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南泉普願禪師者，鄭州新鄭人也。姓王氏。幼慕空宗。唐至德二年依大隗山大慧禪師受業。詣嵩嶽受具足戒。初習相部舊章，究毗尼篇聚。次遊諸講肆，曆聽《楞伽》、《華嚴》，入《中百門》觀，精練玄義。後扣大寂之室，頓然忘筌，得遊戲三昧。
一日，為眾僧行粥次，
馬祖問：“桶裏是甚麽？”
師曰：“這老漢合取口，作恁麽語話。”
祖便休。自餘同參之流，無敢詰問。
眾僧排隊取粥喝，師父馬祖問， 桶裏是什麽？南泉說， 你這個老頭喝就喝， 囉嗦什麽。馬祖一聽， 不敢多嘴， 休息去了。其他同門， 嚇得目瞪口呆。
不是猛虎， 怎敢躍過山崖。不是蛟龍， 怎敢盤旋九天， 視禮教如無物。而馬祖被弟子當眾如此羞辱頂撞， 並不多嘴， 下去休息， 就是認證， 也是指點。 還記得我在《大國師》一文中， 寫了南泉參訪慧忠國師。 才對了兩句話， 南泉就下去休息了， 懶得再理慧忠國師， 原來這一招， 是馬祖教的。
貞元十一年憩錫於池陽，自建禪齋，不下南泉三十餘載。大和初，宣城廉使陸公亙向師道風，遂與監軍同請下山，伸弟子之禮，大振玄綱。自此學徒不下數百，言滿諸方，目為郢匠。
師問僧曰：“夜來好風？”
曰：“夜來好風！”
師曰：“吹折門前一枝鬆？”
曰：“吹折門前一枝鬆。”
次問一僧曰：“夜來好風？”
曰：“是甚麽風？”
師曰：“吹折門前一枝鬆。”
曰：“是甚麽鬆？”
師曰：“一得一失。”
前者得， 後者失。為什麽？前者是跟屁蟲， 南泉問什麽， 他跟什麽。 但跟屁蟲， 有大智慧。 隨緣觀照，既是常定。我們常說，不會的時候，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求法的時候，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會了以後，見水是山見水是水。
後者勤學好問， 問東問西， 可惜智慧太低。
師有書與茱萸曰：“理隨事變，寬廓非外。事得理融，寂寥非內。”
僧達書了，便問萸：“如何是寬廓非外？”
萸曰：“問一答百也無妨。”
曰：“如何是寂寥非內？”
萸曰：“睹對聲色，不是好手。”
僧又問長沙，沙瞪目視之。僧又進後語，沙乃閉目示之。
僧又問趙州，州作吃飯勢。僧又進後語，州以手作拭口勢。
後僧舉似師。師曰：“此三人，不謬為吾弟子。”
“寬廓非外。寂寥非內。”僧問了兩句“如何是？”三子都沒有回答，茱萸答倒是答了，隻是答非所問，也等於沒答。無有是處，要怎麽答？所以南泉說， 這三個小子， 不愧是我的徒弟， 沒給師傅丟臉啊。
瞧見沒，百丈和南泉座下的弟子，個個都是虎狼禪客。
南泉山下有一庵主，
人謂曰：“近日南泉和尚出世，何不去禮見？”
主曰：“非但南泉出世，直饒千佛出世，我亦不去。”
師聞，乃令趙州去勘。州去便設拜，主不顧。州從西過東，又從東過西，主亦不顧。
州曰：“草賊大敗。”遂拽下簾子，便歸舉似師。
師曰：“我從來疑著這漢。”
次日，師與沙彌攜茶一瓶、盞三隻，到庵擲向地上。
乃曰：“昨日底！昨日底！”
主曰：“昨日底是甚麽？”
師於沙彌背上拍一下曰：“賺我來，賺我來！”拂袖便回。
這位南泉山下的庵主， 自視甚高， 口氣也很大。所以南泉禪師就叫趙州去印證一下， 看看庵主到底是哪一類。趙州禮拜他，他不理。趙州兩邊走動，他還是不理。不理就是斷絕止滅，所以趙州說“草賊大敗！”
南泉怕弟子眼光不夠，親自出馬，當庵主問“昨日底是甚麽”的時候，就足以說明庵主不會了。怎麽才算會呢？以後我們會看到百丈的淨瓶的故事。百丈在淨瓶裏裝上水，放在地上，問“是甚麽？”。偽山上去就踢翻。百丈就印證了他。
師有時曰：“江西馬祖說‘即心即佛’，王老師不恁麽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恁麽道還有過麽？”
趙州禮拜而出。時有一僧隨問趙州曰：“上座禮拜便出，意作麽生？”
州曰：“汝卻問取和尚。”
僧乃問：“適來諗上座意作麽生？”
師曰：“他卻領得老僧意旨。”
趙州和尚禮拜而出， 什麽意思呢？嗬嗬， 去也！即心即佛也好，非心非佛非物也好，統統去掉。
師因東西兩堂爭貓兒，師遇之，白眾曰：“道得即救取貓兒，道不得即斬卻也。”
眾無對，師便斬之。趙州自外歸，師舉前語示之。州乃脫履安頭上而出。
師曰：“子若在，即救得貓兒也。”
南泉禪師是出家人， 因為眾僧無對， 竟然斬殺了貓， 破了殺戒。趙州和尚一回來， 聽說後， 就把鞋脫下來放在頭頂上， 走了出去。 南泉說， 你當時如果在， 貓就有救了。
你說為什麽？
趙州和尚的意思是， 師傅你根本是本末倒置。 貓有何錯？ 何須斬之。 貓代表相，相本沒有錯，何須滅之。“道不得即斬卻也。”反過來就是，斬卻不是道。
南泉禪師， 又是一個不守戒的出家人。佛弟子們， 往往把戒律看得比生命還重要。 可是沒幾個人能說出為什麽要守戒。 對破戒的， 往往用因果報應來威嚇。 可見在他們心中， 守戒是因為害怕因果報應。佛不昧因果， 但佛是不受因果的。佛若受因果， 還算什麽佛。
三世因果， 本也是幻，全在一心。比方說， 領導派你到非洲扶貧。你如果非常喜歡這份工作， 或者根本是自願去的， 一點也不覺得苦， 你當然可以豪氣衝天地說， 非洲人民不脫貧致富， 我就不回來。 嗬嗬， 這個就是地藏王菩薩。
你如果接到這份差事， 心裏苦極了，什麽鬼地方？ 沒水， 沒電， 沒空調， 沒水果， 要什麽沒什麽。你就一天也呆不下去。對佛來說， 任何地方， 都是淨土， 都是清靜， 沒有分別。地獄天堂， 隻是名字而已。對地藏王菩薩來說， 地獄就是淨土。我這樣說， 你明白嗎？我不是要大家都去殺生。你如果道行不夠， 老老實實守戒， 不可模仿。
上堂：“王老師賣身去也，還有人買麽？”
一僧出曰：“某甲買。”
師曰：“不作貴，不作賤，汝作麽生買？”
僧無對。
南泉禪師自稱是王者師， 想把自己賣了， 看有沒有人想買。一僧人說， 我買。南泉說， 先不說貴賤， 你買了做什麽？僧人答不上來。
如果是我， 就說：“買來當柴燒。”哈哈， 我又要掏打火機了。
陸亙大夫問：“弟子從六合來，彼中還更有身否？”
師曰：“分明記取，舉似作家。”
曰：“和尚不可思議，到處世界成就。”
師曰：“適來總是大夫分上事。”
陸異日謂師曰：“弟子亦薄會佛法。”
師便問：“大夫十二時中作麽生？”
曰：“寸絲不掛。”
師曰：“猶是階下漢。”師又曰：“不見道，有道君王不納有智之臣。”
沒有分別心， 就是分別心。 寸絲不掛， 就是掛。
師拈起球子問僧：“那個何似這個？”
對曰：“不似。”
師曰：“甚麽處見那個，便道不似。”
曰：“若問某甲見處，和尚放下手中物。”
師曰：“許你具一隻眼。”
師問僧：“不思善，不思惡，思總不生時，還我本來麵目來。”
僧曰：“無容止可露。”
師曰：“汝道空中一片雲，為複釘釘住？為複藤纜著？”
問：“空中有一珠，如何取得？”
師曰：“斫竹布梯空中取。”
曰：“空中如何布梯？”
師曰：“汝擬作麽生取？”僧辭。
僧辭，就是不取，不取才是取。三位無名僧，都是藏經閣的掃地僧，絕世高手。你仔細去品，看能不能品出法味來。
問：“父母未生時，鼻孔在甚麽處？”
師曰：“父母已生了，鼻孔在甚麽處？”
師將順世，第一座問：“和尚百年後向甚麽處去？”
師曰：“山下作一頭水牯牛去。”
座曰：“某甲隨和尚去還得也無？”
師曰：“汝若隨我，即須銜取一莖草來。”
師乃示疾，告門人曰：“星翳燈幻亦久矣，勿謂吾有去來也。”言訖而逝。
南泉禪師， 臨終還要戲弄一下別人。首座真的以為他要轉世到畜生道。 其實南泉的意思是，當你還在問向什麽地方去的時候，已經在六道輪回了。
我有時候想，這些禪宗的先賢們，他們接引別人的時候，並不多做解釋。你聽懂了就聽，不會他也懶得理。而如此，反而讓許多學僧居士廢寢忘食地參，把他們說的那寥寥數語反反複複地想，想破了腦袋也要弄明白到底是什麽意思。這些公案可以流傳上千年，那些說經的法師，還有幾人記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