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間—副刊】殺死葉賽寧
原創謝繼東 776 科大瞬間 2019-12-03
第94期
殺死葉賽寧
謝繼東 776
俄羅斯詩人葉賽寧之墓
林念芸出生於1983年，他們這一代人被稱為“80後”。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他這個80 後卻迷上了俄羅斯詩人葉賽寧的詩。由於這個愛好在同齡人中太過另類，很難遇到 可以交流、分享的人，因此也懶得與外人提及，除了極少數親密朋友沒人知道他有 此怪癖。
林念芸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因為他奶奶的名字中有“芸”字，父親才給他取名“念 芸”。一次，小學老師點名，看到林念芸是男生，隨口說了句:“我還以為是女生的 名字呐”，引起同學們一陣大笑。他回到家就哭著鬧著要改名字。父親聽了後，推了 推厚厚的眼鏡說:“伊拉佛懂，如芸是女小囡的名字，念芸、思芸都是男小囡的名字，實在要改就改為思芸!”林念芸想了想，似懂非懂，隻好算了。
曾經被稱為“十裏洋場”的上海，如今仍然是中國最繁華的城市。沿著主幹道，鱗次 櫛比地排列著高聳入雲的高樓。在這些高樓背後，分布著縱橫交錯的小馬路和密密 麻麻的弄堂，其間散落著一棟又一棟古色古香的歐式建築。有花園別墅，也有公 寓。假如你在某些路段徜徉，高大的法國梧桐，掩映著街角雅致的小咖啡館，不知 不覺會產生身在歐洲某個城市的錯覺。
上海鳥瞰
林念芸家住在這樣的一條馬路邊的法式公寓裏。這是一棟五層加一層閣樓的樓房。 樓房的大門緊挨著人行道。大門不太寬卻非常高，高度超過了兩米半。拱頂形的門 框是花崗岩的，門頭上雕刻著精美的卷蓮紋。樓房一樓沒有住戶，是一個公用門 廳。透過門廳巨大的後窗，可以看到半個足球場大小的後花園。進門廳向右轉彎， 是寬寬的樓梯。向左轉，是一部電梯。林念芸小時候這是一部全國罕見的電梯，它 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產品，電梯門是用手推拉的金屬柵欄。當然了，現在已經換成三 菱電梯。公寓裏的每一套單元麵積都非常大。房間的裝飾都是法式的，牆腳和牆頂 都有精美的雕塑，牆角是花崗岩裝飾，牆頂是石膏裝飾。客廳的壁爐也是花崗岩 的，其雕塑裝飾尤其精美。巨大的客廳曾經被小夥伴們戲稱:“大到可以騎自行 車!”其實，當年這樣的公寓身價不輸花園別墅。
林念芸是上海人裏麵的胖子，但與那種大腹便便的胖子完全不同。他的胖是勻稱 的，就好像渾身上下比一般人都放大了一些，卻沒有哪一部分顯得突兀，應該說 他“豐滿”更貼切一些。他皮膚很白，是那種非常幹淨、透亮的白。多數上海人輕易 不願意去外地讀大學。林念芸當年的高考分數可以報北京大學，但他卻選擇了上海 財經大學會計專業。大學畢業後考上公務員，進了上海市財政局，在政府采購辦公 室當科員，負責機要檔案管理。林念芸的妻子也是上海人，在一所大學教英語。她 五官精致、身材苗條，長得像芭比娃娃。全國人都知道，上海女人是最善於持家 的，尤其善於打扮自己的丈夫。林念芸經過妻子的精心捯飭，幾乎成了上海體麵人 的化身。
別以為林念芸的崗位無權無勢，其實是非常關鍵的。上海市的政府采購規模每年都 數以千億元，一個項目的規模動輒數十億元。這些項目投標文件的保管、檢查封條 和歸檔工作，都由林念芸負責。凡是想在投標文件方麵違規的，最後都必須要過林 念芸這一關。曾經有個央企通過市、局領導打招呼，想在投標截止日後更換投標文 件，最終在林念芸這裏還是沒能通過。
無欲無求、與世無爭的超脫，加上猶如潔癖一般的追求完美，使得林念芸仿佛就是 為這個崗位而生的人。局裏上上下下都認為他會在這個崗位上一直幹到退休，就像 他的前任華老一樣。這樣的林念芸，怎麽會酷愛葉賽寧的詩?真是一個謎。
一天，綽號老狼的中學同學郎滬生打來電話:“林白，周末請儂到喬爾·盧布鬆美食 坊吃一頓好伐啦?” 林白是林念芸的綽號。喬爾·盧布鬆美食坊是上海剛開業不久的 米其林兩星餐廳。位於外灘黃金地段，主營法國大餐。林念芸:“儂腦筋瓦特了哇! 要吃西餐麽去紅房子好了。”老狼:“我朋友定好了位子，剛好有客人臨時不來了， 我就想到你林小開了”。林念芸不假思索道:“我不去，儂曉得我向來不與陌生人應 酬!”老狼說:“這家餐廳的位子要幾個月才能定到，浪費了蠻可惜的。”林念芸:“那 儂請別人去好了，我就不去當電燈泡。”老狼:“阿拉倆交關晨光無不碰頭了，就當 是老同學見見麵好伐，如果儂實在不願意去，那我也不去了，陪儂去紅房子好 伐。”話說到這個份上，就差翻臉了，林念芸隻好應承。
喬爾·盧布鬆美食坊的一個餐廳
周末下午六點半，林念芸來到喬爾·盧布鬆美食坊，他對這家聲名鵲起的餐廳有些耳 聞。進門看到的是對比強烈、不同尋常的黑紅色調裝飾。大廳裏是一個碩大的四邊 形的開放式廚房，食客可以隔著玻璃櫥窗看到廚師操作，與眾不同。圍繞著開放式 廚房是幾十個吧台座位。林念芸按照老狼說的，在一間有十多張餐桌的大廳靠窗的 地方，看到了老狼和一位瘦瘦的中年人。老狼也正好看到剛進門的林念芸，趕忙起身迎上前來，瘦瘦的中年人扭頭靜靜地看著他們。老狼喜出望外地拉著林念芸的手，一同來到餐桌旁，中年人滿臉堆笑地站了起來。老狼介紹:“這位是市財政局的 林主任，我的老同學。這位是杭州新城房地產公司周鴻昆周老板”。周老板說:“幸 會嗬，林主任。”林念芸趕說:“哪裏、哪裏，周老板，我不是主任，隻是小科員”。 周老板:“林主任您太謙虛了。”大家坐下後，林念芸這才看到同桌還有一位二十歲 左右的姑娘，安安靜靜地坐在桌旁。周老板馬上說:“哦，我忘記介紹了，她是我外 甥女葉賽妮。我幾個月前好不容易定到了這家餐廳的位子，哪知道客人有急事不來 了，我就把在上海外國語大學讀書的外甥女拉來開開洋葷。也冒昧地請林主任賞 光，還請您不要介意嗬”。他停了一停，邊拿起桌上的菜單邊說:“這家餐廳的鵝 肝、蝸牛和白鬆露大閘蟹意大利麵確實不錯，林主任沒有忌口的話，咱們今天就嚐 嚐?”聽到姑娘名叫“葉賽寧”，林念芸心頭一震。周老板接下來說的話他幾乎就不過 腦子，隻是微笑著點頭。林念芸不住地打量著葉姑娘。她有著近乎棕色的皮膚，眉 毛細長，鼻梁挺拔，眼睛不大卻非常明亮，高個子、身材健美，渾身透著活力。
侍者先上的是開胃小吃和波爾多紅葡萄酒。林念芸迫不及待地問:“姑娘名叫葉賽 寧?”姑娘粲然一笑說:“是葉賽妮，女字旁的妮。不是謝爾蓋·亞曆山德羅維奇·葉賽 寧的葉賽寧”，她接著好奇地問道:呀!林主任喜歡葉賽寧?我極少遇到知道葉賽寧 的人”林念芸調侃道:“你認為中年小科員不會喜歡葉賽寧吧?”葉姑娘笑得更加燦 爛，說:“林主任您還真有葉賽寧的氣質”。林念芸的興致勃勃地問到:“那麽，葉賽 寧有怎樣的氣質?”“他是淳樸、高貴、浪漫、憂鬱、狂放的混合體，其中少任何一 味就不是葉賽寧，林主任您就有這種氣質”葉姑娘若有所思地說。談著談著，林念芸 的心扉猶如撥開了烏雲的天空，明亮的陽光鋪滿了每一個角落。後來一道又一道上 來的美味佳肴，似乎根本沒有任何味道。這桌飯局因此出現一個奇怪的場景:四個 人分為兩撥，老狼與周老板竊竊私語，林念芸與葉姑娘竊竊私語，好像每個人心思 都不在吃上麵。葉姑娘用俄語朗誦了葉賽寧的《我記得》:
我記得，親愛的，記得
你那柔發的閃光。
命運使我離開了你，
我的心沉重而悲傷。
我記得那些秋夜，
白樺樹葉簌簌響。
願白晝變得短暫，
願月光照得時間更長。
..........
想起你，就如同讀到最心愛的文字
——那般歡暢。
她的嗓音是女中音，磁性十足，聲音美得差一點讓林念芸流淚。
不知不覺三個小時過去了，到了散席的時候。老狼與周老板同車走。葉姑娘的宿舍 在徐匯區桂林路，距離林念芸家僅幾公裏，林念芸要求先送姑娘回去，然後自己再 回家。在出租車上，林念芸與姑娘坐得更近，她身上散發的體香，伴著葉賽寧浪 漫、狂放的詩句，林念芸猶如在夢裏一般..........。
那天以後，林念芸就像丟了魂，腦子裏總是出現葉姑娘的身影和聲音。葉姑娘告訴他，因為葉賽寧的詩有一點中國詩詞“詩如畫”的風格，因此翻譯過來仍然契合中國人的審美習慣。但她強調再三，俄語的葉賽寧詩，比中譯文美太多了，說兩者有天壤之別也不為過。林念芸記得自己曾經在外文書店買過一套2011年版的俄文原版葉賽寧詩集。他不懂俄語，是因為它有精美的彩色插圖才買的。林念芸翻箱倒櫃找到了這套書，共有兩卷，精裝版的。他輕輕拂去書上的細灰，用手機拍照片，發微信給葉姑娘。微信中約她明晚6:00在徐匯區一家咖啡館見麵，帶這套書給她。不一會兒，葉姑娘回了一個OK和三個笑臉，並且回了一首葉賽寧的詩:
你聽，雪橇奔跑，雪橇奔跑。
田野裏，隻有親愛的她和我，多麽美好。
快樂的風啊，羞澀又膽小，
沿著赤裸的田野將馬鈴兒輕搖。
..........
林念芸早早就挑了咖啡館靠窗的座位，望著窗外等待，心情像熱戀的小男生。6:00 剛到，遠遠地看到街角拐彎處葉姑娘的身形與步態。她比一般人更多地用腳尖走路，步態富有彈性，挺拔的腰杆，結實的胸部和臀部，隨著步子仿佛也在輕輕彈跳，猶如一匹矯健的小鹿。姑娘進門看到林念芸，依然是一臉燦爛的笑容，說:“我回宿舍放了書包才來，讓林主任久等啦。”“昨天一看到你的微信，我恨不得馬上看到那本書，快快呈上來!”林念芸遞過早已經準備好的詩集。葉姑娘迫不及待地翻看起來，翻著翻著，情不自禁用俄文朗誦:
親愛的，讓我們並排坐下來。
看著對方的眼睛，在嫵媚的目光下，諦聽暴風雪般的激情。
這是秋天的金黃，
這是漸白的頭發——
對於不安的浪蕩公子來說，這是拯救生命的辦法。
..........
林念芸不懂，到底是俄語的聲調和節奏本身就美，還是葉賽寧將俄語單詞組織得這麽美?這般天籟之聲讓林念芸熱淚盈眶起來了。接著葉姑娘一段又一段地將俄語詩翻譯給林念芸聽，邊翻譯邊解說，非常投入。林念芸腦中電光一閃，說:“葉姑娘，我有一個難以啟齒的請求，假如姑娘不同意就當我沒有說好伐?”姑娘仍然是粲爛一笑。林念芸:“我真心請你做我的俄語老師，就用葉賽寧詩集做教材。”他接著說“每周兩堂課，每堂課1小時，每小時300元課時費，如何?”姑娘依然笑得燦爛說:“錢無所謂，與林主任一起讀葉賽寧，本身就是我非常歡喜的。”林念芸:“課時費是一定要付的，大學生勤工儉學做家教很正常，就怕我這個學生太笨嗬。”說著。林念芸站起來給葉姑娘深深地鞠躬。姑娘趕緊小聲說:“林主任別這樣，別人都看著那。”看林念芸仍然保持著鞠躬姿勢，姑娘輕聲說:“好啦好啦，人家同意你啦。”林念芸的第一堂俄語課，就這樣開始了。
接下來，林念芸幾乎每天都在學俄語。2小時是麵對麵的俄語課，2小時過後聊微信，不聊微信就思念。他編單位加班的謊話欺騙妻兒盡管心存內疚，但是，十幾年前隨著葉賽寧的詩種下放浪不羈的種子，已經萌芽，正在一天天成長。今天又是約定的俄語課時間，林念芸興高采烈地去了那家咖啡店。時間已經過了六點，葉姑娘還沒有來。林念芸有些坐立不安，發微信詢問也沒有回信。時間過了七點，林念芸心情焦躁，再發微信，還是沒有回信。葉姑娘是不是遇到什麽意外啦? 怎麽辦?林念芸趕緊聯係老狼，結果電話、微信都聯係不上。突然，手機叮咚一聲，葉姑娘的 微信來了:
林哥你好，請你允許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我的真名不叫葉賽妮，也不是唐老板的外甥女，在認識你之前我甚至都不怎麽知道葉賽寧的詩。唐老板雇了我，他告訴我你酷愛葉賽寧的詩，讓我以此為突破口設法接近你，他說隻要我成為你的情婦，就送給我一套上海市區的商品房。林哥，你可能不知道，上海市區的一套房子，對於像我這樣從農村出來的女孩子，具有多麽大的誘惑力嗬! 為了我到上海讀大學，家裏已經花光了所有積蓄。即便我大學畢業留在上海，也很難立足。我不知道林哥你到底有多大的權力、能夠給唐老板多大的好處。但是，我確實知道的一件事，假如我得到一套房子，必將毀了林哥你的一生，甚至是你的生命。我那天對你說葉賽寧“淳樸、高貴、浪漫、憂鬱、狂放”，這些都是抄來的。我現在才明白，真正的葉賽寧是純潔的，他是會為了堅守純潔而去死的人!
林哥，最後我為你抄一遍葉賽寧死前咬破手指，用血寫的絕命詩:
再見，我的朋友，再見，
親愛的，你已在我的心間。
今天我們決定分手，
那是因為我們已約好相見。
再見，朋友，不相握，不交談，
無須把愁和悲寫在眉尖，——
在這樣的生活中，死並不新鮮，
但活著，當然，更不稀罕。
看完微信，林念芸的腦袋仿佛受到了重擊，一陣昏厥，許久才慢慢清醒過來。他忽然想起老狼曾經向他打聽過閘北區第五地塊棚戶改造項目，還仔仔細細地追問投標 文件的管理流程。這是一個近千億元的大項目，是幾年來上海市最大的政府采購項目。意識到周老板與老狼也許是為這個項目做了一個局，而自己幾乎就中招了，林念芸感到後背一陣發涼，額頭上滲透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之後，一股怒氣從心中 騰起:“畜生! 你們殺死了葉賽寧!” 林念芸低聲吼著罵了一句髒話。
葉賽寧簡介:
謝爾蓋·亞曆山德羅維奇·葉賽寧(1895—1925)，俄羅斯詩人，他的抒情詩感情真摯，格調清新，尤其擅長描繪農村大自然景色。俄羅斯十月革命後，他試圖反映新的革命生 活，但仍留戀、鍾情於烏托邦式的農村田園生活。或許因為思想的極度矛盾，或許因為 深陷痛苦的情愛旋渦不能自拔，1925年12月28日，葉賽寧在一家旅館裏，用一根繩子結 束了自己的生命。這一年，他剛滿30歲。
文圖編輯:劉揚, 菁衛, 許讚華
排版編輯:俞霄
《科大瞬間》編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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