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每一個久居大城市的中國人,心中都有一個田園夢。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 稍有點文藝情懷的人,哪個沒有被陶公的詩蠱惑過?
我家原本住在佛羅裏達,一個高爾夫球社區,每家每戶的地塊都不大,我家隻有三分之一英畝。後院一個遊泳池占去了大半,並且又臨湖,想開個菜園子,栽幾棵果樹都沒有足夠的空地,隻能在短籬笆邊整條田壟,種點蔥薑蒜過過癮。鄰裏很近,雞犬之聲相聞,西邊那家西班牙人熱衷爬梯,每個周末我家都能聽一場免費的Flamenco音樂會,他們跳舞時拍手跺腳,幾乎可以嗨翻屋頂。終於有一天我家男主摒不牢了,他一拍桌子站起來,發表了三句話的宣言:
我要搬到鄉下去!
我要買十畝地!
我要和牛羊做鄰居!
正中下懷!我心中竊喜,不免慫恿他道,十畝地不算多,當年你外祖父四百畝呢。我家男主的外祖父是農場主,曾經向沃爾瑪供貨,男主從小在農場長大,大學裏學的是園藝,蒔花弄草、種菜栽樹是他的拿手好戲。
後來,我們果然在北卡羅萊納州覓到了十畝地的桃花源,那是在一座小鎮的郊外,大馬路一拐,先是一座白牆紅頂的鄉村小教堂,再往裏開,但見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牛羊在坡上吃草,野鹿在林間奔跑,好一派田園風光。
我踩著沒膝深的雜草,走在那一大片荒原上,前後一眼望不到人煙,隻有天上的浮雲掠過,不時在田野上投下陰影。我想起那句“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倒是非常契合彼時的情景,心中不免生出淒涼感,我是否會在這塊土地上遺世獨立,孤獨終老?或許也不失為一個有意思的結局。
男主張開雙臂興奮地說道,十畝地可以跑馬了。可我隻覺得惶恐不安,心無處著落。男主安慰我說,前麵樹林背後就有一戶人家。可我看不見他們,我說。等到冬天,他們生起壁爐的時候,你就可以看見他們煙囪裏冒出來的煙啦。
為了看得見他們煙囪裏冒出來的煙,我們在最靠近他們的地方圈下了房基地。同時,因為我的堅持,我家男主非常不甘心地放棄了其餘的七畝,我們要了三畝地。
據說清朝皇帝演試親耕的自留地也隻有一畝三分,那麽三畝地簡直可以算得上富可敵國,足以實踐我守拙歸田園的夢想了。
我家男主平時愛在電視上看DIY節目,象Yard Crasher,House Hunter和Fixer Upper等,都是關於造房子的,看多了不免心癢難禁,他決定自己親手造一座房子。說起來,我早年曾在房地產公司工作過,也喜歡設計房型,於是我們買了軟件,經過無數次的爭辯、妥協、融合,最終設計了一座外表極富美國鄉村風格、內部結構充滿中國元素的三層樓房。總共有650平方米,前門有18米長廊,後院有8米寬的露台。
鏟平齊膝深的蒿草,攔路的荊棘,架起電纜,鋪設排水渠,說不盡的胼手胝足,篳路襤褸。我家男主帶領幾個工人,在一片荒蕪的處女地上,建起了一座家園。
搬進新居的時候,正值春深,滿院的野草瘋長,韭菜似的,割去一茬又一茬。忙得我家男主每個周末都沒得消停。
一開始用的是手推式的割草機,烈日下,他臉朝黃土背朝天,象個農民一樣在自家的院子裏耕耘。我從廚房窗口望出去,那簡直就象一副油畫。不過最後我看到他累得四仰八叉躺到在草地上,等他回到屋裏時,已經變成了一個稻草人,連眼睫毛上都沾滿了草屑。
於是趕緊去買機動的割草機。好家夥,到底不一樣,三畝地的草,手推的割了三天,機動的割了四個小時。隻可惜他割草的速度遠遠趕不上草的生長速度。什麽叫做春風吹又生?一陣風掠過,一場雨澆透,靜謐的午夜你仿佛都能聽到四下裏野草吱吱吱抽條的聲音。
不消一個月,他就曬成了他討厭的西班牙人。我問他,還要不要十畝地?他垂下眼皮,看著鞋子上的土,喃喃道,噢,感謝上帝,賜我一畝地就好了。
我家後院越過一叢矮籬笆,就是草場,每天都有一群牛在那裏悠閑地吃草。我總擔心有一天帶電的鐵絲網壞了,牛們跨過籬笆闖到我家院子裏來就糟了,要是他們想進屋……怎麽辦?
果然,早晨遛狗時發現幾坨牛糞,一隻小白牛犢象迷路的孩子似的,在我們屋後的小樹林裏團團轉,試圖突圍。遠遠的邊界上,三條大白牛越過籬笆左右逡巡,貌似在尋找孩子。
我家小狗爆吼一聲,一馬當先衝過去,遠遠地對著牛們狂吠,宣誓她的主權。
我倒是很怕那小畜生把牛們招來,說實話,我懼怕這些大眼睛鄰居,都說他們性情溫和,可那龐然大物的模樣就讓我生畏,再說它們發起狂來也是不饒人的。
那天我還是慣常在後院露台上喝咖啡,但眼睛始終留意著牛的動向,隨時準備跳起來逃進屋裏。那一刻我突然醒悟,我其實就是一個矯情的城裏女人,跑到鄉下來劈情操罷了。性本愛丘山?也許。不過和動物委實無緣。
鄉居生活的好處在於,可以飽覽四時的美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樣樣都落在眼裏,風、花、雪、月,每一樣都勾起別樣的情感。老話說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我不敢苟同,但是鄉下的月亮比城裏大,那倒是真的。因為地廣人稀,能見度高,自然覺得格外親近。滿月的晚上,我喜歡坐在廊下賞月。不過經常會有煞風景的事發生。
有時候正坐在溶溶的月色下發呆,空氣中突然飄來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那股臭氣雲遮霧罩般彌漫了四周,致使風不清,月不明,天地為之變色。我驚叫一聲:黃鼠狼放屁了!急急返回屋內,關門落窗,心裏不無惋惜:好好的一個月夜,被黃鼠狼攪了。
聽說黃鼠狼放屁,方圓幾裏都遭殃,那真是鄉間一大禍害。
不過,明朝太陽一出,又是新鮮的一天。在啁啾的鳥語和明媚的陽光中醒來,天是藍的,空氣是甜的,叫人不由得感念天地造物之神奇。
隻一夜功夫,蜘蛛又結了網,大黃蜂又鑿了洞。有一種專吃木頭的大黃蜂愛在前廊下築巢。它們往往在木頭柱子上鑽一個指甲蓋大的洞,洞口邊緣光滑,象電鑽鋸的一樣。我家男主拿殺蟲劑對牢洞口一陣狂噴,一兩分鍾後,一隻肥碩的大黃蜂撲棱著翅膀跌出洞來,在空中掙紮翻滾了一會兒,掉下來死了。
看看那個洞已經被她掘得深不可測,還好發現得早,她還沒來得及在洞裏生兒育女,繁衍生息,不然這禍殃就大了去了。
北卡的房子都是木頭框架的,前廊和後院的露台更是全木構造,雖說做足了防白蟻的措施,還是防不勝防。男主一個星期裏端走了兩個蜂窩,不由得開始抓狂:看這架勢,大黃蜂是要來搶地盤了。難不成把全屋外牆用藥水噴一遍?
我問他,當年你外祖父是怎麽對付大黃蜂的?
男主說,佛羅裏達沒有大黃蜂!
胡扯!我說,你一個6英尺半的大男人鬥不過一隻蟲子。Shame on you!
突然間,我腦子裏盤旋起一個問題:陶淵明那時候是怎麽對付大黃蜂的?
是了,他住的是草屋,不怕大黃蜂。
我家門前臨著一條小馬路,很窄,雙向的兩根車道,往來車輛雖不頻密,每天也是不絕如縷。當初買下這塊地時,我家男主很高興這是一條真正的馬路,比起喬治舅舅家門前那種鄉村土路要好百倍。那條爛泥路,車子開出去,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後來喬治舅舅過世了,因為路不好,房子都賣不掉。
可惜的是,我家門前沒有樹遮擋,這樣就少了點私秘性。因此,我們看馬路上的車,一覽無遺,相對的,車裏麵的人看我家,也是一目了然。恰如卞之琳的詩說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這的確蠻有趣味,而對於我來說,這條馬路就是人間煙火。
不過我家男主卻抱怨馬路上的車太吵,車燈太亮。我說我喜歡,不然,整天聽小鳥叫,看牛吃草,我會瘋掉。男主把手一攤道,Well, it's your dream! 我心裏嘀咕,這是美國式dream,不是中國式dream,桃花源還是一個村子呢。
一日黃昏,馬路上靜悄悄的,隻聽風穿野林肅肅有聲,夕陽餘暉下,遠遠駛來一輛車,稍近些,突然打了轉向燈,慢慢拐進我家車道。我莫名地興奮起來,奔到前廊下,才發現那是一輛警車。我的心陡然一沉:警察來我家幹什麽?作為一個移民,我一直有一種可笑的寄居者的心態,就像在別人家裏作客一樣,而警察就是主人家的狗。倘若主人家大業大,家犬自然也更凶猛些,狗仗人勢嘛。
我從洗衣房的窗口望出去,看著兩個警察和男主在院子裏交談,心裏忐忑不安。約莫15分鍾後,兩個警察驅車離開,我家男主繼續轟隆隆地割草。
我待到警車駛離車道,才滿懷疑懼地打開門走到院子裏。
那一夜,我的耳朵一直象狗一樣豎著,窗外千聲萬籟,聲聲入耳。AMC上看過的好人壞人片子都一一在腦子裏過一遍。男主說,警察在抓一個逃犯,聽說他開的車跟我家男主的一模一樣,因此上門來調查。我一聽逃犯兩字,嚇得心驚肉跳,相比起家犬,逃犯簡直就是野獸了。
怕啥!男主把一把勃朗寧和一杆來福往桌上一撂,槍的樣子很猙獰,槍口在燈光下閃爍著幽幽的寒光,我直覺得頭皮一陣發麻,腿先軟了下來。
這樣秣馬厲兵似的守了好幾夜,鬼都不見一個,終於神經疲倦下來,慢慢地把這茬事兒忘了。
光陰容易過,轉眼到了深秋。趁著天高氣爽,我們修剪樹枝,砍下來的枯樹枝都堆在前院,準備全部完工後一起燒掉。忙到很晚,男主忘了關前院的大鐵門。
翌日清曉,一家子都還在深睡,家裏的小狗突然狂吠起來,睜眼看看,東邊的窗角上剛現出一點曙色,以為又是牛來了,本待不理,卻聽見狗吠聲中夾雜了篤篤的幾聲敲門聲,急切間爬起來出去看個究竟。
我們看到後院露台上站著一個流浪漢模樣的男人,滿臉的胡須使他的臉看上去毛茸茸的,眉眼模糊不清,我家男主打開後院門,隻聽他小聲又含混地問道,“院子裏的樹枝,你們需要嗎?可以免費送給我嗎?”
男主笑著搖搖頭表示拒絕。這人笑了笑,沒再說什麽,轉身離去。我們看著他慢慢沿著車道走出去,一直走到馬路上,然後折向南走了。他沒有開車!這真叫人吃驚。我猛地失聲驚叫起來:他… 他是不是那個逃犯?男主對我淡然一笑,慢慢撩起衣襟,露出了插在腰際的勃朗寧手槍。
這鄉下可住不得了。我揉一揉心口,頹然倒在床上,卻是再也睡不著了。
這之後,我們又經曆了一次夜半驚魂。有一晚,淩晨兩點半,有人把車停泊在我家車道上,大眼睛車燈直接明晃晃地射到我臥室的窗戶上,從窗簾縫隙間透進來,把我從黑甜鄉驚醒。外麵的夜黑得象個燒焦的鍋底,我們不敢開門,默默地透過窗子盯著那部車,所幸大鐵門關著,車開不進來。
那輛車停靠了足有五分鍾,隨後慢慢調轉車頭開走了。我把一直摒住的那口氣長長地吐出來,笑道,他們不會是停車搞車震吧?男主打個嗬欠道,五分鍾?也太遜了吧!他兀自咕噥一句,翻身睡去。
鄉居的日子,一到冬天就慢下來。草不長了,葉子落了,蟲蟲們都不來了。家家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整個鄉村象熟睡的嬰兒一般寧靜甜馨,我頗為享受這種悠然自在的冬日時光,早晨倚南窗讀書,看朝陽臨照積雪,待到晚煙籠上樹梢,喚小兒就寢。日子平靜的過著,好像能一直過到地老天荒。
可是春天很快就趕上來了。草長鶯飛三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這是我們在鄉居新家迎來的第一個春天,對著滿園春光,我無比陶醉。可是我們絕不曾料到,這也許是我們在這裏的最後一個春天。
這個春天對於我們母子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災難。尤其是我的孩子,非常煎熬地度過了一個鼻涕泱泱的春天,他本來是那麽幹淨整潔的一個娃娃,可是春天裏的他每天淌著濃濃的鼻涕去上學,然後淌著濃濃的鼻涕回家,這真是讓爹娘抓狂,老師頭疼。可問題是他既不感冒,也不發燒,每天照樣生龍活虎,吃喝不誤。
我們忍無可忍帶著這鼻涕娃去看醫生。兒醫一看就笑了,劈頭就問,你們住在鄉下是嗎?我們說是。又問,周圍有大片草場是嗎?我們說是。醫生說,這就是了,這娃是雞糞肥過敏。
我們一頭霧水,馬上聲辯我們家不養雞。
醫生連同護士一起大笑起來。醫生說,北卡是農業州,有很多很多雞舍,孩子們最愛吃的Chicken Nuggets就是Tyson公司出品的,Tyson就在北卡啊。很多很多雞就會有很多很多雞糞,北卡的農民喜歡用雞糞做肥料,施在草場上,草就長得又快又肥,牛羊特別愛吃這樣的草。但是,醫生說到此歎口氣,有些人對這種雞糞肥過敏,我這裏有很多這樣的小病人。
雞糞肥?我們瞠目結舌,搬來北卡兩年多,對此聞所未聞啊。醫生說,那是因為我們之前住在鎮上,周圍沒有草場,影響不到。
醫生最後給出的處方是:要麽搬家,要麽終生服藥。醫生說,北卡有些縣已經開始立法禁止農民施雞糞肥了,但我們所在的亞曆山大縣還是整個州應用雞糞肥最多最廣的一個縣。
回家路上,我們行駛在連綿起伏的鄉村公路上,放眼望去,滿目春色,層層疊疊的綠一直鋪排到天邊,我正在歎道,舍不得離開這麽美的地方。突然,前方草場上,一輛大卡車尾部噴出一團一團濃濃的煙霧彈,頓時綠野上騰起一股土黃色的沙塵暴,漫天蔽日的,風一吹,漸漸彌漫開來,向四下裏散去,一股濃烈的雞屎臭味飄過來,我們趕緊關上車窗。我和孩子同時爆出一陣噴嚏。
說起來,我是天生的過敏體質,對花粉和灰塵嚴重過敏。但是這個鄉居的春天,我的過敏嚴重到藥石無效的地步。兒醫說,估計孩子遺傳了我的過敏基因,但顯然我們母子都對雞糞肥過敏。
男主懊喪地看著我們娘倆涕淚交流的臉,喃喃自責道,我們犯了一個huge mistake……
田園夢,田園夢,我的菜園子還沒有整飭好,果樹還沒有栽種下,夢就要醒了。
看來,世間原本沒有桃花源,而田園夢,也不過是久困樊籠的都市人對生活的意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