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學生的文革造反經曆(九)二月鎮反

九  二月鎮反

作者  黃澤文

靜坐示威一直持續了6天6夜。正當靜坐的造反派隊伍處於師老兵疲之際,在2月17日這天,氣氛陡變。沉默很久的軍區大院一下子活躍起來,又是響廣播,又是派人出來遊說,力勸大家離開。疲敝中的靜坐者不為所動,仍要苦苦堅持。他們不知道的是,幾小時後,當夜闌人靜之時,清場抓捕的行動將要開始。

事後來看,韋傑實在是個厚道人,在韋傑將軍坐鎮指揮下,在一切都準備好之後,他耐著性子給了造反派一個最後的機會,和平地離開。但是,造反派哪裏識得出這其中的玄機。

2月17日晚,臨近午夜,軍區東營門的高音喇叭突然響起,刺耳的廣播開始宣讀《中央軍委給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團,川大八二六戰鬥團同誌們的信》, 信中肯定:“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團大部分是無產階級先進分子組成的, 川大八二六戰鬥團大部分是革命師生組成的。”要求兵團, 八二六不要圍堵,衝擊軍區。同時用最後通牒的口吻警告造反派組織頭頭:“如果你們繼續圍攻成都軍區, 一切嚴重後果,由你們完全負責。”後來知道,此信是由葉劍英元帥批準下發的。而且是由成都軍區預先起草,提前印刷,準備好在2月17日這天使用。[1]

在反複播放信件的內容之際,有不少軍人從東營門出來,向靜坐者們散發此封《中央軍委二·一七來信》的傳單,靜坐隊伍一下混亂起來。《中央軍委來信》語氣雖然克製,但接下來的行動卻一點也不克製,情況急轉直下。

此時,由軍區預先安排,他們支持的“左派”組織產業軍的隊伍已經提前集結,手挽著手,以方隊形式,向白下路東口—這個靜坐隊伍的唯一出口,壓了過來。產業軍的人群高聲叫喊著,企圖封鎖此處路口,甕中捉鱉,實施抓捕。

形勢危急,勇者得勢。靜坐的造反派人多勢眾,反應迅速,他們迎著產業軍的方隊衝了上去,混戰一場。有人開動宣傳車,大開車燈,車動人隨,形成人潮,產業軍見此,急忙後退,大股人流借勢衝了出去。一出路口,一哄而散,消失在午夜的蓉城街巷之中。當晚,我不在場,但有我縱隊幾個同學在此參加靜坐。他們也跟隨人群,落荒而逃,事後談起,驚心動魄,心有餘悸。

 軍隊的行動稍慢半拍。在人群衝散,滿地狼藉之時,由摩托車開道,滿載軍人的軍車開到白下路,從車上跳下大批帶槍的士兵,殺氣騰騰地將軍區東營門的路口封鎖。各位後之覽者可能要問,為什麽要慢半拍?估計還是韋傑將軍有意為之,以避免和造反派群眾在混亂中正麵衝突。如果現場死人,那就破壞了他們打擊首惡的鎮反計劃。

《軍委二·一七來信》拉開了四川地區鎮反的序幕。但我等中學生似乎不在他們抓捕的範圍。我們回到冷清的校園,學校門口到處都貼著這封《軍委來信》。麵對這突然而來的變化,我們不知所措,失敗的陰影籠罩著大家。

2月19日早晨,我們決定到四川大學去了解情況。川大校園坐落於城東的錦江河畔,毗鄰處是竹樹茂密的望江公園。一進校園,法國梧桐夾道,伸延約有半裏。本來整齊的校園,氣氛異常,四處紛亂不堪。有隊伍無聲地從我們身邊越過,垂頭喪氣;被卸下大喇叭的宣傳車停在空地,上麵的標語牌七零八落;地上散落著砸爛的宣傳牌和雜亂的傳單;整張的標語在冷風中飄搖著。大字報棚上貼了數不清的《軍委二·一七來信》,還有不少“勒令”“請罪”的大字報和大標語,落名是從未聽說過的川大組織“烽火戰鬥團” 、“紅旗公社”。

在寒風中,我們疾步向望江館走去。還未走攏,就看見林業廳的什麽戰鬥團在圍攻川大八二六的總部,他們砸爛了革命造反樓和川大八二六的牌子,還圍著八二六的一些大學生在辯論。幹部模樣的人口沫四濺,學生們伶牙俐齒,引經據典地回擊著:“有缺點的戰士畢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仍然是蒼蠅”。這是魯迅先生的名言。當年辯論,常拉大旗,作虎皮,包裹著自己,去嚇唬別人。大旗虎皮一般都是革命導師的經典語句,除了馬恩列毛的語錄外,魯迅語錄也是極為時髦的利器,辯論時必須信手拈來,連珠爆出,往往能收到讓對方張口結舌的奇效。

我們正好趕上井岡山野戰軍總部的形勢辯論會。當年幹革命,在關鍵的時候,大學生們總喜歡來個辯論會,各人發表自己的高見,暢所欲言,爭論不休,非常熱鬧。當年的大學生們,極力仿效青年毛澤東,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揮斥方遒的書生意氣,且最喜高談闊論,縱論天下大勢。其中不乏睿智之見,驚人之語,常常聽得我等中學生目瞪口呆,佩服不已。

討論會一開始,幾個大學生就引經據典地分析說:“我們一直緊跟紅司令的戰略部署,革命的大方向沒有錯。”“目前是一股反文革的資本主義複辟的逆流,違背毛主席開展文革的目的,遲早會被糾正過來。”他們援引文革開始以來的中央文件中的語句:混進軍隊裏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也是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要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大學生們要強調的是,我們是遵命行動,朝野相通,緊密配合,並無不軌,何罪之有?

為了鼓舞低落的士氣,他們還引用魯迅先生的語句:“鷹有時候飛得比雞低,但雞卻永遠也飛不到鷹那樣高。”有的大學生甚至引用老子《道德經》中的語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來表達自己的無畏精神。井野的頭目還大聲宣讀了北京地質學院“東方紅公社”的來信,來信認為,《軍委二·一七來信》是鎮壓革命左派,我們必須堅持鬥爭。

討論會完後,我們接受了:“分散活動,堅持鬥爭,等待時機”的指示,然後和大學生們互道尊重,揮手告別。

我們七八個人並未直接回校,而是走到錦江河畔,坐在河邊的石條上,望著緩緩流動的河水發呆。望江樓畔的錦江,江麵開闊,江水在此處告別蓉城,一路南去,匯入岷江。我們開始低沉地唱起歌來,唱的是“遠飛的大雁”和“抬頭望見北鬥星”。歌詞為“遠飛的大雁,請你快快飛,捎個信兒到北京,造反派戰士想念恩人毛主席…。”“ 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當年那個歲月,凡遇挫折,無論是那個派別的人,均唱這些歌曲。通過深情婉轉的曲調,和單相思的詞句,似乎在直接和偉大領袖對話,袒露赤子忠心,抒發心中的委屈和憤懣。我們唱了好一陣,直到眼中淚光閃閃,心中舒坦了為止。

突然,我們聽見突突突的馬達聲從昏暗的天空中傳來,一架安二型飛機飛得很低,從我們的頭頂上掠過,向川大校園飛去。飛機的肚皮是暗黑色的,從中吐出了成捆的傳單。眨眼間,紙捆散開,飄撒出萬千傳單,密密麻麻布滿天空,隨風飄蕩,散落到川大的校園裏。這是軍區在狂撒《軍委二·一七來信》和各種聲討的傳單。這種陣勢,以前曾在電影中看見過,今天卻都到眼前。眼前的一切,使我們覺得氣氛愈發凝重,心中的陰影也愈發沉重。

緊接著,鎮壓“反革命”在成都大張旗鼓地進行。省公安廳頒布了《堅決鎮壓反革命活動的布告》,成都市公安局發布《鎮反通告》,點名取締造反兵團和川大八二六等組織,抓其中的一小撮反革命頭目。市公安局公開號召:“對確有證據的現行反革命分子,革命群眾可以扭送各級公安機關,依法處理。”於是,由軍區支持的左派保守組織“三軍一旗”(產業軍、貧下中農戰鬥軍、八一戰鬥兵團,成電紅旗)行動起來,抓捕由他們來幫助執行。

保守派組織複活了,四處查抄造反派的總部,抓捕頭目,扭送公安機關。搜捕進行之時,街頭四處張貼著造反組織的“八大罪狀”,“十大罪狀”,警笛呼嘯,遊街示眾,下跪請罪,氣氛恐怖。城內外一些要道處,翻了身的保守派組織設置了檢查站,時有帶槍的民兵把守,旁邊站著知情人員“點水”。看見熟悉的造反派對頭,就地五花大綁,扭送公安局。許多人在一夜之間成了鋃鐺入獄的“反革命”,關押在各個區的臨時收容所中,然後移送到寧夏街的市大監裏,或者大慈寺的臨時監獄中。

事後,據後來主持四川工作的梁興初將軍給出的統計數據顯示,二月鎮反中,全川逮捕、拘留、收容的造反派人員共32554人。[2]  據公安部門的有關統計,全川明令取締的造反派組織達六百餘個。在成都市,關進監獄的造反派人員有3845人之多,[3] 到四月二十日,除41人外,全部無罪釋放。

後來對此事件的稱呼頗為有趣。軍區、公安局和保守派叫“二月鎮反”,造反派稱“二月逆流”,現在得名為“二月抗爭”。不同的稱呼來自不同的視角。在痛恨造反派撼動無產階級專政基石的人眼中,這些造反的家夥必須鎮壓。在痛恨以軍區為首的鎮反力量的人眼中,打擊造反派就是反對文革的逆流。而當塵埃落定,回看當年的折騰,當代的一些史家又發現了高層抗爭的積極意義。這些,大概這些就被叫做“曆史”。

如果說,文革撕裂了中國社會,把中國人分化為造反派和保守派,那麽二月鎮反則把選邊站隊的中國人變成了仇敵。

保守派死而複生,終於找回了革命依靠力量的自豪感覺。於是,以專政支柱自居,大行對敵鎮壓之舊態,肆意打砸搶抄對方的總部,抓捕造反派,實行街頭恐怖。這樣肆無忌憚地淩辱和欺壓對方,雖然得意於一時,卻終因製造仇恨,樹敵千萬,最後成了眾矢之的。當兩個月後,上麵突然醒悟,風向又變,這些組織自身就難逃灰飛煙滅的命運。同時,充當鎮反幫凶招惹起來的仇恨,為成都五月份的血腥武鬥埋下了禍根。

而造反派在失勢之後,一時間惶惶然不知所措,心中五味雜陳。起初奉旨造反,口含天憲,所向之處,砸爛,打倒,批鬥,奪權,位高權重者望風披靡,草根百姓們指點江山,好不威風。如今,卻被一紙薄信弄得帶鐐長街行,高牆望北鬥。於是,有的頹唐,有的激昂,有的退縮,有的堅持,有的告狀,但都心懷委屈,憤懣,不解。其中的中堅分子,作好了堅決抵抗的打算。

文革狂飆驟起,出於對偉大領袖的崇拜和信任,人人裹脅於奔騰大潮之中,潮中之人,哪辨東西南北?隻知狠鬥深揭!個個熱血沸騰,頭腦高熱,無論是保守者還是造反派,誰能洞察其中奧妙?

我們中學生就更難明白這時的風雲突變。懷揣委屈和沉重,我們回到了學校。校內和社會上不一樣,沒有抓捕中學生的事情發生;但校內也和社會上一樣,前一階段銷聲匿跡的保守派同學,此時也突然活躍了起來。

麵對社會上的鎮反,我心生恐懼,怕當“反革命”。半個月前,我曾經高舉井岡山野戰軍的大旗,進入到成都軍區大院裏麵,聲援軍內造反派,曾被幾個保守派紅衛兵同學看見。此時,他們就在大字報上指名點姓地揭發我:“打著大旗衝擊成都軍區”,“狗崽子要翻天”,似乎要將我繩之以法。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剛翻身起來造反,哪裏見過這種陣仗?

我們的對應策略是作出一定程度的妥協退讓。一方麵,宣布退出井岡山野戰軍,把我們的縱隊改名為“五中井岡山”;一方麵,加入我校以紅成派為主的“五中革命造反戰團”,和他們抱團取暖,以增加對抗的力量。在一月份,我們是戰友,有同立“革命造反聯合指揮部”大旗,同台奪權的經曆,此時遇挫攜手,同抗老保紅衛兵,一拍即合。而此時,五中校內的八二六紅衛兵的力量尚小,且分散在外麵活動。

為了反擊保守派紅衛兵對我隊的各種造謠汙蔑,我主動把前一段時間在社會上的活動,特別是與軍區有關的活動,一一公開羅列出來,以正視聽。我給其取名為“家醜外揚集”。我的思維是,明人不做暗事,水清方可見底。但是,效果適得其反,我們得到的不是諒解,而是進一步的攻擊。他們在上麵寫下許多批語:“避重就輕,極不老實”,“裝死躺下,以圖東山再起”,“組織嚴重不純,必須分化瓦解”,“狗崽子造反就是反革命”。落名多為“紅色專政”,“鎮反小組”之類。這樣的步步緊逼氣壞了我,使得我丟掉怯懦,下定決心與他們戰鬥。

社會動蕩,我們龜縮於校園中。校園裏再一次出現兩個陣營,一邊是造反派紅衛兵的“五中革命造反戰團”,一邊是剛複活的保守紅衛兵的組織“無產階級革命戰團”。其旗下有著各種名目的戰鬥隊。除了以前成立的“紅衛兵4528部隊”外,還有“學軍戰鬥組”,“紅色敢闖隊”,“向北京”,“古田紅衛兵”等。雙方再一次開始了文革陣式的唇槍舌戰,大字報大標語再一次糊滿了校園。

文革陣式的首要特點是,選邊戰隊。支持造反的,統統匯聚於“五中革命造反戰團”的旗下;支持軍區鎮反的,統統匯聚於“無產階級革命戰團”旗下。匯聚的人群則一致對外,同仇敵愾,炮火齊轟對手。

文革陣式的第二個特點是,占領高度,唯我獨革,蔑視對方。造反者認為自己緊跟領袖,永遠正確,老保背逆潮流必須批判;而支軍派則認為自己捍衛紅色江山永遠正確,造無產階級的反必須鎮壓。兩邊都認為自己絕對正確,而對方錯了。

文革陣式的第三個特點是,采用口誅筆伐,揭露批判,語言蠻橫。雙方都使用“血戰到底”,“砸爛狗頭”,“跳梁小醜”,“陰溝裏的小爬蟲”之類的語言,手法則是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無線上綱,亂扣帽子,極少有循邏輯,擺事實,講道理,重分析的獨立思考和冷靜語句。

這樣的對陣自然難分高下,這樣的對陣也極難服人。一般說來,還是要看哪一邊的人多,人多則勢眾,寫出的大字報大標語的數量就多。但有時候,雙方對壘難分高下時,寫手質量也能起到使杠杆傾斜的作用。那時候,造反派這邊的秀才似乎多一些,能寫出一些標題為《春寒》,《譚力夫的情人》之類的文章,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引來圍觀,得到一連串的讚賞。

 

參考文獻

[1] 滄 海 桑 田 五 十 載-紀念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50周年(上 篇),132廠, 侯振東。

[2]《四川教育史 下》,四川教育出版社,四川出版集團. 2007,754頁。

[3] “四大監”滄桑變遷 一世紀風雨洗禮,編輯 楊可心,四川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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