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屬（Malus）植物在世界範圍內有30至35種，包括馴化了的果園蘋果 （orchard apple ，學名M. domestica syn. M. pumila，也稱食用蘋果eating apple、烹飪蘋果cooking apple， culinary apple）。其他蘋果屬的小喬木或灌木在英文中通常被叫成crab apples 或wild apples（野蘋果）。西方的植物學家們一般將果實直徑5厘米以上的歸為apples（蘋果），直徑小於5厘米的就是crab apples。
（crab apples)
我瀏覽了數篇中文網頁，發現crab apples被翻譯成野山楂、野生酸蘋果或海棠。野山楂是山楂屬的，所以這個翻譯是錯誤的。“野生酸蘋果”是最科學的翻譯。為什麽有人會譯成“海棠”呢？我查了一下，中國的西府海棠（學名Malus micromalus Makino ）的英文俗名為Kaido crabapple （凱多野生酸蘋果），垂絲海棠（學名Malus halliana）的英文俗名為Hall crabapple（霍爾野生酸蘋果），所以有人將其他品種的crab apples也譯成了“海棠”。當然，這種翻譯比較容易引起混淆，因為中國人平時說的海棠，除了蘋果屬的西府海棠和垂絲海棠，還有木瓜海棠屬（Chaenomeles）的貼梗海棠（Chaenomeles speciosa）和木瓜海棠（Chaenomeles cathayensis ），秋海棠科（Begonia ）的植物有時也被籠統地稱為海棠。
(西府海棠）
（垂絲海棠）
（木瓜屬海棠）
如果講求精準，也可以將“crab apples”譯成“蘋果屬海棠”。下文中的“野生酸蘋果”、“蘋果屬海棠”和“野蘋果”均為crab apple。
（各種蘋果屬海棠）
熟悉《紅樓夢》的讀者都知道，海棠花是書中最重要的花之一，涉及的海棠有西府海棠、木瓜海棠以及秋海棠。
我讀古詩詞時，往往憑著畫龍點睛的幾筆描述和詞境，推斷作家寫的是哪種海棠。比如蘇軾的“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大概寫的是垂絲海棠。一朵朵小花柔軟下垂，似秀發遮麵的少女，夜幕降臨時一幅慵懶無力的模樣，確實讓人擔心花兒會昏昏睡去了。
林黛玉的“偷來梨花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寫的是西府海棠，花朵密密匝匝堆積著，把樹枝都壓彎了。淡淡的花香引來無數蜂蝶遊走在花間。遠看西府海棠，如白雲堆雪，走近些，發現花瓣間有絲絲粉紅，有梨花帶雨的清秀，兼並梅花的傲骨。
還有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這個大概也是描述西府海棠的。木瓜海棠和貼梗海棠開花時枝幹是光禿禿的，還未長葉，而西府海棠則是花葉同發，濃密的花遮住了葉子，一場風雨之後，滿地殘花，自然是葉比花茂了。
溫哥華有蘋果屬和木瓜海棠屬的海棠，後一種隻是零星栽植，蘋果屬的海棠樹則是常見的行道樹。四月末城內的櫻花潮退去後，滿大街的蘋果屬海棠開放了。一樹樹雪白、深紫、淺紫或淺粉，單瓣花居多，偶有重瓣的，美的令人心醉，彰顯出熱烈的生命力。到了秋天，樹上果實累累（隻有個別園藝品種不結果），有瑪瑙色、橙色，或紅黃兩色，或黃綠相間，十分養眼。而且連葉子都變成鮮黃、深紅、黑紫等顏色 - 觀花、觀果、觀葉這三樣，蘋果屬海棠占全了。
蘋果屬海棠粗健，耐寒耐極薄，幾乎不需打理，且樹形緊湊，占地空間不大，成為本地居民首選的園藝花木之一。苗圃裏出售的雜交品種多達1000多個，深究起來，母本大多來自西伯利亞野生酸蘋果（Siberian crabapple ，學名Malus baccata, 也叫多花野生酸蘋果flowering crabapple) 和歐洲野生酸蘋果（ European crabapple ，學名Malus sylvestris)。
crab apple這個名字產生於15世紀，網上有幾種關於名字起源的說法。一說瑞典單詞skrabba意為“野蘋果樹的果實”（fruit of the wild apple tree），該詞傳到蘇格蘭後，演化為scrab（或scrabbe），傳著傳著，又變成“crab”（螃蟹）了。其二，果實又酸又澀，今人多不食，“crab”在英語裏也指令人討厭的事物，用來形容野蘋果的果實風味恰如其分。
不過我對第二種說法持保留態度，事實上，從中世紀開始，盡管各種美味的馴化蘋果在歐洲風靡一時，野生酸蘋果也頗受歡迎。人們用野生酸蘋果來製作果醬、飲料和糕點。英國有一種叫瓦薩爾（Wassail）的傳統混合熱飲料，由甜麥酒（mulled ale）、凝乳，烤野蘋果、雞蛋、丁香、生薑、肉豆蔻和糖製成，用木質、陶質、銀質或錫質的大海碗Wassail bowl) 盛著。人們在聖誕前夕和主顯節（又稱第十二夜，the Twelfth Night） 前夕(1月5日)飲用瓦薩爾，烤熟的野蘋果的果肉看上去有點像柔軟順滑的羊羔毛，故人們又稱這種飲料為“Lamb's Wool”。在主顯節前夕，許多民眾來到蘋果園，在蘋果樹下大聲喧嘩，大杯痛飲，以期嚇走惡靈，並祈禱果園來年大豐收。人們還將事先浸泡在麥酒裏的烤麵包放在蘋果樹梢上，感謝樹神賜予豐盛的果實。到了英國文藝複興時期，瓦薩爾習俗(wassailing)還相當普遍，莎士比亞（1564-1616）的幾部戲劇作品中都有提及。現舉以下幾例：
第一處：《仲夏夜之夢》（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第二幕第一場，小精靈羅賓（Robin）這樣調侃自己：“有時我化作一顆烤熟的野蘋果，躲在老太婆的酒碗底，當她喝酒的時候，我彈到她的嘴唇上，美酒灑在她皺癟的脖子上。”
（And sometime lurk I in a gossip’s bowl
In very likeness of a roasted crab,
And when she drinks, against her lips I bob
And on her withered dewlap pour the ale.）
第二處：《愛的徒勞》（Love’s Labor ’s Lost）第五幕第二場的《冬之歌》：
“當一條條冰柱簷前懸吊，
牧童狄克嗬凍他的指甲，
湯姆往大廳內搬送木塊，
擠來的牛乳凝結了一桶，
寒氣刺骨，道路泥濘，
貓頭鷹瞪著眼夜夜呼叫：
哆乎！
哆喂，哆乎！歡快的調子，
當油垢的瓊轉著她的鍋。
（WHEN icicles hang by the wall,
And Dick the shepherd blows his nail,
And Tom bears logs into the hall,
And milk comes frozen home in pail,
When blood is nipped, and ways be foul,
Then nightly sings the staring owl,
To-whoo;
To-whit, to-whoo, a merry note,
While greasy Joan doth keel the pot. 注：油垢的瓊暗指妓女）
當漫天的大風四處呼嘯，
咳嗽聲淹沒牧師的布道，
鳥雀們在雪裏靜坐沉思，
瑪麗安的鼻子又紅又凍，
烤野蘋果在碗裏嘶嘶響，
貓頭鷹瞪著眼夜夜呼叫：
哆乎！
哆喂，哆乎！歡快的調子，
當油垢的瓊轉著她的鍋。”
（When all aloud the wind doth blow,
And coughing drowns the parson’s saw,
And birds sit brooding in the snow,
And Marian’s nose looks red and raw,
When roasted crabs hiss in the bowl,
Then nightly sings the staring owl,
To-whoo;
To-whit, to-whoo, a merry note,
While greasy Joan doth keel the pot.）
以上歌詞表明，盡管冬天氣候惡劣，卻又充滿了歡樂的期盼。你聽，熱熟的烤野蘋果在盛著麥酒的碗裏嘶嘶響，節日來臨了。
第三處：《亨利八世》（ Henry VIII）第五幕第四場，小伊麗莎白公主即將受洗，宮殿外的門官（porter）對前來圍觀的烏合之眾嚷嚷：“你們這些流氓，該上絞架，被吊死！這是你們亂吼亂叫的場所嗎？給我拿一打野蘋果木的木棍來，要結實的，這些都是細條條。我要敲破你們的腦袋。你們非要看洗禮嗎？你們在這兒找麥酒喝，找點心吃嗎，你們這些粗魯的惡棍？”（Belong to the gallows, and be hanged, ye rogue! is this a place to roar in? Fetch me a dozen crab-tree staves, and strong ones: these are but switches to 'em. I'll scratch your heads: you must be seeing christenings? do you look for ale and cakes here, you rude rascals? ）
話語中的野蘋果木、麥酒、點心等皆影射瓦薩爾習俗。門官認為，前來圍觀皇家典禮的都是那些在公共場合大肆喧嘩的粗鄙之人，對他們表示了極大的蔑視。
野生酸蘋果生長速度快，根係發達，吸收水肥能力強，適宜一切土壤栽培，在沙土地和鹽堿地上的成活率也很高。因此，野生酸蘋果通常作為普通蘋果的砧木和花粉來源，從而提高後者的堅韌性和抗病性。這個現象在莎士比亞的另外幾部作品裏有所反映。我再舉以下兩個例子：
第一例：《亨利六世》中篇（2nd Henry VI）第三幕第二場，薩福克（Suffolk）伯爵罵華列克(Warwick)伯爵：“你這頭腦愚鈍、行為卑鄙的爵爺！你娘背夫偷漢，把一個十足的愚昧無知的鄉巴佬帶到她無恥的床上，野蘋果的栽子嫁接在名貴的砧木上，結出了你這個*****，你從來不是納維爾家族高貴的種。”
（SUFFOLK.
Blunt-witted lord, ignoble in demeanour!
If ever lady wrong'd her lord so much,
Thy mother took into her blameful bed
Some stern untutor'd churl, and noble stock
Was graft with crab-tree slip, whose fruit thou art,
And never of the Nevils' noble race.）
長期的農業實踐證明，嫁接在野生酸蘋果砧木上的蘋果樹的果實十分香甜，如果反其道而行之，把野蘋果嫁接在蘋果砧木上，結出的則是又酸又澀的果實。
第二例：《科利奧蘭納斯》（Coriolanus）第二幕第一場，科利奧蘭納斯凱旋而歸，與他情同父子的貴族米尼涅斯對他說：“十萬個歡迎！我想哭，也想笑；我的心既輕鬆又沉重。歡迎！誰要是不高興看見你，願咒詛啃噬他的內心！羅馬應該像眷愛三個人一樣眷愛你，然而，憑著人類的忠心起誓，我們這裏有一些老野蘋果樹，不會被嫁接到你的美味上。可是歡迎，戰士們！我們把蕁麻就叫做蕁麻，傻瓜們的錯誤，隻能叫做愚蠢。”
（MENENIUS
A hundred thousand welcomes. I could weep
And I could laugh, I am light and heavy. Welcome.
A curse begin at very root on’s heart,
That is not glad to see thee! You are three
That Rome should dote on: yet, by the faith of men,
We have some old crab-trees here
at home that will not
Be grafted to your relish. Yet welcome, warriors:
We call a nettle but a nettle and
The faults of fools but folly.）
米尼涅斯用果實酸溜溜的老野蘋果樹來形容那些嫉妒科利奧蘭納斯的人。
深挖野蘋果背後豐富的曆史人文知識後，我更加喜歡流連在溫哥華的蘋果屬海棠花街了。站在樹下，把臉湊在花朵前看個仔細，再用鼻翼聞香。從花枝下仰望藍天，藍天如同廣袤的幕布，千朵萬朵壓枝低的花兒是最好的點綴。花色在陽光照耀下暗暗變化，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淺，有點朦朧虛幻意境。我感覺到了春天的蓬勃，即使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打落了花瓣，也不會有“遺蹤何在，一池萍碎”的憂傷。因為我相信：開花、結果、成熟是一個自然的生命過程。等深秋時再來探蘋果屬海棠，滿樹飄搖的彩葉如跳躍的火焰，玲瓏可愛的果實沉甸甸掛在枝頭，又是另一種震撼，絲毫不亞於春天時的鮮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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