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兩口一夜沒睡,是感慨於相見之後的不易,不忍睡去。
而在他們不知道的另一邊,山澗之中也有兩人沒有合眼。
秦歡看著自將他拉走之後便默不作聲的靠在樹下遠眺的封涔,張了張口。
“你....沒事吧?”
他承認他是有些不喜歡封涔的,主要是因著這位爺性子太過古怪,其次是討厭他的眉毛。
隻是此時的這個人,眉頭依舊粗壯,總是張牙舞爪精氣十足的臉上,卻多出幾分往日沒有的落寞。
秦歡卻是沒有眼色,但也不是純傻,能夠看出來封涔是心儀他家大人的。
話本子中所訴男二,多數或死纏爛打,或暗地挑撥他還是有些見識的。
封涔前者幹的不少,暗地裏挑撥的勾當卻並不曾做過。最常做的事,也無非是氣一氣連十九罷了。
晚來的風吹走白日的燥熱,倒是顯得這地界多了幾分難得的靜怡。
封涔斜睨了冬官一眼,百無聊賴的說。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封涔說要給冬官將個故事,但是他顯然並不是一個擅長講故事的人,段子說的零零碎碎,回憶斷斷續續,更像是在閑話家常。
他告訴冬官,從前有一個特別狠心的女子,尚在智齡之時就有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果決。偶爾有些神經兮兮,偶爾滿嘴跑馬,看見有人落難也能眉頭不眨的讓他爬遠些。
男子初時很討厭她,真的很討厭啊。討厭到經常偷偷在她吃的飯菜裏麵埋蟲子。
在男子的觀念裏,看見蟲子的女子必然是要大呼小叫哭天搶地一番的。她卻能淡然的從碗裏夾出來,麵不改色的扔到他的脖頸裏。
男子其實也很怕蟲子的,便是碗裏那幾個也是吩咐穀中丫鬟抓來的。他抖著衣領嚇得臉色慘白,她也隻是默默吃著飯,不鹹不淡的道一句。
“下次能不能換點新鮮的。”
“她真的是我見過的女子裏,最不像女人的女人。”
封涔是如此評價的,眼中的神色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中,皺了皺眉,不多時又止不住莞爾一笑。
“你不知道她有多可怕。好端端的一個姑娘,非要學什麽茅山之術,學著古書上的圖樣描著各種鬼畫符。再不然,便是整日坐在蒲團上揚起臉看天,嘴裏叨叨咕咕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麽。”
“明日可能會下雨。”
這是她說過的最多的話,十次有九次是不準的,他卻傻呼呼的每次出門都會帶傘。
至此,冬官也才明白,寧初二在欽天監每逢下雨都會有一把油紙傘並非她看得準確,而是她總覺得第二天會下雨,才長年累月的放著一把傘在身上。
“寧初二就是個喜歡胡言亂語的神棍,愛銀子,愛得瑟,愛嘮叨。”
可是就是這麽個奇奇怪怪的小女人,幾乎占據了封涔所有年少的時光。
說到這裏,他自嘲的笑了笑。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之所以會喜歡她,就是因著對著這張臉太久了。你知道的,再看不順眼的東西,看得久了也會莫名順眼,寧初二又不是什麽特別好看的姑娘。”
冬官今年也二十出頭了,還是個沒有歡喜過女子的毛頭小子。他大概是明白封涔的意思的,又有些摸不著頭腦。
“那你有沒有說過喜歡我們家大人呢?”
話本子上的許多愛情都失敗在不敢開口這裏,瞧封涔那別扭的樣子,想來是極容易害羞的。
封大穀主聞言挑眉。
“老子是那麽缺心眼的人嗎?當然是說過的。”
隻不過...
“阿涔,你老老實實的閉嘴好嗎?”
寧初二那個死女人是這麽說的吧?在他十三歲鼓起勇氣對她表白以後,她總是用那種神經兮兮的樣子暼著他。
那個時候的封涔尚不知道。
“喂,我喜歡你啊,要不要跟我在一起。”的這種話,於女子而言更像是吃飽了撐的在那兒瞎扯淡。
冬官聽後點頭。
“那就是人家確實不喜歡你。”
封涔就不說話了,大抵是在琢磨要不要揍他。
冬官又說。
“話本子上男二的下場多半是悲慘的,你別再等了。”
封涔就給了他一記老拳,看著他捂著腮幫子掉眼淚。
“男二嗎?我好像還算不上。”
他更願意承認他是她的藍顏知己。
偶爾像哥哥一樣照顧她,偶爾像弟弟一樣讓她照顧。他隻是太習慣去守護,守護那個微笑,守護那個總是沒心沒肺,沒有心肝的女人。
護到最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感情究竟是不是愛了。
前段時間,他在話本子上學了個新詞叫閨蜜。
雖說是形容女子之間的,但是卻固執的認為,作為一個連對方葵水什麽時候來都知曉的一清二楚的男人,他和寧初二之間,無論如何都是有著草木灰般堅強不催的革命友情的。
如果不能做那個陪她到老的男人,那就做一個可以一起白了頭發的閨蜜吧。萬一連十九死的早一點....
“連大人比你還小兩歲吧?你們常年打仗的人,身子骨好像都不怎麽樣。戰死沙場什麽的...”
冬官一句不合時宜的話,再次換來兩記狠拍。
他揉著發疼的腦袋,覺得明日定然要不上藥的跑到自家大人跟前告上一狀。
嘉興關的泥土比之祀風穀的幹裂許多,晚風襲來時沒有那處深穀濕潤的青草香氣。
封涔蹲身,摸著這片有些貧瘠的土地。
“如果撒上一片草種,這裏也該是個草長鶯飛的地界。”
冬官說。
“戰爭結束之後,你會回祀風穀嗎?”
離開京城,離開那個讓人愛而不得又還是想要笑著祝她幸福的女人。
封涔沒有說話,而是將視線看向那座縈繞著滿滿幸福的小小茅屋。
良久方歎。
“....我會留在朝廷做官,繼續給連十九添堵。”
冬官:“.....”
*
有了京中糧草的支持,戰局已然生生顛倒過來。
過去是龐炎守株待兔耗著他們,現下是寧大將軍不肯發兵,誠心要借此削弱對方的實力。
嘉興關的條件,雖不算非常惡劣,但是在這樣的炎炎烈日之下無疑是十分難熬的。
再加上此處本就不富裕,就算還有些銀兩儲備也買不到糧食。
京中為此自然也是心急,但是劉淩已經將夜明珠摳的差不多了,就連皇冠上擋臉的簾子也禿了半邊,更遑論京中那些糧商都得了連十九的意思,死命的哭窮。
龐炎在關中跳腳,眼見著帳內那些氏族子弟懶洋洋的歪在角落叫苦。
然寧大將軍這邊,竟是也沒得了消停。
連家的那些宗親,上上下下算起來足有百人,成日吃著幹糧皺眉頭。
年紀輕些的,會口頭抱怨幾句。年長一些的,礙於身份端著身價,吃兩口就黑著臉進帳子睡覺去了。
前麵這兩種,還算是好應付的。寧大將軍也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更有直接了當的,便不那麽好處理了。
莊嚴的軍帳之內,連閣老穿著一身石青色盤領右衽袍服背著手走進來,也不管你們在聊什麽,直接放了一張銀票在寧初一的桌上。
“我要二斤牛肉,半斤鴨脖。”
語氣幹脆而直白。
他要吃肉。
且態度堅決。
一連半月的大米白麵的吃著,起初確實還有些新鮮,現下的嘴裏卻能淡出個鳥來了。
他是不管那些老東西端著臉麵,反正他是要吃,想吃個肉有什麽丟人的。
“你給不給買?”
寧大公子性子時有乖張,但是在長輩麵前都是謙遜的。見到人進來,也是連忙從主位上下來,將連喻請到座位上。
“連伯父。”
對於連十九這位親爹,行為做派他多少都是有些耳聞的,尤數他大堰第一摳的名聲最為響亮。
這次他肯如此傾囊,也讓他有些意外。
且看手中那整整五十兩的銀票便能知曉,這貨是真的過夠沒有肉的日子了。
“我不愛吃葉子菜。”
看到寧初一看他,連閣老甚是嫌棄的加了一句。
皺起的眉頭,樣子挺不滿的。
寧大公子愣了半晌,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現在的局勢也確實不好買這些東西。
一則,實在沒有。
二則,就算是能買,也不能開這個先例,不然連家那些抖著胡子的官老爺們不得排著對的來找他啊。
寧初一輕咳一聲,
“伯父,您要的這些東西,都得去山下的縣城去買。先不說能不能買上牛肉,便是這山路就是極不好走的,您看能不能.....”
“忍忍?”
連閣老頗為識相的接了這一句,而後果斷搖頭。
“不行。”
他要吃肉。
這斬釘截鐵的一句,徹底讓寧初一語塞了。
要說年過四詢的年紀,尚能任性到這般地步也實在難尋了。
連喻又瞧了瞧同樣看著他發呆的帳中副將,倒是不介意自己被當成稀罕物件觀賞。
隻是立場必須表明。
“我有銀子,憑什麽不讓我吃?”
光是儲備這些糧草,他們連家就花了不少銀子。田產房子都讓敗家兒子給賣了,到頭來連口肉都吃不上,他能幹嗎?
俗話說得好,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
財主發話想要見點葷腥,也不算是什麽太過分的要求。
帳內的幾個,麵色都不太好看,覺得這屋他們實在呆不下去了,都曬著臉打著哈哈都溜出去了,隻餘下一個寧大將軍一人尷尬的立在一旁。
寧初一也是鬧心啊,又實在耐這老祖宗不得,隻得好言相勸。
“伯父,真的不是侄兒不給您買,實在是條件有些困難。侄兒答應你,再過些時日,定然讓您吃上牛肉。”
“不要過些時日。”
連閣老打斷他“吃的時候我會去初二那裏,剩下不相幹的東西,我會叫禁衛全部拍暈。”
連閣老是誰?
朝廷裏察言觀色的翹楚,萬事都想在旁人前麵。他既然會拿著銀票過來,就想到了對方所有的顧慮。
怕別人知道是吧?
那好辦。
全部敲暈,等我吃好了再說。
怕張揚出去是吧?我上我兒媳婦那屋吃去,不讓人聞到味。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寧初一要是還不同意。
“婉之已經準備好繩子了,你看看喜歡哪顆樹吧?”
薑,果然還是老的辣!!!!
連夫人那一嗓子要喊下去,便是毀天滅地的一場暴動啊。
寧大公子抽著嘴角應了一聲,也隻能遂了閣老的意思。
隻是剛要將那銀票拿起來,就看到連喻漫不經心的將票子又揣回了懷裏。
“從軍需裏扣。”
寧初一真的二十餘年都沒這麽心塞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