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麥爹一前一後,行駛在回家路上。本來回家的方向是直行,可是,接近95 號高速那個橋洞時,他突然變道,正當我納悶時,他已經打起左轉的方向燈,拐了個弧形,決然向95 號高速駛去。
我一頭霧水,來不及細想,趕緊也打起左向燈,急急跟上去。一上95 號高速,就像跳進一鍋沸湯,大車小車象無數個泡泡一樣在馬路上奔騰。我一向對95號發怵,沒事絕不輕易上來。搞不懂為啥麥爹突然拐到95 號,而且招呼也不打一個。難道他又是哪根神經搭牢,要show you something?最怕他來這一手,有一次回家路上我內急,一路趕著好容易快到社區入口,誰知他突然車頭一擰轉到另一條路上,說是show you something,在我不斷的尖叫和哀求下,硬是逼著我觀賞了一個小湖邊的一群白鳥才罷休,那次我幾乎差一點就尿了褲子。難道他今天又要來這一套把戲?這是要去哪裏?
我跟著他的車一路向前,又急又氣又想不出轍,前方一陣黑雲翻滾,潑天大雨瞬間傾倒下來。雨刮器象兩條瘋狂的手臂,拚命揮舞,車窗前還是一片白茫茫,我抻直了脖子,也看不到麥爹的車。雨腳走走停停,一會兒暴雨如注一會兒雲收雨散,麥爹的車始終不疾不徐地走在我前麵三四十米,95號限速65 邁,大雨中我的車速隻有35 邁,顯然他一路上都在耐心等我。
一輛巨型拖車從我旁邊飛馳而過,掀起的水霧好像一個浪頭打到我的擋風玻璃上,我的視線一片模糊,啥也看不清。這時,手機響了。手機藍牙忘了打開,不能用無線通話,我更不敢拿起手機接,不睬它。響到第三遍時,我知道肯定是麥爹。他找死嗎?高速上敢打手機?手機鈴聲非常執拗地響個不停,我看著前麵麥爹的車,恨道,不活了!一把抓起手機,咆哮起來:你到底要去哪裏?
麥爹焦急的聲音在電話裏叫道,你在哪裏?我已經到家了啊。啥?我的腦袋轟隆一下,炸鍋了。我看看前麵,麥爹的車仿佛一瞬間空中蒸發了。我的手和腳一下子都亂了,心緊緊地揪作了一團。因為,小麥在我車上。
在麥爹一疊聲“你在哪裏”的追問下,我撂下了手機。我在哪裏?我特麽的不知道啊。我隻知道我在95 號高速上,我都說了一百遍了,他還問!不管怎樣,先突圍再說。
這會兒,雲開霧散,天空豁然開朗,前方不遠處一個敞亮的出口,簡直就像上帝的手畫出來的。我一撥方向燈,極速變道往右靠,惶惶如喪家犬一般,逃出生天。駛離坡道,順勢往右轉,但見一個汽車旅館標記:Days Inn,GPS屏幕上顯示W International Speedway。這下可以回答麥爹了。我在旅館前麵的車道上靠邊停好,打給麥爹,聽得他在那邊長出一口氣,又大笑道you lost,不過待我說出這個旅館的名字和地址後,他一下收住了笑聲,隻說了一聲,鎖好車門,我馬上過去。我懸了半天的心終於放下,這才想起後麵的兒子,轉過頭去看他。
這一路他很安靜,估計在全神貫注咬指甲,這麽會功夫,十個指甲一個個咬過來也差不多了。果然,那張小臉是一副過足癮的表情。那樣風狂雨驟的,娘倆差點都回不了家了,他還如此淡定享受他的癖好,我的娃真是神仙下凡哪。我斜著眼睛看他,眼神略帶責備,他盤腿坐著,迎著我的目光,篤悠悠問出一句話來:mommy,are you lost?他說的是“媽,你迷路了嗎?我隻輕聲道了一聲yes,還有啥好說的?滿麵羞慚掉過臉去。
雨刮器忘了關,但是不打緊,雨又下起來了。有兩個黑人從我車旁走過,其中一個是女人,她與車身貼得很近,幾乎是擦身而過,她怪異地往車裏瞧了一眼,眼神裏有一股凶狠的亮光,我遇冷似的把身體往下縮了縮。一忽兒,我從後視鏡中看到,一輛黑色的本田從後麵急駛而來,嘎然一聲停在我前麵不遠處的路邊,後麵一部金色豐田緊緊咬著跟過來,車身霸道地橫過來停在路中央。
兩部車裏同時跳下來兩個男人,使我驚詫莫名的是,金色豐田裏的男人居然戴著墨鏡,彼時天色欲暝,又下著雨,那墨鏡看著十分詭異。雨勢漸大,兩人在雨中麵對麵說話,中間隔著一人寬的距離,話說著說著,看上去墨鏡男惱了,胳膊粗魯地在空中掄了兩下,不過很快又放下了,他轉身鑽進車裏,旋即再伸出一隻手,對著另一個男人指指戳戳地說了幾句,掉轉車頭往回走,輪胎刮擦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音。
他車速極快,經過我身邊時幾乎一閃而過。在那一閃而過的一瞬間,我的身體不自主地洶湧地顫抖起來。一雙柔軟的小手從後麵伸過來,環住了我的脖子。媽,不要害怕,我保護你。小麥把嘴貼在我的耳朵邊,悄聲地說道。
墨鏡男走了以後,開黑色本田的那個男人兀自留在原地發愣。這男人頭上寸草不生,頜下卻是一把虯勁的絡腮胡子,一直綿延到耳際,亂蓬蓬的覆蓋了半截脖子。那一顆烏金石一樣的腦袋,在雨水的衝淋下顯得黑亮黑亮的。不知他怎麽在雨裏點著了煙,他一邊吸著,目光四下逡巡,那眼神卻是散淡的,不著邊際。
小麥盯著那個人看,突然猶疑道,媽,他可能不是壞人,他看上去象布魯托,不是嗎?我趕緊噓了一聲,叫他躺下來,不要出聲。我沒有回答小麥的話,不能說黑人都不是好人,但至少看上去絕不是個正派人。雨悄沒聲地下著,四下裏靜的瘮人,雨刮器的聲音分外聒噪,呱嗒、呱嗒,我的心跳得咯噔、咯噔。GPS屏幕上有一個911標記,我隻要手指一戳,呼救電話就能撥出去。我再一次檢查手機,藍牙早已打開,可是,電池格裏一根細小的紅線,象一根針一樣刺進我的眼睛,隻有19%的電量了。如果麥爹再不來,我就得走了。可是這會兒走,會不會驚動那個男人?
我望向他,仿佛感受到我的目光,他的頭不可思議地換了個角度,象一個球形的門把手緩緩轉動,哢嚓,停頓在我這個方向。我的心停止了咯噔,定格在半空中。而眼神已經虛空,看不見任何東西。半晌,聽得砰一聲悶響,是關車門的聲音。
他朝我過來了?我閉上眼睛,心急遽地往下墜,底下是萬丈深淵,滿目漆黑,毫無依傍……依稀聽得小麥興奮的叫聲:爹來了爹來了。他拍打著車窗。我睜開眼睛,麥爹停在我的左邊,前麵的路幹幹淨淨,那部黑色本田和胡須男都不見了。麥爹沒有下車,他隔著車窗朝兒子招招手,隨即拋給我一個手勢,迅速往前開去。
我的腳軟得象根麵條,使勁踩了兩下油門,車子受驚似的彈跳出去。駛離Days Inn, 麥爹的車速才放緩,經過兩個紅綠燈,我的神經鬆懈下來,正想打開音樂,卻見前麵麥爹的方向燈一閃一閃的,折向一個上坡道。趕緊加一腳油門跟上去,待爬上坡道,耳邊一陣陣轟響,我就像砧板上最後一個餃子,被人扔進了沸騰的湯鍋。
又是95 號高速。他不上95 號會死啊?我恨得咬牙切齒。麥爹的車在前麵,還是離我三四十米的距離,這輛銀色的福特VAN,真的是麥爹的車,還是之前的那一輛?潑天大雨又傾倒下來,雨勢還是從左往右斜勢的,難道還是之前的那場雨?雨刮器抽瘋一樣揮舞著,前方是一掛灰色的大瀑布,天和地連在了一起。麥爹的車不見了。
我象被夢魘罩住一般,拚命叫自己醒轉,不要跟他,自己走!自己走!上帝啊,幫幫我!前麵隱隱約約有個豁口,我緊急變道,在密密匝匝的車流中穿梭過去。出口的下坡道象滑梯一樣順溜,一陣眩暈中我衝到路口,赫然發現麥爹在我右邊的車道上,紅綠燈照亮了他的臉,他朝著我溫暖地笑著。
回到家,天已經黑透,雨下得更大了,象密集的鼓點一樣,一陣緊似一陣。我在車裏磨蹭著,麥爹舉著傘侯在車門旁邊。我推門出去,幾滴冷雨淋到脖子裏,我縮了縮肩膀,打了個冷戰。麥爹擁住我走進車庫,一進門,他深深地吸口氣,歎道,you are lucky!接下來,麥爹說出一番話來,幾乎讓我連手裏的叉子也握不住。
原來,那個汽車旅館是個臭名昭著的毒品交易窩點,麥爹說,我看到的兩個人,很可能是在做那個買賣。然而,那還不是最可怕的。就在兩周前,一個女人在旅館的停車場上,被人用槍頂著腦門,趕下了車。歹徒劫走了她的車,車裏還有她兩個年幼的孩子。情不自禁,我放下刀叉,用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然後一把摟住了兒子。
晚上臨睡前,麥爹看了我一會兒,突然眨了眨眼睛,揶揄道,那麽說,你差一點跟野男人跑了嘍?我急赤白臉想分辨,但情緒還沒有從恐怖感中掙脫出來,誰讓你給我買個車,名字就叫逃跑?我很想回擊他兩句,但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再次回憶起在95號上的片段。那分明就是同一輛車,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車牌號了。然而,我到現在都背不出我和麥爹兩部車的車牌號,佛羅裏達的車牌,花裏胡哨的,中間還嵌了個橘子,鬼才記得住。麥爹又道,你要是沿著95 號一直走,那就到紐約嘍。
我終於發出了聲,hogwash!我說。心裏恨道,怎麽著,就算逃,也逃不出美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