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之後,連閣老順利吃上了醬牛肉,連家氏族被拍的在大帳之外七七八八的臥倒一片。
知道的,是連大人在吃肉,不知道的,還以為軍營被偷襲了呢。
寧初二眨巴著眼睛,偌大的小茅屋裏,正坐著自家的公公婆婆。兩人雖都已年過四詢,但是孩子氣的樣子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一個皺著眉頭看著被搶過去的牛肉說:“你少吃點。”
另一個翻著白眼,不管不顧的往嘴裏塞:“你不讓我吃就死給你看。”
連喻就將筷子放下了,默不作聲的剩下的都推到方婉之麵前,盯著盤子念叨。
“水桶腰,雙下巴,大粗腿。”
方婉之就又把盤子推回去了。
寧初二抿唇遠眺,忍了幾次才沒讓自己笑出聲。私下想來,連十九那副嘴賤的德行真心隨了他的親爹。
她婆婆的脾胃不好,吃多了牛肉容易鬧病。
關心的話不肯好好說,這好像成了連家一成不變的傳統,都是極別扭的人呢。
不遠處的連十九,正哄著木蘭午睡。
禮曰,抱孫不抱子。
大堰皇室和宗族子弟都講究這一點,許多氏族子弟為顯示門第高低,也都不怎麽抱自己的孩子。然而到了連家這裏,似乎根本不在乎這些臭規矩。
連喻是孫子也抱了,兒子也哄了。連十九這一輩,更是沒人比他哄孩子更有一手了。
寧初二離開連府時,小獸也差不多是木蘭的年紀。她甚至能想象那個總是淡定自若的男人,在麵對孩子哭嚎時是怎樣的無措。
大春說,大人第一次給孩子喂米湯的時候,險些直接塞到了小公子鼻子裏。
大春說,大人即便休沐時也很忙碌,議事的書房裏他卻總是緊緊抱著小公子。
大春說,少夫人,大人這一年比當娘的還要辛苦。如果連家真有落沒的一天,大人除了可以出去賣幾副字畫,業餘當當奶娘也是沒問題的。
寧初二想到最後那一句不由笑了,但是笑著笑著,淚水也跟著流了出來。
世間那麽大,唯兩人能夠相伴攜手。
時間那麽長,隻一心人能相許白頭。
寧初二那麽傻,獨有幸能嫁連十九共度一生,如何不是她的福分。
連小獸扯著她的衣角問。
“娘,你怎麽流眼淚了?是什麽事情惹得你傷心了嗎?”
她莞爾,笑著摸著他的頭頂。
“娘親沒有傷心啊,這眼淚是送給鑲在骨子裏的紅豆的。”
“骨子裏的紅豆?”
“對呀。”
寧初二笑著擁住孩子。
“等你長大之後有了心愛的姑娘便明白了。”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自和離再聚,四年時光流轉,如刻骨髓。驀然回首間,那個憊懶勾唇凝視著她的清俊身影一直都在,何其幸也。
視線相隨,他同她的撞到一起。
連十九那雙深邃的眸子便如一灘深潭,映進彼此的心裏。
那一年的蓮花池畔,也是這樣猝不及防的一眼,讓人久久不能回神。
寧初二一直沒有告訴過連十九,他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好看到初見他的那一刻,想到了自己出門前尚未梳洗過的油膩頭簾,惱火不已。
女人也隻會在她在意的男子麵前這般在意形象吧。
她看著他一步步走進,默默將連小獸撥到一邊,擁住她耳語。
“初二,今兒晚上讓大春帶著木蘭吧?咱們兩.....”
寧初二所有的眼淚鼻涕都收回去了。
見鬼的相思!
這人就沒個正經的時候!!!
*
許多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接二連三。
連閣老私下開小灶的事兒,最終在一個陽光明媚鼻子通氣兒的午後被連家老舅爺嗅出了味道。
一個人的起義是很難爆發的,所以連老舅爺沒吭聲。而是悶聲不響的拉著宗親開了個會,一股腦湧入軍帳,找寧大將軍討肉去了。
他們當然不敢直接對連喻說,你丫不是人,有好吃的就躲在犄角旮旯一個人享有,獨留下我們啃飯團子。
但是他有膽子倚老賣老的來找寧初一。
寧大公子此時的腦袋何止兩個大。
不過這一次,帳中一直忍耐的幾名副將說話了。
老話常言:文臣看不上武將,是覺得對方太過匹夫之勇實在粗蠻。同理武將亦看不慣文臣,覺得整日傷春悲秋的文藝男青就是矯情。
於是一場烈日蒸烤之下的無煙戰場,就在書香筆墨和劍掃寒光中來開了帷幕。
軍中劉副將早就對連喻偷吃牛肉的事不滿許久,再加上年紀又是軍中最長,當下也沒給什麽麵子,對著老舅爺大聲嚷嚷著道。
“如今咱們在嘉興關,雖說是等著龐炎那斯耗盡糧草,到底之後還有一場硬戰要打。這是個易守難攻的地界,龐炎也早有退回京中之勢。劉淩派了肖顧那老東西來援救,我們更是準備行軍部署忙得夜不能寐,你們卻成日想著吃睡。我們軍中將士還沒吃上點油星,還要給你們四處尋食,這算是哪門子的道理?”
嶽家老將,都是在最艱難的條件下跟著祿昌侯出生入死過的。
餓的時候,他們啃過樹皮,燒過蟲子。幾天幾夜不合眼,真的個頂個都是英雄。
此間戰績,自是令人欽佩的。劉副將的話雖說的不好入耳,但卻是話糙理不糙。
龐炎這等有經驗的老將,確實很會尋找先機。這樣耗著,無非是想削弱對方實力,在對方最虛弱的時候發動猛攻。
古來行軍打仗見過戰死萬人的,有誰見過餓死萬人的嗎?
如果真能就這麽餓死,真格就是誰有吃的誰是大爺了。
更何況嘉興城又不是寸草不生的地方,朝廷裏又派了援軍援軍應援,所以在近期發動致命攻勢無疑是最好的先機。
連家宗親聽後,臉色都挺不好看的,大家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吱聲。
原因是。
行兵布陣這一套他們根本不明白。
賣豆腐的不一定種得好黃豆,磨菜刀的不見得下得了後廚。
隔行如隔山這種事兒,放到哪裏都是硬道理。
劉副將一見眾人都不說話了,心裏還頗有些滿意,轉臉也不去看他們,繼續跟寧初一探討攻克關口的布陣。
連家老舅爺等了好一會兒插不上嘴,也隻能垂頭喪氣的回來了。
然事實證明,連家這些人也都不是吃素的。晚些時候,老舅爺就顫顫巍巍的帶著一眾老臣來敲了連閣老的門。
他說:瀾卿啊,帳子裏那些大老粗都看不起我們呢,上午問他們去要肉,很是被埋汰了一頓。
連家好歹是世勳,這要是讓那些孫子笑話了去,多沒麵子啊。
左右他是咽不下這口惡氣。
連閣老默默咽下最後一口牛肉。
“麵子值多少錢,留著也沒用的。”
老舅爺就又去找了連十九,語重心長的喚了他的表字。
“貢孝啊,嶽家軍那幾個孫子欺負我,吃肉不給就算了,還奚落我們。”
連小爺此時正在同初二嬉鬧,興頭上看到一張皺巴巴的苦瓜臉,心裏多少是有些不快的。
再加上他自幼就不願意旁人喚他的名字,外頭人稱一聲連爺,朝廷敬一句連大人,導致他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他隻要留著‘連’這個姓氏就足夠了。
至於貢孝什麽的,十九什麽的,這都算什麽名?難聽死了好嗎?
很大程度上來說連爺會這般在意自己兒女的名字,也多源自於對自己名字這麽多年來的深深怨念。
當然,初二叫他什麽都是好聽的。
老舅爺繼續抖著臉上的褶子說。
“你管不管你管不管當初這個反還不是你造的,咱們拿了銀子還不落好話。”
連十九點頭。
“好像是這麽個理,但是舅爺,我花銀子是為了陪我媳婦的,跟造反真沒什麽關係。”
老舅爺直接氣抽過去了。
*
同初二和好以後,不論白天晚上,連十九都想專心的做一個逗弄老婆孩子的美男子。
不算長的分別浪費了他許多可以向寧初二撒嬌得瑟的時間,至於軍營如何,文臣武將如何都不在他考慮的範圍之內。
這一日入夜之後,他早早將門關上,掛了一塊閑事莫擾的牌子在外頭,還搬了招財來當門神。
起初的時候,寧初二還笑他太拿自己當回事,旁人怎的無端就來找他了。
誰之剛將板凳坐穩沒多久,門外就傳來了寧初一懶洋洋的聲音。
“借妹夫出來說幾句話。”
這時候想起人家是你妹夫了?早前看熱鬧的時候不是挺帶勁的?
連小爺沒動,照舊給懷裏的閨女喂著米湯。
小姑娘如今已經一歲半了,長得真格是漂亮,隻是說話沒有連小獸早,隻能依依呀呀的哼哼兩句。多數時間也都是安靜的睡著,不吵不鬧。
寧初二對連十九說。
沒聽說花木蘭不愛說話啊,咱家閨女這性子也太恬淡了些。萬一將來當個女將軍什麽的,不愛吱聲怎麽行。
連小爺對此總是回以微笑,然後默默翻了個初二看不著的白眼,繼續拿些狼毫書本給孩子玩。
說話少怎麽了?他才不想讓自己閨女當什麽將軍呢,當個矯情的大家閨秀才能嫁的好。
事實證明,這兩個人都錯了,現在不開口說話的,並不代表以後就不願意開口。
需知幼時憋大發了,也有可能成為話嘮。
寧初二想要自己閨女颯爽英姿,巾幗不讓須眉。
連十九想讓她矯情端著,成為大家閨秀。
夫妻之間意見一直相左,還大有不肯服輸,各持己見的架勢。
而在這樣鮮明而扯淡的思想背景教育下成長起來的連木蘭更是不易,也確實不負眾望的成長成了一名,略顯矯情,又止不住話嘮的,精分女將軍。
連氏夫婦也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掙紮在如何將自己閨女嫁出去的巨大苦惱之中。
這自然是後話了。
但說現在,寧初一守在門外跟招財大眼瞪小眼,也不急著進去,隻靠在門邊說。
“別那麽小氣嘛,男人度量狹小很不討喜的。”
“正經有事兒跟你商量的,趕緊出來。上次你問初二跟孩子在哪,我不都痛快告訴你了嗎?”
屋內連燈燭都滅了。
他又繼續道。
“你這是要學諸葛亮,等著小爺三顧你破草房呢?爺們可是有氣節的人,崩打量我要求你。”
求著你求麽?
連十九漫不經心的扣了兩下桌案,剛要吩咐招財把寧初一扔遠點就聽見那貨突然哭天搶地的吼了一嗓子。
“二二啊,哥哥現在遇上麻煩了,你不讓連十九那個混賬東西出來我就死在你麵前。你可是我的親生妹妹,胳膊肘往外拐不嫌疼嗎?當真不管我我可讓寧中秋一塊過來哭了啊。”
就因為這一嗓子,本來熟睡的連木蘭也被吵的睜開了眼睛。
小家夥眨巴著一雙大眼,還帶著些起床氣,皺著眉頭胡亂揮著小手。
神煩啊,這身邊的都是些什麽人啊。
寧二姑娘抽搐著嘴角直接將連十九踹下床去。
“回軍營裏談去!!”
這點子糟心事兒,趕緊了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