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洗泳池的小哥來了,麥克斯熱切地想過去和他說話,攔也攔不住。小孩子關太久,就像小狗一樣,見人就想撒歡。
急切間梅想了個主意,“我們來做木頭人遊戲好不好?坐在這個凳子上,不許動不許說話,堅持20分鍾,贏一個冰激淩。”
麥克斯一聽做遊戲很興奮。乖乖坐著,看著小哥洗泳池,一動不動,坐了20分鍾。
小哥做完事走了。麥克斯得了一個冰激淩。
梅拿了消毒劑,把後院門把手,泳池欄杆,有可能被碰到的地方都噴一遍,擦一擦。一邊覺得自己很可笑,所有人都是假想敵,洗泳池的,送快遞的,送郵件的,割草的。
麥克說,“ 我們總不能拒絕所有人吧?生活還是要繼續嘛。”
割草的黑大叔從門縫裏塞了賬單進來,梅像見了蟑螂似的甩掉那張紙,回頭拿起消毒劑狂噴。
麥克笑她,“ 川普說了,喝消毒劑可防治新冠病毒,你要不要喝點兒?”
梅啐道,“ 我看你也是瘋子!”
清潔公司的電話是一周後打來的。
梅握著聽筒的手微微顫栗,耳朵裏咕咚一聲響,她的心像一隻吊桶掉進了井裏,井水深不見底。
清潔公司的老板說,馬修感染了。馬修就是洗泳池的小哥。
梅的喉嚨有點堵,嗓音幹澀,她勉強吐出兩個字Thank you,掛了電話。前一天晚上,她的扁桃腺又腫了,她以為隻是尋常的發炎,現在看來不是。
扁桃腺是她的痼疾,她抵抗力下降時,扁桃腺總是第一個被攻克。好幾年了,她想摘了,媽媽不讓,說扁桃腺是個門衛,摘了它等於撤了肺部第一道防線。在美國這幾年,因為過敏導致免疫力下降,扁桃腺經常發炎,梅狠下心決定開除這個破門衛。
然而保險公司說,這類手術需自掏1500刀,餘下的保險公司付。表妹說拉到吧姐,回上海做,門診小手術,幾千塊人民幣。梅決定聽表妹的。
5月5日,全美確診120萬,佛羅裏達3.8萬,其中梅所在郡500人。
梅成為其中之一。
她確診了,陽性。
在世界中生活的人們,千萬不要荒誕地活成局外人。加繆在《鼠疫》中說。
如今她也是當事人了。
家庭醫生說,梅是輕症,回家隔離。
麥克故作輕鬆道,梅應該感謝她的破門衛,至少她的肺還是好的。口罩掩蓋了他的表情,但一雙眼睛出賣了他,憂慮和疼惜灼傷了他的眼眸,他突然握緊拳頭捶自己的額頭,“ 該死!我應該早點讓你回中國。”
從醫生診所出來,他們開著各自的車,一起回家。梅隔著車窗望著麥克,她有滿腔的衝動,想撲到他懷裏,在他毛茸茸的長城上,大哭一場。
她曾對他說,她願意在他懷裏孤獨終老,至死。當時他不解,還有點受傷,為什麽她有丈夫兒子的愛,還會覺得孤獨?梅不便解釋,敷衍了過去,心裏說,你不懂。
她想,此刻不知他懂了沒有。人終究是孤獨的個體,所有的艱難苦痛,隻好獨自抗。病,隻好自己病,死,隻好自己死。再愛也替不了。愛,終究隻能是陪伴和分享。
在美國,她叫May,沒有人知道她本來叫梅,就連瑪雅也不知道,華人教會裏的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異國他鄉,萍水相逢,人們恪守一個不成文的規矩,英雄不問出處。大家都叫她May,她的簽名也是May,有時候她自己都忘了她本來叫梅。
May是五月的意思,可是她明明出生在三月。那一天媽媽的學校組織去上海郊區澱山湖賞梅,她早產了,呱呱墜地,降生在梅園,所以取名梅。她其實和五月沒有半毛錢關係,這就像她原本和美國沒有半毛錢關係,但是嫁給了美國人麥克,她就成了美國人的老婆,她就叫了May。因為叫May,老美都以為她生在五月,她隻能苦笑。五月,梅花都落盡了,在美國的她,基本和梅沒有半毛錢關係了。
還好,媽媽不知道她改了名,她不知道她甚至還改了姓,她不再姓吳名梅,她是May Stewart,一個全新的人,和那個叫吳梅的女人渾身不搭界。
當初給兒子命名時,她本想在兒子的名字裏嵌個中間名wu或者mei,把自己的一點根留給兒子,但丈夫說,如今美國不興中間名了,再說wu或mei不符合英語拚寫規律,會給孩子造成困擾。梅知道,麥克是想徹底斬斷她的根脈,他想把她完完全全變成美國人,他情願把她媽媽接到美國來養老,不能不說其中也有這部分緣由。
究與這一點,他當然不願意兒子的名字裏有中國的烙印。
梅知道,他倒不是歧視中國,但是他既然身為白人,同時又身為美國人,世界上最驕傲的一個種族和一個國籍,他認為他是最高貴的。他的祖上分別來自英國、法國、瑞典和蘇格蘭,到他父母那一代才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他則是土生土長的佛羅裏達人,幸虧他生在八十年代,要是早生一個世紀,說不定就是奴隸主。然而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帶著一種鄙視眾生的優越感,也許那是根植在血脈裏的,梅想道。
也許他認為,他的妻子和兒子既然歸屬於他,姓了他的姓,當然他們應該有純粹的美國人的名字,中間不應該任何夾雜任何異域的標記。
這麽多年,他們感情一直很好,但兩人中間有一個積年難題,她的入籍問題。麥克耿耿於懷。梅說不出不入籍的理由,但她心裏分明知道,那隻是三個字:舍不得。
她舍不得放棄中國籍。
每次回國,坐在烏漆鏡麵的圓桌邊,吃熱炒的本幫菜,喝滾燙的龍井茶,聽媽媽舅舅舅媽叫她梅梅,聽老同學叫她吳梅,那個梅才是真正的她,她的魂回到了身上,她的腔子裏又有了熱氣。
這種蕩氣回腸的小情懷,她怎麽和麥克掰開來揉碎了說,沒法說啊。
梅開著車,跟在麥克後麵。兒子在父親的車裏,他一直扭過頭來,對媽媽揮舞著小手。梅的心在烈焰上炙烤著,又溫暖又灼痛。
她想,這是最好的安排。她感染,她死了,兒子可以在父親照顧下順利成長,隻是少點安逸。反之,如果麥克死了,她帶著兒子,怎麽活?兒子會吃很多苦。
她輕輕地禱告,感謝上帝成全。
隻是苦了媽媽。想到媽媽,她的心如刀剜般疼,“ 對不起,媽媽,” 她啜泣著。
麥克回家了,梅如願以償,公司允許麥克在家照顧染疫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工資照拿。
麥克表現出驚人的危機處理能力。
第一步,把老婆轉移到樓上房間,兒子撤到後院。
樓上房間原是為梅媽媽準備的,萬幸,這個房間自帶衛生間,而且樓上的空調係統是獨立的。
麥克斯在泳池裏泡了大半天,雖說洗泳池小哥感染了,但水裏有消毒劑,水是安全的。
第二步,麥克戴上口罩並麵具,把整座房子用消毒劑噴了一遍,床單被褥洗過烘幹,空氣裏彌漫著嗆人的化學氣味。
第三步,麥克在樓梯口裝了柵欄,不讓兒子踏上樓梯一步。又在後廊按了兩部大吊扇,擺了桌椅,把消毒過的玩具書本都搬出來,又訂購了很多樂高和拚圖。所幸天還不太熱,麥克斯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後廊,電腦上網課,玩樂高,看書,頗能消遣。
梅開始了孤獨的隔離期。關上房門那一刻,眼淚像決堤的洪水噴湧而出。這一別,也許咫尺天涯,生死兩隔。也許她將一個人孤獨淒涼地死去,至死都不能見丈夫兒子一麵,得不到他們的擁抱親吻。她將被裝在裹屍袋裏抬下樓,焚成灰,揚成煙,不知所終。
她壓抑著哭聲,怕樓下的丈夫和兒子聽見。胸口隱隱作痛,周身綿軟無力。她背靠著房門,頭埋在膝間,像小狗一樣把自己蜷起來。
黑暗慢慢地淹上身來,像一頭巨獸,一口一口地齧啃著她。
窗外,月到中天。今晚的月亮又大又白,銀盆似的,象一張盛妝的女人臉,躺在棺槨裏的遺容。月亮啊,你孤高掛在天際,我悄然隱逸在人間一隅。相對無言,各有執念。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不對,老公是她自己找的,爸媽當初不同意,他們可舍不得她嫁那麽遠,是她自己死活要跟麥克走,“ 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她對爸媽說。“ 那可是美國啊,多浪漫啊。”她對表妹說。
如今她沒得抱怨。
她不會死在這個房間裏吧?死在遙遠的佛羅裏達?留下白發老母和垂髫小兒,何等慘烈!
她的骨灰埋在這裏?不不,不要做孤魂野鬼。叫麥克把骨灰帶回中國,葬在爸爸身邊?麥克不會同意的,他很大男人。她是他的妻子,她死了,隻能葬在他們Stewart家的墓園裏,躺在他父母身邊。
看來,死後隻好骨埋異鄉,魂歸故裏。
嗐,她是死於瘟疫,恐怕骨灰也會傳染,人人避之不及,她是一個被嫌棄的存在。
“ 我死後,不必憶及,更不必提起。“
“ 這世界,我來過,與卿何幹?“
思緒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梅在其中載沉載浮。不知過了多久,聽得輕輕的敲門聲,麥克在外麵叫,“ May,晚飯來了。”
梅不響。
麥克像哄孩子一樣柔聲道,“ 蜜糖,你一定要努力多吃點,吃飽才有力氣打敗病毒啊。”
梅還是不響。
門縫裏窸窸窣窣推過來一張紙,梅一看稚拙的筆跡,心一疼,一顆眼淚落下來,砸在紙上,水花一樣濺開來,把兒子的字和畫都模糊了。
她眼淚花花地親著孩子的簽名,一遍又一遍,為了兒子,一定要活下來,他才七歲,不能沒有娘。
聽得麥克下樓的腳步聲,她打開門,端起地上的餐盤。盤子裏是一個牛肉漢堡,一盤蔬菜沙拉,一杯橙汁。
梅知道,這對麥克來說很不容易了,從沒下過廚的男人,能想到弄個蔬菜沙拉給老婆,雖然不知道有沒有把菜洗幹淨,梅還是感念他的細心。
接下來的日子,對他和她來說,都是考驗。
喉嚨腫痛,吞咽困難,梅嘴裏嚼著漢堡,胃裏渴望著白粥鹹蛋,腦子裏對自己說,吃下去,活下去。她不想躺進裹屍袋,她一定要活下來,live to tell the tale(活著去說這個故事)。
整整25天,梅沒有踏出房間一步。她咳得山崩海嘯,燒得昏昏沉沉,不知晨昏,不辨香臭。
就算沉屙在身,也無法停止思想,為了轉移注意力,她拚命看書。
加繆的《鼠疫》,普雷斯頓的《血疫》,畢淑敏的《花冠病毒》,遲子建的《哈爾濱大鼠疫》。
“假如埃博拉會通過空氣傳播,那今天的世界就大不一樣了,人類會少很多。” 讀到這裏,梅打了個寒噤。不用查她也知道,這一天的美國,新冠病毒死亡人數是9.8萬,果然少了很多啊。
埃博拉,人類的橡皮擦。梅合上Kindle,輕輕念道。越讀她越平靜,人類社會的發展史就是一部戰疫史,一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
黑格爾說,人類唯一能從曆史中吸取的教訓就是,人類從來都不會從曆史中吸取教訓。
唐朝詩人杜牧說,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
中國民間有句俗話,不見棺材不落淚。人類社會幾千年來,就這樣輪回。
假如美國從一月份病毒爆發初期就早做準備,何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中國的疫情已經提供了充足的原始依據,給了全世界充分的時間做準備。可歐美的政客們都幹嘛去了?
而這一切又是怎麽開始的?
風起青萍之末,浪生微瀾之間,梅一遍又一遍回想一月的那個黃昏。狂風驟雨中跳舞的老橡樹,電視畫麵上的人群和畫外音,糖醋排骨的焦糊味,還有蘭花幽微的清氣……
天空飛過一隻蝙蝠,故事開始了……
在她幽閉期間,全美各州陸續重新開放。加州野狼,佛州巨鱷,紛紛走上街頭,闖入民居。
網上吵吵嚷嚷著病毒起源說,中美之間打毛線戰,口誅筆伐,戳來戳去,川普在推特上把新冠病毒改成中國病毒,甚至西方諸國聯名追責中國未及時通報疫情。
梅覺得可笑,著火了,全世界都燒起來了,這些政客首腦們不是急著撲火,卻是煽風點火,互相追究誰扔的煙頭,還有人趁亂起哄說誰誰故意放火。他們難道不知道,病毒麵前,人類是命運共同體。一種病毒會減少一個物種的密度,病毒有可能反噬人類,抹平人類。英國首相鮑裏斯進了ICU後,不是再也不提群體免疫論了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病毒吃你的時候可不管這些。
這會兒功夫,全人類應該聯合起來,趕緊把疫苗搞出來,打敗病毒後再互撕吧。
梅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染疫,她緊緊地瞞住媽媽和舅舅一家。瑪雅那裏,架不住逼問,到底還是說了。這下教會都知道了。各種吃的喝的,流水似的送到門口,也不進屋,東西放在前廊下,微信叮一下就走了。梅吃不完,麥克父子倆跟著沾光。
教友們來自中國各地,還有港台的,有的家裏開農場,有的開飯店咖啡館,雖然超市裏各種食品限購,華人的餐桌上仍然不缺菜。
都說中國人一出國,個個都成了烹飪高手,何況宅在家沒事幹,盡搗騰著吃。
因此,梅病了二十五天,吃的簡直像滿漢全席。在美國這麽多年,肚皮飽了嘴巴沒飽,這次因禍得福,徹底治愈了思鄉胃。
她知道,假如沒有教友們送來的這些東西,隻吃麥克的漢堡三明治沙拉薯條,沒準她真的活不下來。
FDA批準瑞德西韋開始使用,家庭醫生打電話來,問要不要。梅手裏正好有教友送來的蓮花清瘟膠囊,她猶豫不決。麥克替她作了決定,先試蓮花清瘟。
母親節這天早晨,梅還在床上,聽到窗外有響動,篤篤篤,有人在敲窗。她大駭,悄悄撥開窗簾。玻璃窗上映出一張小臉,笑眯眯的,嘟起小嘴,假裝要親她。接著,麥克的頭從兒子身後探出來,手裏舉著一束白百合。父子倆高高站在一架梯子上,麥克斯興奮得小臉通紅。
梅由不得笑起來,一麵笑著,一麵不停地揩眼淚。
這是臨街的一麵落地窗,梅跪在窗前,一家三口隔著窗,六隻手合在一起,淚眼相望。
四周靜寂著,連割草機的聲音都停了,五月的太陽已經很熱辣,曬得街道明晃晃的,路上一輛車都沒有,家家車庫關著門,誰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窗簾後麵窺視。
窗前有一顆玉蘭花樹,樹葉稠得密不透風,風一吹,海浪似的搖擺,颯啦啦,颯啦啦,像有人嗚嗚咽咽的哭。
突然不知哪扇門裏,一個男人的粗嗓門吼出來:
Get out the community! (滾出社區!)
聲音太響,滾雷似的,因為周圍太靜,似乎還蕩出回聲。
梅雖然震驚,對那一聲吼倒很坦然,將心比心,誰也不希望和感染者做鄰居,但是麥克氣憤得要拔槍。
晚上,梅在臉書上看到對門鄰居麗莎貼出的一張照片,麗莎躲在窗簾後偷拍了他們。那張照片獲得了上萬個讚,並迅速在網絡上轉發,一家三口突然成了網紅。
這一切太魔幻,梅有點暈。不過這張照片極大地撫慰了麥克,“ 你看,聖經說的對,不可含怒到日落。”他隔著房門對梅說。
5月24日,國殤日前一天,《紐約時報》在頭版頭條刊出千人訃聞,他們是1000位新冠肺炎罹難者。They were us(他們曾是我們),標題說。
這一天,全球逾530萬人確診,34萬死亡,其中美國166萬,死亡人數逼近10萬。山姆大叔一騎絕塵,無人望其項背。
川普的警衛和伊萬卡的秘書等近臣紛紛確診,川普幕僚被要求戴口罩上班,但川普堅持不戴,他說他要做個榜樣。
“ 傻逼的榜樣,” 麥克說。
隨著曠日持久的疫情,美國民眾已經越來越不在乎了。每天持續飆高的確診人數,對很多人來說隻是一個數字,人們疲掉了。一種破罐破摔的“Fuck it”( 去他的)行為模式越來越常見,躺平任嘲,一些人根本不在乎病毒殺死了誰,他們隻是早已厭倦了被隔離在家中。國殤日,不僅川普悠哉悠哉地去打了高爾夫,全美百萬民眾在路上,他們赴派對狂歡,去海灘衝浪,有一個小夥居然驅車千裏跨州理發,去他媽的口罩,去他媽的社交距離,隻要我不在乎,病毒就不存在。
梅想起一個視頻,意大利有一個市長吼的:你快躺棺材裏了,誰還來看你的發型。真應該讓那個傻逼看看。不過俗話怎麽說來著,你永遠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