞,可以免費自由選擇。選擇就是做匹配。匹配好的,琴瑟和諧,姻緣美滿,人見人羨。配得不好就搔不到癢處,似是而非,徒費言辭。甚至搔首弄姿,人見人嫌。幹著急也沒用。寫詩是精細微妙的活兒,幾個字的搭配,就能萬古流傳。這號美事兒,除了寫詩哪兒有?
最後才輪到說格律。詩詞格律相對於言之有物和辭能達意而言是次要的,也是容易的。學習格律和學習開車一樣,水平有高低,賢愚不肖,沒聽說誰學不會的。修改詩詞最容易的也是格律問題,實在不行,有詩在,偶爾讓格律委屈一下也無妨。如果辭不達意就麻煩些了。所以有“吟安一個字,拈斷數根須",有“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有推敲。但是,最要命的就怕言之無物。不是個東西,沒有救,隻好拉出去斃了。實話說你也斃不了它,因為它從來就沒有活過。
《營造詩的世界》
詩有詩的世界,大小可以不同。寫詩就是營造詩的世界。所謂世界,必須有個三維空間,和時間走向。一個純客觀的世界當然還不是詩,隻有詩人的 世界才是詩。這裏的詩人,不是指文學家辭典上賺了個詩人頭銜的人,而是指正在寫詩,處於詩人狀態的人。李白杜甫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詩人, 偶爾才是。古人說:妙手偶得之,就是指偶爾處於詩人狀態的那一刻。因為隻有處於詩人狀態,他才能營造詩的世界,進入詩的世界,以其獨有的視角,位置,態度情感出現在詩裏。
營造詩的世界需要材料,如同蓋房需要建築材料。不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什麽是詩的材料?近年來一直吃糙米(brown rice),就是因為聽了一位朋友一句話,他說,白米水裏泡三天就發臭,糙米泡三天就發芽了。我覺得糙米就是寫詩的材料,白米雖然好看,已經失去生命。另有一位朋友看了我去班芙的幾首詩,說你這詩看上去平易, 但是有嚼頭。
我覺得這就是說裏麵還有些詩的材料。詩的材料從哪兒來?隻能從生活中來,從你自己的感受中來。如果你沒有感受還硬要寫詩,這不故意要詩難堪嗎?唐人萬首絕句可以把詩的詞句用盡,但是,李白杜甫本事再大,他寫不了俺們今天的日子。這正是現代詩詞僅存的一線生機。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這裏就營造了一個詩的世界。少婦正當青春,於春日, 凝妝上翠樓, 用了翠樓不嫌重複,再寫楊柳色。末句一轉,默默承受上麵春色濃重的壓力。怨而不怒,回味無窮。同樣反戰題材的詩:“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這首詩就基本沒有營造出詩的世界,而全是作者坐著宣傳。詩以警句流傳,從作詩來說,並不可取。前一首詩雖然作者也隱約可見,但是他死也不肯抬頭。毛澤東的《沁園春。雪》是他詩詞的壓卷之作,尋章摘句的人或許說,“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 稍遜風騷。。。” 算什麽好句啊?這裏的好處在於營造出時空交錯的雄偉壯闊世界,和作者在其中獨有的視角和地位。拿《沁園春。長沙》來比, 立見大小輕重厚薄之分,不在字句,而在所營造的世界。
所謂世界,必須次序方位清晰可辨。不光是描述,而是對一定時空的感受的重現。作者心中有個世界,讀者眼中必然也有個世界。千古之下人猶可在其中徜徉出沒。試讀:“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長歌吟鬆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複樂,陶然共忘機。”時空景物轉換,人物情懷,萬古不朽,如可觸摸。反之,作者心中沒有世界,讀者眼中必然也沒有世界。如果不成世界,牛頭馬麵湊在一起不覺其恐怖,美女如雲不覺其嬌媚。世上沒有比文字更廉價的了,愛怎麽堆砌都成。花花綠綠,古色古香,都是容易的。但是如果搭起來不成世界,讀者眼裏,隻見一堆酸腐的文字屍體。
《我的世界觀》
我覺得古往今來,好的詩詞,其中都有個世界。可以進入,可以感觸,上下四方,是個三維空間。說世界和前人說的意境,境界有不同。世界更基礎一點。有世界不一定有境界或意境。但是意境和境界一定產生在世界裏。可以沒有境界, 但是不能沒有世界。寫詩,就是用文字營造一個詩的世界。
所以,詩是立體的,是一定時空的再現。寫的可能僅僅是局部,點,線,麵。但是沒有寫到的部份同樣可以感觸, 由此及彼。 所以你寫的點線麵必須是具體世界中的點線麵,最能表現具體世界的點線麵。一鱗半爪,確實來自真龍。不然的話就支離破碎,不成格局,點線麵無從落腳,無家可歸。不需要麵麵俱到,但是需要麵麵都能感受到。
所以,詩是不含糊的。可以朦朧,不可以含糊。朦朧,其基調是清楚的,愛也好,恨也好,愛恨交加也好,是感情的朦朧,不是字句朦朧。霧中的世界,世界是實實在在的。含糊就是不知所雲,似是而非,假大空,不名一物。說話要口齒清楚,話都說不清還寫什麽詩。詩無達詁,是說對詩的喜好評價,而不是對詩意解釋的隨心所欲。更不能作為口齒不清的推諉。
所以,詩的受孕,也是立體的。有點類似世界的起源,一團星雲,緩緩飄移, 漸漸有所沉澱。有字句閃光,有聲韻歌唱。使你欣喜,使你驚喜。一百遍的在其中徜徉,用心去愛護,使之完美。結果也許並不盡如人意,但是,缺憾和驕傲都在作者的心中,在讀者的眼中。彼此明察秋毫。
什麽是世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一個世界。“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是一個世界。“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是一個世界。“我欲因之夢吳越, 一夜飛度鏡湖月”是一個世界。“故國悲寒望,群雲殘歲陰。”是一個世界。《蝶戀花。答李淑一》是天上人間的世界。《沁園春。雪》有古往今來的世界。好的詩詞, 其中的世界總是清清楚楚,實實在在。我讀前人的詩作, 比如杜甫的《佳人》,常常感歎其詩中世界說得那麽明白, 又那麽實在。怎麽敲打, 字字句句都不會鬆動移位。
詩中有無世界,是個入門問題。但是事關詩的生死存亡。小資有小資的世界,老幹有老幹的世界。能有世界,便是一家。可以變幻空靈,可以雞飛狗叫,但是你首先必須是個東西,占一點地盤啊。
《先求平正》
前人論書法,說:“學書者初學,先求平正。進功須求險絕,成功之後,仍求平正。”用來說寫詩詞,也很中肯。
詩詞寫作先求平正,第一要明白好懂。肚子裏有些詩意,大概就像懷孕了一樣,是有感覺,甚至有點兒反應的。這時候,就要非常小心地,明明白白幹幹淨淨地把意思表達出來。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複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多麽明白,多麽乾淨,因而也多麽瀟灑,多麽美妙。
因為寫詩需要做練習,在學習階段,人都難免要無病呻吟,為賦新詞強說愁。模仿前人發發懷才不遇的牢騷,或吟詠風花雪月,感歎曆史時事等等都是常情。但是,還是要言之有物。雖不是有血有肉的嬰兒,做個布娃娃玩也得有眉有眼。做 “布娃娃”就像寫字的描紅,價值隻在操練的過程裏,成果是沒有價值的。把描紅本子當書法作品結集,在孩子是幼稚,在 成人是可悲。
詩詞寫作是一種勞動。任何勞動,總有技巧。詩詞寫作是高度技巧性的勞動。“進功須求險絕”,指的正是技巧的提高。險絕是在平正基礎上的追求,如同造房子,多深的地基,決定能蓋幾層高的大樓。樓房的地基是看不見的,唯大廈巍峨,引人翹首。乒乓選手何智麗在亞運會上連下三城,打敗世界冠亞軍鄧亞萍、喬紅和奧運會冠軍陳靜,何在事後總結道:我基本功比她們好。真震聾發聵之言。
前人佳作,多為險絕之作。因為追求險絕,所以作者才人輩出,前赴後繼;所以作品多姿多采,氣象萬千。先求平正,所為者何?為追求險絕時好顯身手也,顯好身手也。光求平正,不求險絕,是庸才也。光打地基,不蓋房子,是昏蛋也。我於難處奪天工,此所謂險絕也。
“成功之後,仍求平正。”成功二字,含多少艱辛!成功二字,有幾人敢說?千千萬萬人在先求平正,千千萬萬人在追求險絕,真要達到“成功之後,仍求平正”那種境界,恐怕比 攀登世界屋脊還難,差不多是“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了。
杜甫後來很有點成功者的感覺。他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老去詩篇渾漫興”,“晚節漸於詩律細”,又說“詩是吾家事”,“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等等。看他的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果真也是成功之後的平正。
《格律斷想》
格律是學寫詩詞的第一步,是入門的學問。詩詞的優劣,從來不以格律取舍。呆秀才再呆,格律總學得會的。而即使李白杜甫,於格律也偶有通融的時候。
格律是一種美,和世間所有美的事物一樣,總不愁沒有人追求。隻要還讓讀唐詩宋詞,就會有人為格律癡迷。一個人如果真的喜歡詩詞,如癡如醉,那麽八成是愛上格律了。格律通行千年,憑借的是美的力量,而不是任何行政或經濟力量。
唐以前沒有格律詩,所以格律詩又稱近體詩,區別於這以前的古體詩。格律的通行,似乎並沒有束縛詩詞,而是使之蓬勃發展。格律帶來了唐詩宋詞的輝煌年月。
詩詞後來的衰亡,非格律之過。格律好比鏤花的燈籠,要靠火光照耀了才顯得出美。唐宋以來,詩的燈火漸漸暗滅,就怪燈籠不好。把燈籠踩扁了,並不能爆出詩的火花。
格律不是法律,不是寫詩詞的家法,隻是習慣。你可以中規中矩,也可以不規不矩,或是介於規不規矩之間。總要追求美,不要一成不變地追求任何死的條例。格律能使作品更美則取;反之則棄。
但是,不要把自由詩也稱作格律詩詞。既然不打算遵守格律,就不要存心沾光,枉稱律詩、絕句,或《沁園春》,《滿江紅》。因為律詩、絕句,或《沁園春》、《滿江紅》已經有了公認的格式,是注冊商標,不該亂用。好比跑到杭州飯店,慕名叫西湖醋魚,店裏不能給你端一盤紅燒蹄膀,說:“一樣好吃。”
《體裁漫談》
詩詞有各種體裁。粗略地說,詩有五、七言古、律、絕,詞有小令、中、長調。此外,散曲,對聯和詩詞也都很有淵源。
網上學詩,多從七律入門。這是個捷徑。有一陣大家都在這條路上擠。七律容易寫,因為它比較講究格式,有跡可循。象搭積木那樣,三兩下一首七律就出來了。念一遍, 鏗鏘頓挫,四平八穩,很有成就感。而且,從形式上說,七律象個善變的魔方,改頭換麵,移花接木就能演變成其他體裁。但是,七律 易寫難工,甚至易工難好。難的是格式以外的東西。 要深厚,要雋永。七律學得不好容易呈現呆相,滬語說:板板六十四。
真的容易學,而且能較快學得好的倒是五古。寫出來也最能嚇唬人。五古的特點是有一說一,天生的古樸自然。再鑽一點故紙堆和牛角尖, 就可以幽奧深邃。詩最怕俗, 五古天生的不俗,骨幹高古。如果你熟讀古詩,對古詩的句法有好的感覺,學五古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相比之下,七古就難寫了。多了兩個字,境況大異。多出來兩個字詩句就長了翅膀。七言古體,詩句就得飛翔。如果還是在地上爬行,就像落湯雞那樣狼狽了。我寫五古, 如同拾級下樓,連蹦帶跳。寫七古就窘迫,好多回陷在泥塘裏不能自拔。 又象蹩腳的航模,就是飛不起來,或者飛不遠,一個跟頭就往下栽。非常沮喪,視為畏途。雖說七言長袖善舞,你未必善舞長袖。一般說,七言比五言難寫。多出來的兩個字不是白給的,你要派它們用場。錢多了也要會花。常常看到人寫了七言,人家給他剃去兩個字,成了五言就更精神了。氣人不?
古人詩詞,最讓我頂禮膜拜的是七絕。二十八個字一氣渾然,飛行絕跡。七言絕句能蕩氣回腸,五言就不能。多出來的兩個字就有那樣的神通。衡量一個人詩詞寫作的素質,如果隻看一首,我首選七絕。看七絕 最要命,因為無法掩藏,最見本色。魯迅、鬱達夫都有很好的七絕。毛澤東有自知之明,他很少寫七絕,流傳的兩首(颯爽英姿和暮色蒼茫)都有言盡意也盡的毛病。
五絕如今成了冷門,少有人問津。有了點詩料,似乎寫個五絕嫌浪費了。五絕的特點是精悍而有回味, 如同嚼牛肉幹那樣。精悍不等於短促。衣料雖小,裁剪得當還是可以衣帶飄灑的。五絕多警策,但是也有飄逸瀟灑的例子。如李白的獨坐敬亭山。今有人家兄弟都散落世界各地,唯父母在家。老父就寫了這首詩掛在客廳裏,閑來吟誦:“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心中有無限感觸和回味。兩千年前人寫的二十個字,居然有這樣的功效。這就是詩。
五律是比較容易,隨手的形式。寫來輕快,迅捷,有開門見山的感覺。首句一槍打響,頜聯略偏一下,賣個破綻,頸聯穩穩接住,一收就完事了。五律於格律要求也不甚嚴格。首句要是不入韻,隻要第五個字是仄聲,其餘都可以通融。頜聯對仗要求也不高,甚至覺得下巴歪一下更有風致。五律好像是還沒有完全從古體脫胎演變過來,還執拗地保留著某些古體的傲岸與自然。“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 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思路,節拍咬得很緊,不如七律那樣老生長談的娓娓道來。毛澤東說董必武善五律,其詠重慶紅岩村雲:“此地多昏霧,斯人若紫微。” 真是好句。
詞以小令為難,中調次之,長調為易。發現自己近來多寫長調,知道是懶惰,舍難趨易的緣故。詞有詞的腔調。今人填詞, 雖不再求合拍於音樂, 但是要合拍於腔調。 句法、音節、 詞意的順拗,都是腔調問題。對某一詞牌的腔調爛熟於心,到了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的地步,自己寫出來一定韻味十足。如果胸中無腔,隻是照詞譜按字數平仄填,總不免有捉襟見肘的窘迫。也許基本合律,讀著人家就覺得累。
小令之難,在其小。毛澤東的《山。十六字令》三首, 以彈丸之地跑馬,照樣奔騰馳騁,很見其詞人的手段和胸襟氣魄。我曾想,如果用《春》為題寫十六字令,一定能把人逼死,除了陳辭俗句你還能寫什麽呢?《蕙風詞話》裏說:人問國朝詞誰個最好,況氏斟酌再三,曰金風亭長。朱彝尊那麽多詞作,況氏舉例的卻是一首小令《桂殿秋》:“思往事, 渡江幹。青娥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 小簟輕衾各自寒。”未正麵寫人而人在其中。秋江,秋山,秋雨,一隻篷船,,一對青春男女同船而“小簟輕衾各自寒”。”各自”,寫出了互相的體貼。那種清純和悵惘,綿綿無盡,教人常讀常新。
長調在內容確立之後,一味鋪排就是。重要的是要有內容。鋪排要講究次序。字句略有斟酌,便能馬到成功。內容包括新意,獨到之見識和感受。西湖的波光草色人人能寫, 孟依依的《高陽台。白蛇》,寫著寫著,見識來了,就高人一頭。“是好夫妻,如何水漫金山?古來多少風流客,又誰能、不負紅顏?若重還,仍羨鴛鴦,不作神仙?” 寫詞不是光尋章摘句,要有見地,特別是長調。沒有見地,就是泥巴做的。缺少筋骨,站不起來。
中調介於小令和長調之間,中庸之道, 容易中庸。以舒展自如為好。把長調壓縮則拘謹,把小令拉長則空泛。不大不小難得討好。我也有不少回陷落的經驗, 有時隻好放棄,一點辦法都沒有。
對聯是兩句的詩,我這樣看。當然長聯就不是,而是兩段駢文。網上玩對聯多求拆字之奇巧,往往平仄都不顧, 很不上台麵。沒有平仄就不是對聯。不對不聯,隻是瞎說白道。律詩中間兩聯常常是很好的對聯。 反過來,對聯也就應該是好的詩句。曾經在菊齋主持過一回詩社,主題之一 是撰寫對聯, 要求上下聯對應位置分別嵌入”菊齋”二字。後來知道,那其實就是詩鍾,隻是沒有限時罷了。我隻是當詩寫,記得有:“寫成墨菊花猶濕,步出寒齋月正黃。”“秋從菊後多涼意,春到齋前有暖香。” “雅客來時泉煮菊, 名花開到雪封齋。” 還有“年前娶女芳名菊,日後生男表字齋。” 或問:”果其事乎?” 答曰:“莫須有也。”
人有得了一聯,不能成篇又棄之可惜的,也收在集子裏,作為斷句。鄭板橋全集專有一節收了朋友的斷句,舍不得任其湮沒也。如詠杭州的“秋風雁響錢王塔,暮雨人耕賈相園。”(湖州潘汝龍)作者不願敷衍成詩,寧可抱殘守缺,體現了一種詩人的氣節。
回頭看網絡詩壇,各種體裁都有所涉獵的人好像不多。比如說十種體裁,多少人能各拿一首作品出來展示?從前一位老師對我說:“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狹隘,要由此及彼。”我一直銘記。因為世間萬物彼此之間都是相通的。二二得四, 三三得九。從一而終,你會失去許多。
最後篡改兩句杜詩作為本文結束:
博裁眾體親風雅,
轉益多師是我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