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窗前的玉蘭花開放的時候,梅走出她的病房。
父子倆站在一樓樓梯口。柵欄已經拆了。麥克斯抱著一大束白百合,靠在父親懷裏,父子倆疊在一起,兩張臉都仰望著,像鳥爸爸帶著雛鳥,等待歸巢的鳥媽媽。
一個月,麥克斯長高許多,已經及爹的胸口了。
麥克瘦了,臉更顯清俊,他無聲地笑著,靜靜的笑從他的眼裏流出來,眼淚似的淌了一臉。
晚餐,一家人重新圍坐在餐桌前。麥克點了橄欖園的外賣,梅最喜歡的意大利海鮮麵。
梅驚訝道,“ 他們重開了?”
“ 嗯,州政府規定,每家飯店可以重開四分之一區域,一桌不能超過四個人。”
梅搖搖頭,全美確診200萬,死亡11萬的時候,餐館公園健身房重新開放,匪夷所思啊。
麥克聳聳肩,“ 經濟要複蘇,沒辦法。” 後麵一句話堵在喉嚨口,下周一,他得回去上班了。他不敢說出口,怕毀了這頓美好的晚餐。
飯桌上,麥克斯一眼一眼地看著媽媽,好像失而複得的一件寶貝。突然,他撂下叉子,走到媽媽身邊,一頭鑽進她懷裏,小臉在媽媽胸前蹭來蹭去,就像小時候要吃奶的樣子。七歲的男孩了,這樣的舉止是不妥當的,但夫妻倆誰也不忍心責備他,梅摩挲著兒子柔軟的卷毛,驀地有一種兩世為人的感覺。
安頓兒子睡下後,麥克開了保險箱,取出兩把手槍。
梅嚇了一跳,“幹什麽?”
麥克憂心忡忡,“世道不太平,到處在暴亂,聽說今天遊行隊伍把哈裏法克斯大橋都堵住了。我帶把槍在車裏,另一把留在家裏。你會不會打槍?”
他撿了一把Sig Sauer P320塞到梅手裏。
梅禁閉了一個月,但一刻也沒有和外麵的世界剝離。她知道,因為一個白人警察誤殺了一個黑人,引發了全美範圍的暴亂。疫情凶猛,暴亂蔓延,民主黨集體下跪,白人警察給黑人洗腳。所有這一切像天方夜譚,太魔幻。梅感覺自己越來越看不懂美國人。中國古人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誌態,不與華同。所言不虛啊。照中國人看來,下跪有損尊嚴和人格,所謂男兒膝下有黃金啊。古人隻跪天地君親師,現代人更沒有跪的理由,道歉可以鞠躬嘛。美國人倒好,一跪一大片,一跪成風,而且跪下洗腳。
她問麥克,“假如有黑人叫你跪,你跪不跪?”
“ 叫他先問問我的槍答不答應!”麥克說。
“ 如今是身為白人有罪了?Black lives matter, No, All lives matter (黑人命也是命,不對,所有命都是命)。”梅高聲嚷道,握槍的手有點抖。
麥克不說話,輕輕摟過妻子,把槍從她手裏接過來,塞到床墊下。
“ 老公,我害怕。”梅軟軟地靠在他肩頭,
“ 傻妞兒,有我呢。”
“ 美國怎麽了?上帝不再保佑美國了麽?” 梅滿腹憂傷。雖說她不是美國人,但這裏是她的家,她的婆家,她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喝著這裏的水,吃著這塊土地上長出的糧食,如今看著他被糟踐,怎麽能不心疼?
麥克不語,隻是把她摟得更緊。
兩人像末世荒原上的兩隻羔羊,一個迷了途,一個失了群,隻能緊緊地抓牢對方。
“ 等等,”她突然按住麥克的手,“戴套套吧,萬一這個時候懷孕……”
因為麥克斯想要個妹妹,今年他們放棄了避孕,計劃再生一個。目前看來這個計劃得擱一擱了。
“也許我們應該戴著口罩作愛?”兩人大笑起來。
這一晚,麥克像縫在她身上似的,撕也撕不開。
逢著這亂世,隨時有可能斃命,或感染病毒而死,或遭遇黑人的老拳而死,或撞上警察的流彈而死,像死一條流浪狗一樣,隨隨便便。房子啊汽車啊鈔票啊,哪一樣靠得住?一切都是虛空。這血與肉的人生,靠得住的隻有眼前這個男人。
看今晚的天氣頻道說,夏天到了,佛羅裏達的颶風季又開始了,今年的颶風比往年更厲害。唉,可憐的美國,紐約有暴雪,加州有地震,佛州有颶風,哪裏都沒有上海好啊。
可惜,回不去了……
朝向後院的窗沒有拉窗簾,望出去,天是無底洞的墨灰色,一張生氣的臉,隱隱幾點疏星,是臉上的麻子。湖水凍住了似的,沒有波光,像一大塊黏滯的綠泥沼。
梅幽幽歎口氣,這口氣在腸肚裏千回百轉,硬是吐不出來,憋死了。
她從丈夫肚皮底下抽出身來,光著身,跑上樓梯。黑暗中,她的身體瑩瑩地泛著白光,她看上去像一個白種女人,然而,那柳條似的腰肢,尖椒樣的乳房,還有長而媚的單眼皮,實實在在還是八年前那個上海姑娘的模樣。
她跑到樓上最偏僻的客用衛生間,關上門,很響地放了一個屁。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一抬頭,天窗上一個白色的東西,像漆黑夜空中一輪灼灼的小太陽。
嗬,月亮什麽時候出來了?又到滿月了?
她回到臥室,躺到丈夫身邊,閉上眼睛,睡了。
就算明日
洪水吞噬了野湖
狂風吹折了橡樹
鱷魚爬進了壁爐
就算明日
太陽不再升起
桌上沒有早餐
咖啡不能加糖
就算那樣
今晚
也不要告訴我
2020年6月於佛羅裏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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