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大公子從鼻子裏冷哼一聲,拿過冬官帶來的桂花茶飲了一口。
味道清香,帶著些甜。並不喜歡,就又放下了。
“人家要喝你手裏那盞。”
那一雙柔順的杏眼又變作嬌憨,儼然就是活生生的另一個寧初二。
這換來換去的戲碼,普天之下的雙胞胎,估計也隻寧大公子熱衷於此道了。
連十九聞言卻是放下了手裏的書,一步步走到水池邊,單手托起他的下巴。
“如果你再用我老婆的臉說這麽惡心的話,我就讓他們一日三餐隻送胡蘿卜。”
蛇打七寸,要說寧初一喜好有多怪異,胡蘿卜一事真值得大書特書。
若說咱們尋常人,不喜歡吃的東西不吃就是了。但這位爺,自己不吃還不準旁人吃。最變本加厲的,是不準自家的兔子吃。
那個東西是他七歲討狗嫌的年紀從河邊撿回來的,正經寶貝的不得了,還巴巴的冠上自己的姓氏,給丫起名叫寧蹦蹦。親自給順毛,喂食,采青菜,就是喂吃胡蘿卜。
可憐那東西從小到大,胖是正經挺胖,卻是從來沒有見過胡蘿卜。猶記得蹦蹦八歲那年,寧大公子抱著他去會兔友,險些就被衝到兔子堆裏猛啃胡蘿卜的蹦蹦活活氣死。
這場麵就像什麽呢?
旁人家的孩子都錦衣玉食,自家的孩子粗茶淡飯。突然沾上點葷腥,便覺得過往都如煙雲,隻恨不能隨了有胡蘿卜的主子就這麽去了。
旁的兔友待要送幾根蘿卜給蹦蹦,都被寧大爺黑著臉甚不給麵的拒絕了。
為此,寧初一也成了京城公子哥愛兔界最為人不齒的主子,寧蹦蹦也一連絕食了好些天。寧初一更是再沒帶蹦蹦出過門,也不許府裏的人提任何有關胡蘿卜的話題,真格任性到了極點。
此時連十九這話一出,寧初一徹底沒了玩笑的興致,挺嫌棄的揮手打落他的手。
“滾遠些,真想不明白初二那個傻子到底看重你什麽了。”
要是封涔那個傻子在該有好啊。
想當初他還用這個表情,得了一次封封的表白呢。
雖然自那之後,那個東西足有半年沒給過他好臉色。
連十九對寧初一各種不著調的惡趣味早已習以為常,站直身道。
“再磨蹭也得回牢裏呆著去,我先走了。”
磨磨蹭蹭打量他不知道他這點心思呢?
“你也知道爺不想回去?”
寧初一咂舌。
那麽個陰冷潮濕的鬼地方,呆的他身上都快長蘑菇了。
連十九卻壓根沒覺得有什麽對他不住,抬腳就往門外走。
那日他往他頭上丟石頭的時候,不是也沒手下留情嗎。
寧初一也沒再攔著,隻是歪著頭說了句。
“沒有什麽要問的嗎?”
比如,關外的情況,和他們今後的勝算會有多少。
連十九腳下不停。
“你的事,我本就懶得管。”
家國天下,於他而言不過一場繁華,他沒有憐憫蒼生之心,也沒有海納百川的氣魄。初二的小家,便是他的大家。
寧初一的嘴角,逐漸淡去了他習慣的微笑。
他自問,自己也並非是什麽俠肝義膽的人。
關外的百姓,餓死在塞外的骨瘦嶙峋,他不是不想自私。多少年前,他也是無拘無束的灑脫性子,想要恣意縱馬,仗劍江湖。
但是當老天爺突然丟下來一個可以讓百姓吃飽穿暖的機會,強壓在他身上時侯。
救與不救,都是一個極其殘忍的答案。
他彎起一抹苦澀的笑,神色晦暗不明。
他能拍著胸脯說,自己所做的,能對得住這天地,卻惟獨對不住自己的家人。
寧初一對連十九說。
“...若當真有那一天,你會做什麽樣的選擇?”
皇家的賜婚,連家宗族上百口人的性命。沒有人敢說,此戰一定會勝。一旦做出了選擇,便是難以預料的艱難與凶險。
連十九停下腳步,並沒有直麵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睨著寧初一,一字一頓的道。
“你知道的,我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也不打沒準備的杖。....但是為了寧初二。”
他失笑,似乎也覺得有幾分荒唐。
“...即便傾家蕩產,我好像也認了,所以你最好別讓我賠的太多。”
兩個男人兩兩對視之間,皆是笑了。
兩人都是這世間最精於算計的人物,一個驕傲,一個放縱。卻都無比堅定的知道,自己要守護的是什麽。
連十九愛財,取之無道,不論禮法道義,不問天地良心。
連家不是忠臣,也不算奸枉,。
連十九在祖輩學來的為官之道,卻早在遇見寧初二那天開始,便打破了所有既定。
“連十九的妻,到死隻會是寧初二一個。”
是說一生富貴榮華,觀星台下,誰的笑顏如花。
蓮池初見梅花樹下,是誰為誰算的卦,血染江山的畫,縱使為她傾了這天下,何懼紛雜。
一世風流不假,卻隻願同她,白了這一頭的青絲長發。
連十九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
門房聽見外麵的動靜,趕忙上前給他撩了簾子。雖未入夜,府裏的燭火卻已經熄了大半,影影綽綽隻留了兩盞孤燈引路照明。
連十九見狀不由蹙了下眉頭。
連府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霜青之前不熄燭。寧初二的眼神不太好,多次撞樹之後,府裏的燈籠從來都是過夜方熄的。兩人和離之後,雖然那撞樹的人不在了,連十九卻依舊有點著整院燈
燭的習慣。
恍若這樣留著,那個傻乎乎的姑娘就能自己找到回家路。
他瞧著這一院子的烏起碼黑,鬆了鬆朝服的領口。
這會子就將燈熄了...不是底下的人瘋了,就是他那惜金如命的老子來了。
一連幾日的繁雜,讓他多少有些不耐煩。再加上自己媳婦一直不肯見他,也就更沒了接待連喻的耐性。
轉而問招財。
“哪個屋歇著呢?”
招財四下瞅了瞅,小聲道。
“在您屋裏歇著呢。”
倒是會找地方。
連小爺哼了一聲,抬腿就去了書房,一麵推門一麵吩咐。
“等下有人來喚便說我睡了。”
孰料一隻腳剛踏進門裏,書房的燭火便亮了起來。
燈火通明中,是連喻抬手飲茶的悠閑樣子。
連閣老今日著了件盤領右衽常服,領口繡著暗金竹紋,端得雋雅閑適。
這位大晏第一才子,上京萬兩黃金難求一紙的妙手丹青的氣派。不得不說,氣韻一事,無關歲月年齡。
分明已經年過四詢的男人,就那樣安靜的坐在那裏,眸子微垂,便可入畫。
許多人形容連喻的長相,都會說兩個字。
幹淨。
這種幹淨,如閑雲野鶴般淡然,芝蘭玉樹般風雅。仿佛這樣的人,就不該長在濁世之間。連十九的眉眼就長得極像他,性子裏卻多了些世家公子的隨性不羈。
屋內氣氛自不必言訴。
連十九狀似無意的掃了招財一眼,看到他連聲‘退’也沒告,轉臉就跑了個沒影。
他輕笑,看向連喻。
“這府上,倒是不缺您能用的人。”
連他身邊的人也打點的這般妥當。
連喻並沒吭聲,又倒了一盞茶喝。
方才他就一直渴著,黑燈瞎火也怕灌進鼻子裏,無端糟踐了好茶。
過了一會兒才道。
“坐吧。”
父子二人都是打慣了官腔的,看來怎麽玩這個心理戰,就是各憑本事了。
連十九抿唇,乖覺的坐在他對麵,沒說話。
不多時便有丫鬟端了瑞腦銷金爐燃了一塊明檀香,價錢自不提,連喻打老遠就能聞著一股銀票味。
他單手叩了兩下桌麵,沒說什麽。
又過了一會兒,丫鬟又端了盞桂花血燕羹上來給連十九。
連閣老的眉頭就皺了,瞅著那隻青瓷金縷的羹碗,終是忍不住先說了一句。
“碗我要帶走。”
這玩應兒可是東晉時期的古物了,外頭的市價正好。轉手賣個二百五,價錢還能再翻上一翻。
若說這房裏,還有連府以外的人能瞧見這一幕,定然會以為自己瞎了。
那麽個看上去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能說出這樣市儈的話來,著實讓人有些‘神祗’幻滅的蒼涼之感。
但事實上,連喻也就這張臉長得不沾銅臭了。沒娶方婉之那會兒,就是個能撈的,一筆也不少撈。不能撈的,也沒少往兜裏麵劃拉的主兒。
朝堂上的大人們都知道,這位三十出頭就坐了內閣閣老的連大人,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往自己的官袍上打補丁。
哪個衙門要是敢張口問他借銀子,那就是割袍斷義的架勢,恨不得下輩子都老死不相往來。
但是連喻也有個毛病,那就是跟連十九一樣,喜歡陶冷些古玩玉器。
以至於許多朝臣們前幾日剛聽他‘哭’完窮,第二日就帶著顆頂金貴的扳指在手裏麵把玩著。
再然後...大家就都這隻鐵公雞習以為常了。
連小爺聽了這話,壓根沒想搭理,雙手捧著羹碗徑自坐到床頭小塌上去吃。
“您這個月一共封我六家鋪子,拿了十四樣東晉古瓷,這會子再要?”
是不是有點不要臉?
連喻也隻做沒聽見,有一些每一下的摳著瑞腦獸上的東珠,漫不經心的說。
“近些天朝廷不太平啊,我的俸祿都不夠花了。”
連十九笑道。
“您本來也不夠花。”
他們連家的人,什麽時候指著朝廷的俸祿活過?
再者。
俸祿不夠花就封自己兒子的鋪子,上哪找這麽慈祥的親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