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這樣應著,連十九心裏卻明白,連喻想說的當然不是這個。果不其然,他將那顆東珠摳下來揣到懷裏之後,張口道。
“我今兒打龍五門過的時候,剛巧瞧見臨湘樓的掌櫃在搬鋪子。他同我說,嶺陽的銀子比上京好賺,鋪子也便宜,打算帶著一家老小搬到那邊去。我便問他,嶺陽人的口味,可吃的慣湘菜?
便是當真吃的慣,又如何能確保比上京更做的穩妥?就說這洞井烏龍,沒有京郊楓林泉的水,就泡不出滋味。上京近些年是不景氣,但是比之冒著賠本的風險去做未知的買賣,我倒是更願意
守著眼前的一畝三分地。”
他說完,飲了一口茶。
“這人上了年紀,便越發覺得安穩比什麽都重要。舒坦日子過久了,稍有一點不舒坦,就渾身都不自在了。”
知子莫若父,連十九打的什麽主意,從關外傳了動靜回來,他就知曉了。
而連喻的態度,也沒有比這話說的更清楚明白的了。
他不同意。
連十九早知連喻會是這個態度,也沒覺得意外,舀了兩下碗裏的羹湯,直截了當的說。
“國丈的俸祿,可比尚書要高出許多。”
“是麽?”
連閣老眉頭一挑,挺坦然的說。
“我倒覺得未必,下次抄家的時候多撈些就是了。”
坐到連喻這個位置,說坐在那裏等著人送錢給他一點都不誇張,何必費心思做那勞什子的國丈。
連十九瞧著他。
“現在朝廷能撈的不過就那幾個了,上頭的不理朝政,眼瞅著大半個上京都垮了,您倒是合計一下,還能撈幾年?”
這確實是實話,國富則民強,扒了幾頭王八綠豆的官服,左右就那麽點銀子。
真正養著這個國家的,還是老百姓。
連喻自然也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他隻是懶,懶得去冒風險,懶得湊熱鬧造反。
連家算上宗親百餘口,攢下的銀子下半輩子都吃不完,何必受這份活罪。
連喻說
“我封你的鋪子,你該知道是什麽意思。寧家如何,我不想管,你也別跟著趟這趟渾水。”
語氣依舊淡然,並未見嚴厲,但是連十九知道,他若當真逆著他的意思來,那就是另一個做派了。
隻是。
連十九掏出一把房屋地契放在桌麵上。
“這個銀子,兒子已經押上了。”
他是三代單傳,又是連家唯一的嫡長子,多數房產都在他婚後記在了他的名下。便是連家的老宅,也都在這裏麵。
這厚厚的一遝,可抵得上半座城池的錢了。
連喻皺眉看著那上麵的地契,麵上表情稱得上寡淡,熟知他的人卻知道,他被氣的不輕。
他娘的混賬王八蛋,他居然真的敢將這些宅子給賣了!!!而且,還是在半年之前就已經著手在做了。
但是他是有身份的閣老,格調必須要有讀書人的大氣儒雅,平息良久之後,緩緩吐出三個字。
“銀子呢?”
甚有雲淡風輕的姿態,但是拿著地契的手指已經白的發青。
連小爺盤腿,剝了顆花生扔在嘴裏。
“銀子啊,到用的時候您就知道在哪了。”
現下說出來,還有的‘買賣’做嗎?
那一晚,連喻並沒有宿在連府,而是冷著一張臉怒氣衝衝的回了自己的宅子。
連方氏尚在屋中瞧著新做的屏風,滿眼喜慶。乍一見到這樣的臉,也是一怔。
“你這是,怎麽了?”
做什麽一臉被劫了銀子的臭臉。
連閣老默不作聲的捧著從自己兒子那兒搶來的羹碗坐在椅子上,溫潤道。
“婉之,你上個吊給我看看吧,我現下心情很不好。”
沒過多一會兒,連尚書家的後院就響起了。
“哎呀,我不活了,我怎麽就生了這麽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賬啊~~!!!”的哭喊聲。
連喻嘴上沒說,其實態度多少是默許了的。如果他真有心斷了自己兒子的出路,有的是手段方法。
用方婉之的話說,都是從年少輕狂的年歲過來的。連喻少時做的那些離經叛道的事兒,可不比連十九要少。
如今這個刁鑽貨唯一不滿意的地方就是,連十九的先斬後奏,以及無端賣出去的那些房產。
在他看來,不論寧家成敗,他們都沒必要投那麽多銀子。
連喻此時氣兒不順著,有人比之他的更要不順。
隻不過連閣老生氣,頂多讓自家媳婦上個吊過過眼癮。
程元的氣,就沒那麽容易消了。
將軍府的大宅內,一樹迎春已經開了花,香味清雅卻如何也遮不住那一院血腥。
迎春枝頭,粗壯的樹杆上高高吊著一個侍女,就連府內的侍從都有些不敢直視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程遠卻猶自讓人潑了整整一盆鹽水。
院內,是一聲淒慘至極的慘叫,程遠看著疼到抽搐的雲錦,也隻將嘴角勾了一勾。
“下賤東西,現下知道的人可都看著本宮的笑話呢,你可滿意了?”
什麽假鳳虛鸞,什麽冒頂官職,寧家那兩兄妹分明都在京城!別說借此抓到什麽把柄了,便是沐閣一事都不知因何不脛而走,傳的大街小巷人人皆知。要不是雲錦這個賤人出主意,她怎麽會
想到這些?!
雲錦被鞭打的奄奄一息,幹裂的嘴角哪怕一個抽動都是數道血痕。
她說:“主子,消息真的不是奴婢傳的,您就看在奴婢跟了您這麽多年的份兒上,放過奴婢吧。”
況且她也從未說過這兩兄妹是同一個人,這件事情從頭至尾都是程元自己的猜測。
隻是這話,雲錦自不敢說出口,唯有低聲認著錯處。
若說這個丫頭,卻是遭了無妄之災,無端承受程元的氣火。但要說全然冤枉,也不盡然。
深宮裏出來的奴才,都沒有絕對幹淨的。
秦歡過來伺候,湯閣沐浴,也有她的主意。如果那日的人真是寧初二,可想而知那將是怎樣一場名譽掃地的災難。
雲錦心裏明白的很,程元這是在遷怒。
那日在場的人,將軍府的占了大半,這話是如何傳出去的,誰傳出去的。程元剛來龐家,不好上來就拿府裏的人出氣。
此番做派,不過是在殺雞儆猴罷了。
她在心裏不知將程元罵了萬遍,表麵上也隻撐著力氣討好。
“主子,您別氣壞了身子,若是還不解氣便再將奴婢鞭打一頓就是了。那日的事情,卻是奴婢思慮不周,奴婢心裏也委實難受的緊。若不是想著,今後還能給主子出謀劃策,當真就想這麽去
了,來生再報您的恩情。”
程元霸道,動就將下人折磨的半死不活。要說唯一在她身邊能呆久的,還真的隻剩雲錦了。
這丫頭也是個激靈貨,不觸黴頭,專挑好聽的說。再加上程元本來也沒想弄死她,眉頭挑一挑,示意人將她放下來。
“籌謀劃策...本宮確實是需要,隻要看,你還有沒有那個讓本宮用的著的腦子了。”
雲錦趴在地上,渾身疼的如被車碾過一般,咬著牙賠笑。
“自然是有的,奴婢賤命一條,也就腦子稍微活泛些了。”
“哦?”
程元含笑睨她。
“那你覺得,本宮現下在想什麽?”
明白人都知道,這話就是個死局。說的對與錯,全看程元的心情。
莫說這本就是個不好猜的,便是真猜中了,她說一句‘錯’,也是沒奈何的。
雲錦微頓。
“請主子屏退左右。”
不多時在她耳邊說了一句。
奴婢粗鄙,說不出什麽文雅的話來,但也知道生米做熟,熟鴨難飛,這熟透了的東西,可就跑不了了,您覺得可對?
黃口小兒都知道,生米煮成熟飯,得要個鍋子。熟鴨煮透,得先將活鴨抓進來。至於後麵的,好菜,自然是要放些上‘好香料’才悶的香的。
皇宮大院旁的不多,這些侍弄人的東西可是從來不缺的。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隻可惜咱們連爺可不是鴨子,那是尊大佛,抓不得,唯有請。
龐府又是幾張拜帖下去,照舊被各種理由搪塞回來了。程元待要親自去連府請,傳將出去又要說她堂堂一個縣主太不矜持,無端掉了身價。
她為此惱火了好些時日,好在雲錦倒是在這時候又出了個“好主意”。
是說“龍頭節”這一日,於大晏而言是大節氣,家家戶戶都要奉碾子,吃‘鼓撅’。
而這‘鼓撅’,其實就是咱們常說的手擀麵。
碾子又被稱為青龍的化身,為母者為家中幼兒做上一頓手擀麵,寓意孩子今後的路健康平順。
連家那個圓咕隆的孩子,就是平日也要哭上幾嗓子來找娘。遇上著節氣,肯定是要拉著連大人過來的。
在這日趕到寧府做客,定是不難見著這位爺的。
事實上,連大人也確實帶著兒子去了。
不過不是奔著這鼓撅來的,而是。
寬敞的馬車內,連小爺歪在軟墊上,一連鄭重的問他兒子。
“等下你娘要是不讓我進去,知道該怎麽做嗎?”
“哭!”
“...等下若是進去了,又不同我講話呢?”
“使勁哭!!”
“若是講話了,不肯留咱們爺倆過夜呢?”
連小獸揉了揉耳朵。
“爹,您怎地就混成這樣?”
也太丟人了些吧。。。
連大人神情不變,隻是作勢將手裏的糖塊揣回懷裏。
連小獸趕忙接了句。
“兒子往死裏哭!!!”
連大人滿意了,放了兩塊在連小獸手裏,又瞅了瞅他吃黑的門牙。
“要是今後你娘問起來,斷不能說糖是我給你的,可記住了?”
連小獸傻啦吧唧的點頭。
“兒子肯定不說。”
在連胖墩的認知裏,隻要給糖的,那都是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