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狼來了。
佛羅裏達發現兩個新冠肺炎病例,他們曾經去過意大利。
梅覺得頭頂炸響一個雷。 2月的時候,加州和華盛頓說有病例,她總覺得離她很遠。佛羅裏達是北美大陸的一根小尾巴,最南邊和最東邊,從加州到佛羅裏達,飛機也要飛四五個小時。又聽說這個病毒怕高溫,佛羅裏達基本上四季如夏,不用擔心。不過很快,聽說泰國和海南島都有了。這個傳說又不攻自破。
那兩個病例在佛羅裏達西部,梅祈禱西部的人不要到他們東部來。謝天謝地,不是感恩節不是聖誕節,不然住在西部的麥克表哥一家又要過來,他們可是啥都不怕。
去年聖誕節,美國鬧流感鬧得很凶,她的意思不要聚了,各家過各家的節,結果麥克很受傷,說梅不在乎家庭,family reunion(家族聚會)是傳統,什麽也不能阻擋。還有美國人早就習慣了流感,沒什麽大不了的。
那次聖誕家族聚會的結局是,表嫂琳達攜帶了流感病毒從西部過來,成功傳染給了梅和麥克斯,麥克表妹南希及其男友,舅舅喬治和舅媽伊琳,當然還有表哥馬修,隻有麥克幸免。
梅氣得不行。琳達進門的時候,她就發現她狀態不好,鼻子囔囔的,臉頰有點泛紅。然而她照常熱烈地擁抱每個人,在梅臉上左右各親兩記,在小麥克斯額頭上狂啄好幾下。
梅說,“ 她感冒了,難道自己不知道嗎,為什麽還要住到人家家裏來?”
麥克說,“ 愛是不能責備的。”
梅想起琳達的口頭禪,“別擔心,上帝會保佑我們。”
愛是一頂大帽子,上帝是張王牌。梅在心裏哼一聲,美國人總以為他們獨得上帝專寵,God Bless America,等著瞧。
網上風聲鶴唳,現實生活中仍然一幅現世安穩的景象。
周末,梅出門采購。行前問了一圈各地的華人朋友,加州、新澤西、德州和佛州本地,大家都不戴口罩。到了超市,發現幾乎沒有人戴。美國人對口罩的理解是,你感染了才需要戴口罩,沒病不需要戴。
梅淩亂了。戴吧,怕路人側目,尤其她的中國麵孔。不戴吧,心裏嚇牢牢。
最終,口罩還是塞在包包裏。
晚上,一家人出去吃飯,餐館照例爆滿,候客區人擠人。梅轉著手裏的紅酒杯,噯了一聲,濃愁如酒,眼下安寧太平的日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哢嚓一下停頓,像國內一樣,家家閉戶,人人自危。
她切了一小塊牛排,塞進兒子嘴裏,放下刀叉,歎口氣,好吧,讓我們假裝歲月無恙,人間皆安吧。能享受一天是一天。
意大利封國的消息傳來時,美國確診病例已經近千,36個州淪陷,專家預測感染人數或達1.2億。
1.2億!梅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就是說,美國40%人口可能感染,每家每戶有可能攤上一個。那麽,這就是英國首相鮑裏斯說的Herd Immunity(群體免疫)?有幸未感染的,或者感染後痊愈的幸存者,就是病毒吃不完剩下的。
梅想到麥克的工作,憂心如焚。他們一家三口,估計難以保全。那麽,會吃剩幾個?要是她死了,老媽沒有了女兒,兒子沒有了娘,多可憐。要是麥克死了,她一個人怎麽撫養兒子?她沒有工作。要是老公兒子全死了,那麽,她絕不苟活於世。念及此,她淚流滿麵。
這幾天,梅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在看一場大片,片名就叫《傳染病》,片子又長又臭,沒完沒了。她盼著散場,走出電影院,人群一哄而散,還是大中午,日頭晃得她睜不開眼。
一切看似如常,上學的仍然上學,上班的仍然上班。一大早亂哄哄的送走老公和兒子,梅端杯咖啡,坐在後廊下發呆。
閉校,封城,封國,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什麽時候?她盼著越早越好。國內網友都在喊,歐美趕緊抄中國的作業。她急得在心裏擂鼓,但心裏明白,抄中國作業?不可能。
西方人的傲慢,從麥克身上可見一斑。比如,麥克從來不吃中國藥,也不讓兒子吃,寧願排幾天隊等醫生約診。比如,梅用華為手機,麥克雖然承認華為拍出的照片好,卻又淡淡跟一句“手機又不是照相機”。在白人身上,天生的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幾百年了,無法根除。兒子的出生證上,種族一欄是Caucasian Asian( 指白種和亞裔混血), 麥克是滿意的,梅認為恰如其分。但當初新生兒的卡片上,醫生根據梅的身份,填的是Asian(亞裔),麥克大光其火,像一頭被挑釁的公牛。
一整天,梅神魂不定。麥克斯坐在樓梯上看書,梅定定地看著兒子,納悶為啥他看書從來不肯以應有的姿勢,比如坐在椅子上或沙發上。他要麽坐在樓梯中間,要麽躺在地毯上,要麽鑽在餐桌底下,中國孩子這樣的嗎?還是美國人自由散漫的天性使然?梅試圖糾正他,可他親爹說,他想在哪裏看書,用啥姿勢看書,那是他的自由。梅說,這是什麽混賬邏輯!
梅後來會看到美國人追求自由的瘋狂勁兒,那真正是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不自由 毋寧死),他們寧願得新冠病毒而死,也不肯失去自由被禁錮在家。
麥克斯看完一本書,要求出去騎會兒腳踏車,梅有點猶豫,但想想社區在郊外,地廣人稀,料無大礙。
天氣很舒服,微風從鼻尖擦過,一點點青草香。麥克斯又換了新車,16吋升到20吋。孩子長得真快。
梅騎在兒子後麵,看著小小的結實的背影。曾經她特別相信《2012》那部電影,2012年真的到來時,正好兒子要出世,整個懷孕過程她的心一直懸懸的,像小孩子怕天黑一樣,怕末日降臨。如今,那種感覺又來了,而且這次更真實,一切發生在眼前,而不是屏幕上。
一路騎過來碰到很多人,有跑步的,遛狗的,散步的。步道窄,迎麵而來,距離不足一尺。大家都不戴口罩,梅和兒子也沒有。
回到家,一看疫情,佛羅裏達有220個病例了,他們所在的郡75個,梅一陣心驚,想想後怕,看來再也不能出門了。
算算麥克該到家了。
聽得車道上砰地一聲,是車門聲。梅整個從沙發上彈起來,像一片葉子被狂風追逐著,穿過鋼琴房,起居室,廚房,洗衣房,一路旋到車庫門口,截住麥克。
麥克的臉像大風掃過的街道,頭發淩亂,眼神疲憊。
梅站在洗衣房通往車庫的門口,遞過一個托盤,一個洗衣籃。麥克默默地掏出手機,錢包,車鑰匙,一樣一樣放進托盤,接著開始脫衣服,襯衣,領帶,褲子,內褲,襪子,剝筍似的,一件一件扔進洗衣籃。
梅戴著乳膠手套,接過托盤,拿出消毒紙巾,一樣一樣擦過來。
麥克斯從樓上下來,嘴裏嚷著爹地爹地,衝到跟前,梅嗬住兒子,“麥克斯,現在不要碰爹地。”
麥克光著身子走進屋,高舉手臂,嘴裏哇哇怪叫著,兒子假裝逃跑,一路尖叫一路笑。
梅看麥克的臉色,知道情況不妙,但不知怎個不妙,難道店裏有人確診了? 她不敢問,好像走在玻璃棧道上,不敢往下看,往下看就是萬丈深淵。
麥克在淋浴房裏,隔著嘩嘩的水聲,高聲道,“ 我搞到兩盒口罩,N95的。”
梅給麥克遞過浴巾,一邊賭氣道,“ 買口罩幹嘛,你又不戴。”
麥克苦笑道,“ 公司不允許戴啊,說會嚇跑顧客,我也沒辦法。”
梅說,“ 難道你們的員工不要求戴口罩?”
麥克道,“ 沒有人想戴啊,他們又沒感染,幹嘛要戴?CDC都說不需要,你看電視上,總統、州長們,沒有一個戴口罩的。”
麥克擦幹身體,把臉貼到梅臉上蹭了蹭道,“ 我現在洗幹淨了,你可以碰我了。
梅摸了摸麥克的額頭,額頭飽滿,發際線很濃密,覆蓋著一圈柔軟的金發,感謝上帝,沒有發燒。她又湊近去仔細看看他的眼睛,藍眼睛明淨清澈,很溫柔地瞅著她。梅長籲一口氣,抱住丈夫,眼淚落下來。
麥克撫著她的頭發,這次他沒有說,噢蜜糖,放輕鬆,到長城上來。
梅知道他的心思也重的很。
兩人相對無言。停了停,麥克突然道,“ 今天有兩個亞裔員工要求戴口罩上班。”
梅問,“ 你怎麽說?”
麥克道,“ 我讓她們提前休年假了。我知道她們害怕,熬過一陣再說吧。”
“ 那其他員工呢?”
“ 其他人沒事啊,” 麥克聳聳肩,“ 我在休息室提供了足夠的洗手液,還有消毒劑消毒紙巾。”
3月12日,學校放春假了,兒子安全了,梅心上一塊石頭落地。還有一塊石頭高高懸著,老公還在上班,不戴口罩不戴手套,等於天天在外麵裸奔,這讓梅徹夜憂心。
這天是周四,正好麥克休息,兩人去學校接了兒子,直奔唐人街。梅計劃趁著周末到來之前去掃貨,這樣超市人少一點,貨也充足。她很擔心這次疫情會引發食品恐慌。這次囤足米麵油鹽醬醋和幹貨,之後她就守著兒子閉門不出,每隔兩周再去家附近的老美超市添點新鮮蔬果和奶類。
梅全副武裝。嘴裏嚼著超級維C,頭上戴著帽子,臉上包著口罩,手上套著手套。包裏是消毒紙巾,免洗洗手液。
她讓麥克和兒子留在車裏,自己像孤膽英雄奔赴戰場。
跑了一個中國超市,一個韓國超市,驚訝地發現,兩家超市貨架都是滿的,但顧客不多,數數人頭,差不多也就十來個顧客,可能不是周末的關係。偌大的超市,一眼望過去色勒清,感覺像包場,很爽。
梅走進去,眾人目光齊刷刷掃過來,她有點不自在,身體在套子裏縮了縮。難道走錯時光隧道了?看起來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啊?
中國超市有幾個收銀員戴了口罩,幾乎所有顧客都裸著臉,一幅無所謂的樣子。韓國超市更狠,所有員工和顧客一顆平常心,啥也不裝備。有兩個韓國女人嘎三胡正起勁,彼此的唾沫星子直線距離能濺到對方臉上。梅趕緊遠遠地繞開。
這天梅買到了購物單上所有的東西,回家把食品儲藏間塞得走不進人,兩個冰箱也裝滿。
隔兩天,反饋來了。瑪雅也去了唐人街,她告訴梅,整個超市就像水洗過一樣,大部分貨架上幹幹淨淨,啥也沒有了。瑪雅狠狠地誇了梅一通,簡直把她誇成了女諸葛,一邊樂滋滋地抱走了一袋大米一袋糯米一桶油。
接下來的兩周,全體美國人坐上了一列雲霄飛車,每天新聞的大標題砸得人頭暈眼花。
3月17日,舊金山封城,六州宵禁。
3月18日,紐約失控,全美逼近萬人大關。
3月23日,史無前例,全美提前釋放數千囚犯。
3月26日,破8萬,全球感染第一。哈佛校長中招。
3月28日,繼查爾斯王子後,英國首相鮑裏斯確診。
3月31日,全美確診18萬,死亡3819人。
美國破10萬的那一天,梅獨自起了個大早,去買衛生紙。
她去的是一個會員製超市。麥克所在的超市,衛生紙已經脫銷。
超市門還沒開,門口已經排起長龍。
梅衝到後排貨架的時候,衛生紙隻剩下兩包。超市規定衛生紙限購,每人一包,還好,運氣不錯。
這麽一包隻有12卷,不知能撐多久?
麥克斯喜歡坐在馬桶上撕紙玩,現在他一說popo(便便),梅立馬跳起來,搶先把衛生紙卸下來拿走,再扣扣索索定量供給。
真到哪一天用完了怎麽辦?聽說有人打911,警察急得發推特,聲明他們不負責送衛生紙。
真是…那用啥擦屁股呢?媽媽說她小時候聽說從前鄉下用瓦片,麥克說警察建議用報紙,雜誌,舊布片。
梅笑得直岔氣,“ 那樣的話,菊花受得了嗎?”
梅說,“ 你們美國人腦回路真清奇,人家都是囤食品,你們囤衛生紙。”
麥克頗不悅道,“ 難道你不是美國人嗎?這裏不是你的家?”
梅說,“ 我是中國人,不能說我嫁給美國人,我就是美國人了,我有我的人權。”
明明說的是衛生紙,話題不知怎麽會繞到梅的入籍問題,氣氛一時尷尬起來。這是他們家的一個梗。梅一直拖延入籍,麥克心裏不踏實。她不入美國籍,難道還想回中國去?麥克知道梅擔心媽媽,媽媽可以接過來,那不是問題。如果不是為了媽媽,那是為了誰?最初,梅說起過,有過一個前男友,感情頗深。
麥克突然在手機上瞄到一條新聞,中國留學生40萬美金包機回國。一張機票2.5萬美金。他心頭驀地一沉,眼下美國成了全球疫區中心,而中國已經是最安全的國家,大難臨頭,梅會不會拋夫棄子逃回國?她仍然是中國人,她有理由回去,而他和兒子卻不能,他們會被拒絕進入中國。
麥克知道很多美國女人非常自私,當然他娶的是中國女人,但是誰知道呢?說不定也一樣。
當然她沒有那麽多錢。梅不上班,麥克養家,信用卡都是兩個人的名字,但她不可能一下子刷2.5萬美金,沒有那個額度。也許她媽媽會幫她。
麥克心煩意亂。他並不擔心自己感染,他還年輕,三十五歲,聽說那個病毒專殺老年人。他身體一向很棒,就算感染了也能痊愈。兒子也壯得像頭小熊,小孩子不太容易感染。然而,梅嚇成那個樣子,好像末日來臨一樣。她是過敏體質,她的身體對美國的花花草草嚴重過敏。春天很美,卻是她的受難季節。馬上就四月了,花粉已經鋪天蓋地起來,她的身體現在很危險,醫生說過,過敏導致她的免疫力下降。一旦她染上病毒,那會要了她的命。
麥克的心一陣抽搐,也許應該讓她回去?
“ May,聽我說,” 麥克艱澀地開口道,“ 告訴我,你想回上海嗎?”
梅睜大眼睛看著他,“ 當然,為什麽這麽問?”
麥克遲疑道,“ 唔,我認為……你也許可以回去躲一躲。”
“ 現在?”
“ 對!”
“ 你瘋了?”
“ 我和兒子身體很強壯,我們沒問題。但你不行,很快就是春天了,你的過敏會害了你。我知道,機票很貴,我可以出一半,對不起,蜜糖,我感覺很糟,但我的能力隻有這些,另一半能否請你媽媽幫忙。”
麥克一口氣說完,像作出一個重大的決定,把杯子裏剩下的大半杯啤酒一口氣喝光。
眼睛裏一陣燙,梅紅了眼眶,她扭過臉去,哽咽道,“ 你…怎麽可以這樣?我…怎麽可以這樣?” 她語不成句。
麥克輕輕笑起來,把她拉過來,讓她坐在他腿上,“ 噢蜜糖,放輕鬆,到長城上來。”
梅噗嗤笑出來。兩人久久地吻在一起。
這一刻,梅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未來是個龐然大物,它陰惻惻躲在門背後,她聽得見它咻咻的鼻息,悲傷像水一樣浸淫了她的全身。
我們,死也要死在一起。梅望著窗台上的蘭花,喃喃道。
今年新年伊始,家裏三株蘭花次第開放,廚房小窗台一派姹紫嫣紅,以為是吉兆,都說庚子年不詳,2020看來是個好年。
沒想到蘭花也是妖姬,引出這等災禍。
也是作怪,這些蘭花足足開了三個月,眼看四月了,人間四月芳菲盡,它們還沒有歇的意思,又有幾個小花苞拳頭一樣攥著,蓄勢待發的樣子。梅很想一剪刀哢嚓了它們,又笑自己愚鈍,且看它們何時收場。
何時收場,還得看上帝,梅望向客廳牆上的十字架。
All in God h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