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年初去長沙出差,在聲名遠播的火宮殿和毛家飯店都吃到了毛氏紅燒肉,我的同事們個個大快朵頤,狼吞虎咽,但是我卻一筷未動,愁眉不展。
我對服務員說,去,把你們大廚叫來。她緊張地問我要做什麽,我說交交心。過了一會兒廚師來了,我告訴他,你這毛氏紅燒肉不太地道。廚師頗為不服氣,他硬說他是毛主席看著長大的,不可能不正宗。我端詳了一下廚師,他看起來20多歲,比我還小,可能剛從新東方畢業不久。
不過我不跟他一般見識。我之所以不滿意他的手藝倒不是因為我吹毛求疵,而是我覺得這道菜做得不好,不僅僅是廚藝問題,更是政治問題。 *****
我初中的時候去韶山旅遊,在當地一家小飯店吃到了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紅燒肉。一塊肉能活活吃出三層口感,瘦肉的精悍,肥肉的軟糯和表皮的包容三位一體,在我嘴裏爆炸了。飯店老板和廚師是同一人,一個年過半百,頭發花白的中年人,他讓我叫他老張。老張帶我走進後廚,那是一個10米見方,簡陋而整潔的房間,和普通三線城市餐廳廚房不同的是,他的灶台上貼著一張毛主席像。
我問老張,為什麽要貼毛主席像?他說他剛開始時做毛氏紅燒肉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不是糖色炒糊,就是肉煸得太幹,要麽就是還沒起鍋就被饞嘴的自己吃得差不多了。後來他父親在灶台上貼了張毛主席像,每次燒菜的時候都感覺毛主席在旁邊注視著自己,這讓他不敢怠慢,不敢偷嘴。久而久之,他成為了全韶山最嚴肅的廚師,燒菜的時候神情凝重得就像在開政治局會議。
老張說:“你知道嗎,做毛氏紅燒肉是不能放醬油的,因為毛主席小時候被醬油傷害過,他家祖傳開醬油作坊,毛主席兩歲的時候就會打醬油了。他有次參觀作坊,看見了正在發酵的醬油缸裏有一層浮動的蛆,從此他就拒絕在任何菜肴裏加醬油,誰加誰就是階級敵人。”
他又說:“有一次廚房裏沒鹽了,我懶得出去買,就想湊合著用醬油調味。結果我剛把醬油倒進鍋裏,就看到灶台上的毛主席氣得臉都黑了,嚇得我趕緊把這鍋肉倒掉,讓夥計去買了鹽,重新燒了一鍋,主席才破涕為笑。”
這事從此在湖南成為都市傳說,還被當地草台戲班子編成了湘劇,名叫《肉有誤,主席顧》。
從那以後,整個湖南沒有人敢在燒紅燒肉時擱醬油。老張的紅燒肉不擱醬油,但是用糖色調色後的肉塊更加明豔動人。我嚐了一塊他的紅燒肉,發現肉質和我平時吃的豬肉有所不同,老張說這是他家專門養殖用於做毛氏紅燒肉的肉豬,這種豬有兩個特點:肉質好,黨性強。我說為何你家的豬又紅又專?老張說豬的背後是一段很沉重的曆史。
老張還聊了一段令人難忘的故事:
“年輕的時候,正好趕上大躍進,村公社搞了大鍋飯,要各家各戶把糧食、牲畜甚至鍋碗瓢盆都統一上交。我那時隻有7歲,和家裏養的那隻大白豬情若兄弟,死活也不讓家人把豬充公。家人心一軟就從了我,但是又不能讓公社知道,否則會被當成陰謀破壞大躍進的特務給抓起來。於是家人就把豬藏在一間小黑屋裏,用麻繩把豬的嘴捆起來,隻有吃食的時候才鬆開,久而久之,這隻豬就不會叫了。
由於被禁錮得太久,這隻豬在吃飯方麵表現得極為瘋狂,很像現在的女孩子一生氣就跑去購物。這樣一來,畝產萬斤尚未實現,我家的大白豬首先長成了一隻躍進豬,比報紙上的豬還要浮誇。後來公社把大家上交的糧食和肉都吃完了,正趕上收成不好,大家別說吃肉了,一個月連大米都吃不上幾頓。隻有成天成天的開會,在各家輪著開,學習毛澤東思想,批判赫魯曉夫,用精神食糧把我們的腸胃充實起來。有一天輪到在我家院子裏開學習會,討論縣黨委布置的兩個議題,《讓群眾每天吃紅燒肉》和《實現共產主義》。書記想了想,說在沒有豬的情況下,我們直接研究第二個議題。
大家口沫橫飛地討論著國家在十年之內超英趕美的可能性,書記雄心勃勃地告訴我們,等到實現共產主義的那一天,科技高度發達,大家不用勞動了,生產力全部交給機器負責。大家也用不著吃肉了,科學家研發的營養藥丸就能養活全地球的無產者。誰再吃肉誰就是和黨過不去,就是反對進入共產主義。
學習會的最後,大家一致表決,同意我們村在1970年前實現共產主義。書記象征性地問有沒有反對意見,問到第三遍時,我家的豬叫了。我爸傻眼了,這隻豬已經沉默了接近一年了,怎麽在這個當口發了聲。書記惡狠狠地盯著我,問那是豬在叫嗎?我爸隻得承認那是自家的豬,同時強調我家並不同意它的政治觀點。
書記摸了摸自己幹癟的肚皮,把幾位公社領導叫到一邊竊竊私語,然後對我父親說: 經公社黨支部討論決定,本支部暫停進入共產主義,討論議題要按照縣黨委布置的順序。你家沒有把豬交公的事念在初犯,既往不咎,現在把豬交出來。今晚大家都去公社食堂,討論第一個議題。我嚎啕大哭,抱住大白豬的後腿死死不放,書記教育我,說你家的豬耽誤了共產主義進程,必須代表中央處決它。豬最終被他們拖走了,我哭得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躺在床上,父母注視著我,麵帶喜色。他們說公社準備殺豬的時候,才想起殺豬刀被拿去大煉鋼鐵了,無法下手,隻得作罷,把豬暫時關在公社食堂裏等候發落。
結果一不小心被大白豬給逃了出來,它跑回了家,跟我們告別,然後順著小路向衡山跑去,從此海闊從豬躍,天高任肉飛,它自由了。離開的時候,它路過我家圍牆上的“以鋼為綱,全麵躍進”的標語,還專門舉起右前蹄,感激地哼哼了幾聲。我媽在一旁補充,說它是在高呼大躍進萬歲。三年自然災害過去後,日子總算好過了些。大躍進結束了,我家又養了幾頭豬。為了預防我家的豬再次叛逃到山裏,書記每天都來我家豬圈對它們進行思想教育,和它們談心,鼓勵它們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
若幹年後書記甚至粗通了豬語,能夠準確分辨修正主義豬和走資豬,他說這些豬殺了以後隻能燉湯或者做小炒,隻有又紅又專的社會主義豬才能做成紅燒肉。文革開始的時候,書記已經當了縣革委會主任,由於被查出家裏有個直係親屬是破落地主,主任被活活鬥死。死之前我去看望他,他奄奄一息地對我說,他好羨慕那隻逃到山裏去的大白豬。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緊張地問我,說自己成分不好,死了後還能不能被做成紅燒肉?還是隻能去燉個豬肉粉條子?
我提醒他,主任你是人,不是豬。他不說話,就這樣斷了氣。改革開放以後,我開了家飯店。為保證肉質,自己養豬。我結合了我家曆代肉豬的特點以及主任的遺誌,通過社會主義科學育種,培養出了最適合做毛氏紅燒肉的豬。我先把小豬的嘴捆起來,不許他們說話,這樣喂出來的豬塊頭大,肉好。同時每天給它們誦讀資本論和毛選,晚上讓它們看新聞聯播,這樣長大後的豬黨性強,殺的時候都不掙紮,眼神欣慰,意思是在向殺豬匠道歉,說耽誤你們進入共產主義了。”
我看著碗裏紅彤彤亮澄澄的肉塊,體會著這隻豬質樸的無產階級生死觀,它怎叫人不欽佩。所以當我多年以後吃到毛家飯店的毛氏紅燒肉的時候,知道那一定是一隻沒有政治覺悟的豬,被一名走資產階級路線的廚師做成了一盤碌碌無為的紅燒肉。這隻豬和廚師,你倆對得起毛主席嗎。老張的紅燒肉成了絕唱,我走遍了長沙城也遍尋不到那種味道,回到家後,我嚐試自己依樣畫葫蘆,以下就是我向老張致敬的過程:
首先是選肉,我去菜市場挑選帶皮的三層五花肉,三層即是指豬皮、肥肉和瘦肉。按照老張的選肉原則,除了肉質本身要好以外,豬的政治覺悟也同樣重要。可是菜市場賣的都是宰好的豬肉,我怎麽能考察其生前的政治素養呢?
我想,豬是人養出來的,有其主必有其豬,雖然豬沒了,但我可以通過考察攤主來側麵判斷他的豬。於是我對每一個豬肉攤主都提出如下問題:免除農業稅吼不吼啊?黨的三農政策谘瓷不谘瓷啊?平時給不給豬講合格的紅燒肉與實現中國夢之間的內在聯係?
大多數攤主都一問三不知,我立馬絕塵而去。這些攤主不讀書不看報啥也不懂,養出的豬也一定政治素質堪憂。最終,我找到了一個和我談笑風生的攤主,他不僅圓滿回答了我的問題,還跟我聊了個股期權、公車改革和下一屆常委名單,最後還同我合唱了一首《中國人》。我欣然買了三斤他家的五花肉,那是經過無產階級專政的豬肉,我終於找到了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