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的軌跡》 作者:阿芒
(1)
你打過羽毛球嗎?
如果在中國你提出這樣的問題,估計你十有八九是個老外。和號稱國球的乒乓球相比,羽毛球的普及程度不相伯仲,它連球台都不需要,隻要有拍有球再加一小片天空就夠了。小時候爸爸最喜歡帶著我們打羽毛球,除了去公園打,一出家門的街巷馬路是更為方便的球場。我們打球用的是木頭拍子加塑料球,雖然名不副實,但勝在結實耐用打不爛。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羽毛球出現了養生派和競技派的分支,打低配版養生球的老弱婦孺隊伍還在,但青壯年主力軍鳥槍換炮,從場地設備到比賽規則都升級到了與國際接軌的標準。羽毛球愛好者的個人裝備也更新換代,木頭拍子被鋁合金碳素拍取代,塑料球幾乎絕跡,隻有經過嚴格挑選的鵝毛鴨毛才有資格被製造成一個羽毛球。
養生派打球一派祥和,可以邊打邊家長裏短,而競技派就大不一樣了,在殺聲陣陣的球館,不是球員“哎喲喲”地受傷倒地,就是球拍“哢嚓嚓”地斷筋折骨,最悲壯的還是那個羽毛球,在幾個拍子的狠命圍毆之下,它終將逃脫不了毛斷骨折的命運,它的球生大概隻能以分鍾計算了!
《一對球拍》 作者:阿芒
(2)
我是一個時斷時續的養生球愛好者,球場的邊線中線發球線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我和小夥伴們輕鬆愉快地打球,讓球在天空一道道地畫出弧線,好象造出一條條友誼的拱橋。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被拉去參加中國大學生在悉尼的比賽,賽後我幡然醒悟,這麽多年來我打的原來不是羽毛球啊!在競技場上友誼的拱橋被猛烈的炮火炸得粉碎,羽毛球顯示了它的凶狠,刁鑽,靈活多變的本來麵目,這是高高淩駕於養生球之上的另一重境界,我被震撼了。可是,我還有足夠的體能和意誌,從零開始踏入訓練場嗎?
我從來都喜歡挑戰自己。我一意孤行置辦了全副行頭,找到了球打得非常帥的省隊退役教練,每周兩次進行地獄式訓練,外加兩三次球群的活動。因為女生缺乏,每年一次的大學生比賽我連續參加了三屆,在高手眾多的球隊中成為常駐墊底隊員。超負荷的運動強度讓我的身體酸痛抽筋,疲乏脫力,但和其他球友一樣,我對這個運動上癮了,似乎每一拍打下去都能帶來快感。每次打完球後穿過高高的桉樹林向停車場走去,我都有一種飄飄然的幸福的感覺,那一定是內啡肽的神奇作用,是運動愛好者們獲得的獎賞。
因為羽毛球我認識了很多趣味相投的新朋友,每周的球聚風雨不改。感謝和我一起學球,比我還年長幾歲的師姐,你對羽毛球的狂熱深深地感染了我,是你給我補充了源源不絕的堅持的力量;感謝從不嫌棄我是個菜鳥的球友和隊友,沒有你們的包容關照,我的天空不可能那麽開闊明亮;當然還要感謝我的教練,我就是這麽一隻鳥兒,你已經讓我飛到我力所能及的高度了......
《禽鳥的奉獻》 作者:阿芒
(3)
我經常會對著一個羽毛球看上半天,看那十六根被精心修剪的羽毛手拉手圍成圓圈,好像一群雪白的天鵝跳著旋轉之舞。和那些呆頭呆腦的足球籃球橄欖球,甚至小巧跳脫的網球壁球乒乓球相比,羽毛球和它們毫無共通之處,放在藝術品甚至生物標本中似乎更為合適。
世上還有比羽毛球更獨特的球嗎?如果你認為那僅僅是個工業製品那就太漠視它的靈性了,在我眼裏,它就是禽鳥的化身,它以隨心所欲的飛翔技巧在空中畫出複雜多變的線路,時而淩空滑行時而疾速變向,讓人無法預測,球手們被它逗引得疲於奔命,於是更焦躁地在空中撲打它們,或者輕佻地在網前逗弄它們,小精靈們撲扇著翅膀左衝右突,毛片紛紛扭曲,折斷,直至再也無法飛行。即使在彌留之際,它們依然保持著優雅從容的姿態,因為它們本是禽鳥,是天地間自由自在的生靈,在不幸變成羽毛球之前,它們每天拖兒帶女,成群結隊地在荷塘裏遊泳,在草叢中覓食,在美麗的湖麵作低空飛行……
我天天與這些優雅又脆弱的小精靈為伍,欣賞的同時又狠狠地擊打它們,擊打它們的同時又為它們的舍身奉獻而心懷感激。我有一個訓練用的大塑料箱子,裏麵摞滿了一溜溜的舊羽毛球,它們在比賽中隻受了一點輕傷就被遺棄了,我希望能讓它們飛得更久。球館的垃圾桶是一個讓羽毛球絕望的容器,它們在裏麵擠成一團,拚命張著大口呼救,誰都不想與垃圾為伍,它們原本的使命是要當一隻鳥兒在天上飛翔的。
《雙刃6和練習球》 作者:阿芒
(4)
和羽毛球的歸宿相比,人類的命運本質上是沒有太大差別的。多年以後,如無意外,我將會變成一個無牙,耳背,腿腳僵硬,後背彎曲的老太太,和那些被拋棄的羽毛球一樣,最終被生活之手扔進老人院這個廢物箱裏。等太陽好的時候,老人院裏癡呆的不癡呆的住客們四處走動,用沒牙的嘴交談,用失靈的耳朵捕捉字句,而我會嘟嘟囔囔地說:球袋該曬一曬了。
紅色的Yonex球袋裏裝著所有關於羽毛球的回憶。木頭拍子的弦已經斷了,粉紅雙刃6發出沉悶又遙遠的顫聲,一套套當年精心挑選的羽毛球裙是多麽漂亮啊,女生上球場也是為展現身材和球衣的。球袋裏還有幾筒黑航羽毛球,小精靈們的羽毛已經泛黃了。也許陽光的熱力起了作用,一陣騷動響起,羽毛球撲扇著翅膀一個接一個從球筒裏飛了出來,徑直向球館的方向飛去......
我這是產生了幻覺嗎?我看到我的影子追逐著羽毛球,在翠綠的山丘和高聳的桉樹林中穿行,我看到球館那龐大的金屬屋頂,看到入口的疊羅漢雕塑和那片紅牆,我的影子穿過重重玻璃消失在一片陰影裏......球館空無一人,四個球網靜靜地矗立著,羽毛球正從無數個垃圾箱裏湧出,象潮水一樣把地板淹沒了,每一個球身上都落滿灰塵,張開的嘴喊不出一點聲音……
《飛翔的羽毛球》 作者:阿芒
我聽到橡膠球鞋在木地板上摩擦的“吱“”吱”怪叫,空曠的四壁之間同時響起了“砰,砰”的擊球之聲,很多打球的人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我四下環顧,驚喜萬分,那不是多年不見的老球友們嗎?你們都還好嗎?比賽打不動了,我們還能來一場養生球嗎?老球友們對我視而不見,隻顧一下一下地揮舞著拍子,每一下擊打就有一團羽毛飛散開來。地下的球越堆越厚,直至把一切都淹沒在白茫茫之中……
太陽漸漸幽暗,月亮掛上了天空,一個個小小的白影從球館屋頂的通風洞口魚貫而出,它們在天空盤旋飛舞,越聚越多,時而淩空滑行時而疾速變向,好像技術純熟的鳥兒在進行一場飛行表演。天空象一層透明的幕布向遠方鋪展,極目望去,每一處球館的上空都出現了盤旋的灰白點子,直到黑夜將盡,它們才向東方飛去,漸漸隱沒於魚肚白的天光之中……
太陽突然亮得耀眼,我睜開了眼睛。護士給我端來了Aduhelm,這款預防和治療老年癡呆的藥推出於2021年,療效並不十分確定,養老院讓所有老人都吃點,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我頭頂的太陽真實而溫暖,照在我不知從何而來的微笑之上。紅色的Yonex球袋在我懷裏呼出了一口塵封的氣息,可剛才我夢見了什麽?我一時有點恍惚了……
《眉來眼去》 作者:阿芒
(5)
最近我很容易陷入對老年的想象之中,我參考的藍本是我的奶奶,她老得真是可以,活到九十七歲才壽終正寢。我不知道從海外回來的奶奶從什麽時候開始信基督教的,她每天晚上都艱難地跪著祈禱,對於那時還是少女的我來說,這個舉動非常新奇有趣,我偷偷地蹲在她的床邊偷聽,老奶奶可一點也沒癡呆,她把八個兒女的名字逐一提到,祈請上帝保佑他們身壯力健,平安快樂。在孫輩裏我們兄妹的名字也無一遺漏,讓我覺得我也妥妥的在上帝的保佑名單裏。
奶奶應該去了天國,我希望那些白色的禽鳥們也是。我們都會老去,等我老得隻能躺在老人院裏回憶往事的時候,我一定會由衷地感歎——奶奶,您的祈禱上帝可能都聽到了,或許是受到他的感召我才走入了羽毛球這個奇妙的世界,這輩子,不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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