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麻將》與《狗兒爺涅磐》

《洋麻將》與《狗兒爺涅磐》

 

辛夷楣

 

難得精品《洋麻將》

1985年下半年,人藝開始排美國話劇《洋麻將》。這個戲十分特別,一出演兩個多小時的大戲,隻有兩個人物,一個老頭,一個老太太。他倆同住一個養老院。整出戲,兩人在休息廳裏打牌、懷舊、拌嘴、等著兒女來探望,但是,沒有任何人來看望,連護士都隻有聲音,不見人影。此戲對話精彩之極,把兩個老人的性格、心態,刻劃得淋漓盡致。人藝選了於是之和朱琳來演這出對手戲,夏淳執導,真可謂最佳陣容。劇本是由美籍華人、演員盧燕翻譯介紹給人藝,又經英若誠潤色過的。那時,英若誠已被任命為文化部副部長,但人藝的事他仍熱心參與。一流的劇本,最佳的陣容,注定了此戲難得的精品地位。

一個秋日,我來到首都劇場後樓,看《洋麻將》的排練。大大的排演廳裏,隻有三個人。簡單的景片圍成一個大房間,於是之和朱琳坐在牌桌上。夏淳坐得稍遠,他手中拿著劇本,身旁茶幾上有茶杯。我大概有20多年沒見過他們三人了。

朱琳顯老了,但身體仍好,聲音仍然有韻味,舉手投足,風度不減當年。於是之那天穿了一身黑。他念起台詞來,聲音仍清亮,但臉上的皺紋增多了,氣色也不大好似的。夏淳個子小,我小時就覺得夏淳伯伯顯得蠻老氣的,過了二十多年,倒覺得他沒變多少。

於是之是太會演戲了,他把這個美國老頭的孤獨、痛苦、遺憾、刻薄、愛麵子表現得維妙維肖。難得的是朱琳也功夫老到,演得絲絲入扣,我擔心別人真不是他的對手。中間休息的時候,我毛遂自薦,先和朱琳、又和夏淳約好了采訪時間。於是之默默地在大排演廳的一頭散步,仿佛陷入沉思。我不知為什麽,怎麽也沒有勇氣上前去打擾他。

人藝所有的男女演員,我最崇拜於是之。他在話劇和電影中扮演的角色形態各異,跨度很大,但無不維妙維肖。1957年人藝排《帶槍的人》時,兒藝為紀念十月革命40周年,排了《以革命的名義》。兒藝將於是之借去演捷爾任斯基,周正借去演列寧。這出戲十分成功,連演許多場,後來拍成了電影。於是之演的捷爾任斯基,眼光犀利,英氣勃勃。

60年代初,北影拍《青春之歌》,謝芳演林道靜,康泰演盧嘉川,於洋演江華,於是之則被請去扮演餘永澤。他穿著長衫,圍著長圍巾,眉頭一皺,甕聲甕氣地叫著“靜,靜……”派頭大了去了。那時,我正上初中,班上的女同學全被於是之迷倒了。後來,在春節晚會上,相聲演員郝愛民與謝芳演小品。郝愛民學著於是之的聲音,皺著眉頭叫:“靜,靜,……”把人們笑彎了腰。

1999年底,我回京過年,媽媽提起於是之生病,不能講話了,腿也不好,生活起居全由妻子李曼宜阿姨照料。我心裏很不好過,那優美的聲音我們再也聽不到了?我想,他是太用功了,多年來,他的嗓子過於辛苦了。我有點兒後悔1985年沒有采訪他。

朱琳和夏淳的采訪當時都如期進行了。我分別去了兩位老藝術家的家。朱琳那時住東郊,夏淳則住在56號人藝大院那幢小單元樓裏。他們跟我談了許多。夏淳還談了許多重排《茶館》及率《茶館》去歐洲、日本演出的情況(他除擔任導演,還曾任人藝副院長多年)。他告訴我,《茶館》不久將赴香港演出,我因之給《經濟日報》寫了介紹《洋麻將》的文章;又給香港《文匯報》寫了介紹《茶館》的文章。

當時,國內禁忌還比較多。我怕給香港報紙(盡管是左派報紙)寫文章給自己添麻煩,就用楚辭裏的典故,起了一個筆名——辛夷楣。後來,我到海外做中文傳媒就一直沿用這個筆名。

 

登峰造極“狗兒爺”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人藝陸續推出的《左鄰右舍》、《小井胡同》和《狗兒爺涅槃》等幾出新戲,不僅繼續發揚了人藝風格、人藝水平,也將人藝的一批中年演員提高到演技純熟的境界,其中最為突出的當屬林連昆。作為演員,他長得一點不帥,五官非常一般,兩眼不大,鼻頭又圓。五十年代初,他像其他青年演員一樣,不過擔任些特務甲、匪兵乙之類的小角色。1957年,他在《駱駝祥子》裏演小順子,算是有點戲的角色。後來,在《茶館》裏,他演穿灰大褂的特務吳祥子和小吳祥子,十分稱職。但那時,他並未演什麽主角,在人藝真可謂芸芸眾生之一。

十幾年之後,人藝推出的第一個高水平新戲《左鄰右舍》,則由他擔綱。他把一個在文革中作威作福、自私下流的工痞刻劃得淋漓盡致。他的台詞說得十分到家,道地的北京土話,卻抑揚頓挫,有滋有味。他穿著北京小市民當時愛穿的豆莎色圓領綿毛衫,往院裏一站,隨嘴亂侃;逞凶時,兩隻小眼兒瞪得溜兒圓。他設計的一些動作則非常典型,把北京小市民挖苦得底兒掉。小弟不住地稱讚:“這林連昆算把人物演活了。你看他在院裏刷牙漱嘴,又把帶牙膏的髒水澆在鄰居花上的缺德勁兒!”

我家住在56號人藝大院大門東側的平房裏時,與林連昆家為鄰。他的母親林奶奶是我奶奶的好朋友。當時,梁秉堃的母親梁奶奶也住在旁邊。梁奶奶性格嫻靜,大眼睛,高鼻梁,一看就知道,年輕時是個美人。梁秉堃那時叫梁水,也是大眼睛,高鼻梁。他性格活潑隨和,喜歡小孩。我們總是梁水叔叔長梁水叔叔短地圍著他轉。

這三個老太太來往密切。誰家做了好吃的,常常送來送去。林奶奶是福建人,擅烹調;梁奶奶是北京人,也做得一手好菜。不過,我奶奶則手藝一般。我喜歡聽三個老太太聊天。有一次,不知說起什麽往事,梁奶奶掉了眼淚。其實,她們三人身世不同性格各異,甚至說著不同的方言,但是她們以過來人的善解人意相互愛護關心,令人感動。

林奶奶性格豪爽,笑口常開。她還有別的孩子。我記得,她有時也去女兒家住住。但是,她顯然更喜歡兒子林連昆,住不了多久,就總是回來和林連昆過。我奶奶1968年故去,否則她看見好友們的兒子如今如此出息,林連昆成了大演員,梁秉堃成了一級作家,一定十分興奮。在《左鄰右舍》中,金昭扮演街道主任,操著一口河北口音,滿嘴革命詞匯,什麽都管,人見人恨,也是一絕。

如果說,林連昆在《左鄰右舍》裏的表演,使他一下子脫穎而出,奠定了他在藝壇的地位的話;我認為他在其後《狗兒爺涅槃》一劇中的表演,更令人有登峰造極之感。此劇寫普通農民“狗兒爺”愛地如命,但他追求進步,衷心耿耿跟黨走。黨的政策卻搖擺不定,一會兒土改分田到戶,一會兒又把土地歸公搞合作化,後來進而人民公社化,再後來卻又搞包產到戶把土地分下來。這一係列一百八十度的變化把老實的狗兒爺從一個極端引向另一個極端,一會兒分到土地,一會兒又把土地入社,一會兒土地又失而複得,最後他終於神經兮兮,徹底瘋了。

在劇中,林連昆扮演的“狗兒爺”有大段心理獨白,表演難度相當之大。中國觀眾曆來很難接受大段的心理獨白。但劇本的深刻和演員演技的精湛,使觀眾毫無困難地接受了理解了消化了。假如不是林連昆,我擔心觀眾根本坐不住,更別說跟著戲走了。

這個戲真實地再現了1949年後的30年,極左政治控製了中國大地,沒有一個普通農民或市民可以逃脫它的羅網。正常人“狗兒爺”的變瘋,太值得我們深思了。林連昆演得土演得真,演出了人物的矛盾、痛苦與向往,充滿了哲理,充滿了思辯精神。

後來,梁秉堃告訴我,於是之曾說,林連昆和他的表演思路是一樣的,是一脈相承的。我覺得,於是之的這種說法本身就是對林連昆的充分褒獎。

我決心去采訪林連昆。他也住在李婉芬、夏淳住的那幢小單元樓裏。此時,林連昆不僅聲名赫赫,且已擔任人藝副院長,但他仍是不修邊幅,仍是一點架子沒有。他談了許多向老演員學習的體會,卻很少談自己。我不禁想,他仍像從前那樣,像他隻演特務甲匪兵乙時那樣謙虛,那樣平易近人。在我心中,他的份量更重了。

他也談到林奶奶和家中其他人的情況。除了林連昆,我那一階段也采訪過人藝的一、兩個突出的青年演員,後來,因為忙著辦理赴澳留學手續,寫人藝的活動隻得於1986年下半年草草收兵。

 

萬裏之外寫人藝

1987年4月,我來到澳大利亞。第二年,當我的英語稍有長進,我準備聯係導師和大學讀研究生時,我幾乎毫不猶豫地就決定了論文選題:中國話劇四十年(1949-1989)。等我在悉尼大學注了冊,導師說,這題目大了點兒,你做起來費勁兒,可以再把範圍縮小一些。我於是改弦易轍,準備研究曹禺的後期創作。

我把自己對曹禺的了解以及中國的政治大環境如何窒息了這位戲劇天才的創作生命,講給導師聽。導師是海外華人。他驚訝我有獨到見解,並鼓勵我回京收集資料。沒想到,寫信回家之後,媽媽堅決不同意。她說,要研究曹禺,就應研究他的前期劇作,怎麽可以研究後期?其實,研究曹禺前期輝煌的劇作,國內國外揚揚灑灑;研究他後期天才泯滅的文章才真正缺乏呢!

我當時人在海外,得以遠距離地思考中國的事情。曹禺的悲劇亦是整個民族的悲劇。我作為晚輩,雖然對悲劇的造成,難以承擔很多責任;但是,總結經驗教訓,杜絕悲劇重演,我們應是義不容辭的。我讚成巴金的提法,一個民族一個人應該具有懺悔意識。

我和媽媽鴻雁傳書地討論來討論去。然而後來,選題的困擾讓位給金錢的困擾。澳洲海外學生的學費實在太高,使我不勝負擔。於是,趁澳洲政府允許我們全職工作,我考入悉尼一家中文日報當翻譯,而與悉尼大學告別,將論文束之高閣。在獲得永久居留之後,不論想研究曹禺後期還是前期,都是有可能的,但我對讀學位搞研究已失卻了興趣。於是,我一心一意地在悉尼的中文傳媒當編輯記者。

1999年底回京過年,一天晚飯桌上,小弟突然問:“你想不想看新排的《茶館》?林兆華導演的,已經演了50多場了,很受歡迎。”我說:“票不好弄吧!”他往我大弟妹那邊一指:“她有辦法,讓她找姐妹兒給弄票。”大弟妹果然就弄來了票,隻有三張。她和大弟、媽爸都謙讓了,說讓我和小弟夫婦先看。

自1986年以來,我已十幾年未進首都劇場,坐下之後,特別是聽到開幕前熟悉的鍾聲,看到劇場天花板上漸漸暗淡的藕荷色燈光,不免感慨萬千,思潮泉湧。小弟一回頭,笑著對我說:“你看薑文坐在最後一排,來看蹭戲來了,他特崇拜人藝的老演員……”我回頭一看,果是薑文。再看劇場裏的其他觀眾,幾乎清一色西服革履打扮入時的年輕人。小弟說:“現在看話劇的全是北京年輕的白領們。”

戲一開始,我才發現,林兆華魄力不減當年,他竟修改了老舍先生的劇本,將說書人去掉了,而且將布景做了很大改變,擴大了縱深。可惜的是,這一台人藝中青年演員雖然表演水平相當整齊,但沒有幾位出彩的。連“師奶殺手”濮存昕演的常四爺都沒什麽特別。倒是鬆二爺的扮演者形象和嗓音都挺像黃宗洛。最讓人遺憾的是,演王老板的梁冠華和於是之水平相差較遠,人物的分寸把握得較差,尤其是第一幕,人物完全走型,有點慘不忍睹。

     不過,讓我欣慰的是,年輕的觀眾們不僅踏雪前來且看得聚精會神,秩序很好,最後又對演出報以熱烈掌聲。我想,隻要觀眾繼續捧場,人藝的戲就能演下去,“老人藝”的薪火就可以傳下去,世界話劇舞台上這股獨特的“中國風”就會一陣一陣地刮下去。

2000年末,我把以上的文章分五次連載在我自己擔任編輯的澳洲中文周報《東華時報》上。本來,提筆之初,我並沒想到要寫多長,隻是不吐不快,不寫不行。但文章一見報,出乎我的意料,反映空前熱烈。我接到不少電話、來信,說文章好看,請盡量多寫。這樣說的人,一部分來自北京,大多數則來自外地。這使我意識到,老人藝的影響還真不小。

最讓我感動的是,悉尼讀者陳錫早寫來讀者來信,指出我文章中對《雷雨》劇情的描述不準確。他感歎說:“曹先生大作《雷雨》堪稱不朽之作。曹先生作古已幾年,《雷雨》已上演無數場,至今日,距中國一萬八千裏之外的澳洲,還有人寫文章紀念,還有一個傻乎乎的老頭子認真地推敲劇情。可謂一部戲感動了幾代人,一部戲流傳幾十年長盛不衰,稱為不朽之作實不為過。”我當即在連載之四發表了陳錫早來信的部分內容。

讀者“一翔”在信中說:“現在是午夜12點,我剛剛又是一口氣讀完了你的第五篇‘老人藝’懷舊大特寫。激動的心情促使我起床穿衣寫幾句,方能平靜。我要說,謝謝你!謝謝你寫了生動的五大篇‘老人藝’,讀時我感到親切。你敬業,記憶力如此之好,對老人藝充滿了愛,深深地感染著我,讓我更加了解了我國老一代藝人的藝術水平。我為老人藝自豪!五篇大特寫仍嫌少。我將珍惜保存。這是一篇史詩,是老人藝的家譜。”

 

照片說明:1,於是之。2,朱琳。3,夏淳。4,《左鄰右舍》劇照,林連昆(右)飾洪人傑

          

 

選自《記憶深處的老人藝》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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