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眷回國第二天,直睡到午後才醒。
頭天傍晚到的,沒人接,訂的攜程接機車,一路機場拉到鎮上,足足開了兩個小時,到了酒店,天都黑了。
司機卸下人和箱子,走了。
兩隻28吋大箱子,一隻登機箱,一個大袋子裝的洋酒,機場買的。
酒店大門造的像皇宮,一座巨大的拱形門洞,門前一溜長長的台階,她傻了,怎麽上去?隻好打電話給前台,人家說,應該開到地下停車場,電梯上去。美眷請求他們派個服務生下來。
一會兒,出來一個小夥子,是個很清秀的江南後生,他把箱子袋子一個個拎上去,上下三趟。又從裏麵推了行李車,碼好,推了就走。
美眷袖著手跟在後麵。
前台check in的時候,小夥子默默等在一邊。
電梯裏,美眷問他,本地人?他一笑,點點頭。
美眷的心突然暖了一暖,塞給他一百塊小費。
放下行李,連夜去看母親。
母親還住在老房子裏。大哥兩口子兩年前搬過來,說是照顧老媽,二哥也馬上把一家三口的戶口遷過來。
老房子的戶主還是母親,這讓美眷感覺,那裏還是她的娘家。
三進三落,青磚黛瓦馬頭牆,老房子從外麵看,仍然蠻體麵,裏麵已經破落不堪。祖上也是鎮上頭等大戶人家,舅爺曾經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任縣長,傳到她兩個哥哥這裏,就成脫底棺材了。大哥在工廠看門,二哥在社區當保安。隻有她一路讀書讀出來,還留了洋。
美眷老遠就見母親的輪椅,停在門前的路燈下,她心頭一熱,加快腳步。
媽你這麽一個人在這兒?
你大阿哥小阿哥都在屋裏廂,姆媽在這裏等你。母親的臉像油蠟一般,蒼黃而陳舊,沒有一點生氣。
美眷心頭掠過一絲不祥。
大哥說母親日子不多了,醫生關照最多一個月,美眷看母親的氣色確實不好。
母親沒有端詳女兒的臉,目光落在她手裏的大包小包。
給你兩個阿哥都帶了禮物嗎?母親問。
美眷本欲把東西放下,抱抱老媽,聞言她僵了一僵,慢慢把手裏的袋子拎高,湊近母親的臉。
都有,放心吧。她把臉藏在袋子後麵,眼眶已經紅了。
五年前,父親去世,她回來奔喪,沒顧上帶東西。葬禮過後,大哥在父親靈位前訓斥她,借由頭她回來晚了。“阿爸躺在鐵板上等你,你阿有良心!”母親在裏屋聽到的,她一聲不出,不幫腔。美眷也理解,對她來說,女兒指望不上,她靠的是兒子。
推著母親的輪椅,她進了娘家的家門。兩個阿哥,阿嫂,侄子侄女,都在。進門那一刻,好像聽到導演喊一聲Camera,每人臉上堆砌一團笑,二嫂用力過猛,顯得有點假。
沒人問,夜飯吃過哇,肚皮餓不餓。萬一她說沒吃,難道還去開火給她燒?
分完禮物,她問15歲的侄女要杯水。侄女對香奈兒口紅很滿意,自告奮勇道,我給姑姑削蘋果呀。大嫂在旁邊道,削梨吧,梨快爛了,先吃。
回頭對美眷討好地笑道,秋月梨,很甜的,你在外國吃不到。
她吃了一個渾身爛疤的梨。
大嫂覺得難看,不由對女兒嗔道,怎麽也不切切塊!
小姑娘撇撇嘴,你懂哇?梨不能切,一切就分離了,不吉利。
美眷心說,這個家不早就分崩離析了嘛。
第二天,大哥喊她吃飯。
隻有大哥一家,母親歪在床上,說已經吃過了。大嫂燒的菜,醃篤鮮,油爆蝦,紅燒素雞,小白菜,大嫂燒菜是一把好手,濃油赤醬,家鄉味。美眷吃的很滿足,她一點不客氣,把湯底都包圓了,
侄女看著她吃,驚奇道,姑姑你這麽吃,可是一點不胖啊。
大嫂有點可憐她,說作孽,在外麵沒得吃呦。外國有啥好,苦了一張嘴。大哥點起一支煙,慢吞吞道,阿哥屋裏,就是你的娘家,老娘在我這裏嘛,自家阿妹。他的話有點顛三倒四,書讀得少,他在努力斟酌措辭。
美眷知道大哥要拉她站隊。雖然她早已出局,但總歸是三分之一。
突然侄女噗嗤一笑,說老爸,你這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哥嫂兩人都沒聽懂,一臉懵望著女兒。美眷掩不住笑,又不敢笑,趕緊扒幹淨碗裏的飯,借口倒時差,開溜。
美眷一路溜達回酒店。
五月天,夜色微醺,梔子花的香氣嫋嫋浮起,混合在晚飯的油煙中。
她在街邊的阿婆攤上,買了一串,別在衣襟上。
梔子花,拔蘭花,五分洋鈿買一朵。梔子花不就是拔蘭花麽?
路過一家茶樓,聽得一陣急管繁弦,當中一個略略沙啞的男聲在唱,那音調像小時候吃的糯米團子,又糯又軟,搓圓了,抻開了,扯不斷,絲線一般,纏繞不絕。
………
那來往兜兜轉轉的花橋巷,
那楊柳為眉的倌人。
處處一樣的車水馬龍,
歡場的追逐。
……
美眷駐足細聽,待唱到“酒闌人散,客舍獨居,孤燈相對,你道這怎生消受”,正好戳中心境,不禁有點癡了。
她移步進茶樓,循著歌聲上樓。
樓上是個書場,說書人居然也唱刀郎的歌。他一襲月白長衫,小分頭三七開,頭勢清爽,麵皮白淨,一把三弦彈得飛起,看到有人上樓,他目光稍作停留,隨後,轉軸撥弦三兩聲,又唱:
怎奈我弗是俊俏的後生,
富貴模樣,
依舊是一雙空手,
全無浮財田舍,
怎能讓她稱了心?
唱到此處,他撩起長衫下擺,遠遠地向她瞄了一眼。
二.
母親是在三天後去世的。
鄰居們都說,母親是在等她回來才走。美眷才知道,母親已經在門前的路燈下等了她九天,從開始喊她回來起,每天晚上吃過晚飯,都要老大推她到路燈下,怎麽勸都不聽。
隔壁王家姆媽扳著指頭給她講,美眷那邊隔著一個太平洋,飛機要飛一天一夜呐。再講,她也不能立時立刻飛回來,總要訂起機票,收拾起行李,還要安頓好老公和兩個孩子。你又不是明天就死脫了,急啥急!
母親不聽,把臉一扭,強道,她一回來我就好死了。
王家姆媽連呸三聲,唾沫星子濺了母親一臉。
靈堂擺在老宅客堂間,從前是這座大宅的花廳,廳很大,中間拉起一道白幡布,像一堵白牆,後麵停著母親的棺槨,停靈三天。
全家人腰間一根白藤帶,臂上黑袖章。隻有大嫂像鄉下人家白事一樣,穿了一件長及腳踝的孝衣,道袍一樣裹在身上,看上去像一隻肥碩的蛆。她沒有紮白藤帶,隻因白藤帶是她的一個痛梗。
當年她嫁過來時,作天作地,這邊不興彩禮,她要的名目繁多,酒席錢,改口費,摳一點是一點,因為底下還有一個兒子。又嫌給的少了,恨道,這點錢,買白藤帶也不夠。
白藤帶是父母死了才用得上的,這意思就是咒男方父母死,好比烏拉那拉氏對著乾隆斷發,這是世俗大忌諱。
原本這種話大哥不該編嘴舌回來說,無奈這大佬倌是個豬頭三,不曉得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結果氣得他阿爸心髒病發作,差點進了太平間。
白藤帶三字成了大嫂頭上一塊癩疤,街坊鄰裏無人不知,茹家也一度傳為鎮上茶餘飯後的笑柄。
兩年後,二哥結婚,有樣學樣,二嫂精刮,要錢要得更狠,那勢頭是要榨幹婆家,撈到籃裏就是菜。當二嫂提出要一筆奶水錢給她媽時,大嫂毛了,一張銀盤大臉漲得緋紅,抄作業也不是這種抄法。
她作主封了個一塊錢的紅包,對二哥說,“我打聽過了,她媽生她的時候沒奶,她是吃米糊長大的。”
妯娌倆從此結了怨。
母親不插手,由著她們鬧去。她的法子是挑動群眾鬥群眾,兩家鬥來鬥去,她就太平一點。若要好,老做小。她做小的原則就是,不管。
母親縮在烏龜殼裏頤養天年,雖說百事不管,但生了兩個敗家兒子,又討了兩個破料作媳婦,哪能不氣。雖說女兒有出息,但女兒是外人,出了洋,更是遠開八隻腳,洋女婿雖說有錢,但荷蘭人是地球出名的小氣,一根毛也不許貼給娘家。所以到底心境是灰暗的,長期鬱積於心,不免生了癌。老頭子死後,她一點靠傍也沒了,由著兩個兒子擺弄,很快就走到了盡頭。
白幡布上掛著母親的遺像,放大35寸。
花廳仍保留有雕花的木格窗欞,窗欞上掛滿了挽聯,挽聯中間留出兩指寬的縫,把日光割成一條一條,一搭黑一搭白。風推送著那光影,拂過母親的遺像,遺像上的母親臉色忽隱忽晴,看著有點瘮人。
美眷不知怎麽,哭不出來。
姨媽恨道,像啥樣子,一滴眼淚啊其實嘸沒,你是獨養女兒啊。一麵說,一麵在她胳膊內側狠狠掐了一記。
她哎喲一聲,痛出了眼淚。
獨養女兒又怎樣,母親說過,嫁出女兒潑出水,嫁到外國,賽過白養。母親最後一分錢沒留給她,連首飾都沒有,祖上留下來那麽多東西,都給兩個兒媳搜刮殆盡,她隻有一對翡翠耳環,結婚時母親偷偷塞給她,那是她唯一的嫁妝。母親說了,供你讀的書,就是你的嫁妝。
她生老大的時候,母親一高興,說給兩萬塊。美眷聽了很開心。
孩子周歲後,帶回來見外公外婆。大哥二哥都生的女兒,老茹家其實已經絕後了,雖然父親說無所謂,“中國姓茹的也不是我一家”,但這個姓確實稀少,小鎮獨一家。
母親抱著粉雕玉琢的外孫,滿臉歡喜。父親嘴裏嘟噥著種氣不純,卻也抱著不撒手。美眷給兒子起了個中文名叫茹果,母親連聲叫好。
然而,母親遲遲不掏那兩萬塊。
兩萬塊的紅包,是二嫂告訴她的,頗有居功自傲的意思。美眷起初納悶,二嫂突然那麽好?
二嫂生就一張尖削的棗核臉,大嫂陰損她一臉寡相。話雖刻薄,但她確實不如大嫂福相。她身板小,窄臀平胸,紙片人一樣,生女兒時大出血,差點沒命。
美眷也是剖腹產,順轉剖,險象環生,二嫂也許與她惺惺相惜,美眷想。
美眷每次回來都在飯店擺一桌,請全家吃飯。兩個阿哥隻碰杯,不說話。兩個嫂子隻管吃,互不理睬。隻有兩個侄女頭挨頭點菜,嘰嘰咕咕咬耳朵。聽說小侄女寫作文,形容她媽的吃相,眼睛像閃電,筷子像雨點,老師評了優,在家長會上讀,二嫂坍招式坍得一塌糊塗,美眷猜老師肯定是受過二嫂的荼毒,才報複一記。
團圓飯將近尾聲,甜品都上了,母親還巋然不動,麵沉似水,二嫂臉上抹不開,直接逼宮,媽,你答應給小外孫的紅包呢?
母親看一眼大兒媳,又望一眼二兒媳,慢慢把手伸進口袋,摸出一個紅包,扁扁的,大家都愣住了,二嫂一把薅過來,打開,兩張毛爺爺。
美眷臉色也變了,她倒不是非要這兩萬塊,她回來機票都不止兩萬,她隻是心寒,寒透了,她的兒子就這麽不值錢!
二嫂嚷起來,媽,您老人家嘎大年紀,哪能說話不算數,老茹家就是這樣的家風嗎?
美眷真擔心她那張嘴,直接要罵出為老不尊四個字,那等於是扇母親兩耳光。
幸好大嫂攔住了。這種場合,也隻有她一百八十斤的身軀才鎮得住。
最後是兩個孫女和一個外孫各得兩萬,擺平。
母親許是早猜到了結局,不肯入彀,無奈哪裏由得了她?
美眷感歎,真是一出好戲,二嫂編的劇,大嫂是導演,演員隻有她一個。什麽時候孟光接了梁鴻案,大嫂二嫂結成聯盟了?正所謂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永永遠遠的隻有利益兩字。母親退休金小五千,比哥嫂工資高,他們覬覦那點錢,恨不得兄弟姐妹都死光,獨留他一個。然而必要的時候也得聯手,搞錢是王道。
母親也不傻,把銀行卡緊緊攥在手裏,她守著她那點錢,那是她最終的體麵。到癱在床上的那一天,還能請個護工,指望兒媳給她端屎端尿?屁!
子女都是前世冤家,母親常對人說。當年多少人羨慕她有兒有女,到頭來有多少兒女,就有多少債主,個個都來啃她。養兒養女一場空。
她茫然地望向母親的遺體。一條龍的人正在給她淨身。母親像一顆幹癟的檸檬,蠟黃,身上很多灰斑,她隻知道人老了臉上會長斑,沒想到乳房和肚皮也有,書上寫女人老了,人老珠黃,風鬟霧鬢,何止於此啊。
她還是哭不出來。
她想起加繆寫過一個人物,這人在母親葬禮上哭不出來,最後被判斬首,直接原因是他過失殺人,但哭不出來確實是審判他的核心證據。
哭不出來有罪,美眷悲哀地想,這也許就是歌中唱的“世事的荒唐”。
三.
美眷那晚在茶樓聽罷一曲《豆蔻盒子》,說書先生撂下三弦,站起身,美眷驚訝地認出,那是她的高中老師。
說書先生朝她走來,真對不起,今晚的演出結束了,明天請早。
他略欠一欠身。
美眷笑起來,隻是不語,看著他笑。
他恍然道,噢,您明天就走了是吧,那太遺憾了。他滿臉失落。
抱琵琶的女搭檔過來,喊他一起走。他有點不情願地轉身欲走,美眷對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沈老師!
美眷說,沈老師,我是茹美眷呀,九五屆的。我曾是您的課代表。
他啊呀啊呀了好幾聲,用一聲蘇白道,女大十八變,認勿出來哉。又滿眼打量著她,點頭又搖頭,歎道,小姑娘長開了。
美眷莫名的有點羞赧,隻是笑。
他們加了微信。沈老師說他們班有個群的,不過大家都沒有她的聯係方式,都知道她嫁到了外國,老茹家的事,鎮上都有傳。有女同學去她家裏問過,她嫂子說不曉得。
沈老師送她回酒店,他們在酒店門口道別。
突然他張開雙臂,說茹同學,可以來個美式擁抱說再見嗎?
美眷稍愣一下,已經被他擁入懷中。
沈夢生是她的高中老師,當年他剛剛華師大畢業,教她們班曆史。
她高一,15歲。
當年他是多少女生的春閨夢裏人。聽說他已經結了婚,小孩也有了。可是完全看不出來啊,女生們說。在她們眼裏,爸爸們都是油膩而邋遢的,可他一點也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她們那樣讚他。
他走在小鎮的青石板路上,是那樣卓爾不群,他當然是不一樣的,他是阿拉上海人,周末都要回去的。他家裏人說起來,肯定會說,他在鄉下教書。小鎮在上海人眼裏,就是鄉下。小鎮上的女學生,那也是鄉下女孩。所以她們私底下談論他,卻沒有一個敢接近他,連最癡頭怪腦的女生見了他都躲,她們自卑。
美眷是曆史課代表,這讓很多女生嫉妒她。美眷記得他喜歡穿白襯衫,他是個講究人,領口袖口總是扣得端端正正,身上有一種隱約的香氣。力士香皂,有個女生說,男生們說他天天洗澡,用力士香皂。
九十年代,力士香皂是個稀罕物,天天洗澡,對於小鎮人來說也是不作興的。
美眷小時候長得不起眼,疏眉淡眼,像白紙上隨意點了幾個墨點。不過她皮膚生的好,瓷人一樣,細膩勻淨,看著倒也適意。
那年代流行濃眉大眼,沈老師就是濃眉大眼。
二十年了,沈老師如今眉毛稀了,眼瞼重了,不過氣質越發沉穩,加之說書人的身段,長身玉立,鶴影雲停。他張開長衫袍袖的時候,像白鴿子掀起一陣風,那個瞬間非常撩人情懷。
他們擁抱了幾分鍾,不知是他鬆開了臂膀,還是她掙脫了懷抱。此地不是流連處,酒店門口人來人往,她已經是這裏的過客,可他終歸還是中學的老師,小鎮的網紅說書人。這幾年小鎮開發成了上海的熱門景點,他在茶樓的周末書場絕對是招牌。他是小鎮有頭有臉的名人,萬一被人拍到,後果不堪設想。
母親去世的消息,美眷誰也沒有告訴,然而他來了。茶樓酒肆,想必消息靈通。他上了香,拜了幾拜,說要留下來陪她守靈。
美眷本就苦於和哥嫂相伴,何況兩家哥嫂劍拔弩張,如紅樓夢裏說的,一家子親骨肉,一個個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美眷夾在中間,被他們扯來扯去,煩死。
如今有個外人在,好歹他們也收斂一點。而且沈老師都認得,多少也敬著他。可是,他一個外人守靈不合適吧?母親也不認得他。
沈夢生說,你媽媽認得我的,你忘了我曾是你的班主任,你媽媽來開家長會,對我客氣得很呢。
美眷對著母親遺像道,姆媽,這是沈老師,我高一時的班主任。那年是他跟你告狀,說我上課看課外書,你罰我跪矮凳,跪了兩小時,膝蓋都腫了。說完看著他,嘴角摒不住,泄漏一絲笑意。
沈夢生先是掩不住滿眼驚色,他肯定是忘了這樁陳年舊案,漸漸地眼裏也盛滿笑意,對著遺像拱拱手道,茹伯母,令愛冰雪聰明,果然學業有成,作為她曾經的老師,很為她驕傲,您可安息。說完一拱到底。
美眷突然湧上淚來,前塵往事牽動了情腸,母親也曾嗬護她撫育她,小時候,她是唯一的女兒,又是末拖孩子,兩個哥哥也疼她,什麽時候,一家人都改了性情,為了那碎銀幾兩,像雞狗一樣爭食?
美眷悲傷不已。
四.
天漸漸夜了,夜慢慢深了,今夜月朗星稀,天空中飄著幾絲雲翳,影影綽綽一個白月亮,像一張亡人的臉。
人聲靜了,靈堂裏梵音陣陣,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伴著木魚聲,周而複始,綿綿不絕。白蠟燭上幽暗的小火苗,將熄未熄。
二哥二嫂借口照料孩子,溜了。大哥大嫂也去後房睏了。
靈堂隻留下美眷和沈夢生。
美眷忽然想起來,問他吃了晚飯沒有,他點點頭,問你呢,美眷苦笑道,他們給我打包回來的,麵都坨了,再說我也沒啥胃口。
沈夢生憐愛地看著她,手慢慢伸進口袋,變戲法一樣,摸出一包東西來,打開,香氣撲鼻。美眷眼裏放出驚喜的光芒,麻酥糖,黑芝麻的,小時候最愛的麻酥糖。她拈起一塊,放進嘴裏,很滿足地嚼著。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這個?她邊嚼邊問,嘴裏的芝麻粉直撲到他臉上,他嗆了一聲,輕聲道,我猜的啊。
美眷捂住嘴偷笑,又道,現在哪裏還有麻酥糖賣啊?
沈夢生道,小鎮的鋪子裏有啊。說著手又摸到另一隻口袋,塑料袋裝著,遞到她麵前,糖吃多了會膩,吃個包子吧,王家沙的肉包子,下午剛出籠的。
美眷咬了一大口肉包子,眯起眼歎道,真好吃啊!又疑惑道,怎麽還有點熱呢?
沈夢生有點不好意思道,呃…那個,我一直在肚皮上捂著。又解釋道,肉包子涼了不好吃的。
美眷吃完一個,伸手掏第二個,問道,王家沙分店開到鎮上了?
沈夢生道,還沒呢,我在南京西路王家沙店裏買的,排隊排得老長,買了就直接過來了。
沈夢生像看個孩子一樣,看著她吃。
美眷默默吃著包子,胃歡實起來,心裏漫起一陣暖意,眼底卻濕潤了,她竭力摒住將要溢出的淚水。
一顆淚珠將要落下的時候,他伸手過來接住了。
美眷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把臉埋在他手心裏哭了。
沈夢生一隻手捧著她濡濕的臉,一隻手撫摸著她的頭發,柔聲道,你讀書時是長發還是短發啊?
短發啊,很醜的那種,她沒有抬頭,聲音像呢喃。
他輕輕攬過她,讓她的頭靠在他的頸窩裏,她的身體一點一點軟下來,慢慢地,仿佛盹著了。
大門開著,忽如一陣夜風吹進來,撩起她的長發,飄啊飄的,一縷發絲拂到他臉頰上,癢絲絲的,他把發梢噙在嘴裏,心底突然響起一個旋律:
今夜微風輕送,
把我的心吹動。
多少塵封的往日情,
重回到我心中。
他慢慢垂下眼簾,思緒沉浸到回憶中去。
靈堂裏寂寂無聲,香煙嫋嫋,在空中描出鐵畫銀鉤的形狀。
忽地撲落一聲,一滴燭淚掉下來,美眷仿佛從睡夢中驚跳起來,看看三根香將要燃盡,哥嫂關照過,香不能斷的。
她撲過去,手忙腳亂點香,火柴有點潮,劃不著,她急得快要哭了。
沈夢生摸出打火機,燃著了香,又換了白蠟燭,點著了,又燒了一簸箕錫箔,各自拜了三拜。
忙完,坐回長凳上。
美眷再一次把頭靠到他肩上,輕聲道,金窩銀窩,不如愛人的頸窩。
愛人兩字令他虎軀一震,他偏過臉去看她,兩道灼熱的目光碰在一起,久久,相顧無言,誰也不敢動,誰也不敢往前一點。
沈夢生的打火機仍然握在手裏,他想點煙,手微微顫抖,打不著火。美眷伸手過去,給他點著煙。
他深吸一口,慢慢吐出一口煙圈,眼神迷離。
美眷接過去,也吸了一口,看她吸煙手勢很老道,他不禁問道,你平時也吸?
美眷搖搖頭,偶爾,生了孩子後就不吸了。又問道,你呢,平時抽得很凶?
他苦笑道,你想我的啞嗓怎麽來的?美娟說,就是那一絲絲啞,才鑽人心扉。
他帶點自嘲地笑起來,眼睛眯眯的,眼角有幾絲細紋。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吸著那支煙,那支煙上有他的氣息,有她的味道。他恨不得吸的是她,她也恨不得吸的是他。
燭光下,遺像上的母親,眼神灼灼地看著他們。
一支煙快燃盡,美眷道,你唱的《豆蔻盒子》,比刀郎好聽。
沈夢生道,我改了一下,全部用評彈曲調,三弦配樂,效果還不錯。又道,你知道豆蔻盒子取材出處嗎?
美眷搖搖頭。
沈夢生又點燃一支煙,緩緩地道,晚清小說《九尾龜》,是本狹邪小說,就是禁書,寫舊時蘇州風月場,繁華的煙花之地,歡場酒陣,主人公叫章秋穀。豆蔻裏的歌詞,就是九尾龜開頭幾章裏寫的,蘇州盤門外。他特意回避妓院兩字,為的是在她麵前不雅,也是職業習慣,在學生麵前有所避諱。
美眷沒看過《九尾龜》,她讀的是英美文學,不過對古典文學也頗多涉獵,遂點點頭道,蘇州,盤門外,我父親老家就是蘇州的啊,我有個姑媽曾經住在盤門外。哎呀,說不定我前世就是那個楊柳為眉的倌人,叫如花的?那你就是十二少,啊,你前世負了我的。
沈夢生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瞎七搭八,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前世也是。再說,那如花和十二少是香港的,和蘇州不搭界的。
美眷笑道,不管的,隻是借個意象罷了。總之你前世負了我的,她耍起賴來。
沈夢生微笑著看她,看了許久,漸漸收斂笑意,正色道,那我發誓,今生定規不再負你。
言罷,兩人都怔了怔,發現此言差矣,他們一個羅敷有夫,一個使君有婦,什麽山盟海誓,不是握空嗎?
美眷強笑道,說什麽負不負的,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當下,兩人神色黯然,各自回避了眼神。
良久,美眷問,沈老師,你當年喜歡過哪個女生嗎?我們那一屆的。
沈夢生道,沒有。
一個都沒有?
一個都沒有。
真的?
真的。
為什麽?
這個問題本身無效的。
美眷輕笑道,我知道為什麽。
唔?你說說看,為什麽?
法國人說,少女淡而無味。你莫不是也這麽認為?美眷瞄他一眼。
沈夢生失笑道,有意思。不過,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在某個曆史階段出現,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就是你在茶樓樓梯口出現的一瞬間。說完,他偏過頭去看她。
美眷呆了一呆。兩人定定地相互望著,彼此眼裏是百轉千回的情愫,隻是說不出口,說什麽?怎麽說?說了又能怎樣?
很久兩人都沒有再開口。他不響,她也不響。
半晌,美眷忍不住輕歎一聲道,可惜,你遇見了Mrs.Stewart,而不是茹美眷。
沈夢生沒有接茬,似乎故意回避話題,他起身去牆根邊拿了兩瓶水,打開一瓶,遞給她。
美眷接過水,喝了一口,轉移話題道,這麽多年,你為什麽不調回市區呢?聽說市區老師都走光了。
沈夢生道,我喜歡這裏,遠離喧囂,多好!
美眷想,他為什麽不回市區和妻子團聚呢?難道故意這樣分居兩地?略一躊躇,把話咽下了。
沈夢生又道,我們學校已經升級為市重點了。
美眷想起什麽似的,問道,聽說你辭了副校長,為什麽啊?
沈夢生淡然一笑道,誌不在此。我是個散淡的人,不善仕途經濟那一套。
美眷問那現在呢。
現在麽,頂個教研主任名頭,不過仍然兼兩個班的課,我喜歡教書。周末呢唱兩場,閑時就與說書的同好一起喝喝酒,彈彈琴,回也不改其樂。
他隨即吟道:
我有金樽誰有酒,
白雲江上風吹柳。
吟了兩句,望一眼白幡布上的遺像,又低吟道:
都是黃泉預約客,
何必計較憂與愁。
美眷也看向母親的遺像,突然道,其實,我媽酒量很大,我得了我媽的基因,也很能喝。不過,在這個家裏,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痛快喝一回了。
沈夢生轉頭看著她,眼裏有星光點點,我們應該一起醉一次。
醉到來年九月九?美眷笑。忽然低聲道,熱孝在身,不能喝酒的。而且,過完頭七,我就要回去了。
兩人眼神暗淡下來。
氣氛有點冷場。
不知什麽時候,外麵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倍添淒清寂冷。
他們站在大門口,看著雨夜下的街道,青石板泛著幽暗的光芒。沈夢生手裏的煙頭一明一滅,一滅一明。
美眷突然問道,你看過《失樂園》嗎?
書和電影都看過。
我也是。
兩人同時想到了《失樂園》中的一段情節,凜子父親去世,她在守靈夜借故離開,去酒店與情人久木幽會。
他們在眼神交錯的一霎那,都低下了頭。一顆心突突亂跳,試圖衝破胸腔逃出去,掙脫那世俗規訓,道德的藩籬。
兩人很長時間都不響。雨絲飄進來,有點寒意,兩顆熾熱的心卻冷不下來。
美眷問,你怎麽看待肉體之愛與精神之愛?
沈夢生深吸一口煙,壓抑著情感,慢慢說道,中國古人講發乎情,止乎禮,我想那就是精神之愛,那是一種聖人的情感,高尚但壓抑,而肉體之愛,與禽獸何異?
美眷道,杜拉斯說過,肉體之愛並非一定淺薄,它也許與來自於精神和才華的愛同等厚重,或者更甚。
沈夢生深深地盯她一眼,我的理解是,那是由肉體之愛升華到精神之愛,二者交融,才能稱之為愛。”
美眷道,所以凜子和久木在激情顛覆時一起去死,兩具生命,精神和肉體盡態極妍的綻放,很美的結局。
我願意有一天那樣去死,她喃喃道。
沈夢生情難自禁,忍不住把她攬進懷裏。你這個烈性的女子,他低語道。
美眷的半邊身子像決堤的春水,她搖晃著站立不住。
雨嘩嘩大起來,遠處隱隱有雷聲,這雨的夜,夜的雨,一切都沉寂著,死的死,睡的睡,睡著的和死了的有什麽區別?活著的隻有她和他,眼前這個世界,她隻有他,他也隻有她。他們彼此揉搓了這麽久,這麽久,她掙紮著,抵抗著,情欲像洪水猛獸, 不放過她,她正當三十三歲,綺年玉貌,風華正茂, 哪能把持得住?長的是苦難,短的是人生,何苦呢?
仿佛一個浪頭打來,他俯身吻住了她。
垮喳一個響雷落下來,燈閃了一閃,滅了,燭火兀自搖曳著,不肯熄。
黑暗中,他們像兩座著火的房子,畢畢剝剝燃燒著。
忽聽得頭頂的房梁上,垮啦一聲,緊接著,燈又亮了,抬眼一看,一根檁條裂開一條尺把長的口子。
五.
大殮那天,美眷在母親靈前長跪不起,哭得渾身顫抖。
母親一死,她的娘家路斷了,故鄉路也斷了。
兩個阿哥顧自低著頭,大嫂二嫂各執一方白麻布帕子,捂著臉哭。隻有姨媽過來,可惜年紀大了,攙不動她。沈夢生從人群後走上前,當著眾人的麵,扶起她,讓她靠著,直到儀式結束。
老宅將賣掉,房款老大老二對半分,母親的存款,生前已經被兩個兒子瓜分殆盡,原以為大殮結束,豆腐飯吃完,一切了結,茹家三兄妹,從此斷得幹幹淨淨。沒想到為了老娘的喪葬費,又起幹戈。
等待火化的當兒,眾人在休息室裏候著。大嫂二嫂說著說著,突然掐起來,接著老大老二也卷進去,個個攘臂奮袖,如狼似虎。
美眷緊緊攥著沈夢生的胳膊,哭得說不出話,他輕拍她的手背,暗道,百鬼猙獰,上帝無言。不禁也流下淚來。
街道主任王家姆媽一麵拉架,一邊拍著大腿恨道,真正前世作孽。早曉得這個樣子,我就作主把這三萬塊捐給養老院了。可憐你們老娘走得也不安生。
過來一堆人圍觀,人群起哄。
有人道,蒼蠅腿也是肉嘛。
又有人道,勿要打了,當心你們老娘夜裏尋過來,魂靈頭落特!
眾人悚然而驚。
大嫂二嫂奮力從人堆裏擠出來,二嫂的白藤帶鬆了,被人踩在地上。大嫂的孝衣撕破了,一隻袖子掉下來。女人們嘴裏嘖嘖有聲,現世啊真現世。
忽聽有人大聲叫起來,燒完了燒完了,快去領骨灰。
大家都去看電子屏幕,果然燒完了。走到大院裏,但見煙囪裏一道孤煙直直地往上走,漸漸在空中繚繞起來,盤桓數圈,流連不去。
王家姆媽歎道,她是不放心啊。
過完頭七,美眷啟程返美。臨行前的晚上,沈夢生在茶樓有一場演出,唱的是彈詞開篇《牡丹亭》。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台上唱的人嘔心泣血,台下聽的人淚光盈盈。隔了一片黑鴉鴉的人頭,他們眼神裏那種甜蜜與悲傷交織的痙攣,隻有彼此能懂。
他說過,故鄉還有我。回來養老,我等你。
美眷想,還有二十年啊。
2025.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