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2

回答: 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1玉珠2015-04-22 13:58:21

第六章 春櫻(上)

長春宮中布置清雅宜人,毫無奢麗之氣,比之一應年輕嬪妃們的宮中更顯簡素。如此煙雨時節看去,蒙蒙晦暗之中,更不免有些寡淡。幸好皇後素喜時新花卉,廊下滿滿置了新開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紅一片,倒添了不少明媚之色。

如懿扶著惢心的手進了儀門,回頭囑咐乳母:“小心抱著五阿哥,仔細台階。”

玉妍正站在抄手遊廊下賞雨,見了如懿便笑:“雖不是親生的阿哥,嫻妃倒也疼愛得緊呢。”

如懿見是玉妍,便與她行了平禮。玉妍眼睛隻看著別處,纖纖十指撥弄著一盆玉版白的牡丹花,笑吟吟地受了如懿一禮。如懿素知她性子,也不願計較,隻是口中淡淡的:“是啊。嘉妃有自己的四阿哥,自然是更心疼了。”

一身豔瑰華衣的玉妍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微啟了紅唇道:“自己的孩子麽,雖然也心疼,但總得嚴格些,到底是皇子,太嬌縱了不好。倒不比嫻妃姐姐自己沒生養過,一時疼愛得不知道該怎麽去疼愛了,也是有的。”

語中的芒刺顯而易見,如懿也不理會,隻問立在簾外的蓮心:“皇後娘娘呢?”

蓮心笑吟吟道:“皇後娘娘正與公主說話呢。嫻妃娘娘裏頭請。”她說罷,便掀了簾子請如懿進去。

皇後的殿中闊朗敞亮,因著皇後不喜奢華,殿內不過錯落有致地置著幾件金柚木家什,一色的湖藍夾銀紗帳用鑲銀鉤挽起,清爽通透。皇後正與和敬公主說話,見如懿進來,便停了口笑道:“外頭下著雨呢,怎麽嫻妃來了?”

如懿揚一揚臉,乳母們便抱著永琪行禮,口中道:“永琪給皇額娘請安。”

皇後忙和藹道:“快抱穩了,小心跌著。”她就著乳母的手撥開繈褓看了看永琪,笑道:“永琪真是白胖可愛,看來嫻妃養育得極好呢。”又道,“璟瑟,快看看你五弟。”

和敬瞟了一眼,冷冷淡淡道:“是很白胖可愛,但嬪妃養育的孩子就是嬪妃養育的,再怎麽養著,都沒有端慧太子那般清俊聰明。”

和敬所說的端慧太子,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二阿哥永璉。隻可惜永璉早夭,難怪她看了哪個皇子都不喜歡。

皇後聽了便有些不悅,沉下臉道:“璟瑟,你有些累了,讓嬤嬤帶下去吧。”

如懿看和敬下去,方含了謙和的笑色道:“臣妾自己沒有生養過,永琪壯健,一來是在愉嬪腹中養得好,更有皇上和皇後娘娘的庇佑。”

皇後斜倚著身子,露出雪白一截手腕,凝脂般的皓雪之色映著一雙鎏金鳳口銜珠鐲,有些暗沉沉的。“論起來也是愉嬪自己,懷著身孕的時候胃口好,生產的時候卻吃了大苦頭。萬幸永琪一切順遂,否則可要怎麽好呢?對了嫻妃,你可去看過愉嬪了,她可好些了?”

如懿正要應答,一眼瞥見玉妍走了進來,想起三寶說過給海蘭催產的太醫私下見過玉妍身邊的貞淑,索性笑道:“好是好些了。隻是太醫說愉嬪生永琪的時候太傷了身體,得好好調養幾年呢。不過,當時說讓愉嬪催產無礙的是太醫,現在出了事兒讓好好調養的也是太醫。這太醫的嘴呀,說是長在自己身上的,可一開一合,誰都能讓他說出點什麽來。”

玉妍看了皇後一眼,臉上微微一沉,牽動鬢邊一串紅桃玉串珠流蘇輕輕相擊,玎玎作聲。她輕笑道:“嫻妃姐姐這麽說,便是不信太醫了。也是,我也聽說了給愉嬪催產的事,可是這生孩子本就是鬼門關上走了一圈,催產的事哪有以保萬全的。倒是可憐那幾個太醫了,不催產呢隻怕愉嬪母子都保不住,催產了呢傷了愉嬪的身體還是要被趕出宮。其實也怪愉嬪自己,懷著身孕的時候管不住自己的嘴,生孩子的時候當然是會傷了自己的身體。”

如懿見玉妍對海蘭這般評頭論足,心中早就有氣,麵上的笑意卻愈加溫然:“說來也怪呢。愉嬪本不是貪嘴的人,怎麽一有孕就這樣顧前不顧後了。我聽說嘉妃懷永珹的時候胃口可節製了呢,倒和愉嬪不一樣。”

玉妍遠山藏黛的眉得意地揚起,一雙笑靨似喜非喜,掩口輕笑道:“這就是同人不同命哪!”

皇後略帶嗔怪地看她一眼,語意柔緩得如同綿綿的雨絲:“生孩子的事本就是險事,太醫和接生嬤嬤也隻能在一旁相助罷了,終究是要靠為娘的自己。幸好愉嬪母子都能平安,其他也罷了。”她看著如懿皓腕三寸,便道,“今日倒是把本宮當年賞你的赤金蓮花鐲戴上了。本宮看你戴著,倒更想起慧貴妃,她病成這個樣子,真是可憐。”

“這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是皇後娘娘賞賜的,前些日子不過是鬆了去絞一絞,臣妾喜歡得緊,怎麽會不戴著呢。倒是皇後娘娘一味節儉,手上鎏金鐲子有些暗了,也該去炸一炸才好顏色呢。”如懿麵色沉靜如水,一絲漣漪也無,隻是略略做了惋惜的神態,“至於慧貴妃,如嘉妃所言,這都是命哪。”

三人正嚶嚶嚦嚦說著,隻見蓮心領了嬿婉進來道:“皇後娘娘,花房命人送了一盆牡丹花來。”

嬿婉放下了花便退到了一旁恭恭敬敬立著。皇後的眼風隻落在牡丹繽紛的豔色之上,向二人讚許道:“是難得的姚黃呢。”

碩大的花盤慵慵如春睡的美人,重重疊疊的花瓣薄如輕盈絹綃,一瓣一瓣簇擁著,極盡瑰麗怒放之姿,花香浮漾,無聲無息便濡染了裙裾搖曳。

玉妍見皇後喜歡,一徑笑道:“臣妾隻覺得顏色好看,卻不知姚黃是什麽?”

皇後端坐於檀木青鳳牡丹椅上,徐徐道:“姚黃和魏紫是洛陽牡丹中最好的兩品,素有‘絕品萬花王’之稱。北地天寒,能在這個時節種出姚黃來,也算難得了。”

玉妍正端詳著,忽然指著如懿的衣衫道:“哎喲,方才沒仔細看,原來嫻妃姐姐的袖口上繡著淡黃色的花朵,看著倒像是這姚黃牡丹呢。”

如懿唇角的弧線勾勒出不屑的輕笑,略瞥了一眼,這才發覺相像,便起身道:“臣妾這身衣裳是內務府昨日剛送來的,臣妾看著淡青的衣裳配鬆黃的花,顏色倒也別致,所以才穿上了,並未留意是不是姚黃牡丹的圖案。”

玉妍眼角飛揚,淺笑的唇線帶出兩朵梨渦:“是麽?我想嫻妃也是無心的,隻是無心也是無心之失啊,牡丹是皇後娘娘才配用的呢。不如嫻妃告罪一聲,回去把衣裳剪了再不穿,想來皇後娘娘是不會介意的。”

“皇後娘娘當然是不會介意的。因為花中之王後宮之主,本在人心而已。”如懿保持著無可挑剔的恭謹,屈膝道,“臣妾回去之後會脫下這件衣裳送到皇後娘娘宮中,一切但憑皇後娘娘處置。”

皇後微微漾起的笑容縹緲不定,隻是深深地看了如懿一眼,轉首看著身側盛開的姚黃:“罷了,你跪安吧。”

如懿神色肅然,默默退下,隻是眼中那一點倔強,始終不肯退去。

皇後眼見如懿出去,一張端然生華的麵龐慢慢沉下來,仿佛積雨天氣時暗垂的鉛雲,層層壓下。片刻,皇後冷然道:“來人,把這盆花撤了,拿去火場燒了。”

聽得皇後語氣不善,嬿婉趕緊上前,垂著頭捧了花躡手躡腳出去。

玉妍小心覷著皇後的神色,憤憤道:“這盆姚黃美是美,卻送來得不合時宜,也太過耀眼。這樣刺目的東西,喧賓奪主,不配養在皇後娘娘宮裏。”

皇後扶著頭,琺琅嵌瑪瑙珠子的護甲橫在微微皺起的秀麗眉峰上,才略略遮住她眉心的一絲戾氣。皇後凝神片刻,銜著寒意道:“嫻妃……”

話音未落,隻聽殿門前“哐啷”一聲,皇後一驚,即刻蹙眉抬頭。

素心喝道:“大膽!在娘娘麵前竟敢如此驚擾,活得不耐煩了麽?”

嬿婉嚇得俯首磕頭不止,帶了哭音惶恐道:“皇後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

皇後凝眸一看,才知是方才捧著牡丹出去的宮婢,在出殿時被門檻絆了一腳,不留神砸了手中的花。

素心見皇後不悅,上去揪住嬿婉的領子,迫她抬起頭來,劈麵就是兩個耳光:“皇後娘娘與嘉妃小主在此,你也敢這樣放肆!當長春宮是什麽地方?”

嬿婉嚶嚶哭著分辯:“姑姑恕罪,是奴婢不當心,驚擾了兩位娘娘,錯了規矩。奴婢再也不敢了,還請姑姑饒恕。”

玉妍輕嗤一聲,閑閑撫著鬢角簪著的一朵丹紅珠蘭:“你那袖口晃著的那倆白的是手麽?怎麽連爪子也不如?一盆花都拿不穩,那手爪子砍了也不可惜。臣妾原就知道花房裏伺候的宮女輕賤,原來還是笨手笨腳的蠢丫頭。說起來,終究是規矩沒立好,才由著那些輕狂婢子沒上沒下討人嫌。”

素心立刻道:“嘉妃小主別生氣,奴婢自會給奴才們立好規矩。”她略略揚聲,“小順子,把這個丫頭拖下去,重重地掌嘴。看誰還敢在娘娘麵前不精心伺候!”

殿外的小太監幹脆地答應了一聲,上前就來拖那宮婢。

皇後長長的睫毛如寒鴉的飛翅,在眼下染就兩片晦暗的青色陰影:“慢著!素心,把她帶到本宮跟前來。”

素心不明所以,手上卻極快地拖了嬿婉到皇後身前。嬿婉嚇得渾身發抖,皇後漫然道:“抬起頭來。”

嬿婉驚魂未定,瑟縮著抬起頭,腮邊猶有兩痕晶瑩水珠。皇後凝視片刻,緩緩浮起兩朵笑靨:“嘉妃,你仔細瞧瞧,她的眼睛和下巴像誰?”

玉妍仔細端詳,瞬時浮出厭棄的表情,不屑道:“賤婢,長得就是一臉狐媚樣子,合該活活打死才算完!”

嬿婉嚇得連話也不敢說,隻俯下身磕頭不止。

皇後笑著欠身,用護甲輕輕托起她的臉。護甲尖閃著銳利的光澤拂過嬿婉姣好的麵容,皇後柔聲道:“這樣美的一張麵孔,要是打死了她也太可惜了!”

玉妍不屑地嗤道:“宮裏有一張這樣的臉就夠煩人了,這婢子長得雖不是一模一樣,但細看起來也有三四分像。娘娘要留了這個婢子在長春宮,豈不添煩?”

皇後溫和地看著嬿婉:“你叫什麽名字?家裏是做什麽的?”

嬿婉雪白的兩頰上浮著通紅的指印,眼底全是迷茫惶惑,連聲音都顫顫地斷斷續續:“奴婢魏嬿婉,阿瑪曾是正黃旗漢軍旗包衣內管領清泰。”

皇後微微頷首:“倒還是好人家的女兒。家人都還在嗎?”

嬿婉啜泣著搖頭:“阿瑪犯了事,已經不在了。”

玉妍不滿地看著嬿婉:“再好的人家也不過是狐媚子奴才,連名字都那麽妖裏妖氣,何況如今還是個破落戶兒。”

皇後沉吟片刻,眸中閃過一抹亮色:“這名字是小家子了些,本宮給你改個名字。”她沉吟道,“青櫻,青櫻……”

玉妍一雙鳳眼斜睨著,滿是奚落之色:“跟嫻妃一個狐媚樣子,就叫櫻兒吧,櫻花的櫻。”

皇後膚色玉華,此刻嫣然一笑,更增端美之態:“還是嘉妃聰慧知趣。素心,你帶櫻兒下去好好梳洗一番,然後送去嘉妃宮裏伺候。”

嬿婉驚魂未定地抬起頭來:“奴婢,奴婢……”

皇後和聲道:“好了,櫻兒。不管你犯了什麽錯,本宮都把你賜給嘉妃了。”說罷便向玉妍道,“妹妹冰雪聰明,自然知道怎麽把一個丫頭調教好了。”

素心會意,抿著唇幸災樂禍地笑:“你福氣倒好,還不快謝皇後娘娘恩典。”

嬿婉心知不好,卻也不得不畢恭畢敬磕了個頭,跟著素心下去了。

玉妍見狀,不免有些惱:“皇後娘娘何必對這個賤婢這麽好,臣妾也不願她在跟前,看了就生氣……”皇後轉臉含笑看著她不語,玉妍恍然省悟,“櫻兒櫻兒,原來如此……”她一臉喜色,“還是娘娘睿智,有這麽個人在,嫻妃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不膈應死她!”

皇後微微含笑:“所以,本宮把櫻兒賜給你,你可高興?”

玉妍歡快地施了一禮,恍如一隻幾欲撲向花叢的蝶,眨了眨眼,那笑容幾乎要滴出水來:“臣妾謝皇後娘娘恩典,必不辜負娘娘盛情。”

皇後意態舒然,含笑道:“慧貴妃輕浮急躁,膽子又小,更是個沒福氣沒孩子的。你福氣卻比她好得多了。本宮喜歡你,喜歡永珹,你也要好好惜福才是。”

玉妍會心地點了點頭,謙恭無比:“臣妾出身異族,能有今日,多賴娘娘關照。臣妾願為娘娘盡心竭力,效犬馬之勞。”

皇後含笑示意玉妍往身邊的黃花梨琢青鸞座椅上坐了,切切道:“這些年你為本宮做的,本宮心裏都有數。當日嫻妃進了冷宮,本宮原想著她這一生沒了指望,便留她一條性命,就當修一修慈悲。若不是你侍寢時發覺皇上身邊放著那塊青櫻紅荔的手帕,連本宮也以為皇上已經不理會她了。”

玉妍哪裏沉得住氣,氣咻咻道:“皇後娘娘心善,潛邸時嫻妃深得恩寵,宮裏若論出身,也就她和娘娘是大族。她的姑母又是先帝的皇後,咱們不能不格外忌憚些。饒是這樣,嫻妃進了冷宮,皇後娘娘也不過在飲食上讓她吃些苦頭,終究沒有怎樣為難她。要不是因為嫻妃在冷宮裏還不安分,詛咒二阿哥,咱們也沒必要讓慧貴妃支使雙喜去擺弄那些蛇兒。”

皇後居上座,身子倚在重重石青黃緞的錦茵墊中,背脊挺直,頭頸微微後仰,似乎凝神許久:“雙喜是慧貴妃的奴才,慧貴妃居然不知他這點本事,還不如你眼明心細,好好用了他這點長處。隻是本宮一直也不知道,怡嬪有孕時險些被蛇驚動胎氣,那蛇是從何而來?”

玉妍的目睫中有一瞬灼灼的光,唇邊的憤憤之色卻越發深沉了:“那可真是怡嬪可憐,臣妾聽說此事後就說,一定是嫻妃安排的,否則怎會那麽湊巧是她救了怡嬪,得了皇上的喜歡。也幸好那日有皇後娘娘在,索性把怡嬪推去了嫻妃宮裏安胎。憑她再如何,總跟咱們無關就是了。”

皇後長歎一聲,幽然淒惻:“不是本宮怕事避嫌。那時永璉本就病著,且怡嬪之前已然有玫嬪子嗣有異之事,怡嬪又是本宮房裏出來的,若安胎無恙,那是本宮的本分所在,若有絲毫閃失,本宮便是自陷泥淖之中。與其如此,不如推給嫻妃,一動不如一靜罷了。”

玉妍以溫順馴服之姿徐徐欠身:“皇後娘娘思慮周詳。臣妾就是眼裏容不得沙子,看了嫻妃這樣的人就生氣。”

皇後微微一笑:“人哪,都是命該如此。”她切切道,“好了。時辰不早,你也回去歇著吧。至於那個不懂事的丫頭,由你調教著便是。”

第七章 春櫻(下)

嬿婉隨著宮人們回到啟祥宮,正戰戰兢兢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見玉妍慢步進暖閣坐下,吩咐麗心道:“帶櫻兒換身衣裳再上來。”

麗心忙答應著去了。再回來時,嬿婉已經換了一身啟祥宮中低等宮人的服色,梳著最尋常不過的發髻,連頭上的絨花點綴也盡數除去,隻拿紅繩緊緊束著。嬿婉一臉不知所措,麗心拿出一副管事宮女的姿態,傲然喝道:“見了娘娘還不跪下?”

嬿婉嚇得雙膝一軟,忙不迭跪下了道:“奴婢魏櫻兒,給嘉妃娘娘請安。”

玉妍斜倚在榻上,灩湖色的軟茸妃榻,越發襯得一襲玫瑰紫衣裙的她無比嬌豔,仿佛一枝柔軟的花蔓,旖旎生姿。玉妍拈了一枚櫻桃吃了,輕蔑地笑:“你倒乖覺,這麽快就喜歡自己的新名兒了。知道皇後娘娘為什麽給你取名叫櫻兒麽?”

嬿婉怯怯搖頭:“奴婢愚昧,奴婢不知。”

玉妍慵懶地直起身子,嬌聲道:“你呀!今天來送花不是錯,送盆姚黃也不是錯。偏偏最錯的是你的臉,眼睛和下巴長得和嫻妃那麽像。嘖嘖嘖,你說你,讓不讓人討厭呀。”

嬿婉嚇得眼都直了,連連叩首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玉妍撲哧一笑:“該死倒也未必,如果你肯挖了自己的眼睛,削了自己的下巴,說不準皇後娘娘心情一好,還是讓你回花房當差去。既然你長得那麽像她,她從前的名字叫青櫻,你便叫櫻兒,不是很合適?”

嬿婉直愣愣地跪著,嚇得渾身發顫:“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玉妍饒有趣味地將嬿婉的害怕盡收眼底,順手在白玉花觚裏取了枝紅豔豔的芍藥花,一瓣一瓣撕碎了把玩,花瓣碎碎揚揚撒了一地。“知道你舍不得你這張狐媚子的臉。也是,你要毀了容,本宮還怎麽得趣兒呢。話說回來,你還是得謝謝本宮,要是落在了慧貴妃手裏,慧貴妃恨嫻妃恨成那樣,不拿一爐子熱香灰燙爛了你的臉才怪。”

玉妍揚了揚臉,麗心會意,擰住嬿婉的耳朵用力道:“從此你便是啟祥宮的人了。這兩個耳光是告訴你,好好伺候娘娘,有一點不周到的,便有你受的。”

玉妍嬌美的麵容上隱著犀利的冷,忽而輕嗅道:“今兒的香點得好,是蘇合香吧?”

麗心忙笑道:“是啊。小主回宮前半個時辰便燒上了。”

玉妍蔥綠玉白緞的攢珠繡鞋輕輕點地,眼裏閃過一絲狡黠:“香倒是好聞,隻是放得遠了,氣味淡淡的。櫻兒,”她看著嬿婉,多了一抹促狹的玩味之意,“你把那小香爐捧到本宮身前來。”

嬿婉忙收了眼淚和畏懼,殷勤地捧了紫銅象鼎爐來,才捧到玉妍身邊的案幾上,便燙得趕緊放下,縮手在背後悄悄搓著。

玉妍不悅地搖頭:“誰叫你放下了。放在案幾上擋著本宮的視線。你就跪在這兒,拿你自己的手當香案,捧著那香爐伺候本宮吧。”

嬿婉想要分辯什麽,抬頭見玉妍的神色如這天色一般陰晦,隻得忍下了幾欲奪眶而出的淚,將香爐高高地頂在了頭頂上。玉妍瞥了麗心一眼,嬌慵地打了個哈欠:“本宮乏得很,進去眠一眠。記著,以後就讓櫻兒這麽伺候。麗心,你也好好教導著她些。”說罷,玉妍便留了麗心在外看著嬿婉,自己扭著細細柳枝似的腰肢,入寢殿去了。

因著麗心在外,跟著進來伺候的是貞淑。貞淑原是玉妍從李朝跟著來的陪嫁,是最最心腹貼身之人。玉妍不喜自己的陪嫁如尋常宮女般勞碌操持,跌了身份,一向隻讓她在啟祥宮中做些清閑功夫,掌著小庫房的鑰匙,管著皇帝所賜的貴重物事。此刻貞淑見玉妍隻身一人,便默默伺候了她更衣躺下,方才低聲問:“小主這麽折磨一個小丫頭片子,甚沒意思。倒讓人覺著小主事事都聽皇後娘娘的,又沉不住性子。”

玉妍斜靠在軟枕上,嗤地一笑,牽動耳邊的銀流蘇玉葉耳墜滑落微涼的戰栗:“牙尖嘴利,沉不住性子,又依附皇後?外頭的人不是一貫這麽看我的麽?若是連你也這麽看,倒也真是好事。”

貞淑蹙著眉頭,不解道:“眼下皇後娘娘膝下無子,又疼咱們四阿哥,難道小主是為著四阿哥有個好前程,才這麽打算的?”

玉妍的唇角扯起清冷的弧度,慵懶道:“皇後的永璉沒了,難免心裏著急,又忌諱純妃的永璋年長,自然少不了要打我的永珹的主意,一時得個依傍也是好的。隻是旁人不知道她,我還不知道麽?她拚死也要生個自己的兒子的,眼下左不過是拿永珹留個後著兒罷了。我也隻是順順她的性子。”她瞥一眼寢殿外,麗心的嗬斥聲隱隱傳進,玉妍嬌慵地舒展手臂,懶懶道,“否則我拿那丫頭作筏子做什麽?無非是皇後因嫻妃而遷怒這丫頭,又礙著臉麵不能發作,借我的手罷了。我多折磨那丫頭一分,皇後便以為我厭惡嫻妃一分,也多依附她一分罷了。”

貞淑掩口笑道:“奴婢說呢,小主費這個心力做什麽,原來還是為了皇後。說來這些日子,皇後娘娘可真籠絡小主呢?”

玉妍微啟紅唇,冷笑聲如冰珠落入玉盤,冷而脆地刺耳:“做小伏低了那麽多年,她自然信我要比信旁人多些!隻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她們這麽看我,我何嚐不是這麽看她們的?宮裏這些人,稱呼著姐姐妹妹笑臉相迎,可心裏有多汙穢,隻有她們自己知道。眼下緊緊抱著團兒,可不過就是有利則交,利盡則散,有什麽真感情?你且看慧貴妃那草包美人兒,死心塌地依附了皇後這幾年,現如今病成這樣,皇後理會過沒有?至於嫻妃,從前不過是拿她當替死鬼,順道又做了皇後的人情。”

貞淑極是不平:“當初小主是在嫻妃和慧貴妃入潛邸的後幾日嫁過去的。不過晚了幾日,身份就比她們矮了一頭。”她忽而得意一笑,“那時她們倆最得寵,慧貴妃又從格格被封為側福晉,皇上眼裏隻有她們,哪裏顧得上來看小主一眼,連還是福晉的皇後娘娘都被冷落了,咱們更是險些就沒了立足之地。還好小主有主意,見安南國送來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精巧,才想了偷天換日的主意,從此得了皇後娘娘的歡心。否則這些年步步驚心,哪裏那麽容易了。”

玉妍的容顏本就豔光四射,此時含了幾分戾氣,更有著詭異難言的陰柔之美:“如今看來嫻妃更不是什麽好相與的,越早防著她就越是了。左右在這個宮裏,我就自己一個,誰也不信,誰也不靠!”

貞淑沉靜道:“小主說得是。咱們熬了這麽些年,如今大阿哥沒有親娘,二阿哥福薄走了,三阿哥不得皇上喜歡,怎麽輪也該輪到咱們四阿哥了。且這宮裏要論起寵眷不衰來,除了前幾年的慧貴妃,便是小主了。”

玉妍愛惜地撫著自己的麵孔,像是觸摸著一件稀世珍寶:“天生了我這麽美的一張麵孔,可不是白白給浪費的。”她垂著眼瞼,濃密的睫毛覆在她凝白如玉的麵孔上,似山嵐蒙蒙的影子,嫋嫋沉靜。她的語氣裏含著溫柔的悵惘,仿佛在訴說著一個甜蜜的夢境:“我若不是身為宗室之女,憑著這張臉,憑著我的出身,是一定會嫁與我們李朝的世子。世子雖沒有皇上這樣清俊的麵孔,可是他笑起來是那麽溫柔,那麽好看。”她閉著眼,如同沉浸在最美好的夢境中,如乳燕般呢喃,“從我十三歲入宮拜見王後娘娘,第一次見到世子的那一天,我就被他的笑容打動了。我從沒見過那麽溫柔的笑容,他看著我的時候,好像滿天的星星都對著我傾倒下來。那一天,我得到了比同行的貴族之女更多的賞賜,甚至在後來的日子裏,總有來自宮中的禮物送到我的家中。連我的父親都暗示我,世子對我很有好感,隻要我努力修習女德,終有一日會進入宮廷,成為世子的嬪禦。”

貞淑低歎道:“是啊。小主的祖母是王大妃的堂妹,又是出身高貴的金氏,雖然當時世子已經有了世子嬪,可小主入世子宮後成為寵妾,世子繼位為王後封為正一品嬪,也是意料之中的。”

玉妍的眼角沁出一滴晶瑩的水光:“可是人生的很多事,往往都在意料之外。在決定讓我嫁往清朝為皇子妾侍的時候,連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我不願意離開生養了我十數年的故土,不願意離開我的父親和母親,卻也不能違抗宮中的旨意,隻能每日以淚洗麵。直到兩日後,我奉命進宮向王後辭行,才見到了世子。我很想問問他,為什麽願意讓我嫁往遙遠的異國,為什麽曾經要那樣對著我微笑,難道一切都隻是我自作多情?可是在我看到世子的眼睛時,我什麽都問不出來了。他的眼睛裏滿是淚水,他是那樣難過。他對我訴說,李朝身為屬國一切必須依賴上邦的弱小與痛苦,想要擺脫這種痛苦,就必須讓上邦給我們更多。他說,我的美麗不能困在李朝窄小的宮殿裏,而要綻放在異國的土地上,去取得屬於我們自己的榮光。”她秀美的麵孔上閃過一絲掙紮的痛楚,“我看著世子的眼睛,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我像著了魔一樣,把他的每句話都牢牢地記在了心裏,帶到了這裏。我活著的每一日,睜開眼睛前,都會想著世子說過的這些話。”

貞淑垂下頭,難過地道:“小主這些年的辛苦,奴婢都看到了。”

玉妍晶瑩美眸霍地瞬開,臉上的傷感如被烈日蒸發的雨水,轉瞬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跡。她伸手毫不猶豫地抹去腮邊的一滴淚珠,冰冷道:“我背負著李朝的信任和期望,來到這裏爭取我和母族的榮光。我忍耐著做一個王府的格格,做一個宮裏小小的貴人,一點一點討著皇上的喜歡熬上來,不為了別的,隻希望自己不要辜負了世子,不要辜負了我身上流著的李朝高貴的血液。有富察氏一日,我固然不敢奢求皇後尊位,可若我的孩子能成為大清的來日,那麽我們李朝就能擺脫從屬之國的卑微了。”

貞淑垂首,心悅誠服道:“小主的心誌,奴婢都明白。奴婢一定會竭盡全力,忠於小主和李朝。”

從此,嬿婉的日子便沒有再好過過。白日裏要替啟祥宮的宮女們浣洗衣服,一刻不能停歇。到了晚間,便要伺候玉妍洗腳。逢著玉妍不用侍寢的日子,還要跪在玉妍跟前,捧著蠟燭當人肉燭台,由著滾燙的燭油一滴滴燙在手上,燙傷了皮肉,也燙木了一顆心。

偏偏那一日綠筠來玉妍宮中閑話,瞥見嬿婉跪在地上當香案,便很有些看不上,道:“原來這丫頭來了你宮裏當差了。”嬪妃們之間閑話最多,一來二去,玉妍便知道了皇帝曾對嬿婉青眼有加。玉妍心胸狹窄,如何還會有好臉色給她,原本隻是差事苦,吃穿倒也還好,漸漸地連啟祥宮的小宮女都敢對她隨意打罵,吃飯也隻是剩飯剩菜,連想去見一見淩雲徹訴苦,也不得半分空閑,不過是拿著一條命,在啟祥宮中一日一日煎熬罷了。

自嬿婉進了長春宮,便再無人提起她的去處。淩雲徹再三打聽,奈何自己隻是個在坤寧宮當差的小侍衛,平素不能離開,想要打聽東西六宮的消息也使不上力,竟半分也得不到嬿婉的消息。

這一日恰好雲徹跟著太監們去浣衣局取坤寧宮侍衛們的衣裳,才遙遙瞥見了嬿婉一眼,想要追上去詢問,偏偏浣衣局裏都是各宮來領取或浣洗衣裳的宮女,哪裏能容許他走近。好不容易輾轉打聽了,才知道她如今在啟祥宮當差。

這一得空,雲徹便趁著送坤寧宮薩滿法師出宮的機會,轉到了啟祥宮門外,果然就見到了嬿婉。宮禁森嚴,啟祥宮外的守衛又格外多,他哪裏能走到近前去。可是不必走近,他也能看到嬿婉消瘦憔悴的麵龐和滿是傷痕的雙手。嬿婉跟著幾個宮女行走,見了雲徹,也不敢哭出聲,更不敢多看一眼,隻是默默流淚,撩起衣裳伸出手臂,露出全是挨了打受了傷的胳膊。正巧前頭的宮女回頭呼喝幾聲,伸手便在她肩膀上擰了一把。嬿婉嚇得低眉順眼,趕緊走了。

雲徹眼見嬿婉受苦,如何受得了這個。思來想去,趁著十五之日皇後帶著嬪妃們入坤寧宮敬香的時機,一咬牙便告訴了如懿身邊的惢心。

如懿聽得消息時正哄著五阿哥,不覺皺眉道:“你說啟祥宮的人叫她什麽?”

惢心道:“淩侍衛說,都叫她櫻兒。”

“櫻兒?”如懿麵上浮起一層冷笑,“好端端的怎麽就去啟祥宮,還要受她們這般淩辱,那便是衝著我來了。既然是衝著我來的,想要袖手旁觀也不能。你且讓淩雲徹安心等一等,金玉妍既然喜歡折磨櫻兒,必定不會教她受太重的傷或是死了。等我找一個機會,看看能不能救她一救。”

所謂的機會,很快便等到了。那一日正是五月端午,宮中多以蘭草湯沐浴,懸掛艾葉與菖蒲,吃粽子、白肉和鹹鴨蛋,飲雄黃酒,佩戴五色絲線做成的五毒香囊,以求吉祥平安。

到了午後,嬪妃們便聚在皇後宮中,接受皇後親手製作的五毒香囊。

皇後看著素心把香囊一個個交到嬪妃手中,含笑道:“這香囊裏放有雄黃、艾葉和各色香藥,能驅蚊蟲、避邪氣。你們自己一人一個,給孩子們也佩戴上,也算是本宮的一點心意。”

綠筠膝下子女最多,忙起身笑道:“每年端午皇後娘娘都親手製作香囊贈予宮中嬪妃,臣妾們感念皇後娘娘恩德。”

皇後笑道:“純妃客氣。本宮對你們的心意一年也便端午一次,你們若喜歡,好好收著就是。”說罷便吩咐宮人上了五毒餅來。

所謂的“五毒餅”,即以五種毒蟲花紋為飾的餅。其實就是在玫瑰餅上做上刻有蛤蟆、蠍子、蜘蛛、蜈蚣、蛇“五毒”形象的印子,蓋在酥皮兒上罷了,也是吃個有趣。

玉妍見眾人都在,便有心要讓如懿沒臉,揚聲喚道:“櫻兒!”

嬿婉怯怯上前,規規矩矩地守在玉妍身後,接過宮人們遞來的五毒餅,利索地跪下膝行到玉妍跟前,高高舉過盤子道:“恭請娘娘用五毒餅。”

蕊姬奇道:“這是什麽規矩?咱們卻不知道。”

玉妍含笑道:“玫嬪有所不知,這叫人肉跪盤。櫻兒這丫頭笨笨的,可有一樣好處,什麽都能受著。本宮要聞香的時候,她就是捧著香爐的香案;本宮要看書時,她便是舉著蠟燭的燭台。還有形形色色的好處,下回一一給各位姐妹們瞧個新鮮。”

意歡冷著臉道:“嘉妃是李朝人,這怕是李朝才有的規矩吧。咱們這兒,可不這樣折騰人的。”

玉妍不以為意,取了一塊五毒餅吃了:“你瞧她捧得多穩當。奴才生來就是伺候人的,怎麽伺候不是伺候呢。”她覷著如懿道,“嫻妃,你說是不是?”

如懿的笑容寧和得恍若一麵明鏡澹澹,卻是海蘭道:“我記得這丫頭從前在純妃宮裏伺候過大阿哥,如今怎麽幹起這個活兒來?宮裏的宮女們好歹都是八旗出身,皇上一向最寬厚待下的,若是知道了,可不大好。”

玉妍揚了揚嘴角算是微笑:“愉嬪也真是小心太過了。宮女們伺候主子又怎麽了,也值得說嘴?且櫻兒又不在皇上跟前伺候,有什麽要緊。”她盯著嬿婉道,“櫻兒,本宮可沒逼迫你,都是你自願的吧。”

嬿婉哪裏敢說個“不是”,忙道:“櫻兒是奴婢,生來就是伺候主子的。”

玉妍指著她嗤笑道:“櫻兒啊櫻兒,你這張櫻桃小口,答起話來倒利落啊。倒和咱們的嫻妃平日裏說話一個樣子。細看起來,和嫻妃也有幾分相像呢。”

如懿聽她直指自己,便也笑道:“就是為了這幾分相像,嘉妃就那麽喜歡櫻兒伺候麽?我記得櫻兒本來是花房的宮女,叫作嬿婉,怎麽到了妹妹身邊,名兒也改了,伺候的活兒也改了?”

玉妍放下手中的五毒餅道:“嫻妃姐姐這可是多心了。我不過是喜歡她的櫻桃小口,所以才叫櫻兒罷了。可不是因為姐姐曾經的閨名叫青櫻啊。”

如懿淡漠地揚了揚唇角:“這個自然了。太後親自為我賜名如懿,誰不知道呢。若拿這個來玩笑,可真真是小家子氣了。隻是方才嘉妃說那丫頭長得有幾分像我,我便跟妹妹討個人情,讓她跟了我去,如何?”

玉妍“哎呀呀”一迭聲喚了起來道:“那怎麽行呢!且不說我一時半刻還離不了這丫頭,便是給了姐姐,皇上一跨進翊坤宮的宮門,看花了眼拉錯了人,可怎麽好呢,還是留在我身邊穩妥些呢。”

皇後冷眼旁觀,含了溫和之色道:“不過是個小宮女,嫻妃若喜歡,本宮讓內務府再挑好的給你。”

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情知無可奈何,便也默然了。

待到從皇後宮中散去,如懿與海蘭攜了手出來,如懿眉頭微蹙,臉上頗有些蕭瑟之意,道:“看著金玉妍這般拿櫻兒取笑淩辱,不知怎的,心裏總有些不好受。”

海蘭和婉勸道:“那丫頭與姐姐有幾分相似,也難怪了。可我還是勸姐姐一句,別想著去救她。一則姐姐開口,嘉妃愈加不肯放,還不如等她膩歪了,自己也覺得無趣,便撒手了;二來……”海蘭微微沉吟,“我親眼見過這丫頭在純妃宮裏是怎麽在皇上麵前抓乖賣俏的,實在不算一個安分守己的人。”

如懿頗為意外:“竟有這樣的事?難怪她那時會突然要斷了與淩雲徹的青梅竹馬之情,後來被打發去了花房,才知道要回心轉意。原來竟有這樣的緣故在裏頭。”她回頭囑咐惢心,“去告訴淩雲徹,我眼下也沒有辦法。沒有人不是熬著的,叫他也心疼心疼自己吧。”

第八章 死言(上)

時間過得極快,仿佛晨起梳妝描眉,黃昏挑燈夜讀,枕著天黑,等著天亮,舊的時光便迅疾退去,隻剩下的新的日子,新的麵孔,唇紅齒白的,嬌嫩地鮮妍地過去了。乾隆八年,綠筠又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兒子,皇六子永瑢。如此一來,綠筠便成了宮中生育皇子最多的嬪妃,即便皇帝一向對她的眷顧不過淡淡的,為著孩子的緣故,也熱絡了不少。連著太後也對綠筠格外另眼相看,對皇孫們也是關愛備至。

這一日皇後亦往綠筠宮中看望,鍾粹宮的院落靜靜的,宮人們皆是垂手侍立,一聲不敢言語。為首的太監見了皇後進來,忙道:“皇上來了,在裏頭陪著小主呢。”

皇後微微頷首:“本宮亦去瞧瞧,不必通傳了。”宮女們打起簾子,皇後才踱進殿中,隔著挽起的珠綾簾子,正見乳娘抱著裹在錦繡堆中的初生嬰兒,屈下身子坐在床邊的小杌子上,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孩子遞給斜靠在床頭的年輕母親。綠筠尚在月中,豐腴的臉頰不施粉黛,卻有著鮮潤飽滿的紅暈。她漆黑的發絲鬆鬆地挽成一個家常的垂雲髻,疏疏點綴著幾枚累絲珍珠點翠花鈿,就如它的主人一般婉順依人。綠筠狹長細美的眼簾溫柔地低垂著,唇邊滿是恬淡和美的微笑。皇帝正與她頭並頭,一同逗弄孩子可愛的麵容,不時喁喁低語,間或,孩子響亮的哭聲會斷續響起。那是男嬰特有的洪亮聲音,雖然稚嫩,卻有剛健的底蘊。

寢殿中的氣息寧靜而甜美,是真正一家人的天倫之樂。此時,無論誰走進去,都會顯得那樣突兀而局外。

皇後的手有些輕微的顫抖,像是深秋的黃葉即將被風帶落前薄薄的掙紮。她默然轉身,再度提示宮人無須通稟之後,疾步離開。皇後才走到門外,正見永璜進來。永璜見了她便規規矩矩行禮道:“皇額娘萬福金安。”皇後亦無心理會,微微頷首便徑自走了。

皇後回到長春宮便有些悶悶的,蓮心以為她是要午睡了,忙鋪好了被鋪,點上了安息香便告退出去。皇後見素心仍舊依伴在側,不覺鬱然感傷:“瞧皇上陪純妃那個樣子,好像又回到了本宮剛生永璉的時候。那時候,真是好啊!”

素心忙道:“純妃怎麽能和娘娘比?娘娘生二阿哥的時候就是福晉,純妃現在也不過是個妃子,還是漢軍旗出身,拿她比娘娘,也不怕折了她的福!”

皇後的苦笑帶著淒冷的意味:“有什麽不能比的?純妃如今有兩個親生的皇子,一個養子,而本宮膝下孤苦,隻剩下一個公主。純妃的福氣,在後頭呢。”

素心大是不滿:“純妃的福氣還不是因為娘娘寬宏庇佑?說來,娘娘實在不該讓她生下這些孩子的。像慧貴妃和嫻妃,一筆子幹淨了多好。”

濃翳的陰鬱積蓄在皇後眉間,久久不肯退散:“純妃家世低,是漢軍旗出身,又不大得寵,性格也溫順膽小。比不得嫻妃身份高貴,慧貴妃備受恩寵,本宮一定得防著她們。”

素心連連稱是,試探著道:“那嘉妃,皇後娘娘這麽抬舉她?”

皇後的眉頭鬆了一鬆:“嘉妃是李朝貢女,並非滿蒙出身,想要站穩腳跟,隻能一心一意依附本宮。再說慧貴妃病著不得力,許多事若有她在,還能分嫻妃的恩寵。她又是個心直口快的,沒什麽心機,還算得用。”她說罷,便有些乏。

素心服侍了她歪著,又替她蓋好雲絲錦被,道:“娘娘這些年都急於調理身子,想再生一個阿哥,可皇上不知怎麽來得更少了,您這麽著急也不是個法子。按奴婢看,大阿哥不是純妃親生的,又是長子,您大可把他收養在身邊,有個依靠後再慢慢生一個自己的阿哥,也不錯呀。”

皇後不悅的神色如遮蔽明月的烏雲,陰陰翳翳:“本宮一看到永璜,就想起他早死的額娘哲妃當日是怎麽趕在本宮前頭得了皇上的恩寵,以致本宮嫁入潛邸時,皇上身邊已經有了這麽個挺著肚子的侍妾。且哲妃死得不明不白,外頭多少言語都以為是本宮容不得她。永璜如今大了,萬一聽了這些閑言碎語,哪裏會真正認本宮這個皇額娘,還是遠著些好。”

素心半蹲在皇後身邊,替她捶捏著手臂道:“皇後娘娘說得是。哲妃過世後,多少閑話都是衝著娘娘的。奴婢真替娘娘不值,明明沒影兒的事,怎麽都衝著咱們!”

皇後的眉心蹙成黛色的峰巒曲折:“宮裏的事,都是疑心生暗雲。咱們若有心分辯,不過是越描越黑罷了,便由著她們去。”她的手撫過枕邊的三彩香鴨,撩撥著鴨口中嫋嫋泛起的乳白香煙,“這安息香真好,本宮聞著心裏也舒坦多了。”她看一眼素心,“本宮知道你事事為本宮打算,隻是本宮若真收養了永璜,他便從庶長子變成了嫡長子,生生尊貴了許多。來日本宮生下了皇子,有這麽個嫡長子在,無論立嫡立長都多了一道阻礙,豈不自尋煩惱?”

素心點頭道:“那也是。娘娘還是請太醫來,好自調養著身體吧。許多事,娘娘其實不必費心,自然有人替您一一想得周到。”

皇後眸中噙著一絲清愁:“慧貴妃雖得寵,但並無多大用處,還好有她替本宮籌謀。這些也罷了,隻是論起子嗣,本宮年過三十,會不會再也生不出孩子了?也怪太醫無用,大補的湯藥整天喝下去,皇上也算常來,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皇後正說著,忽然覺得鼻中一熱,伸手一摸,卻見手指上猩紅兩點,她心頭大亂,失聲道,“素心,本宮這是怎麽了?”

素心急得什麽似的:“娘娘,娘娘您流鼻血了。”她向外喚道,“太醫,快傳太醫!”

齊魯趕來把脈時,也是一味搖頭:“娘娘您是太心急了。”

皇後倚在床上,六神不安地問道:“本宮的身體到底如何?”

齊魯連連搖頭:“娘娘鳳體本無大礙,微臣已經給您開了催孕的坐胎藥,您是否又私下進補大量溫熱的補品?”

素心忙忙道:“如今入冬,娘娘是心急些,服用了大量的阿膠、人參、冬蟲夏草和鹿茸。這些都是大補的好東西,難道有什麽不妥麽?”

齊魯歎道:“娘娘一心求子,微臣是知道的,所以開的坐胎藥都是最合娘娘體質的,而非像當初給宮中嬪妃所喝的那種,隻是普通的安胎藥,不論體質的。可娘娘一時之間服下那麽多補品,導致氣血上揚,所以才會體熱流鼻血。若是娘娘再不聽微臣勸導,胡亂進補,傷了元氣到吐血那一日,便再難補救了。”

皇後撐著身子起來,由著素心替她披上外衣,急道:“齊太醫,你是太醫院的院判,深得皇上和本宮信任,你告訴本宮一句實話,本宮年過三十,到底還能不能有孩子?”

齊魯忙躬身道:“年齡不是最要緊的,且微臣一直為皇後娘娘以藥物催調,總會有孩子的。隻是娘娘素來體質虛弱,又憂思傷身,請娘娘一定要安心,再好好調理一段日子。”

素心亦是苦勸:“娘娘放寬心即是。皇上也和您一樣盼著嫡子呢,所以這兩年總是來咱們長春宮,有皇上這樣的恩眷,何愁沒有身孕呢?”

皇後聽得頷首,不由得萬分鄭重地囑咐:“那一切便托付給齊太醫你了。”她閉目片刻,似是十分關切,“那麽慧貴妃,近來如何了?”

齊魯低聲道:“老樣子,整日昏昏沉沉,偶爾還說幾句胡話。左右貴妃的身體,是再不能好了。如今到了冬日裏,貴妃那樣的體質,皇上不去看望已經傷了心,若少些炭火供應,便又是一重折磨了。”

皇後微微凝眸,睇她一眼,婉然道:“素心,你都記得了?”

素心滿麵恭謹,道:“娘娘放心,奴婢都會安排好的。”

這一廂皇後急著有身孕,如懿亦是感慨不已,雖然皇後賞賜的蓮花鐲裏,翡翠珠裏麵的零陵香全被剔幹淨了,她不過戴個鐲子裝點樣子,可終究是懸心。然而她看著皇帝年過三十,一心一意隻求嫡子,便也不好說什麽,隻由著他一日日往長春宮去。

這一日趙九宵輪休,得了空閑便與淩雲徹在侍衛的廡房裏喝酒。九宵與雲徹最是要好,雲徹去坤寧宮領了份閑差,他雖然羨慕,倒也常常來往,和從前一樣,喝酒閑話。這日午後他拎著酒和小菜過來,見淩雲徹愁眉苦臉的,便捶了他一拳道:“坤寧宮這份差事又清閑錢糧又足,你還整天掛著個臉做什麽,還惦念著你的小青梅哪?”

雲徹給自己倒了一杯,愁眉緊鎖:“自從嬿婉進了啟祥宮,我要見她一麵也難了。一個月前偶然碰上一次,她一個人抱了那麽一大桶衣服去浣衣局洗涮。我才問了一句她就哭,說要趕著去洗完,否則晚飯又沒得吃。浣衣局有的是人,她是宮女,為什麽要這樣為難她?”

趙九宵喝了口酒,搖頭道:“宮女也好侍衛也好,哪怕伺候再得寵的主子,也就是個奴才的命。你還想怎麽樣?嘉妃能好吃好喝供著她?留著條命在就不錯了。”

雲徹難過道:“宮女也是人,不是畜生。嬿婉不敢和我多說話,就說常常吃不飽穿不暖,連一起伺候的宮女都欺負她,什麽粗活兒累活兒都給她幹!說不上兩句話就隻是哭,我看著真是……”

九宵聽著可憐:“你看著真是心疼!那你怎麽不去求求嫻妃娘娘?好歹她在冷宮的時候,咱們也幫襯過她。”

雲徹想了想,還是搖頭:“上回為了讓嫻妃娘娘搭嬿婉一把,還害得嫻妃娘娘被嘉妃排揎了一場,無端受辱。我哪裏還有臉請她幫忙!且嫻妃娘娘不比嘉妃有兒子,到底兩樣些。”

九宵愣了愣:“連嫻妃娘娘都沒辦法,你還能怎麽樣?我勸你,斷了這個心思吧。反正嬿婉也對你起過二心,你實在幫不上,也就算了。”

淩雲徹搖頭,決然道:“她既然已經回來,我便答應過她,會一生一世照顧她。雖然啟祥宮裏的日子艱難,我已經托人告訴她,要她一定要熬得住,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趙九宵看他如此堅決,便舉杯道:“那我便祝你心願得償吧。隻是你小心,別老吃虧在女人手裏。”

到了乾隆九年末的時候,宮裏又發生了一樁大事,便是臥病許久的晞月病入膏肓了。年複一年的病痛折磨,曾經寵冠六宮的高晞月,已經熬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仿佛一盞點在風中的小小油燈,竭力燃燒著最後的焰火,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被風吹去,絲毫不剩。

太醫數次稟告之後,皇帝終於道:“既然病得那麽厲害,皇後是六宮之主,讓皇後去瞧瞧吧。”

而皇後耳聰目明,更兼悉心調理,便推了身體不豫,不肯出門。如懿得知,亦隻是含笑向皇帝道:“這麽些年不見她了,皇後不肯去,臣妾去見見也好。”

皇帝鬱鬱不樂,隻摩挲著一枚外頭新貢的粉色珊瑚扳指。那珊瑚是濃淡相宜的粉色,如嬰兒緋紅的麵孔,極是喜人,因號“嬰兒麵”。皇帝隨手撂給李玉:“這個賞給純妃正相宜,去吧。”

李玉會意,便領人退下,皇帝方才淡淡道:“她與你不睦已久,你何必巴巴兒趕去。”

如懿剝著水蔥似的指甲,漫漫道:“聽說這一向鹹福宮裏不大幹淨,又有宮女發了疥瘡打發出去了,也不知貴妃怎樣?她是病透了的人,若再沾上一點半點,皇上也不好對高大人說起。”

皇帝不置可否:“宮裏許久無人去看她了,隻怕她也不大願意見你。”

因是去探病,如懿打扮得亦簡素,不過是一襲曳地月華裙,不綴珠繡,隻有淡淡的珍珠光澤流動,外麵罩著紫色旋紋氅衣,衣襟四周刺繡錦紋也是略深一些的暗紫色,再搭一件淡若銀白的煙霞色蝴蝶狐毛坎肩,頭上鬆挽寶髻,梳成有流雲橫空之勢,綴幾點翠玉瑩瑩並一枚羊脂白玉鳳簪。

如懿緩緩步入鹹福宮中,裏頭一切供應依舊,隻是簾子打開的一瞬,並無慣常鹹福宮中冬日那種溫暖如陽春的暖意撲來。仔細看去,宮中雖然照例供著十幾個火盆,但炭都燒盡了,也無人去換,連地龍的熱氣也不甚足。

如懿身上有些發冷,緊了緊衣裳,暗想,晞月素來的體質最畏寒不過,殿中這樣清寒,對於病重孱弱的她,無異於催命一般。

寢殿內,珠簾重重之後還是清約典雅中略帶華麗的氣息,臥在被褥之中的晞月依舊是養尊處優的唯一的貴妃。可是,卻總少了那麽點人氣,便是這宮裏人人賴以生存的皇帝的寵遇。

這些年晞月臥病,皇帝雖然每每派人安慰賞賜,卻再未踏足過鹹福宮。

如此華豔,卻也寂寞如斯啊。

伺候的宮人們見了如懿,忙恭恭敬敬地請安問好,如懿與高晞月相爭十數年,兩宮中人一向不睦,見了她這般敬畏,倒真是難得之事。看來這些年,鹹福宮所受的冷遇苦楚,還真是不少。

如懿一眼望去,便問:“怎麽伺候貴妃的人這麽少?”

門外伺候的小太監忙賠笑道:“嫻妃小主有所不知,宮裏有兩個宮女發了疹子,也不知是在哪裏得的。貴妃小主身子虛弱,怕染上這些髒東西,才叫人領出去了,連著底下同住的人怕不幹淨,茉心姑姑都吩咐暫時打發出去了。”

說話間,茉心已然迎了上來。如懿道:“你家小主醒著麽?”

茉心久不見人來探望,親自搬了椅子來道:“醒著呢,小主先坐,奴婢著人上茶。”

茶水遞上來,便知是舊年的陳茶了,如懿不願再喝,便道:“殿裏這麽冷,貴妃的身子怕受不了吧?”

一句話招得茉心眼淚都下來了:“太醫總說炭氣會熏著小主,不利玉體安康。內務府什麽東西都照應著,唯獨小主怕冷這一點,怎麽也不肯顧及。”

茉心話未說完,背身朝裏的晞月掙紮著撐起身體來,淒笑道:“鬧了半天,居然是你來看我。”

茉心忙替晞月在身後墊了鵝羽墊子,又給她披上了厚厚的外裳:“小主慢些起身,仔細頭暈。”

如懿見晞月雙目深凹,憔悴枯槁,瘦得竟脫了形,簡直如冬日裏的一脈枯竹,輕輕一觸就會被碰斷。晞月喘著氣,整個人嵌在重重簾幃中,單薄得就如一抹影子,仿佛連那披在肩上的外裳都承受不住似的。如懿在她床邊坐下,問道:“可覺得好些了?”

晞月僵著麵孔,分毫不肯假以辭色:“既然你都來了,自然知道我是好不了了。”她淒然道,“我都到了這個樣子,隻求見皇上一麵,皇上也不肯麽?”

如懿笑了一笑:“皇上國事繁忙。”

晞月悵然垂首,似是灰心到了極處:“這種話,你哄哄旁人也就罷了,對我說這個有什麽意思。皇上若是忙,怎麽還有時間寵愛嘉妃和舒嬪,還和純妃又有了一個孩子呢?隻不過是不願見我,所以推諉罷了。”

如懿望著她,淡然含笑:“你多年臥病不出宮門,倒是活得越來越通透了。”

晞月仿佛想要笑,可她的臉微微抽搐著,半天也擠不出一個笑容來:“人之將死,還有什麽看不穿的。我自知出身漢軍旗,比不得你和皇後出身顯貴。所以身為側福晉,享著皇上的恩寵,心裏總覺虛得慌。哪怕皇上抬旗封了貴妃,到底也是不一樣的。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沒有兒女可以依靠,所以一心一意追隨皇後,鞍前馬後,從不敢有二心。皇後娘娘對我那樣籠絡,如今也是棄若敝屣,轉頭去捧著嘉妃了。”她忽而一笑,“當年皇後與我做了那麽多事來對付你,要是帶去了黃泉也便帶去了,你想不想聽一聽?”

如懿溫婉地抿著唇,凝視她片刻:“不想。你若想說,就自己去說給最該知道的人聽。對於我,這些都是無用了。”

晞月捂著胸口連連咳嗽,半天才平息下來,疑道:“你不想知道這些?那你巴巴兒地跑來看我做什麽?”

如懿輕輕靠近她,語不傳六耳:“我告訴你的,自然比你想告訴我的更要緊。”

晞月眼中的疑影越來越重,揮手示意宮人退下:“你有什麽話,便直說吧。”

如懿見她枯瘦的手腕上,那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靜靜蜿蜒其上。那樣翠色生生,如碧水清明,越發顯得她手腕枯黃一脈,唯見青色的筋絡高高突起。如懿伸出手去,指尖落在晞月幹枯的皮膚上,慢慢遊弋上她枯瘦的手腕。晞月狐疑而不安地看著她,卻不知她想要做什麽,眼見得手臂上的皮膚一粒粒起了驚恐的粒子,卻也不敢縮回手來,隻是顫顫地問:“你到底要做什麽?”

如懿笑意輕綻,有憐惜之意:“這麽好的肌膚,從前誰看了都想摸一摸,也難怪你得寵這麽多年。隻是如今,竟也有這一日了。”她說著,便欲摘下晞月手腕上的蓮花鐲,晞月一驚,忙護住了不解道:“你要做什麽?”

如懿也不理會,徑自摘下了在手中晃了一晃:“人都這樣了,還吝惜一串鐲子做什麽?”她伸手取過妝台上的小剪子,霍然剪斷,取下其中一顆翡翠珠子,猛然往地上一摜。珠玉碎裂處,掉出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珠子。如懿用手帕托起,送到晞月鼻端,問道:“香不香?”

晞月看得驚疑不定,直直地盯著那顆黑色珠子道:“這是什麽?”

“我和你追隨皇上多年,一直未有身孕,都是靠了這樣的好東西。”如懿神色微冷若秋霜清寒,“這樣好的東西,除了皇後,咱們竟都不識。這可是上好的零陵香啊!產自西南,能讓人傷了氣血,斷了女子生育的零陵香!”

晞月大驚之下氣喘連連,她厭惡地推開那樣東西,又恨又疑:“你既知道,怎麽還一樣戴著?”

如懿取下自己的手鐲,對著光線道:“我比你的運氣稍稍好一點,有次不慎摔碎了翡翠珠子,掉出其中的髒東西來才發現關竅。如今我戴著的手鐲,翡翠珠子裏頭的零陵香丸都是剔幹淨的了。”她神色淒微,“隻是這麽久以來我還是沒有孩子,安知不是早已被這東西傷盡了根本,已經再不能生育子息了。”

晞月大慟,掩著唇抑製住近乎聲嘶的哭聲:“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待我?我對她忠心了這麽多年,什麽事都聽她的,什麽都想在她前頭做了,為什麽她要斷了我最想要的孩子?”

如懿眼中微有淚光閃爍,冷冷道:“她是皇後,生殺予奪都在她手中。而你,不過是值得被她利用卻不能生育的工具而已。當年她把這對鐲子分別賜給咱們兩人時,這樣的念頭便已長好了。難為咱們一碗一碗坐胎藥喝下去,總怨藥石無效,何曾想過,原來早已是不能生了!”

晞月緊緊地攥著胸口稀皺的錦衫,厲聲道:“好好好!你既然讓我死得明白,我也斷然不會辜負你!咱們倆爭了半輩子,爭恩寵,爭名位,不是咱們想爭,而是任何人到了這個位子都會爭。但到了今日,咱們之間的恩怨慢慢再算!”她的眼裏露出狠戾的光芒,如嗜血的母獸,“這輩子我最盼著一個自己的孩子,誰要斷了我的念頭,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仰天長笑,掩去腮邊淚痕,沉靜不發一言。

如懿輕歎一聲,複又微笑:“玉鐲的手腳就當是皇後做的。那麽你再猜一猜,為什麽齊魯替你治了這麽久的病,你的身子卻越來越壞?據我所知,你的體質是氣虛血淤,可是我讓人查過齊魯開給你的藥方,按著那個方子服藥,表麵看著症狀會有所減緩,其實會讓你元氣大傷。”

晞月死死攥住被角道:“不會!那張方子是太醫院所有太醫都看過的!”

如懿輕笑道:“那麽,是誰能囑咐齊魯為你越治越壞,而且太醫院上下都為你診過脈,卻是同一條舌頭說同一句話呢?我想,那個人一定也不知道皇後也防著你會生下孩子吧。否則,便不必費這樣的功夫了。”

晞月瞪大了雙眼,目光幾能噬人,死死盯著如懿:“你是說……你是說?”她淒厲地喊起來,“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

如懿安撫地將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笑容溫柔無比:“我會如你所願。”

第九章 死言(下)

如懿回到宮中,便見皇帝坐在窗下,一盞清茶,一卷書帖,一本奏折,候著她回來。她解下披風,坐到皇帝跟前道:“讓皇上久等了。”

皇帝淡淡道:“去看慧貴妃而已,怎麽去了這麽久?”

窗外微明的光線為如懿如花樹堆雪般的麵容鍍上了更為溫婉的輪廓,她徐徐替皇帝添上茶,緩聲道:“原是想略坐坐就回來的,但是看著鹹福宮炭火供應不足,貴妃又病得可憐,所以多說了兩句。”

皇帝蹙眉,不以為然道:“何必與她多費口舌?”

如懿露出幾分憐憫之意:“貴妃也沒有別的什麽話好說,昏昏沉沉的,隻反反複複惦記著要見皇上一麵。”

皇帝眉心擰得越發緊,凝視著茶盞中幽幽熱氣,冷淡道:“朕不去。”他頓一頓,“你來勸朕,高斌也上書進言,牽掛貴妃,言多年來朕對貴妃的眷顧。唉……”

皇帝的歎息幽幽地鑽進心底去,她明白他的不忍、他的為難:“皇上不肯去,是因為人事已變,麵目全非麽?”

皇帝斜倚窗下,仰麵閉目:“如懿,朕一直記得,貴妃在朕麵前,是多麽溫柔靦腆。朕真的不想看見,那麽多人讓朕看見的、她背著朕的模樣。”

如懿深深攢起的眉心有自然的悲愴:“皇上不去,自是因為心疼臣妾,也心疼從前的貴妃。臣妾雖然也恨她,可見她病得隻剩下一口氣的樣子,也真是可憐。臣妾想,這些年皇上到底還顧著慧貴妃在外頭的顏麵,對她還是眷顧,也是安慰她母族高佳氏。如今她隻想再見皇上一次,皇上成全了她,也當是成全了高氏一族吧。”

皇帝的眼底漸漸有紛碎的柔情慢慢積蓄,沉吟良久,他終究長歎:“晞月,她伺候朕也有十多年了。罷了,朕便去瞧瞧她吧。”

皇帝去時,晞月已換上最得寵的年月時心愛的櫻桃紅灑金蝴蝶牡丹紋氅衣,戴著一色的鎏金翠羽首飾並金鑲玉明珠蝶翅步搖。她正襟端坐,臉上以濃厚的脂粉極力掩蓋著病色,守候在窗下,引頸企盼皇帝的到來。

皇帝步入寢殿時,她竟先聽見了,由侍女們攙扶著,吃力地請下安去,仰起臉對著皇帝露出一個極明媚的笑容。她原是病透了的人,隻剩下了一副虛架子,皮肉都鬆鬆地垂著,這一笑更顯得胭脂虛浮在臉上,如套了一張麵具一般。皇帝看著她這樣的笑意,想起多年來她嬌豔絕倫寵冠六宮的日子,亦有些心酸,便虛扶了她一把:“你既病著,便別勞碌了。”

這話原是尋常,可落在晞月耳中,卻是深深刺痛了心肺。她不自覺便落下淚來:“皇上厭棄臣妾至此,多年不肯來見臣妾一次,臣妾原以為自己要抱憾終生而死了。”晞月一落淚,臉上的脂粉便淡了一層,她很快意識到這樣流淚會衝刷去臉上的脂粉,匆匆拭去淚痕道,“臣妾深悔當年過失,本不該厚顏求見皇上。但臣妾自知命不久矣,許多話還來不及對皇上說,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見一見皇上。”

皇帝歎息:“你都病成這個樣子了,朕來瞧瞧你也是應該的。你何必還這樣費力打扮,穿著這麽單薄的衣裳,仔細凍壞了身子。”他囑咐,“還不趕緊扶貴妃去床上躺著。”

晞月如何肯躺著,掙紮著跪下道:“皇上。臣妾自知是不能了,這件衣裳,是皇上當年賞賜給臣妾的,臣妾很想穿著它再和皇上說說話。”她吃力道,“茉心,你帶著人出去,這裏有本宮伺候皇上就是了。”

茉心含著眼淚,依依不舍地帶著眾人退下,緊緊掩上了殿門。晞月跪在皇帝身前,指著桌上的茶點道:“這茶是皇上喜歡的龍井,點心是皇上喜愛的玫瑰酥。皇上都嚐一嚐,就當是臣妾盡了伺候皇上的心意了。”

皇帝略略嚐了嚐,容色慢慢淡下來道:“你一定要見朕,有什麽話不妨直說吧,也免得自己勞累。”

晞月點點頭,從供著茶點的小桌底下的屜子裏取出用手絹包著的一樣物事,攤開道:“皇上,您還記得這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麽?”

皇帝頷首道:“這是你和如懿嫁入潛邸不久,皇後賜給你們倆的,一人一串。朕記得。隻是,怎麽碎了?”

“是啊,這麽珍貴的東西,皇後娘娘自己不用,賞賜給了臣妾和嫻妃,臣妾真是感恩戴德。這些年,皇後娘娘對臣妾眷顧有加,臣妾也真心敬畏。真是想不到啊,娘娘在這裏頭藏了這樣好的東西。”晞月從碎玉片裏揀出一枚黑色丸藥狀的珠子,慘然道,“這翡翠珠子裏麵塞了有破孕、墮胎之效的零陵香,長久佩戴聞嗅,有娠者可斷胎氣,無娠者久難成孕。臣妾與嫻妃一戴就是十數年,連自己怎麽沒有孩子的都不知道。當真是個糊塗人啊!”

皇帝隻瞥了一眼,冷冷道:“朕不相信皇後會做這樣的事。”

晞月戚然道:“皇上不信,臣妾也不願相信。可事實在眼前,東西是皇後親自賞賜,臣妾也不能不信。”

皇帝的臉瞬時凍住如冷峻冰峰,眉心有幽藍怒火隱隱竄起:“難怪嫻妃與你多年未孕,朕隻當時機未到,原來如此!”

晞月緩緩、緩緩笑道:“是啊。臣妾自知榮華富貴來之不易,所以一心侍奉皇上,依附皇後。原以為這樣的事一輩子都不會落到臣妾身上,卻做夢也想不到,竟被人這樣算計了大半生!臣妾自知出身不如嫻妃,承蒙皇上厚愛後,一顆心糊塗了,自以為可以淩駕於眾人之上,才事事與嫻妃不睦。”

皇帝並不看她,別過臉道:“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

晞月雪白的牙齒咬在塗抹得鮮紅的唇上,眼中閃過一絲戾色:“這些是皇上知道的,皇上不知道的還多著呢。臣妾自知不保,病中這些年,一直被皇後反複提點不許多言,以保高氏家族。臣妾知道,皇後出身富察氏,她阿瑪是察哈爾總管,伯父馬齊是三朝重臣。臣妾雖然蒙皇上抬舉,但畢竟不如皇後,所以處處以皇後唯命是從,但求保全自身,保全母族榮耀。”

皇帝看著她,眼眸如封鏡,不帶任何悸動之色:“朕明白你的意思。前朝是前朝,後宮是後宮,朕不會因為你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牽連你的母族。哪怕有一*****不在了,你的父親高斌還會是朕的股肱之臣。”

晞月緊繃的麵容漸漸有些鬆動,她大概是累極了,吃力地跪坐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支撐著道:“臣妾所作所為,罪孽深重。所以到了今日,並不敢祈求皇上原諒,有皇上這句話,便是大恩大德了。”她磕了個頭,緩緩道,“若有來生,臣妾再不願被愛恨執著,也不願再被旁人指使挑唆了。臣妾要從大阿哥生母哲妃之死說起。”

皇帝聽得“哲妃”二字,眼中閃過一絲精寒,隻是隱忍不發,淡淡道:“你說吧。”

晞月含了一縷快意:“哲妃的死從來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嫉妒她比自己先生下了阿哥,又得皇上寵愛。哲妃喜好美食,卻不知有些食物本都無毒,但放在一起卻是相克,毒性多年累積,哲妃終於一朝暴斃。”

皇帝冷冷掃視著她:“你怎這般清楚?怎麽皇後事事都對你說麽?”

晞月恨恨道:“皇後娘娘自然不會對臣妾說這個,更不會認。然而哲妃暴斃時皇上正按先帝旨意出巡在外,根本趕不及回來見哲妃最後一麵。臣妾也是一時疑心,才讓父親查出此事。皇上且想,這件事誰得益最多,自然是誰做的!當時潛邸之中與哲妃最麵合心不合的,唯有皇後而已。長子非嫡子,一直是皇後最尷尬處。臣妾想不出,除了皇後還會有誰要哲妃死呢!這一點皇上您不也疑心麽?否則您一直對皇後還算不錯,怎的哲妃死後便漸漸疏遠了她?”她笑得淒厲,“哲妃死後,皇後也察覺您的疏遠,她最怕不知您心意,終日惴惴,所以買通皇上您身邊的太監王欽窺探消息,又把蓮心嫁給王欽加以籠絡。至於阿箬,也是皇後安撫許諾,才要她為我們做事。嫻妃入冷宮之後,皇後猶不死心,在嫻妃飲食中加入寒涼之物,使得嫻妃風濕嚴重。現在想來,隻怕為的就是在重陽節冷宮失火時嫻妃逃脫不便,想燒死嫻妃。至於嫻妃砒霜中毒之事、蛇禍之事,臣妾雖然不知,但多半也是皇後所為了。”她仰起麵,“皇上,臣妾所知,大致如此。若還有其他嬪妃皇嗣受害之事,臣妾雖未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但多半與皇後脫不了幹係。所以上天報應,皇後也保不住端慧太子的性命!”

晞月說到最後一句時,語氣已是極為淒厲可怖,幾近瘋魔。皇帝臉色鐵青:“你倒是說得清楚細致,可是朕卻不信。皇後出身門庭顯赫,怎會懂這些下作手段?”

晞月怔了一怔,仿佛也不曾想到這一層。然而轉瞬,她便笑得不可遏止:“皇上,一個人想要作惡,有什麽手段是學不來懂不得的!”

太陽穴上青筋突突跳起,皇帝的鼻息越來越重,神色間卻分明是有些信了,他的手緊緊抓著紫檀木的桌角,鎮聲道:“你雖然病得快死了,但若有半句虛言,朕還是會讓你生不如死。你要明白,皇後是中宮之主,汙蔑皇後是什麽罪名!”

“臣妾知道。皇後在您心中是一位最合適不過的皇後,她克勤克儉,整肅六宮。她高貴雍容,不爭寵奪利。她有高貴的家世,也曾為您生育嫡子。所以哪怕您知道她的不是,也會給自己許多不去追問的理由。因為您害怕,怕她就是讓你失望的那個人。”晞月連連冷笑,虛弱地伏在地上,喘息著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妾帶著這一身的罪孽下到地獄去,還有什麽不敢說的。隻是皇上細想想,這些事除了皇後得益,還有旁人麽?若不是她做的,臣妾想不出還會有誰!今日臣妾全說了出來,也省得走拔舌地獄這一遭,少受一重苦楚了!”

皇帝眸色陰沉,語氣寒冷如冰,讓人不寒而栗,緩緩吐出兩字:“毒婦!”

晞月大口地喘息著,像一口破舊的風箱,呼啦呼啦地抖索。她朗聲笑道:“皇上說得對。臣妾自然是毒婦,皇後更是毒婦中的毒婦。可是皇上,您娶了我們兩個毒婦,您又何曾好到哪兒去了。皇上與皇後,自然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般配也沒有了。您說是不是?”

皇帝聽她出語怨毒,卻也不以為意。良久,他臉上的暴怒漸漸消失殆盡,像是沉進了深海的巨石,不見蹤影。他隻瞟了她一眼,神色冷漠至極:“你的話都吐幹淨了麽?還想說什麽?”

晞月見他不怒不憒,一臉漠然,沒來由地便覺得害怕。不知怎的,胸中鬱積的一口氣無處發泄,整個人便頹軟了下來。她仿佛是累極了,撫著起伏不定的心口,吃力地一字一字慢慢道:“臣妾實在是不成了。還有一句話,臣妾實在想問問皇上,否則到了地底下,臣妾也死不瞑目。”她從袖中取出一疊藥方,抖索著道,“皇上,這是齊魯和太醫院的太醫們開給臣妾的藥方,臣妾越吃越病,氣虛血淤加重,以致不能有孕。如今臣妾想想,您和皇後娘娘真是夫妻同心,都巴不得臣妾懷不上孩子。臣妾自問除了受命於人,對您的心意從未有半分虛假。您讓臣妾從潛邸的格格成了側福晉,又成了您唯一的貴妃,為何還要這樣算計臣妾,容不得臣妾生下您的孩子?”

皇帝的眼底閃爍著陰鬱的暗火,殿中格外沉靜,帶著垂死前掙紮不定的氣息。片刻,皇帝徐徐笑出聲來:“算計?朕自詡聰明,卻哪裏比得上你們的滿心算計。便是朕說未曾做過,怕你也是不信的吧!”

晞月猛地一凜,死死盯著皇帝:“皇上所言可真?”

皇帝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似有無限感慨。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的溫柔:“真?什麽是真?晞月啊,你待朕有真心,卻也算計過朕。朕若不是真的喜歡過你,這麽些年對你的寵愛也不是能裝出來的。朕記得初見你的時候,你是何等溫柔嬌羞,即使後來你父親得勢,你在朕麵前永遠是那麽柔婉溫順,所以,哪怕你成了貴妃對著旁人嬌縱些,朕也不計較。可你如何會變成後來的狠毒婦人,追慕富貴,永不滿足。是朕變了,還是你變了?既然咱們誰的真心也不多,你何必再追問這些?”

晞月薄薄的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像再也承受不住皇帝的話語,熱淚止不住地滾滾而落,仿佛決堤的洪水,將臉上的脂粉衝刷出一道道溝壑。她泣然:“原來皇上就是這樣看待臣妾?”

皇帝幽幽道:“朕年少時,隻想做一個討皇阿瑪喜歡不被人瞧不起的皇子。後來蒙太後撫養,朕便想平平安安做一個親王。再後來,先帝的子嗣日益稀少,成年的隻剩下了朕與五弟弘晝。朕便想,朕一定要脫穎而出,成為天下之主。人的欲望從來不受約束和控製,隻會日益滋長不能消減。朕如今隻盼望有嫡子可以繼承皇位,其他的孩子,有能生的自然好,若有不能生的,也是無妨。”

晞月聽著這些話一字一字入耳,仿佛是一根根釘子鑽入耳底,要刺到腦仁兒深處去。皇帝看著她哭殘的妝容,緩緩閉上眼睛:“你也累了,好好歇著吧。你身後的事,朕會好好安置,會給你一個好諡號,一個好結果,也不枉你跟著朕這許多年。”

晞月在絕望裏抬起婆娑淚眼,癡癡笑著道:“諡號?皇上連諡號都替臣妾想好了?那就容臣妾自己說一句吧。臣妾這一輩子便如一場癡夢,後悔也來不及了,隻盼下輩子不要落入帝王家,清清靜靜嫁了人相夫教子,也做一回賢德良善之人便好了。”

皇帝站起身,負著手徐步踱出:“這是你最後的請求,朕不會不答應。朕便以此‘賢’字,作為你下輩子的期許,賜給你做諡號吧。”

淚眼蒙矓中,晞月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吃力地癱在榻邊,冷笑中落下淚來:“皇上,即便您不肯認,臣妾還是對您恨不到極處。”她撫摸著皇帝坐過的墊褥、靠過的鵝羽墊子,癡癡笑道,“那麽,就讓臣妾再小小算計您一回,就這一回吧。”

她伏在地上,劇烈地咳嗽,一直咳到唇角有鮮血湧出。她任憑喉頭湧出鮮血,慢慢地撫摸著,隻是微笑。茉心聽得動靜,趕進來一看,嚇得幾乎魂飛魄散,道:“小主,小主您怎麽了?”

晞月睜大了雙眼,死死抓住她的衣襟道:“茉心,你是在我身邊伺候最久的,我隻有一句話囑咐你。千萬,千萬別忘了皇後是怎麽害我的!”

茉心見她烏水銀似的眼珠瞪得幾乎要脫出眼眶來,駭得魂飛魄散,啼哭著勸道:“小主都這個樣子了,還念著這些做什麽?到底自己的身子骨要緊啊!”

晞月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扭曲得如要躥起的青蛇,嘶聲道:“我是不成了,可你要是還活著一天,還念著我對你的好,你一定要記得皇後是怎麽對我的!她以為什麽事都吩咐了素心來告訴我,便是我當著她的麵問了一二她都裝糊塗撇清,我便不知道是她指使的了!原是她害了我這一輩子啊!”

茉心含著淚道:“小主對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至死不忘。小主,奴婢趕緊扶您去床上歇著吧。”

晞月竭力伸出手,指著皇帝坐過的墊褥和靠過的鵝羽墊子,嘶啞著喉嚨道:“快去,快去燒了。髒東西,留不得。”

第十章 慧賢

皇帝坐在步輦上,看著月色蒼茫,想起晞月方才所言,隻覺得前事茫茫,亦有花落人亡的兩失之感。李玉善察皇帝心思,便道:“今兒皇上也還沒翻牌子,此刻是想去哪裏坐坐?”

皇帝的眼神不知望著何處,隻覺得身體輕渺渺地若一葉鴻毛,倦倦地問:“李玉,朕從前,是不是很寵愛慧貴妃?”

李玉不知皇帝所指,隻得賠著笑臉道:“是。可皇上也寵愛舒嬪,寵愛嘉妃,六宮雨露均沾……”

皇帝倏然打斷他:“你伺候了朕多年,有沒有覺得,朕寵了不該寵的人?”

李玉嚇了一跳,也不敢不答,隻得道:“能不能得寵是小主們的本事和福分,至於皇上寵不寵,怎麽寵,這可沒有該不該的!皇上仁厚,後宮這些小主,皇上從沒冷落了誰,也不見特別專寵了誰。”他一壁說著,隻怕哪裏答得不慎,惹得皇上不悅,便越發戰戰兢兢。

皇帝隻是淺淺一哂,流水似的月華瀉在他俊逸清臒的麵龐上,愈加顯得光華琳然,卻有著不容親近的疏冷。皇帝的語氣裏有著無限寂寥:“或許,朕知道怎麽寵她們,卻不知如何愛她們,所以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李玉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他心性難以捉摸,更不敢隨便言語,隻得苦著臉道:“皇上,奴才哪裏懂得這些。您和奴才說這些,豈不是對牛彈琴麽……奴才就是那牛。”他說著,輕輕“哞”了一聲。

皇帝忍不住失笑,便吩咐道:“瞧你那猴兒樣子。罷了,去翊坤宮吧。”

皇帝進來時如懿正換了玉色湖水紋素羅寢衣,從鏡中見皇帝進來,便道:“夜深了,怎麽皇上還過來?”

皇帝拉著她的手道:“你這兒讓人心靜,朕過來坐坐。”他的手指觸到如懿手腕上的蓮花鐲,眼中閃過一絲深惡痛絕之意,伸手便從她手腕上扯了下來拋到門外,道:“這鐲子式樣舊了,以後再不必戴了。明兒朕讓李玉從內務府挑些最好的翠來送你,再讓太醫給你開幾個進補的藥方,好好補益補益身體。”

如懿沒有任何疑義,溫順道:“是。”她挽著皇帝坐下,“皇上去看過慧貴妃了?”

皇帝支著頭坐下:“是。她和朕說了好多話。”

如懿從妝台上取過一點茉莉薄荷水,替皇帝輕輕揉著太陽穴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難免會話多些。”

皇帝握著她的手,撫著她如雲散下的青絲萬縷,低聲道:“如懿,有一天你會不會算計旁人?”

如懿的眸光坦然望向他,“會。若是此人做了臣妾絕不能容忍之事,臣妾會算計。”

“你倒是個直性子,有話也不瞞著朕。”皇帝凝視著她,似乎要看到她的心裏去,“那你會不會算計朕?”

如懿心頭一顫,有無限的為難委屈夾雜著愧疚之意如綿而韌的蠶絲,一絲絲纏上心來。她對他,並不算坦蕩蕩,所以這樣的話,她答不了,也不知如何去答。良久,她抬起眼,直直地望著皇帝,柔聲而堅定:“但願彼此永無相欺。”

皇帝望了她許久,輕輕擁住她道:“有你這句話,朕便安心了。”他長長地歎口氣,“如懿,朕今日見了晞月,聽她說了那麽多話,朕一直覺得很疑惑。人人都以為朕寵愛晞月,連晞月自己也這麽覺得,可是到頭來,彼此的真心又有幾分?”他抓著如懿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隔著綿軟的衣衫,她分明能感觸到衣料經緯交錯的痕跡下他沉沉的心跳。皇帝有些迷茫,“如懿,朕知道怎麽讓一個女人高興,怎麽讓一個女人對朕用盡心思討朕的喜歡,可是朕忽然覺得,不知道該如何去愛一個女人。從沒有人告訴朕,也沒有人教過朕。父母之愛是朕天生所缺,夫妻之愛卻又不知如何愛起。或許因為朕不知道,所以朕有時候所做的那些自以為是對你好的事,卻實在不是朕所想的那樣。”

如懿看著他的神色,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極力尋找著想要去的方向,卻又那麽不知所措。她無言以對,隻是緊緊地擁住他,以肉身的貼近,來尋覓溫暖的依靠。

許久,皇帝的神色才漸漸安靜下來,向外揚聲道:“李玉,傳朕的旨意。”

李玉忙進來答應了一聲,垂著手靜靜等著。

皇帝沉著道:“貴妃高佳氏誕生望族,佐治後宮,孝敬性成,溫恭素著。著晉封皇貴妃,以彰淑德。嫻妃、純妃、愉嬪,奉侍宮闈,慎勤婉順。嫻妃、純妃著晉封貴妃,愉嬪著晉封為妃,以昭恩眷。”

如懿忙斂衣跪下:“臣妾多謝皇上厚愛。”

皇帝扶住她道:“要你和純妃同時晉位貴妃,已經是委屈了你。可純妃為朕誕育了兩位皇子,又撫養了永璜,朕不能不多眷顧。”他頓一頓,“愉嬪生育之後一直不能侍寢,朕也不勉強她,至少她生下了永琪,讓你和朕都有了安慰。”

如懿微微動情,按著永遠平坦的小腹,感傷不已:“是臣妾無能,不能為皇上誕育子嗣。”

皇帝撫著她的肩膀道:“會有的,以後一定會有的。”

星河燦燦,盈盈相語。這樣靜好的時光,宛如一生都會凝留不去。

兩日後,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填倉日[5],皇貴妃高佳氏薨。

眾人都說,高佳氏是熬死在鹹福宮中,更是盼著皇帝盼了這些年,活活盼死的。當然,這樣的話隻會在宮闈深處流傳,永遠也流不到外頭去。

在外人眼裏,他們所看到的,是高晞月被追封為慧賢皇貴妃。追封的冊文亦是極盡溢美之詞、哀悼之情:讚雅化於璿宮,久資淑德;緬遺芳於桂殿,申錫鴻稱。既備禮以飾終,彌懷賢而致悼。爾皇貴妃高氏,世閥鍾祥,坤閨翊政,服習允諧於圖史,徽柔早著於宮廷。職佐盤匜,誠孝之思倍摯,榮分翬翟,肅雝之教尤彰。已晉崇階,方頒瑞物。芝檢徒增其位號,椒塗遂失其儀型。茲以冊寶,諡曰慧賢皇貴妃。於戲!象設空懸,彤管之清芬可挹,龍文疊沛,紫庭之矩矱長存。式是嘉聲,服茲庥命。

這篇冊文,不僅極盡哀情,宣昭皇帝對早逝的慧賢皇貴妃的悲痛哀婉之情,連私下作詩娛情,皇上亦是念念不忘。皇帝將親筆所書的挽詩《慧賢皇貴妃挽詩疊舊作春懷詩韻》親自在祭禮上焚燒,以表長懷之意,六宮妃嬪無不豔羨。連皇後亦道:“皇上待皇貴妃情深意長,皇貴妃死前請求皇上以‘賢’字為諡,皇上答允。但願來日,皇上亦將此‘賢’字贈予臣妾為諡號,臣妾便死而無憾了。”

皇帝不以為然:“皇後春秋正盛,怎麽出此傷感之語?”

皇後悄然注目於皇帝,試探著道:“我朝皇後上諡皆用‘孝’字。倘許他日皇上諡為‘賢’,臣妾敬當終身自勵,以符此二字。”

皇帝的神色並不為所動,仿佛是在褒揚,卻無任何溫容的口氣:“皇後好心胸,好誌氣。”

皇後垂淚道:“皇貴妃去世之後,皇上悲痛不已,再未進過臣妾的長春宮,定是皇上想到臣妾與皇貴妃相知相伴多年,怕觸景傷情罷了。”

皇帝漠然一笑置之:“皇後能這樣寬慰自己,自然是好的。”

皇後福一福身道:“這些日子皇上除了嫻貴妃,很少召旁人侍寢,但請皇上節哀順變。”

皇帝並不看皇後一眼,隻道:“皇後的心思朕心領了。朕也想皇後與慧賢皇貴妃相伴多年,她離世你自然會哀痛不舍,所以不去打擾皇後。至於朕對皇貴妃的哀思,每年皇貴妃去世的填倉日,朕都會寫詩哀悼,以表不忘皇貴妃因何逝世。”

皇後麵上蒼白,身體微微一晃,勉強笑道:“皇上情深意長……”

如懿在側道:“皇上自然是情深意長,所以今夜隻怕還要悼念皇貴妃,對著皇貴妃的畫像傾吐衷腸。隻怕皇貴妃臨終前說不完的話,夢中相見,還要與皇上傾訴呢。”

皇後勉強撐著笑容:“皇貴妃早逝,最牽掛的不過是家中父兄。臣妾懇請皇上,若是眷顧貴妃,也請眷顧其親眷,讓貴妃瞑目於九泉。”

皇帝不置可否,隻是凝眸於皇後:“皇貴妃福薄身死,不能追隨朕左右,朕哀慟不已。然而其父兄之事,當屬朝政,豈幹後宮事宜?譬如皇後兄弟犯法,朕當奈何?不過一視同仁而已,那麽皇貴妃父兄若不勤謹奉上,朕也不能以念皇貴妃而稍稍矜宥。”

皇後神色愈加難堪。如懿溫言道:“皇上內外分明,不以私情而涉朝政。皇後娘娘陪伴皇上多年,自然也清楚。皇上何必以此為例?話說回來,皇上也正是器重皇後娘娘的弟弟傅恒大人的時候呢。”

皇帝如常含笑:“是。皇後無須多心。”

皇後欠身為禮:“傅恒年輕,還缺曆練,皇上多磨煉他才好。否則身為公卿之家,凡事懈怠,臣妾也不能容他。”皇後目光一滯,忽然凝視如懿手腕,笑吟吟道,“嫻貴妃,本宮賞你的蓮花鐲呢?怎麽不戴了?”

皇帝仿佛不經意似的,道:“那鐲子本是和皇貴妃的一對,既然皇貴妃離世,那鐲子也戴得舊了,朕讓嫻貴妃換了。對了,還有一件事,朕想著大阿哥的生母哲妃死得可憐,朕會一並下旨,追封哲妃為哲憫皇貴妃。”

皇後訥訥道:“那,也好……”

皇帝並不容她說完,語氣冷漠:“你跪安吧。”

皇帝許人“跪安”,於外臣是禮遇,對內嬪妃,則是不願她在跟前的意思了。皇後如何不明其中深意,腳下一個踉蹌,到底穩穩扶著素心和蓮心的手,含悲含怯退下了。

待回到長春宮,蓮心便出去打點熱水預備皇後洗漱。寂然無人之時,皇後才露出強忍的驚懼之色,拉住素心的手惶然道:“你說,高晞月臨死前是不是和皇上說了什麽?皇上說哲妃死得可憐,哲妃死得有什麽可憐的?當日閑言四起,本宮還特意著人查問了,太醫也說了是暴斃而亡,並無疑跡啊。”

素心忙擠出一絲笑容安慰道:“奴婢去問過彩珠,皇貴妃臨死前是單獨和皇上說過話,但說了什麽也無人得知。至於皇上說哲妃死得可憐,大約也是憐惜她年輕輕就走了,沒什麽旁的意思!”

皇後神色恍惚,唯有一種破碎的傷痛彌漫於麵容之上。她緊緊捏著素心的手腕,幾乎要捏出青紫的印子來,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尋得支撐軀體的力量:“本宮與皇上多年夫妻,可是哲妃死後,皇上漸漸有些疏遠本宮,他所思所想,本宮全然不知。太後也一直對本宮有所防範,若非如此,本宮又何必安排成翰在太後身邊?皇上對本宮若即若離,本宮永遠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合不合皇上的心意,會不會一個不測便失去所有的一切!本宮永遠都在茫然的揣測中惶恐不安。若非如此,本宮也不會急著籠絡王欽,逼著蓮心嫁給王欽,才能借著王欽窺得皇上的一點點心意。”

素心撫著皇後瘦得脊骨突出的背,柔聲勸和:“娘娘一切都是為了皇上,皇上終有一天會明白的!”

皇後潸然落淚,連連搖頭:“或許本宮真的是錯了,蓮心不堪重托,嫁與王欽也是白費,反而斷了王欽這條路子。或許當日是你嫁給王欽,周旋圓滑,一切都會好些。隻可惜本宮當日一念之差,聽了嘉妃說你得力,又見蓮心是漢人出身,才做主將蓮心嫁了出去。”

素心的眼底閃過一絲怯色,撫著皇後的手不覺加重了力氣,勉強笑道:“皇後娘娘別這樣說,是奴婢無用,不能替娘娘分憂。”她眼珠一轉,笑吟吟道,“娘娘且寬心,皇貴妃為人糊塗,一向敬畏您順從您。但有一樣她是明白的,若是出賣了您,便是出賣了她自己,還會把高佳氏全族給連累進去。她不敢!您且看皇上追諡她為皇貴妃,便知道皇上什麽都不知情呢。”

皇後的手按著心口,淒然笑道:“她不敢!但願她不敢!”她的神色陡然變得淒厲,“即便她敢,本宮也是唯一的皇後,永遠是皇上唯一的妻子!誰也別妄想動搖本宮!”

皇帝對皇後的冷落,便是從慧賢皇貴妃死後而起。那三個月,除了必需的典慶,他從未踏足長春宮一步,連皇後親去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蠶壇行親蠶禮這樣的大事,也隻草草過問便罷了。

那種冷落,實在像極了慧賢皇貴妃生前的樣子。然而,皇帝這樣的冷落也並未引起六宮諸多非議,因為除了皇後宮中,東西六宮他都不曾踏足,身體的抱恙讓他無暇顧及六宮嬪妃的雨露之情,隻避居養心殿中養病。

這病其實來得很蹊蹺,是從慧賢皇貴妃死後半個多月皇帝才開始發作的,一開始不過是肌膚瘙癢,入春後身上漸漸起了許多紅疹子,大片大片布及大腿、後背、胸口,很快疹子發成水皰,一個個飽含了膿水,隨後連成大片,不忍卒睹。且隨著病勢沉重,發熱之狀頻頻出現,皇帝一開始還覺得難以啟齒,不願告訴太醫,病到如此,卻也不能說了。

最先發現的人固然是如懿,一開始她還能日夜伺候身側,為皇帝挑去水皰下的膿水,再以幹淨棉布吸淨,可是皇帝發病後,她的身上很快也起了同樣的病症,方知那些紅疹是會傳染的,且如懿日夜照顧辛苦,發熱比皇帝更重,也不便伺候在旁,便挪到了養心殿後殿一同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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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3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00695 bytes) () 04/26/2015 postreply 14:25:05

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4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00747 bytes) () 04/29/2015 postreply 04:24:36

應該沒完吧。謝謝玉珠。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315 bytes) () 04/30/2015 postreply 15:09:52

有。度假中,等回房間就貼。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01/2015 postreply 11:16:45

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5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8382 bytes) () 05/01/2015 postreply 13:14:22

後宮·如懿傳 3 作者:流瀲紫 6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29330 bytes) () 05/02/2015 postreply 14: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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