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之十八：奧運盛事

《人約黃昏》之十八：奧運盛事

辛夷楣

 

早在2006年，蓋瑞就想好了，他要在2008年9月北京奧運期間去中國探親，感受奧運氣氛。他準備把攢了多年的帶薪假期拿出一個月，再加上2008年當年的四周假期，就是八周，好好到北京放鬆一下。我希望每年能在高齡父母身邊多待些時日，對他的想法自然舉雙手讚成。

我倆一向對體育運動無動於衷，所以，我也不想為買奧運門票上網煩神，隻想早點訂好飛機票即可。蓋瑞看見我們的機票，想到他的長假，樂得合不攏嘴。

   出發之前，我在墨爾本的親戚不打算回京觀看奧運了，把他們在澳洲一個體育網站競投到的奧運門票轉讓給我們。我們倆沒費吹灰之力，竟然得到三場奧運門票，真是天上掉餡餅！

蓋瑞的朋友與同事對他羨慕不已，囑咐他說：“你可要隨時向我們報告奧運盛況，不要等你回來才告訴我們！”

 

奧運真精彩

那天晚上，飛機一著陸，我們先就被北京新機場震住了。機場大樓是一座無比宏偉的玻璃鋼大廈，裏麵燈火通明，像鑲嵌了無數顆鑽石一樣。蓋瑞早在網上查閱過，北京新機場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一座建築物。大弟夫婦來接我們，上了車，蓋瑞還在不絕口地讚揚新機場。

大弟說：“你翻譯給他聽，設計北京新機場的設計師就是那位設計倫敦希思羅新機場的人。希思羅新機場一啟用，行李大混亂，有人就怪他設計得不好。這回北京新機場啟用，一切運行順利，這位英國設計師高興得不得了。”

蓋瑞深有感觸地說：“我也不知我們英國人出了什麽問題。上幾個世紀，我們英國人無往不勝，被稱為日不落國，似乎可以管理世界；可現在，我們連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希思羅機場的行李大混亂實在太丟人現眼了！”

奧運開幕式使蓋瑞大為震驚。起先，爸爸媽媽怕蓋瑞看不懂，建議我們看中央台的英文頻道。蓋瑞連說，不用，不用，他可以看得懂。張藝謀太了解老外了，太懂得該如何向老外介紹中國的曆史與文化了。蓋瑞的大妹從美國發電子郵件給我們說：“我覺得奧運開幕式是空前絕後的，我不相信將來有哪一國能把開幕式做得這樣好！”

奧運比賽比我們想象的好玩多了。第一場排球是俄國男隊對哈薩克斯坦男隊。俄國的拉拉隊就坐在我們前麵，他們不時回過頭來向我們介紹情況。俄國隊的實力明顯強些，但哈薩克斯坦隊毫不示弱。我們看得津津有味，從頭興奮到尾。

我們去看籃球賽那天，蓋瑞幹脆坐在賽場外麵就用手機給在悉尼的好友打起電話來。他詳細地描述北京的方方麵麵，從新機場到奧運賽事，從眼前的新籃球館到大街上服裝鮮豔的各國觀眾，簡直是天花亂墜。他的朋友先還聽得津津有味，最後競說：“我求你別說了，我羨慕你，嫉妒得要死！”

這場籃球賽實在好看，是美國男隊對澳大利亞男隊。澳大利亞隊當然打不過美國隊了，不過，我們有機會在北京給澳大利亞隊助威，又親眼看到美國隊的精彩表演，當然覺得很幸運。蓋瑞很快就學會了怎麽說“加油”。他覺得，全場一起喊“加油”實在太過癮了。

不過，最令人興奮的還是去鳥巢看田徑那天。那天一早，北京競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倆帶著雨傘出發了。出了地鐵站，過了安檢，雨下得更大了。雨霧之中，根本看不見哪裏是鳥巢，隻看見火炬在遠處天邊燃燒冒煙。我們決定向火炬方向走。

我們的座位是在看台最上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來，坐下之後，卻發現高處的景觀特別好；而且鳥巢賽場沒有頂，空氣特別新鮮濕潤。此時，大雨還在下，賽場的跑道上泛起一圈圈白色水花。女子競走運動員卻冒著大雨進場了。蓋瑞興奮得不得了，又給澳洲的朋友打電話說：“你猜我在哪兒？我在鳥巢裏麵，我們這兒正在下大雨，女子競走比賽剛剛開始……”

蓋瑞特別欣賞那些年輕的奧運義工。他們個個英語流利，態度友善，不管你是問路還是找座，或者賣紀念品，他們都微笑著為你服務，讓你感到賓至如歸。

蓋瑞對爸爸媽媽說：“我覺得奧運給北京帶來很大變化，不僅新增了許多地鐵線和體育館，北京人也更友好更開放了。那些奧運義工真讓人難忘。這次奧運搞得太好了，我真為中國人驕傲！”聽到他的話，爸爸媽媽特別感慨，他們在新中國成立前可是嚐夠了東亞病夫的滋味。

 

 

牌兒亮葉子活

我的一位堂叔是香港羽毛球隊的領隊，他曾帶領香港羽毛球隊四處征戰，奪得過亞洲女子團體冠軍。這次，他有幸帶隊來參加北京奧運，我們全家都覺得無上榮光。大家都盼著跟他見麵，好聽他講講奧運村的見聞。見麵那天，一見他胸前掛著帶相片的奧運工作證，大家都排隊要跟他照相。蓋瑞還把那塊牌子借來，得意地掛在胸前與我合影一張。他小聲對我說：“這回可更有吹牛材料了！”

我對堂叔說：“老虎叔叔（他小名老虎），你知道嗎？這叫‘盤兒亮葉子活’！”他立刻問我：“什麽叫‘盤兒亮葉子活’？”連我媽都問：“快說說，連我也不懂什麽叫‘盤亮兒葉子活’。”

我解釋說：“這是‘文革’時期北京年輕人的說法。‘盤兒亮’就是說臉盤長得好，‘葉子活’就是錢多。這兩句話都適合你，不過你今天主要是這塊奧運的牌兒亮，所以我說你是‘牌兒亮葉子活’。”所有人都哄笑起來。

“牌兒亮葉子活”的老虎叔叔說要請我們全家小輩兒在海澱區的“白家大院”吃飯，這個地點選得真是太好了。跳下大弟妹的汽車，蓋瑞不象平時都要等著看大弟妹停好車才一起走，而是自顧自地直接向“白家大院”大門跑去。原來，他被大門口穿著旗裝的漂亮迎賓小姐吸引了。他向我招手：“寶貝兒，快來，快來，我們和她照張相！”

小弟妹告訴我們，這裏從前是王府，新中國成立後成了“八一”中學校園的一部分，近些年才改成了清朝宮廷風味的餐館。進了大門，是一個長長的走道，蓋瑞正舉著攝像機攝像，幾位清朝裝扮的小夥子走過來，風度翩翩地對我們說：“您吉祥！”蓋瑞趕緊問我：“他們說什麽？說什麽？”我告訴他：“他們是和你打招呼，說你好，不過使用的是滿族人的習慣說法，滿族人特別講究禮數。”

一過了大影壁，我倆不由得站住了。眼前是一個中式大院，亭台樓閣、曲徑回廊、中式燈彩，滿院行走著清朝裝扮的男女，我們真有如來到了清宮戲的拍攝現場。堂妹笑著對我說：“老虎舅舅說不怕貴，隨我們選餐館，我們就選了這裏。來，我來陪你們轉一圈，讓蓋瑞好好拍些錄像和照片。”

這時正是盛夏，院裏的黃色帳幔下坐著一桌桌客人。旁邊就是小橋流水，水裏的大金魚歡快遊弋，遠處傳來陣陣悠揚的古琴聲。清朝裝扮的小夥子捧著上菜的大木盒在院裏穿梭來往，然後再把大木盒交給宮女打扮的姑娘，由她們把菜端到桌上。

院裏的各個廳堂都不大，老虎叔叔包的兩桌是在大院盡頭的一個小廳裏。菜式當然是典型的清朝宮廷菜，席間有清裝美女來給我們彈奏琵琶。上餐後甜點時，我們每人選了不同品種的小甜點後，清朝裝扮的姑娘就上來解釋它的象征意義和命相意義。這當然引起大家的極大興趣。最精彩的是，她竟能講漂亮的英語，這可把蓋瑞樂壞了。

那一年，我們回到澳洲之後，蓋瑞第一個做好的錄像帶就是“白家大院”。他說：“我覺得，這家餐館很有特色，特別適合向外國人推薦。你說對不對？”我當然讚同他的意見。他把做好的錄像帶放到Youtube上，那是目前世界上最受歡迎的錄像網站了。哪一天，蓋瑞的錄像帶給“白家大院”帶來好些老外顧客也未可知。

 

農民企業家

奧運結束之後的一個周末，小弟夫婦說要帶我倆下鄉摘桃。小弟妹的哥哥、嫂子去外地旅遊時認識的一位導遊，邀請他們去北京郊區平穀縣的老家摘桃子，他們要帶小弟夫婦和我們同行。

能有機會下鄉看看，特別是看看改革開放後的新農村，還能上山摘桃，我和蓋瑞自是高興。我們都在鄉間生活過，對農村都有一份特別的感情。蓋瑞離開他生活過的紐省牧場已有50年，我離開山西原平縣永興三大隊也有30多年了，但是，我們還沒有機會回去看看。現在，能到北京郊區看看，我們不禁雀躍不已。

坐上汽車，上了高速路，也就一個小時吧，我們就進入平穀縣地界了。隻見四周環繞著低矮的山坡，山上盡是綠色的桃樹，好幾個山頂上聳立著漂亮的亭子。小弟告訴我們：“春天，到這裏坐在亭子裏看桃花，也是北京現在很時髦的事。”

望著滿山滿穀的綠色，我十分欣喜。20世紀60年代，在北京上中學時，我們每年都到郊區下鄉勞動。那時的北京郊區，到處是荒山野嶺，各個山頭都是光禿禿的，樹木早在1958年“大躍進”期間因為大煉鋼鐵砍伐殆盡。在那個瘋狂的年代，不僅人們的心靈與肉體遭到摧殘，山林土地河流也慘遭蹂躪。改革開放以後這些年，政府與民間都重視綠化，這些荒山終於變成花果山了。

我們大家剛下車，一對中年夫婦就熱情地迎了上來，他倆見還來了一個老外，明顯有點吃驚。小弟急忙上前解釋一番，說是他的姐夫，從澳洲來……

這對中年夫婦不僅衣著光鮮，人也長得很精神，簡直漂亮得象一對演員，和我記憶中的北京農民形象相差甚遠。聽了小弟的解釋，那位中年農民就非常熱情地走上來，對我們說：“歡迎，歡迎，來，先看看我們的廠房吧！”

原來，這個屋舍儼然的大院就是工廠。大院三麵都是大廠房，還有幾間辦公室，規模真不小。我忍不住對中年農民說：“您原來是農民企業家呀！”

他笑著搓搓手：“也談不上什麽企業家吧，不過，一打80年代改革開放，我們就承包了這個工廠，產品銷路還行，生產汽車加油器的一個部件，後來我們又把後麵的山頭承包了種果樹。今年，桃子收成特別好，女兒就說今天要請一些朋友來上山摘桃。”

我趕緊把他的話翻譯給蓋瑞聽。蓋瑞一看廠房裏的那些車床，就很高興地說：“我也用過這樣的車床呢！”像碰到了知音似地。農民企業家高興地與蓋瑞交談起來，從產品到設備，從員工到銷路，倆人談得很投契。這可忙壞了我這個不懂技術的翻譯。

參觀完工廠，農民企業家拿來好多新塑料袋，分發給我們以後，就帶我們上山。他說：“我們這山上的桃特別好吃，你們想摘多少就摘多少。”

山並不高，就在工廠的後麵。那桃子又紅又大，鮮豔可愛。桃樹下麵還種了別的東西，鬱鬱蔥蔥密密麻麻。蓋瑞和我都猜不出這是什麽，一問才知道，這是間種了花生。

農民企業家隨手拔起一大把花生，得意地對我和蓋瑞說：“你們看，我們的花生也長得特別好！”蓋瑞平時最喜歡吃花生，現在看見滿山種滿了花生，欣喜若狂。

他誇獎農民企業家：“看來，你很會經營。桃樹下麵種花生，充分利用寶貴的山地。”農民企業家告訴他：“這是沙地，特別適合種花生。”

蓋瑞對農民企業家豎起大拇哥：“中國農民就是聰明勤勞！承包了工廠，還要承包山頭；種了桃樹，又間種花生，合理利用地力，這樣才能發財致富啊！”

農民企業家不住點頭：“你這位老外說得對，說得對！中國人多地少，必須懂得利用地力。”摘完桃，農民企業家又帶我們去參觀他家的菜園。菜園很大，種了各式各樣的蔬菜，長長的蛇豆從架上掛下來，差不多有一個人那麽長。我們這幫城裏人哪見過這個，一呼啦圍上去照相。蓋瑞和我小弟摸著大大的蛇豆，愛不釋手。

農民企業家看到我們這麽欣賞他的菜園，熱情地說：“一會兒，就在這兒吃飯，嚐嚐咱們自家菜園裏的菜，還有自家養的豬、自家養的雞，所有東西都是自己家的。”我們很不好意思，本來隻是想來摘點桃，看一看，這麽多人怎麽可以留下吃飯呢？

農民企業家卻豪爽地說：“都在這兒吃飯，都在這兒吃飯，人多不怕。我們工廠的大師傅正在做呢，我老婆在打下手。你們先進屋坐，喝茶吃炒花生，這花生也是山上種的。”蓋瑞一聽說這是山上的花生，就坐在沙發上，一邊剝殼，一邊就吃開了。

一會兒工夫，農民企業家進來說飯好了，把我們讓進餐廳。他一邊給我們讓菜讓酒，一邊對我們說：“我們喜歡朋友，喜歡跟朋友吃個飯聊聊天啥的。其實，賺錢不重要，友情最重要。我這人重感情，我們廠的工人都是跟了我們十幾年的老人兒。我很歡迎你們來。你們明年再來，我們的新四合院就蓋好了。”蓋瑞很欣賞農民企業家的人生哲學。

我們個個酒足飯飽，還帶走這麽多桃子、蔬菜、花生，給錢人家肯定不要，事先又沒有準備禮物，心中惴惴不安。回到澳洲，蓋瑞說：“這樣吧，我把咱們那天在那裏與農民企業家的一些合影放大打印出來，你寄到北京，托家裏人轉交他們。他們也許會很高興。”

看到色彩鮮豔的照片，看到農民企業家夫婦靚麗的形象，想起這些在中國先富起來的農民，心中充滿了喜悅。我又想起了我的山西老鄉，他們的日子到底怎麽樣了？

 

北京歡迎你

兩個月的假期轉瞬即逝。我不禁想起我們剛到家的第二天，大弟夫婦與他們的兒子毛毛來家裏吃晚飯。大家剛在桌邊坐好，蓋瑞就舉起他的杯子，用標準的普通話清晰地說：“北京歡迎你！”全家人都笑起來，年近90歲的媽媽笑得趴在飯桌上。

毛毛就說：“奶奶，就衝你這個洋女婿，你也得多活十年！”媽媽這才停住了笑，誇獎說：“我真沒想到蓋瑞地中國話說得這麽好，又用得這麽是地方！”我很得意地說：“一會兒吃完飯，讓他給你們表演。”

我們出發之前幾個月，蓋瑞就老去看北京奧運的網站。有一天，他對我說：“寶貝兒，你來，我想請你教我用中文唱這首歌。”我一看，這首歌有四句，要讓他記住全部歌詞還挺困難。我就說：“四句都學太難了，你不如就學最後一句：‘北京歡迎你’。”他馬上學會了這句普通話，一邊唱，一邊還學著網上成龍他們的樣子，舉起了雙臂。

那天吃完晚飯，我讓他給家裏人表演。他歪著頭問我：“我從頭來吧？”我說：“當然啦！”他就先哼前麵三句的曲調，到第四句時，突然舉起雙臂，清晰地用中文唱出：“北京歡迎你！”家裏人高興得直鼓掌。大弟妹笑著說：“還帶動作呢！”爸爸媽媽連聲誇獎：“唱得好，唱得好！”

我就提醒蓋瑞：“你不是還有禮物要送給媽媽？”蓋瑞看著媽媽，用清晰的普通話說：“海枯石爛不變心！”家裏人先愣了一下，然後就一齊拍起手來。大弟妹說：“再來一遍！”蓋瑞就又說了一遍。家裏人高興得不得了。媽媽說：“我沒想到，蓋瑞能把這句成語說得這麽字正腔圓！”

我們動身前不久，蓋瑞對我說：“寶貝兒，你知道嗎？咱倆都認識七年，結婚六年了。好萊塢有個電影叫《七年之癢》，說夫妻感情到七年，就會淡漠了，出問題了……”

我說：“我知道這個電影……”

他馬上接著說：“可我覺得，我對你的愛比以前更深了，我愛你直到海水枯幹（I love you till the sea is dry）……”

我打斷他：“等等，等等，這個我們中國人有說法：海枯石爛不變心。”

“什麽，什麽，你說慢一點……”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解釋給他聽，然後又反複教了幾遍讀音，他就毫無問題地學會了。他說：“我想了很久，送一個什麽禮物給媽媽好，可總也想不出來。要不這麽著吧，你教我把這七個中文字寫下來，我用電腦做好背景，然後配上鏡框，帶到北京，送給媽媽怎麽樣？”

我說：“咱們的東西已經不少，就別再帶鏡框什麽的啦！你把這句中國話學好，回家說給媽媽聽，他們就會很高興的！”蓋瑞同意了：“那我就好好練習這句中國話！”他發音很準，每個字都吐得很清晰，隻是仍有一點兒外國調。

小弟夫婦回家來，蓋瑞也表演一遍。後來，姐姐姐夫從外地來京，蓋瑞自然又表演一遍。每次家人都熱烈鼓掌叫好，似乎百聽不厭。我覺得這兩句話“北京歡迎你”、“海枯石爛不變心”似乎正是我們現實生活的寫照。

 

選自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書《人約黃昏》

 

照片說明：蓋瑞特別喜歡北京的後海，這是大弟（右）請蓋瑞（中）夫婦來後海喝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