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之九-白玉龍

  夏天是享受生活的季節,也是結婚的季節。一個她和琳達共同朋友的婚禮在幾百裏外的一個湖邊舉行,也是他的朋友。拚車的結果,回程他倆在一部車裏。她很高興可以不用動腦子,前一天晚上沒睡幾個小時,現在明顯的反應遲鈍。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打瞌睡,她有責任說些什麽以保證大家都警醒著。

  她曾經親眼見過高速公路上的一起車禍,一側的司機開車因疲累而走神,快速運動的車和護欄相擦,車身飛起後在空中翻了個個,壓在了迎麵而來的車上。被壓的車裏兩個人當場死亡,肇事車副駕座的人也死亡。救護車拉回的唯一活人是那個肇事的司機。

  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嗯,聊婚禮上發生過的趣事吧。

  ‘世界真小啊,想不到新郎的一個表姨媽居然是琳達的表舅媽,當然,這一表三千裏的,其實也遠著呢。不過如果歐裔還能排上個表字的話,應該也不是很遠吧?你是新郎的朋友,你知道這個表姨媽有多近嗎?’

  ‘你說哪個?’

  ‘就是個子不高,胖胖的,還穿了一件大花裙子的那個。你沒注意嗎?她在琳達的婚禮上還跳過一個肚皮舞呢。其實也不是太差啦,隻是在一位當地有名的舞蹈家之後出的場,還是要很有勇氣的。難道你居然沒有留下印象?’

  ‘那場婚禮我錯過了。’

  她猛省,是啊,琳達說過的。她也記得不曾在婚禮上見過他。隻是跟他熟了,他是琳達先生的親戚這個概念刻入了記憶。

  ‘啊,對的。不好意思,搞混了。’

  ‘和誰搞混了?’他輕笑,‘說不定那個人我認識。’

  她沉默。不確定應不應該接這個話。一時冷了場。

  ‘我當時出了車禍。’他停了一下,接著說,‘那天我在出租車上,趕往機場。出事的前一秒我清楚的意識到,糟糕,出車禍了,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醒過來的時候,別人告訴我已經過去四天了。他們的婚禮自然已經結束了。’

  她依然沒有吭聲。在開車的時候講車禍會不會不太吉利?他也沒有接下去。

  他們決定在路過的一個小鎮上歇一會,喝杯咖啡,吃點東西再走。他看著好像也挺累的,而她不想開車。

  他用勺攪著咖啡,忽然打開了話匣子。

  ‘其實出車禍後到我醒過來之前,我並不確定自己真地完全什麽都不知道。我醒來後記得的是,我好像經曆了一個別人的人生。可是怎麽也想不起具體的細節。唯一有畫麵的印象是,一塊,不,我覺得是兩塊,可是當時我隻見到一塊,青色的玉佩,上麵刻著一條盤曲的青龍,沒有角,有須,圓眼,覆蓋著羽毛狀的鱗片。’

  那正是她最初買下來的那塊青玉盤螭!她在後來有意的尋找中,從來沒有再看到過玉龍身刻有羽毛狀的鱗片。‘那以前你去過夏威夷吧?’

  ‘是啊,為什麽問這個?’

  ‘也許你曾經看到過一塊相似的,不過是白色的玉佩吧?’

  ‘不,我確定沒有。為什麽你要說白色的玉佩?’他狐疑地看著她。

  ‘你不是講過一個青龍和白龍的故事?’她突發急智。不知為什麽,她本能地不想跟他說自己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佩。

  ‘可是我隻記得青龍玉佩,雖然強烈的感覺到還有一塊,但是就是感覺而已。除此之外,’他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你可能聽琳達說過,我性格變了很多?在那次車禍之前,我是一個按部就班的人,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友,兩家父母都一直看好我們。我工作穩定,本來應該會和她訂婚然後結婚的。可是醒過來後,一切都變了-我和她在一起無話可說,心裏似乎總覺得掉了什麽東西,有一個迫切的願望要尋到它,可是我又不確定是什麽。一直,到我得到那塊‘福’字雙龍佩。’

  ‘得到它是件意外,就感覺像是在做夢一樣,鬼使神差地走錯了路,進了一家小店,買下了它。可是,沒完。我仍然覺得少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我必須找到它,可悲的是,我不知道它是什麽,甚至不知道它是東西,還是,人。’

  ‘你能理解我說的嗎?’

  ‘也許吧。’她嚐試著總結,‘你覺得自己在尋找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卻不明白自己在尋找什麽。’‘可是,你不覺得這個就和你曾經很接近死亡有關?因為突然發現死亡可以離自己如此之近,所以突然覺得生命的寶貴起來。覺著自己不可以辜負‘活著’這個現狀,所以突然開始不安定地尋覓起來。’

  ‘你是想說那個青龍玉佩隻是幻覺嗎?’

  ‘我不知道。你覺得呢?’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說,‘記得初次見麵說的故事嗎?其實我本來想說的不是那個,隻是不知為什麽,腦子裏突然冒出了那麽一個故事,就脫口而出了。知道嗎?我曾經偷偷去看過心理醫生,我覺得自己可能傷到腦子了。在和那位青梅竹馬的女友分手之前我就去看過一段時間。沒用。’

  他那雙有神的眼睛看著她,卻又似乎沒有在看她。是迷茫還是悲哀?她心裏突然有個聲音想笑,不知道為什麽,可她知道,那個笑不快樂。她知道他隻是想傾訴,她隻要做好聽眾就好。

  他們繼續前行。她特意找了一個熱鬧的流行音樂台放,因為不想再費勁地找話題。天陰沉下來,她到的時候,雨開始下起來了。她盡快地致了謝、道了別,就衝回了家。快到晚飯時間了,可是她一點不餓,隻想睡覺。所以決定破例一回,洗了澡,就上床睡了。

  半夜裏,她突然醒來,一瞬間有些迷茫,好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一般。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床頭的鬧鍾告訴她,現在是半夜11點半。她睡意全無,索性起來,給自己泡一杯薄荷茶。雨早就停了,雲也散了。夜空中沒有月亮,卻是繁星點點。她在露台上仰望星空,默默地尋找著北鬥七星。涼意浸骨,想想還是進了屋。

  在書房裏,打開櫃子,拿出那塊青龍玉佩。其實幾乎已經成了黃龍了,隻有在陰刻線裏還是發烏地碧綠。為什麽他會夢到自己手上的這塊玉佩呢?那塊白龍玉佩是真的碎了還是隻是自己做夢?為什麽自己夢到它碎了的那天,他會出了車禍?然後變了性格?這一切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會有聯係?

  她有多害怕死亡,她就有多明白沒有靈魂和轉世。如果這世上有靈魂要轉世,那為何現在多出了這麽多的人口-生命的數量不應該是恒定的嗎?她蜷在自己的躺椅上,沐浴在透過落地窗探進來的星光下,拿著這塊青龍玉佩,想了很久,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她看到了那塊白龍佩,還有,拿著白龍佩的人,他不是他。他是一個陌生人。他看著她,那雙眼睛卻似乎又沒有在看她,說不出的熟悉。

  她猛地醒過來,耳邊似乎還留著她自己的喃喃低語,‘哥哥……’。臉上發涼,自己竟然淚流滿麵。

  天已經大亮了。她愣了一會兒,然後確定今天不用上班。起來的時候發現渾身酸痛。第一次,自己居然在不是床的地方睡到了天亮,真是不可思議!時間還早,剛剛過六點。站在窗前,看外麵還在垂淚的樹葉,突然電話鈴響了。是個有印象的號碼,接起來,是他。

  ‘不好意思,這麽早打擾你。昨天看你很困的樣子,很早就睡了吧?‘

  ‘嗯。現在也起了。’他為什麽沒打她的手機?

  ‘打不通你的手機,是沒電了嗎?’他在那邊問。

  她釋然。‘什麽事?一早就打我電話,真地很意外。’

  ‘今天周日,你方便見麵嗎?我,有些事,想找人聊聊。如果你另有安排就算了。’

  ‘那,一起中飯吧?’

  ‘好,我來接你。’

  他們坐下來點好餐的時候,已經快一點了。晴了一上午的天又開始陰了起來。他沉默著,垂著眼瞼。他會說什麽呢?她有些期待,又有些擔心。雖然自認開明,對既不能證明存在也不能證明不存在的事物都持開放的態度,但是關於靈魂和轉世,是個太令她糾結的存在。

  ‘昨天晚上,我又看到了那塊青龍佩。’他閉了閉眼。‘除了那次車禍昏迷,這是我第二次夢到。’

  她盡量輕鬆的笑笑,‘那這次夢到是什麽感覺?’

  ‘平靜。或者說,寧靜。’他看著她,若有所思。‘你相信靈魂和轉世嗎?’

  來了。‘我不信達賴喇嘛。’她想說個笑話,想想覺得不可笑,就又接著說,‘我不覺得他就代表了佛教。’

  他似乎沒有聽她說什麽。‘我是不相信的。以前我去教堂,隻是因為自小就跟著父母去,習慣了。自從幾年前出了那場車禍,我就沒去過了。’‘這隻是一個夢,對吧?我是不是還是應該去看心理醫生?’他的眼神突然讓她心疼。

  ‘其實,靈魂和轉世,有沒有都不重要的。’她停了一下,看到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才接著說,‘你想啊,如果沒有靈魂和轉世,你不過是碰巧做了一個重複的夢而已。如果有靈魂和轉世,那麽就一定有孟婆和孟婆湯,所有靈魂在轉世的時候必須喝,那麽轉世的靈魂忘記了前世也就和沒有前世是一樣的,這樣有沒有靈魂和轉世又有什麽差別呢?你的夢,隻是個巧合而已。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昨天你和我說了這個夢,晚上就又夢到了,所以很正常。不是說麽?夢是潛意識的反應而已。’

  他愣愣地看著她。他需要多去野外,看看樹林和山野。她想,就不會太糾結於此了。

  ‘我可以約會你嗎?’突然他問道。

  她一愣,‘現在算不算?’她笑。

  ‘我爸媽已經開始為我的性取向擔心了。自從幾年前和前女友分手後,我一直沒有再交過女友,他們早已經在親戚中放出風,要大家幫我留意合適的。你就當幫我一個忙吧。’他突然正常起來。

  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沒有承諾的那種,可以試試。’

  ‘好,沒有承諾的那種。順其自然吧。’

  那天晚上,她對自己說,如果有靈魂和轉世,那麽他是有些明白的,今天的目的是判斷她是不是和那塊青龍佩有關;如果沒有靈魂和轉世,那麽他說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讓她做他的女朋友。無論如何,他也真是費心了。可是,自己卻,真的沒什麽感覺。如果自己夢到的都曾經,或者在哪裏存在過,那麽自己究竟隻是個旁觀者呢還是和那塊青龍佩直接有關?不想了,明天還要上班呢。早些睡吧。

  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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