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在網站上看到有人推薦吉屋信子(Yoshiya Nobuko)的短篇小說《Kibara》(木原?)的英文版,此乃上世紀二十年代出版的廣受讚譽的《花物語》係列中的一篇。英文譯本的名字為《Yellow Rose》(黃玫瑰)。
吉屋信子是日本少女文學的鼻祖,她的作品對昭和時期的漫畫、文學和美學產生了重大影響。可惜《花物語》並沒有中文版,本人隻會幾句粗淺的日語,今生是無可能讀得懂日語原著了。
因為這位西人讀者的推薦,我生平頭一次讀了日文小說的英文版片段,想體驗一下閱讀後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文化同源,我一直覺得中譯本更能展現日本小說的氣韻。比如日本文學作品裏出現的受漢唐文化影響的古詩,中文版可以比較完美地保持詩歌這種特殊的文學載體的魅力,而英文版往往譯成了大白話來展現詩歌的意思。讀了波士頓大學的副教授Sarah Frederick翻譯的《Yellow Rose》的片段後,我的看法 變了,隻要譯者吃透了小說的精髓並且翻譯到位,中英文版都可以看的。 Sarah Frederick是日本文學專家,對昭和初期的女性文學有著深入的研究,她的英文譯作較好地體現了吉屋信子自然優美的文風,小說的女同性戀題材雖然大膽,但文字卻柏拉圖式的純淨。
我試著將《Yellow Rose》的部分英文段落轉譯成中文,在此過程中獲得了一種空靈細膩的日本美學體驗。
小說的女主人公桂木美尾(Kasuragi Misao)是一位22歲的大學畢業生,為了逃避嫁人的命運,在距離東京1000多公裏以外的一所女子學校謀到了教職。登上從東京出發的火車,她遇到了葛城某所學校的畢業班女生浦上玲子(Urakami Reiko)。姍姍來遲的玲子的手裏緊緊握著一束黃玫瑰,衝過月台,終於趕上了緩緩啟動的火車。 女作家寫道:“也許是因為她跑得太快了,以至於她的小胸脯劇烈地起伏,單手握著的那一大束花全都跟著顫動起來,黃色的玫瑰花束與這個女孩飄揚的衣袖同一頻率顫動著 – 這是一幅美麗的景象 – ”(Perhaps because she had been running so fast her little chest beat wildly, sending the profusion of flowers in that single hand all a-tremble, and this quivering of the yellow rose bouquet moved in unison with the fluttering of the girl’s sleeves – it was a beautiful scene–)
一粒煤灰落到了玲子的眼裏,美尾伸出援手,兩人親密的情誼從此開始。美尾觀察到,“她的馬尾辮梢向下伸到枕頭下方,一縷迷亂的頭發散落在潔白的額頭上。她那雙清涼的眸子全都輕輕地閉上了,隻有嘴唇像花朵一樣隨著她的呼吸而綻開- 也許她的緊閉的雙眼在月亮的寂靜中看到了一個夢……啊,多麽可愛!” (The end of her ponytail stretched down below the pillow, and a wisp of stray hair lay on her white forehead; her cool eyes were both gently closed and just her lips moved with her breath like a flower – in the stillness of a moon perhaps her closed eyes were seeing a dream……ah, how lovely! )
一整個夏天,兩個年輕的女孩時常在一起,女作家用碎片化的段落,記錄了兩人之間的“戀慕”是如何升華到一個純粹又唯一的境界。段落中的空白處給予讀者無限多的想象空間。如:
“因此,將鍾聲傳到清見潟岸邊的水域。 那鍾聲一定是來自衝津的清見寺鍾樓– ”
鍾聲穿過暮色中的水域……
一動不動在沙灘上的陰影中……其中兩個
兩個陰影悄無聲息地停下來,似乎要讓鍾聲輕輕地擁抱它們–
暮色,月亮在天空的另一頭隱約可見-當它們靠近海岸時,隻有微弱的浪花尖上呈現出淡淡的白色,像磨損的流蘇。 ”
(Thus carries the sound of the bell down to the water at Kiyomigata shore. It must be from the Seikenji Temple bell tower in Okitsu –
The bell sound crosses the twilight waters……
Motionless on the beach shadows……two of them
Two shadows paused silently as if to let the sounds of the bell gently embrace them –
Twilight, the moon thinly visible at the yonder edge of the sky – as they neared the shore only the very faint tips of the breaking waves sported a faint whiteness, like frayed silk tassels.)
與《花物語》的其它諸多短篇一樣,《Yellow Rose》也落得個悲傷的結局。兩個女孩原本打算結伴去美國旅遊的,但玲子的母親早已為女兒定好了婚約,希望女兒在4月份畢業後立即出嫁。最後,美尾獨自坐船前往波士頓,將悲傷留給了故地。這篇短故事不以情節取勝,打動人心的是餘味綿長的細節和意境描寫,由此烘托出來的兩位年輕美麗的女子的感情深度令人回味無窮,值得一讀再讀。
不知為什麽,小說中玲子手裏捧的那束黃玫瑰(yellow rose),總讓我不自覺地聯想到日本本土非常具有代表性的“Japanese rose”(日本玫瑰)。“Japanese rose”是西方的園藝師給棣棠(學名Kerria japonica)起的俗名。棣棠與玫瑰同屬於薔薇科,但棣棠乃棣棠屬唯一的植物,花色濃黃,複瓣品種開出的花特別像一朵朵小玫瑰。
在中國古代,棣棠大概是路邊的野花,很少有詩人讚美過它,唯一隻記得範成大寫過一句“乍晴芳草競懷新,誰種幽花隔路塵”。估計在宋代,棣棠是作為一種行道樹種在路旁的。
棣棠傳到日本後備受推崇,日本人取名“山吹”, 有一種顏色就直接叫作山吹色(也就是中國人形容的明黃色)。山吹色代表著日本人心中的刻骨銘心的鄉愁,而隨風搖曳散發著獨特濃黃的棣棠是日本人故鄉的草木,人們把它寫進《北國之春》,傳唱到世界 。
棣棠最早是單瓣的,後培育出複瓣品種,花量大,花期長,將濃黃色發揮到極致。複瓣品種的日語名為八重山吹,日本室町時代有一段名為“山吹之裏”的傳說。
太田道灌是江戶城的築城者,被人稱為“江戶之父”。他年輕時有一次外出遊獵,半路上突然遇到暴雨,於是來到了一戶農家請求借一件蓑衣。出來了一位少女,沒有給他蓑衣,而是遞給了他一朵山吹花。道灌覺得這個女人很莫名其妙,他把這段不愉快的經曆講給了
家臣們聽。其中一位博學之人道出了隱義,他說,《後拾遺和歌集》收錄了一首歌:“七層八重的花繁盛地開放了,可悲的是山吹的籽實一顆也沒有「七重八重 花は咲けども 山吹の実の(みの)一つだに なきぞ悲しき」。其中,籽實(実の、mino)的讀音與蓑衣(mino)的相同。那位少女其實是在委婉地表示,家裏窮得連一件蓑衣也沒有。
道灌為自己的無知而感到羞恥,自此發奮學習,在歌道上獲得了很高的造詣。
歐美的園藝師特別喜歡棣棠,因為棣棠和連翹是城市中少見的無懼料峭春寒的開花灌木。棣棠耐半陰,若是長在陽光直射的地方,花色反而褪的很快。它最大的優點是不與大多數花木搶陽光地盤,而且樹形優美,柔嫩的青翠如竹的枝條發散成拱形,即使到了蕭瑟的冬天也能保持蒼綠,成為園中的亮點。
棣棠的花期比連翹稍微晚一點,溫哥華處處可見連翹,栽種棣棠的卻不多。幸運的是,我家附近廢棄的太平洋鐵軌旁就長著一排棣棠,平時沒什麽人管。夏季花朵凋謝後,市政府的園丁才來將老枝修剪的整整齊齊的,第二年又是一簇簇花,那濃黃的色彩比連翹的金黃色更有詩意,也更加明亮和溫暖。
我有製作花草標本的習慣,偶爾喜歡在書本裏夾進一朵小幹花或一片枯樹葉。白色的幹花代表思念,紅色的幹花代表愛慕,如果讓我選一種忘憂色,我會選介於 橘色與黃色之間的山吹色。 那年春末的某一個下午,我將一朵棣棠花放進了書頁,不知怎的,腦海裏忽然閃現出小說《黃玫瑰》的部分情節。吉屋信子曾在《花物語》卷首黯然寫下:一去不返的少女時光,夢裏盎然花飄香,朵朵綻放輕摘下,全都獻給——令人愛憐的你。
如果那一天,趕火車的玲子手裏握著的是高貴的明黃色的日本玫瑰(棣棠),而不是黃玫瑰,故事的結局會不一樣嗎?- 我忍不住這樣想。
有誰能把《花物語》一係列52個短篇小說全部譯成英文呢?我想看看,每一種不同的花,究竟代表了怎樣的如夢似幻的思春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