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剛搬到北卡的時候,租住在一個百年老屋裏。那房子非常大,三層樓,有五個房間三個廳,兩個衛生間一個儲藏室,一個半明的地下室作了洗衣房 。房子臨街,後院又深又闊,有個幽靜的小樹林。我們在那兒住了將近兩年。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一直想和人說說。但直到過了萬聖節,我才敢說說這個老房子的故事。
深夜動筆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仍然心存驚悸。
這座房子,外觀像個城堡,有三個尖頂,尖頂的坡度很陡峭,看上去像三把陰森森的剪刀。我們到達的第一晚是深夜,黑咕隆咚的隻曉得往屋裏鑽。翌日一早出門,駛離車道時,不經意往車窗外瞟一眼,看到朝暉下的屋頂,尖尖地直刺藍天。樓上的窗玻璃反射著太陽的光線,道道寒光淩厲無比。不知怎麽的,我的心猛然一哆嗦,一絲涼意爬上脊背。
黃昏時分,我帶著孩子在後院散步。他剛剛學步,手裏牽著狗繩,小腳顛顛走得很快,我亦步亦趨跟著。時令已是深秋,落葉鋪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喀拉拉響,嚼薯片似的清脆爽利。院子裏有兩顆老樹,估計有百歲齡。無數根氣根從枝叉間垂下來,在秋風中飄飄蕩蕩。老樹旁用水泥砌了個井台,井已是填了,井口長滿了雜草。井台一邊一條小石徑,走過去是一片稀疏的小樹林。林子深處有一個小天使雕像,大約和孩子的身高差不多,他站在那裏,拈花微笑,石座前麵刻著一行字:Nancy Edward,1944—2005。
我驀地一驚,難道這是墓塋?一陣秋風掠過林梢,簌簌作響,隻一刻功夫,暮色就像潑下來似的,天忽地黒了。我抱起孩子,腳步錯亂地逃出林子。
回到屋裏。穿過火車車廂似的起居室、廚房、餐廳、客廳,來到最深處的書房。這一樓的格局是像個大寫的英文字母E,初來時感覺像迷宮一樣,不過孩子很喜歡,和小狗追逐,躲貓貓,玩得不亦樂乎。我一間一間地看著這屋子的裝飾,擺設,心裏不免暗暗驚歎,看來女主人是個很有生活情調的女人,你看每間房的牆紙花色、腰線圖案都不同,每個插座都用漂亮的花紙鑲了邊,牆上的小擱架都是雕花原木的。女主人似乎有點小女孩心性。女主人。。。那麽就是後院林子裏那個了?看來已經死了十年了?我打了個激靈,無端地覺得恐怖起來。
晚上,孩子爹回家,我急急問他緣故。他大笑,說房東早就打過招呼,那隻是個紀念性的東西,裏麵沒有人。我長噓一口氣,那麽是房東的亡妻了。
第二天,房東的後妻柔安來了。她是個親切和藹的老太太,有一個碩大的臀部,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像個鴨媽媽。她說擔心這老房子暖氣不夠,過段時間給我們送小暖風機來,北卡的冬天可是很冷的,比不得佛羅裏達。我們三個大人站在起居室裏說話,孩子在我們腳邊玩,突然,沒來由地,他仰麵朝天摔了一跤,頭嗑在壁爐邊上,大人孩子都愣了幾秒鍾,隨即孩子爆發出一陣大哭。
搬進來一周,孩子就這樣摔了三次,每次都在我們眼皮底下,每次都毫無預兆。
我不知從哪天開始,帶孩子出門遛彎時,會繞到林子裏,在小天使雕像前放上兩個黃澄澄的橘子。順便說一句早上好,聊兩句天氣啥的。
冬去春來,轉眼到了夏天。日子過得還算平靜。房東老先生和老太太人特別好,周末還請我們去家裏做客,老太太經常給孩子帶點衣服啊玩具啊什麽的。原來說好租期是五月結束,但是我們自家造的房子工期延誤,因此就繼續租住在這裏。
七月,開始不太平了。
一天晚飯罷了,我和孩子在後院散步,被一條不知哪裏來的大狗仆倒。總算有驚無險,但是娘倆都嚇得不輕。在此之前,我們還遭遇了蛇,就在那小天使雕像旁邊。
自此,不敢再在後院流連。
我和孩子及小狗整天憋在屋裏悶得慌。然而,很快就有東西日日來煩擾,讓日子過得跟打了雞血似的,必得百倍地抖擻起精神。
我和孩子身上每天像開花似的冒出幾顆小小的紅疙瘩,看上去像蚊子包,奇癢無比。開始沒在意,可架不住天天長。我們以為是蟎蟲或別的啥寄生蟲,就把屋子翻了個底朝天,藥水噴,蒸汽熏,太陽曬,洗了涮了燙了,但是,沒用,照長。
著了慌,去看兒醫,兒醫說蟲咬,叫去看皮膚科醫生;皮膚科醫生說過敏,叫去看過敏科醫生。過敏科醫生給孩子做了測試,哪樣都沒問題,最後得出結論:蟲咬。
什麽蟲?隻有那種百年老屋,而且是木結構的房子才有的寄生蟲,肉眼看不見,他們專門咬喜歡的人。所以麥爹和小狗都沒咬著。過敏科醫生說。
那我和孩子換個房間,換張床睡怎麽樣?
沒用!醫生說著,臉上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你們隻要住在這個房子裏,逃到哪裏都沒用,他們還會找到你。
我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汗毛根根立起來。
晚上,我獨自一人走到後院小樹林裏,站在小天使麵前,像朗誦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一樣,大聲地說道:to all the people in the darkness...... 我感謝他們讓我們住在這裏,為攪擾他們而致歉,並保證聖誕節前我們會搬走。
我一口氣說完,四下裏寂寂無聲,隻有夜風撩撥樹葉窸窣作響。
小紅疙瘩整整鬧了一個夏天。果然如過敏醫生說的,無論我們娘倆睡在哪個房間,疙瘩照長不誤。一直到入了秋,才漸漸消停。
待到落葉飄盡,飛雪又到。不知不覺我承諾的期限近了,可是房子還沒完工。我又開始日夜不安。
一向和善的房東老太太柔安突然翻臉,催我們搬走。幸虧房東老頭兒體諒我們的處境,竭力攔著。然我們已是驚弓之鳥,不勝難堪了。
孩子老是感冒,打不夠的噴嚏,淌不完的鼻涕。他向來身體結實,不料那個冬天,他居然感冒了四次,聖誕節也過得意興闌珊。又一晚,晚餐桌上,我給孩子喂完藥後,忍不住憤然對他爹說,this is a haunted house!(這房子鬧鬼!)話音剛落,就聽一記悶響,孩子從高高的餐椅上翻下來,摔倒在地,那姿勢,仿佛是被人從椅子裏拎出來扔在地上。孩子哭得聲嘶力竭,我抱住孩子,瑟瑟發抖,噤口不語。好半天才哇地一聲哭出來。
我寫了個紙條,告訴他們,我們將盡快搬走。我不敢再說期限,怕人家較真。紙條貼在牆上,不知哪條牆縫裏鑽進來的小風,把紙條吹得一掀一掀的,一會兒,噗一下,竟吹飛了,飄啊飄了一陣,落到我腳跟。屋子裏靜得人發瘮,隻聽得壁爐裏的火畢畢剝剝地響,我和孩子爹麵麵相覷,誰也不肯去撿那張紙。
山茱萸花開滿整條街的時候,我們搬離了這幢百年老屋。臨走時,我很想去和小天使告個別,然而,忙亂中竟顧不上。
來美國這麽些年,經曆過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狠角色也遇到過,我想說,假如真有黑暗中的人們,他們還是蠻善良的,畢竟隻是來點兒小搗蛋,某種程度上說,比這青天白日的人世間還來得溫情一點。
而且,誰讓咱擾了人家的清靜呢。
我以前還雄心壯誌,以後掙了大錢要買或租一座城堡來一家人一起住。而且我還特喜歡哥特風格的,即帶尖頂的城堡。看了你這段經曆,我放棄我的城堡夢了。我其實挺怕鬼,如果遇到這種科學解釋不清的情景,會把我嚇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