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4

回答: 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3玉珠2015-04-26 14:25:05

第十六章 琮碎

殿外朔風劇寒,如能蝕骨,嬿婉跌跌撞撞走到玉階之下,隻覺得渾身冷汗肆意,鑽骨透心。瀾翠慌不迭緊緊扶住了:“小主別在意。您費了半日心意,又冒著嚴寒送來,這份苦心皇上是知道的。”她見四下無人,低聲抱怨道,“都怪嫻貴妃,賣弄什麽呀,也不過是個家道中落的貨色!”

嬿婉死死地掐住瀾翠的胳膊,硬著酸漲的臉啞聲道:“不許胡說,原是我自己不得臉沒見識罷了。嫻貴妃家道中落,我不也是個破落戶的出身麽?”她咬緊了牙關,屏了半日,回首望著燈火通明的養心殿,一字一字著力道,“原本,是皇上給了我一絲希望,他對著我笑,告訴我可以憑自己改變門第命運,我卻甜白釉也不識,連燕窩都做得粗俗,可不是自己沒臉麽?皇上沒撤了晉封貴人的旨意,已算留了臉麵了。”

瀾翠憂心道:“那小主打算怎樣?”

嬿婉忽地捏住瀾翠的下巴,擰著她的麵孔對著自己,啞聲道:“瀾翠,你仔細瞧,我的臉還在不在?我有沒有變老,有沒有變難看?”

瀾翠見她神色猙厲,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忙賠著笑道:“小主的臉好好兒的,小主貌美如花,青春正盛。”

嬿婉的手重重地垂落下來,如卸下千斤巨石。她摸著自己的臉淒愴道:“瀾翠,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得寵。為著皇上一時的興致,為著一個男人偶然所起的一點欲念,更為著,我的臉,還有幾分像嫻貴妃年輕時的樣子。難道我都不知道麽?”

瀾翠忙扶著她的身子,柔聲道:“小主,嫻貴妃位分尊貴,您像她,不算折您的福氣。更何況,雖說是三分相像,您卻勝過嫻貴妃年輕時許多呢。”

嬿婉勉力支起身體,麵容漸漸沉靜若寒水。她裹緊了身上的青雲緞錦毛披風,那聲音像從嗓子底處透著心窩迸出來的:“是。能因為像嫻貴妃而獲寵,自然是我的福氣。哪怕我再不懂事,隻要這張臉在,隻要我不犯下大錯,就不會和嫻貴妃當年一樣,躺進冷宮裏去。因為皇上看著我這張年輕的臉,就會想起曾經委屈過嫻貴妃的年歲,自然會格外優容。且我還年輕,嫻貴妃懂的,我慢慢學著,終有一日也都會懂得。她會的不肯輕易做的,我要什麽都做得比她好,那便是最好的打算了。”

殿中晚膳已畢,便有小宮女伺候著捧茶漱口,一眾人忙忙碌碌,卻是鴉雀無聲,絲毫不亂。李玉見一切事畢,方進來道:“皇上,太醫院齊魯大人有要事求見。”

皇帝麵色微微一沉,如懿會意:“那臣妾先告退。”

皇帝擺手,笑得輕快:“不必。今夜你留在養心殿。李玉,著人去伺候貴妃沐浴。”

如懿轉身離去,才走到後殿,她覺得左耳上空蕩蕩的,一摸之下才發覺戴著的白玉菡萏耳墜不知去了哪裏。她心下微微一沉,隻念著這是皇帝賞賜的愛物,兼著幾分酒意,並未多想便徑自往東暖閣去。

才走到東暖閣外,隻聽見裏頭齊魯的聲音道:“前日中午,魏常在身邊的宮女瀾翠過來,說要照著這瓶子裏的坐胎藥配一份,恰巧是微臣在太醫院當值,便叫留下了。微臣細看之下,那份坐胎藥竟是和皇上賜給舒嬪小主的那份是一模一樣的,想是魏常在從舒嬪那兒偷弄去的。魏常在一心想要有孕,所以……”

皇帝的口氣有些沉肅:“既然魏常在這麽想要,你就照樣配一份給她。隻告訴她那是上好的坐胎藥,是舒嬪沒福氣才到今日還沒懷上。”

齊魯連連稱是:“舒嬪小主問起時,微臣也是說她體質虛寒,不易有孕罷了。”

皇帝淡淡道:“也好。這個藥朕本來就隻是防著舒嬪是太後的人,又是葉赫那拉氏出身,才不想她輕易有孕。那藥是你調製的,你自然知道,哪天停了也還是無礙的。魏常在既然動了這心思,朕反正有了那麽多皇子,最要緊是有永琮。旁人能不能生,生兒生女,也無謂得很。”

齊魯道:“是,皇上仁慈。那微臣這就去辦。”

朔風刺寒侵骨,如懿倚在牆上,隻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一顆心突突地幾乎要從胸腔裏蹦了出來。她的腦海裏一片混沌,隻是糊裏糊塗地想著。怎麽會這樣?居然是這樣!

隱隱約約地,她不是第一次知道這樣的事,慧賢皇貴妃生前服用的湯藥都是加重她病症的,而舒嬪,皇帝更是決絕。也許,皇帝還以為是仁慈的,可不是麽?他一定以為,本來一碗湯藥就絕育的事情,他卻不厭其煩地一次次讓她們隻是暫且不能受孕而已。

她緊緊按著自己的腹部,心裏一陣一陣發涼,這便是帝王家啊!哪怕寵遇再多,恩眷再深,也不過是一念之間的天與地罷了。她腳下一陣陣發軟,有些畏縮地蹲下身。正巧淩雲徹與人換班經過,見她瑟縮在暖閣後地下,急忙道:“娘娘,娘娘,你怎麽了?”

如懿趕緊捂住自己的嘴,亦示意他捂住,拚命地搖頭。雲徹連拖帶拉將她扶到後殿廊下,低聲道:“娘娘可不舒服麽?”

如懿強撐著身子起來:“沒事,你回去吧。”她掙開他的手,雖然覺得他此時的一句尋常關心,讓她在方才巨大的震動與惶惑裏覺得有一息的溫暖,可她明白,這樣失態的自己,是不能讓人瞧見的。她茫然地走到後殿,惢心剛想問她是否找到了耳環,見她這般,便知道不能多問了,忙打發了人出去,獨自伺候她沐浴。

如懿把整個身體浸在滾熱的水裏,方隻有這樣,才能感覺到一絲暖氣。沐浴所用之水最是講究,按著時氣用豆蔻花並佛手柑擰了汁子熬煮的,醇厚中不失清新之氣,熏得混沌的腦仁漸漸安靜下來。如懿靜了良久,方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茫然地轉過臉,木木地問:“惢心,你說會不會有一天,皇上也不許我生下孩子?”

惢心不知出了何事,忙掩住如懿的口道:“小主,您胡說什麽呢?”

如懿隻覺得臉都僵了,隻得揉著發酸的麵頰道:“是啊,我正是胡說呢。”

豆蔻花被熱水浸泡後氤氳的香氣兜頭兜臉地包圍了如懿,她在那樣沉醉的甜美裏遲疑地想著,舒嬪該不該知道?或許,舒嬪是愛著皇帝的,才會在皇帝病重不得相見的日子裏日日在寶華殿製作福袋祈福,卻在皇帝病愈後一言不提自己的辛苦。若她知道,一定會很傷心吧?偏偏,她是那樣孤高而驕傲的女子。

所以,不!一定不能讓她知道!哪怕是騙局,也寧可被欺騙的幸福,而不是清醒後鈍刀刺身的痛苦。她緊緊地掩住了自己的嘴,將整個人浸了下去。

待到沐浴更衣回到寢殿之時,皇帝亦換好了明黃寢衣在等她。養心殿寢殿高高的房梁上,明黃的錦緞帷帳鋪天蓋地落落垂下,角落蟠龍金鼎內燃著上等紫檀香,青煙一縷一縷漸漸朝上擴散淡開,整個大殿肅穆而安靜。如懿在踏入的一刻已然緩過了神色,溫婉如常。

皇帝半垂著眼瞼,慵懶道:“有佛手柑的氣味,真好聞。”他伸出手向她,似笑非笑,“來,走近些,讓朕細細聞聞,仿佛還有豆蔻的甜香。”

如懿靜靜一笑,走到榻前的雙鶴紫銅燭台前,正要吹熄蠟燭,外頭慌亂而倉促的腳步驟然響起,拍門聲顯然已失卻了分寸,皇帝蹙眉道:“越來越沒規矩!進來回話!”

撲開門滾進來的是皇後身邊的趙一泰,他整張臉都扭曲了,大呼小叫地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七阿哥的乳母出痘了!七阿哥也緊跟著出痘了!他、他染上痘疫了!”

如懿的心陡然一跳,幾乎失去了應有的節拍。積久的怨恨在她身體裏如蟻附骨,無聲地啃齧著,並隨著時光的蕩滌愈加深刻。她不是不曾想過,如果當時聽了茉心的話,動了手會是如何?然而她心底一閃而過的陰暗的念頭,卻以這樣如刺又平順的姿態破空來到人世。她還來不及細細去分辨心底是憐憫還是意外,皇帝已然霍地起身,撞翻了身邊的雙鶴紫銅燭台,火苗順著明黃色碧金盤龍帳霍霍地燃燒起來。

皇七子永琮是在四日後,乾隆十二年的臘月二十九去世的。那是除夕的前一夜,他過早降臨世間的身體根本經不起任何看似微小的病痛,何況是痘疫這樣來勢洶洶的惡疾。即便是在所有太醫的拚力救治下,也未能熬到新的一年。

皇後在目睹親生兒子死於懷中的一刻昏厥過去,且憂傷成疾,再難起身。

皇帝在悲痛中喃喃不絕:“明日就是臘月三十,過了明天,朕的永琮就長大一歲了。”他大悲之餘,特頒諭旨:“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宮,性成夙慧。甫及兩周,岐嶷表異。聖母皇太後因其出自正嫡,聰穎殊常,鍾愛最篤。朕亦深望教養成立,可屬承祧。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為軫悼。”然而活著的人哀痛再深,如何能換回死去的孩子,一切也不過徒勞而已。

披著離喪之痛,這個新年自然是過得黯淡無比。過了大年初一,皇帝便開始鄭重其事為愛子治喪。正月初二,將永琮遺體盛入“金棺”。諸王、大臣、官員及公主、福晉等齊集致哀。初四,將“金棺”移至城外暫安,沿途設親王儀衛。初六,賜永琮諡號為“悼敏皇子”。十一,行“初祭禮”,用金銀紙錠一萬、紙錢一萬、饌筵三十一席。宗室貴族,內廷命婦齊集祭所行禮。二十三,行“大祭禮”。乾隆皇帝親臨祭所,奠酒三爵。

喪儀再隆重盛大,也洗不去皇帝的哀慟。嫡子夭折,皇後病重,嬪妃們自然不能不極盡哀儀。如懿協理六宮,費盡心神料理好永琮身後之事,以求極盡哀榮。私下時也不能不動了疑心,去問海蘭。海蘭卻以瞠目之姿顯露她同樣的意外與震驚,然而她拍手稱快:“原來咱們不動手,老天爺也不肯放過她呢!”

如此,如懿也不能再問了。

這一晚,如懿正前往長春宮探視悲痛欲絕的帝後,卻在長春宮外的長街一側,以驚鴻一瞥的短促,看到了素服銀飾的玫嬪,正望著被淒愴的白色包裹的長春宮,悠然噙著一絲詭豔的笑容。不知怎的,如懿便想到了那一日,玫嬪生下那個怪異的孩子那一日。這樣豔美的笑容,確是久未在她麵上出現過了。

這樣尋思間,經不住身邊三寶的連連催促:“娘娘,寶華殿的超度事宜還等著您來主持呢。”她搖了搖頭,便也走了。

乾隆十三年二月初四,皇帝奉皇太後,欲攜後妃,東巡齊地魯地。秦皇漢武皆有東巡之舉,尤以登泰山封禪為盛。皇帝登基十三年,自以為江山安定,民眾富庶。放眼四海之內,唯一不足唯有嫡子之事,然而困在宮內,亦不過舉目傷心罷了,於是便動了效仿皇祖東巡之意。

自從永琮夭折,皇後大半心氣都被挫磨殆盡。在新年後的一個月裏,她躺在床上形如幽魂,除了眼淚和絕望,她的眼睛裏再也看不到任何明亮的東西。而太醫帶來的消息更讓她失去可以支撐的意誌。

齊魯在為皇後搭脈後搖頭道:“皇後娘娘,當年您一心催孕,太過心急,是在高齡體弱催得皇子,所以皇子早產,天生孱弱。而您也大傷元氣,微臣與太醫院同僚診治過,娘娘想再有子息,隻怕是不能了。”

聽到這番話的時候,皇後的眼裏隻有一片幹涸。淡淡的苦笑在她虛弱而下垂的嘴角邊顯得格外淒愴。她隻是瞪著眼睛看著素色瓜瓞綿綿的帳頂,緩聲道:“有勞太醫。”

過多的悲傷與絕望終於如蝕木的白蟻漸漸毀壞她的身體。皇後一下子蒼老如四十許人,一眼望去與年華猶在的太後並無分別。素心替她一點一點梳著蜿蜒在枕上的青絲,那夜夜叢生的白發如秋草衰蓬一般觸目驚心。素心一邊替她梳理一邊想盡量用黑發遮住白發,然而怎麽遮也遮不住。素心一急,忍不住默默流下淚來。皇後側身躺在床上,看了眼素心手中的頭發,居然一點焦灼與哀惋也無,隻是淡淡道:“有什麽可哭的?我本來就老了。”

這是皇後自冊封後第一次自稱“我”,素心自皇後名位定正之後,知曉皇後極愛惜矜持身份的“本宮”二字,此刻居然以“我”相稱,口氣中亦不覺如何驚慟。素心才驚覺,她侍奉多年的女子,心氣已經灰敗到如何地步。

皇後側了側身子,微微又窸窣之聲,她的聲音聽上去疲憊到了極點:“一個無法再生育,傳不下子嗣的皇後,老了,死了,又有什麽要緊?何況是幾縷青絲而已。”

素心含淚相望,雙手亦有些顫抖:“皇後娘娘不要焦心,您積福積德,上天垂憐,一定還會有皇子的!”

皇後倚在枕上,神色平靜得如一個即將離世之人。她沉默了許久,忽然輕聲笑了起來,那笑聲在寧靜得如同深淵的殿閣裏聽來有太多的淒絕與幽惶:“不能夠了,我的身子已經不能夠了。素心,我的永璉和永琮都保不住,難道都是報應?”

素心跪在皇後床前,拚命搖頭道:“皇後娘娘,不是的,不是的。您隻是防著該防的人,又沒害死了他們,有什麽報應不報應的話?”

殿外有微弱的哭聲響起,皇後凝神聽了片刻:“是誰在哭?怎麽早早就替我哭上了。”

素心忙道:“皇後娘娘,是三公主在外頭。她一直想進來看您,但以為您睡著,都不敢進來。公主都等了很久了。”

皇後輕歎一口氣:“那就讓她進來吧。”

和敬公主的步入並沒有讓皇後有太多的反應,她依舊安靜地伏在重重堆錦繡被之中,如同一脈被抽盡了水分的枯葉,抑或,是一尾離水太久的涸澤之魚。

和敬在進殿後明顯收斂了她的哭聲和眼淚,極力展露出幾分笑意,向著背對她的皇後深深一福到底:“皇額娘萬安。”

皇後閉目片刻,口吻淡漠:“你是皇上唯一的嫡出公主,站在長春宮前哭,太失儀了。”

和敬鼻子一酸:“皇額娘,兒臣是擔心您。”

皇後的神色冷冰冰的沒有溫度,以訓誡的口吻道:“你是大清的嫡親公主,任何時刻,都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再說,你弟弟都死了,哭還有什麽用?”

和敬的眼淚嘩然如決堤:“皇額娘,永琮和二哥雖然都離皇額娘而去了,可皇額娘還有女兒啊。女兒也會是您的依靠,會給您爭氣。”

皇後聞言倏然睜開了雙眼,吃力地支起身子坐直,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和敬。和敬從未見皇後用這樣的眼光看過自己,不覺悚然,被皇後的目光逼視,漸漸垂下了額頭。

皇後冷冷嗤笑:“女兒?女兒有什麽用?有了兒子,女兒是錦上添花的點綴;沒有兒子,女兒連雪中送炭的那點炭火都比不上。不過聊勝於無罷了。”

皇後雖對女兒的疼惜遠不如皇子,但也從未講過這般刺心之語。和敬心氣甚高,何曾聽過這樣的話,一下就被逼落了眼淚:“皇額娘,您就這樣看不起女兒麽?”

皇後愴然搖頭,伸出手慢慢撫摸著女兒的臉,隻是那手勢並無多少溫情的意味,而是帶了一絲絲探索之意:“不是皇額娘看不起女兒,而是看不起自己。像我這樣連兒子都保不住的額娘,難怪你皇阿瑪傷心歸傷心,這些日子也漸漸不來了。”

和敬本是自傷,聽得皇後這樣的話,不覺激憤地抬起眼睛,握緊了拳頭道:“永琮死了還不到一個月,皇阿瑪這些日子都流連在純貴妃與嘉妃宮裏。說到底她們不過是個妾侍,憑什麽不讓皇阿瑪來多安慰陪伴您?”

皇後撫了撫自己憔悴得脫了形的麵龐,那種幹澀而鬆弛的觸感,連自己觸手也是心驚。她苦笑道:“你皇阿瑪自己不來,旁人也無法。額娘人老珠黃,連個兒子也沒有。你皇阿瑪當然喜歡有了兒子又長得青春嬌俏的女人。你皇阿瑪有別的皇子陪伴,很快就會忘了額娘和永琮的。”

和敬忍不住落淚:“皇額娘怎麽心氣頹喪到這種地步?您是皇後,皇阿瑪唯一的正室啊!如果您自己都灰心喪氣,您要教女兒怎麽辦?皇阿瑪有嘉妃,有純貴妃,有嫻貴妃,有別的阿哥,可女兒隻有您!”她淒然別過臉,“皇額娘病成這個樣子,還不知道吧,皇阿瑪已經打算東巡,要帶著嫻貴妃和純貴妃為首的六宮嬪妃去齊魯之地,他們會去祭泰山,祭孔廟。這是皇阿瑪登基十三年來第一次東巡。您是天下之母,您怎麽可以不去?”

皇後有一瞬間的茫然,繼而是深徹的震驚與疑惑,她看著素心道:“什麽東巡,本宮怎麽不知道?”

素心有些怯怯的:“其實皇上一直是希望皇後娘娘能去東巡的,隻是擔心娘娘您悲傷過度,病體未愈,經不得車馬勞頓,所以一直沒有對您說……”

皇後的眼底有兩行清淚湧出:“本宮還沒有跟著永琮去了,她們就都當本宮死了麽?”

和敬看著皇後的悲怒,不自覺地含了一縷笑:“當然不能!皇額娘能這麽問,兒臣真心為皇額娘高興!”她緊緊握住皇後的雙手,跪在皇後身前,“皇額娘,不要緊,哪怕二哥和永琮都不在了,您是皇後,還是不可動搖的皇後。兒臣雖然沒用,但好歹是皇阿瑪與您唯一的女兒,兒臣一定會緊緊扶著皇額娘您,咱們母女,一定會走得很好很好。您放心!”

皇後所有的意誌在這一瞬被和敬眼底的堅毅與不肯服輸激得堅硬如鐵,她不自禁地伸手抿好蓬亂的鬢發,沉聲道:“素心,去傳齊太醫來,本宮要請他好好看一看了。”

第十七章 遠嫁

十日之後,皇帝起駕東巡,皇後嚴妝麗服,從容相隨。那樣的好氣色,連皇帝亦感歎:“本來朕東巡就是想帶皇後一同前往散心,可以一起紓解喪子之痛。原以為皇後病臥不起,卻不想這麽快就見好了。”

皇後含笑雍容:“皇上登基後第一次東巡,臣妾怎可不相伴左右?隻是臣妾病體初愈,還得齊太醫在側,隨時診候。”

如懿與綠筠伴隨在側,亦含笑道:“皇後鳳體安康,臣妾等也就放心了。”

和敬公主伴隨在皇後身側,倨傲道:“皇額娘母儀天下,自然神佛護佑。你們不過是皇阿瑪的妾侍而已,一定要悉心伺候,恪守本分。”

這樣的話,聽在耳中亦是刺在心上,溫和如綠筠,亦不覺變了臉色。如懿笑著在背後按住她的手,含笑如初:“公主孝心,說得極是。”

如此,二月二十四,帝後至山東曲阜謁孔廟。二月二十九,登東嶽泰山。三月初四,遊濟南覽趵突泉。這般遊山玩水,舟車勞頓,皇後卻時時陪伴在皇帝身側,須臾不離片刻。沿途臣民官員們偶然窺見,亦不覺感歎帝後鶼鰈情深,形影相隨。

然而,唯有素心與和敬公主知道,皇後每天是如何服下劑量極重的提神益氣之藥,又以大補人參提氣,才支撐著她日漸枯竭的身體陪著皇帝言笑晏晏,遊曆山水。

而年正十七的和敬公主,她的婚事,便是在東巡至濟南行宮時議起的。

事情的起初,蒙古博爾濟吉特部求娶的隻是嫡出公主,而非意指和敬。皇帝的意思,亦隻是以太後的親生女兒,先帝的幼女柔淑長公主[8]下嫁。

但這一提議,幾乎是受到了滿朝文武的反對,尤其是朝中侍奉過先帝的老臣,反對之聲尤為劇烈,皆稱“太後長女端淑公主已經嫁準噶爾,幼女再遠嫁,於情於理於孝道,都是不合”。

皇帝回到如懿宮中,神色陰陰欲雨。如懿知道皇帝心中不悅,便打發了宮人們都下去,在旁折了雪白香花供在清水中,方問道:“皇上為何不高興?”

皇帝將手中茶盞重重一放:“朕一直尊養太後,孝敬有加。卻不想姑息了太後這般權勢,在後宮她事事幹預也罷了,便是前朝也不肯放開手。”

如懿暗暗一驚,臉上卻依舊凝著練達笑色:“後宮不許幹政,太後怎會不懂。再說太後的兒子隻有皇上一個,但凡太後有權勢,那也是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尊敬太後的緣故。”

皇帝的臉色稍稍和緩,摩挲著手邊瑩潤如玉的茶盞:“可朝臣們都極力反對朕將太後幼女柔淑長公主遠嫁博爾濟吉特部。滿蒙聯姻乃是舊俗,博爾濟吉特氏又是我大清曆代後妃輩出之地,先祖皇太極與順治爺的皇後都是出自那裏,難道柔淑嫁過去還是委屈了她不成?要朕看,那可是一個極好的歸宿。”

如懿沉吟片刻,看著風輪吹過香花緩緩地帶來拂麵的清馨,柔緩道:“朝臣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以臣妾看來,這對柔淑長公主不是委屈,而是極大的抬舉了。”

皇帝旋即笑道:“原來你和朕想的一樣。”

如懿輕笑,一雙美目沉著得辨不出顏色:“太後的長女端淑公主便是遠嫁最驍勇善戰的準噶爾部,若是柔淑再嫁最富庶尊貴的博爾濟吉特部,那麽不是蒙古宗親中最大的兩個部落,便可從此緊密聯結再無二致了。而皇上治理蒙古之道,一向可提倡花開兩朵,平分春色的呀。”

皇帝不覺凜然:“那麽,你的意思是……”

如懿烏黑的眸子裏有幽幽的柔光閃爍:“既然博爾濟吉特部一直是至親,那麽與至親聯結,密不可分,便由自己的女兒嫁去,才是最好最穩當的。”

皇帝鬱然道:“純貴妃的和嘉公主璟妍還小,朕何嚐不知道璟瑟是最合適的,可永琮死了才沒多久,璟瑟是皇後唯一的孩子,朕怎麽再忍心教皇後承受生離之苦。”

如懿的眼波裏漣漪瀲灩,仿佛是夜色的深沉:“和敬公主是皇後唯一的孩子,又是皇上的長女。但國有重用,公主首先是帝王家臣,然後才是父母之女。皇後一向說嬪妃先是皇上臣子,然後才是侍奉皇上的枕邊人。皇後以此教導後宮嬪妃,自然也如此教導公主。”

皇帝頗有幾分傷感不舍:“朕有六個兒子,公主卻隻有璟瑟與璟妍兩個。璟瑟自幼承歡膝下,朕自然是有些舍不得。最好她嫁得近些,每日都在眼前。這件事,許朕再想想。”

皇帝這一別,兩日都沒有到嬪妃宮中來,也不往太後宮中請安。太後自得了要下嫁公主的消息,更兼知是柔淑下嫁的可能最大,急得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但太後在先帝身邊多年,卻是極沉得住氣的,雖然心急如焚,但對著底下的宮人卻是如常和緩坦然,隻是暗中叮囑福珈道:“去告訴舒嬪和玫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是該要她們去好好勸皇帝的時候了。那些朝中的老臣雖然看在先帝的顏麵上肯為哀家進言,力勸皇帝不要再嫁幼妹,但他們的話哪裏比得上枕頭風的厲害。”

福珈答應了一聲,又道:“可,嫻貴妃那邊下午來過人,說是請太後一定要知會朝臣們,以力陳柔淑長公主下嫁的益處為由,極力勸諫。”

太後眉眼間隱隱有青色的憔悴之意,支著下頜道:“她居然這樣說?也不知是真心假意,別害了哀家唯一的女兒才好。”

福珈低低道:“太後……”

太後蹙眉良久,一支青玉鳳釵垂下的玉流蘇停在她耳畔紋絲不動。良久,太後的身體微微一震,恍然含笑道:“這個如懿……哀家是小瞧她了。福珈,按嫻貴妃所言,去叮囑玫嬪與舒嬪,還有朝中幾位老臣。快去!快去!”

玫嬪和舒嬪是太後一手調教出來的人,如何不落力勸諫。果然,兩日後皇帝下了口諭,要如懿與綠筠前往先行勸說,要和敬公主接受下嫁博爾濟吉特部之議。

彼時綠筠尚未過來,蕊姬伴著如懿閑坐,聽聞此事,便冷笑道:“和敬公主是皇後所生,皇後一定常常在公主跟前怨及娘娘和咱們這些人,所以公主才會常常口出狂言,少不得還在皇上麵前有不少不中聽的話。我倒在想,皇後的孩子一個接一個不在跟前了,她是怎樣的心情!”

如懿輕笑道:“皇後要心疼也是有的,這些日子她日日陪著皇上,夫妻見麵的情分,或許本宮與純貴妃才勸好公主願意下嫁,她三言兩語便能挑回去了。”

蕊姬神秘地搖搖頭:“嫻貴妃還不知道麽,皇後怕是顧不過來了呢。這些日子您看著她氣色極好,內裏卻虛到了極處,每日裏悄悄拿藥吊著,所以都不敢留皇上在自己宮裏呢。”

如懿眉心一動,隻是含笑:“還是妹妹聰慧仔細。”說罷,便有小太監通傳,說綠筠已然到了門口,邀了她同往公主住處去,蕊姬便也告退不提。

如懿與綠筠結伴到了和敬公主所住殿閣,和敬正坐在窗下看一本長孫皇後所寫的《女則》。見了她二人來,也不過抬了抬眼皮,淡淡吩咐宮女:“上茶。”

如懿與綠筠對視一眼,見她如此倨傲,索性開門見山道:“皇上已經想好了,和敬公主尚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輔國公色布騰巴勒珠爾,婚期就在明年三月。草長鶯飛,春和景明,果然是公主出嫁的好日子。”

大約這些日子總有些風言風語落進她耳朵裏,和敬並無絲毫驚動之意,隻端然坐著,捧了一卷書道:“我不嫁。”

如懿微笑不語,綠筠笑吟吟道:“公主還不知吧?這位額駙的來頭可不小,他是科爾沁紮親王滿珠習禮的玄孫,滿珠習禮是孝莊文太後的四哥,說來愛新覺羅家與科爾沁博爾濟吉特部的聯姻,當真源遠流長。到底也是皇上心疼公主是嫡女,所以舍不得嫁給別人,還是給了最尊貴最至親的王爺。”

和敬翻了一頁書,頭也不抬:“雖然博爾濟吉特氏出了好幾位皇後、太後,可我大清日漸興盛,蒙古草原依舊是荒蠻落後之輩,我怎能再嫁去邊遠之地,與牛羊牲畜為伍?”

綠筠與如懿對視一眼,知是談不下去了。綠筠還不死心,試探著問:“那公主是真不願意了?”

和敬臉色微微一冷,將手中書卷放下。她原本就是眉目端莊,不怒自威的女子,此刻含氣,越發顯得神色冷肅。和敬冷冷掃視二人一眼,神色倨傲:“純貴妃也好,嫻貴妃也好,都不過是皇阿瑪的妾室,奉灑掃殷勤之事。我是中宮嫡出,婚嫁大事怎是你們二人可以向我冒昧提及?即便真是要嫁,也該由皇祖母和皇阿瑪、皇額娘來向我說才是。再說了,純貴妃要覺得遠嫁甚好,何不讓你自己的和嘉公主出嫁?”

綠筠聽得這些話,不覺麵紅耳赤,分辯道:“璟妍才兩歲多,如何出嫁……”

如懿保持著不卑不亢的笑意:“公主所言極是。本宮與純貴妃不是公主生母,此事本不該由我二人開口。但公主口口聲聲自稱為中宮嫡出,豈不知皇後病弱,無暇顧及公主,而皇太後年事已高。皇上自認為男子,所以將這推心置腹之事交給本宮與純貴妃。”

綠筠緩了尷尬,微笑道:“是呢。這門婚事,皇上也是看重公主的緣故啊。”

和敬眼角飛起,瞟一眼綠筠,語含譏誚:“純貴妃果然是過來人,滿眼的門楣與血統,真真是庶妃的小家子氣。我卻不是這樣隻掂量身世的卑賤之人。”

綠筠雖然性子隨和,但被她這樣譏刺,登時麵上掛不住,隻別過臉不再說話。

氣氛一時凝住,如懿隻作不覺,微微笑道:“公主乃皇後親生,自然胸懷天下,何必把嫡庶你我分得如此清楚。要讓無知小人傳出去,還以為公主不把庶出的弟妹放在眼中,難免讓皇上覺得公主心胸狹窄,好好的疑心了公主呢。”

和敬無從反駁,深深吸一口氣,昂首道:“我是皇後親生,怎可遠嫁蒙古這種不毛之地?”

“蒙古是不毛之地?”如懿宛轉瞥她一眼,輕聲嗤笑,“公主如此輕蔑蒙古,豈不知皇上有多麽重視公主口中的不毛之地。滿蒙聯姻是先祖傳下來的規矩,蒙古鐵騎向來就是大清安頓四方的後援勁旅。”如懿凝視和敬公主,神色平靜如無風無瀾的湖麵,“你是公主又如何?是皇後親生又如何?皇後身為天下之母,也要受皇上約束,受宮規約束,受天下悠悠之口約束。你是公主,享天下之養,自然要為天下傾盡畢生之力。古來公主和親之事數不勝數,能將一身靜胡塵時,多少女子都甘願舍身,何況隻是讓公主遵從滿蒙姻親的舊俗呢?”

從未有過的驚恐之色從和敬一貫冷傲的眉梢眼角慢慢滲出,仿佛如冰裂前肆意彌漫的裂痕,終於承受不住那樣的重壓,碎成滿地晶亮的渣滓。不過片刻,和敬淒惶不已,恰如她高高聳起在玉白脖頸邊的水綠盤銀線立領一般,泛著細碎粼粼的冷色。她不複方才的高傲,隻是強撐著道:“父母在,不遠遊。皇額娘抱病,永琮夭折,這個時候,璟瑟身為長女,理應承歡膝下,灑掃侍奉,以全孝道。”

綠筠笑意溫婉,卻含了幾分犀利:“灑掃侍奉,不是我們這些身為皇上妾室的卑賤之人該做的嗎?怎敢勞煩公主千金貴體。”

和敬聞言變色,連連冷笑:“我就知道,你們多嫌了我!眼看皇額娘病重,就個個烏眼雞似的盯著皇後之位,趁早要先把我趕了出去,你們才安心。”

如懿端然起身,沉靜道:“皇後病重?皇後不是好好的嘛!公主豈能為了婚姻之事,空口白舌詛咒生母?而且這婚事,不是為了我們安心,是為了皇後。”

和敬愣了一愣:“怎麽會是皇額娘,她怎麽舍得我這個唯一的女兒……”

“她舍得!”如懿橫了和敬一眼,口氣溫和而斷然,“因為七阿哥早夭,皇後能依靠的,隻有公主您一個了。皇後娘娘已經沒了兒子,要讓中宮之位穩若泰山,必須要有蒙古這個強有力的後盾作為支援,而公主你嫁往蒙古,才是聯合蒙古最好的保障。”

綠筠大驚失色,立時不安:“嫻貴妃,你和公主說這些做什麽?公主她……”

“公主她不懂!公主養在深宮無憂無慮,不知父母苦心,所以本宮要說給公主聽。”如懿銳利目光逼向公主,“公主不願意遠嫁,自然有公主的道理。然公主可聽過這四個字,叫作‘無從選擇’?”

和敬茫然:“無從選擇?”

“是。無從選擇。”如懿朗然道,“皇後身為中宮,無從選擇她母儀天下應該背負的責任;皇上執掌天下,無從選擇安邦定國的職責;公主天之驕女,更不應該隻享受俸祿供養,而忘記了自己身為公主無從選擇的人生。在這個皇宮裏,卑微如奴才,高貴如您,一輩子都隻有四個字:無從選擇。”

和敬倒退兩步,癱倒在紫檀椅上,再說不出話來。

如懿的話並沒有說錯。當和敬公主淚眼婆娑趕到皇後宮中跪求的時候,皇後亦隻能抱著女兒垂淚道:“孩子,皇額娘實實已經是不能了。你皇阿瑪既然讓嫻貴妃和純貴妃去勸你,那便等於告訴你,他的決心隻差一道聖旨頒布天下了。”

和敬公主無力地伏在皇後膝上,又是震驚又是害怕,含了一絲祈望之色,垂淚不已:“皇阿瑪是有兒臣和璟妍兩個女兒,璟妍固然才兩歲,又是庶出,身份不配,可皇阿瑪還有柔淑長公主這個妹妹,柔淑長公主還比女兒大了兩歲,為什麽皇阿瑪不選柔淑長公主,偏要選女兒呢?”

皇後穿著湖水色繡春蘭秋菊纏金線的雲錦絲袍,那雲錦質地極為柔軟,沾上和敬的淚水,倏然便洇滅不見。皇後頭上鬆鬆地抓著一把翡翠嵌珊瑚米珠飛鳳鈿子。因是東巡在外,她也格外講究氣度風儀,一應打扮比在宮內時精心許多,便是昂貴的珠飾,偶爾也肯佩戴。如今她妝飾華貴,點染勻稱的麵龐也因愛女即將遠嫁而染上了傷心淚痕:“你皇阿瑪要是有辦法,也不會想到是你。滿蒙聯姻是舊俗,尤其是博爾濟吉特部。你皇阿瑪原也想著是把柔淑長公主嫁過去,但若真這麽做,無疑是加強了太後與蒙古各部的聯係。”

和敬抬起蒙矓的淚眼,無奈道:“皇額娘的意思是,就是因為太後的端淑長公主嫁去了蒙古,所以柔淑長公主不能再嫁?”

皇後的臉上盡是不舍之意,沉吟片刻,強自維持著冷靜道:“是。博爾濟吉特部是大清最最重要的姻親,是大清北方安定的保障。所以要嫁,隻能是自己最親的人。”皇後見身邊無人,低沉了聲音道,“而且,就因為皇額娘隻有你這一個女兒,所以寧可你遠嫁,也要嫁得尊貴,嫁得體麵。”

和敬再顧不得儀態,苦苦哀求道:“可蒙古那麽遠,女兒即便想回來省親,山高水長,又能多久回來一次?皇額娘隻有女兒了,要是女兒不在身邊,誰與皇額娘彼此扶持呢?”

皇後疲倦而黯淡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緊緊握住和敬的手:“你嫁去蒙古聯姻,便是對皇額娘最大的扶持。皇額娘的伯父馬齊是兩朝重臣,可自從伯父去世,富察氏的聲望雖在,但內裏實在不比從前了。對皇額娘也好,對富察氏也好,我們都太需要一個強大的後盾來保證現在的地位永無動搖。所以你皇阿瑪一說,皇額娘就知道,這是個最好的機會,這樣的機會,絕不能給了太後的女兒,必須是在咱們手中。”她的眼底閃過一絲決絕而堅定的冷光,那種冷,帶了某些無可回旋的餘地,她壓住了胸腔中的酸澀,靜靜道,“所以在你來之前,皇額娘看你皇阿瑪有所猶豫的時候,皇額娘已經默許,默許是你遠嫁蒙古,也隻能是你遠嫁蒙古。”

和敬從未見過皇後以這樣感觸而不容置疑的口吻對自己說話,她便是滿心不情願,也知事情再無一點指望。她半張著嘴,想要說什麽,卻哽咽得發不出半點聲音。從閃爍的淚花裏望出去,皇後的麵龐顯得熟悉而又格外渺遠的陌生。和敬心頭大慟,哭得花容失色:“原來嫻貴妃說的都是真的。她說皇額娘您絕不會反對,這是真的!”

皇後悄然拭去腮邊斑斑淚痕,聞言微微驚訝:“嫻貴妃當真這樣說?”

和敬並不回答,隻是痛哭不已:“皇額娘,您真的舍得?真的願意?”

皇後嚴妝的麵龐一分分退卻了血色,蒼白的容色如同窗外紛飛的柳絮,點點飛白如冰寒碎雪:“孩子,原也沒有什麽舍不得的。皇額娘從一出生,就知道自己這個人這條命都是屬於富察氏的,皇額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富察氏的榮華顯赫。而你一出生,從你獲得的榮耀開始,一切都是屬於大清的。這一點上,你和額娘沒有兩樣。所以,你是大清的公主,這是你最好的歸宿。”

和敬終於在母親平淡而哀傷的語氣裏明白了自己不可回轉的前途,隻得俯下身三拜告別,哀哀道:“既然皇額娘與皇阿瑪決心已定,女兒也不能說什麽了。女兒既然存定了孝心,也是大清與皇額娘母家的期望,那麽女兒順從就是。”

和敬吃力地站起身子,任由眼中的淚水和著唇邊淡薄削尖的笑意一同凝住,恍惚失神地一步步搖晃著走出了皇後宮中。

第十八章 母心

皇後看著女兒步出,仿佛再也支撐不住似的,一下癱坐在了紫檀雕花椅上,任由淚水蔓延肆意。素心正端了藥走進,見皇後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麵如金紙,不覺慌了手腳,忙擱下藥盞替皇後撫胸按背。好一頓推揉,皇後才緩過了氣息。素心見皇後好些,忙不迭遞上藥盞,含淚勸道:“皇後娘娘自然也是舍不得公主,其實何不把話都敞亮了說給公主知道呢?這話吐一半含一半,娘娘難受,公主也不能明白您的苦心。”

皇後就著素心的手把一盞藥慢慢喝完了,才支起半分力氣道:“本宮何曾不想告訴璟瑟,可她到底還小,有些話聽不得的,一聽隻怕更不肯嫁了。”皇後看一眼素心,神色慘然,“這些日子你跟在本宮身邊,難道你不知道本宮的身子到底是什麽樣子麽?”

素心一怔,眼底蓄了半日的淚就湧了出來,她自知哭泣不吉,忙擦了淚麵笑道:“皇後娘娘福綏綿長,一定會好起來的。”

皇後盯著她看了須臾,不禁苦笑,撫著胸口虛弱道:“你不必哄本宮了,本宮自己知道,要不是齊太醫用這麽重的藥一直吊著,本宮怕是連走出宮門的力氣都沒有。哪天本宮要是不在了,璟瑟孤零零的,她又是那麽高傲的性子,哪怕要嫁人,豈不是也要受那些人的暗虧,落不到一個好人家去。還不如趁著本宮還有一口氣,替她安排了好歸宿,也賣了太後一個人情,日後可以讓太後看在本宮今日保全柔淑長公主的苦心上,可以稍稍善待本宮的女兒。”

素心見皇後連說這幾句話都氣短力虛,仍是這般殫精竭慮,忍不住落淚道:“皇後娘娘平時嘴上總說最疼兩位阿哥,未曾好好待公主,其實您心裏不知道多疼公主呢。”

皇後滿心淒楚,愴然道:“璟瑟雖然隻是個女兒,但到底是本宮懷胎十月所生。本宮不爭氣,保不住皇子,以後富察氏的基業和昌盛,一半是靠自己的功名,一半便是靠璟瑟了。說來也終究是本宮不好,素日裏不曾對璟瑟好好用心,臨了卻不得不讓她遠嫁來保全富察氏的榮耀。”她越說越是傷心,氣息急促如澎湃的海浪,她死死抓著素心的手,淒厲道,“素心,本宮的兒子保不住,女兒也要遠嫁,這到底是不是本宮的報應,是不是本宮錯了!可本宮做了這麽多,隻是防著該防的人,求本宮想求的事,並未曾殺人放火傷天害理,到底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皇後如掏心挖肺一般,一雙眼突出如核,直直地瞪著素心。

素心聽得“殺人放火”四字,臉色煞白如死,忙好聲安慰道:“娘娘確不曾做過,您就別多思傷神了,趕緊歇一歇吧。”像是要壓抑住此時難掩的心慌一般,素心的指尖一陣陣發涼,哪裏扶得住皇後搖搖欲墜的身體,揚聲向外喊道,“蓮心!快進來!快進來扶娘娘!”

蓮心本在門外候著,隻顧側耳聽著殿中動靜,死死攥緊了手指,任由指甲的尖銳戳進皮肉裏,來抵擋皇後一聲聲追問裏勾起的她往日不堪回首的記憶。直到素心倉皇呼喚,她才強自定了心神,一如往日的謙卑恭謹,匆匆趕進。蓮心正要幫著伸手扶住皇後,隻見皇後氣息微弱,身體陡地一仰,已然暈厥過去。素心嚇得魂飛魄散,哪裏還顧得上別的,一壁和蓮心扶著皇後躺下,一壁吩咐趙一泰去喚了太醫來。

和敬公主下嫁蒙古之事已然成為定局。三月初七,皇帝下旨和敬公主晉封固倫[9]和敬公主,次年三月尚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輔國公色布騰巴勒珠爾。同時,晉封太後幼女為固倫柔淑長公主,亦於次年三月尚理藩院[10]侍郎宗正。

太後坐於別館之內,拿著聖旨反反複複看了許多遍,眼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仿佛一朵金絲菊花,潑潑綻開無限歡喜欣慰。玫嬪跪在紫檀腳踏邊,拿著象牙小槌為太後輕輕敲打小腿,脆生生笑道:“這道聖旨太後看一個晚上了,還沒夠麽?”

福珈上來添了茶,在旁笑道:“太後懸了多少年的心事,終於能夠放下了。”

太後心滿意足地喝了口茶:“多虧得玫嬪與舒嬪爭氣,這幾日沒少在皇帝跟前吹風。”她抿了抿唇角,“福珈,你往這茶裏加了什麽,怎麽這樣甜?”

福珈笑得合不攏嘴:“不就是尋常的白毫銀針,哪裏擱什麽東西了?架不住太後心裏甜,所以茶水入口都成了甜的。”

玫嬪正了正鬢邊的玫瑰攢珠花釵,笑道:“可不是呢?臣妾也從未見太後這般高興過呢。”

太後唇邊的笑色如同她身上的湖青色金絲雲鶴嵌珠袍一般閃耀:“先帝臨終前,已經病得萬事不能做主了。為保新帝登基後蒙古各部一切穩妥,哀家的端淑便遠嫁軍力最強的準噶爾部以求安定。如今哀家隻剩下柔淑這一個女兒了,能嫁在自己跟前,當然是最好的了。”

福珈笑歎道:“理藩院的侍郎雖然不是什麽要緊的官職,但到底也還體麵,哪怕額駙是領個閑差,公主能在太後跟前常常盡孝,也是極好的。”

玫嬪抬起嫵媚纖長的眼角,輕輕柔柔道:“嫻貴妃……算是很盡心了。”

太後瞄了她一眼,舒然長歎:“也是。若不是她想到要以退為進,力陳柔淑下嫁蒙古的好處,皇帝未必會聽得進去,才反其道而行。這件事,哀家念著嫻貴妃的好處。自然了,皇後也是明白事理的。也虧得齊魯來告訴哀家皇後病重,哀家才能勸得動皇後接受這門婚事。”

玫嬪冷冷一笑:“對皇後來說,是想公主有個婆家的靠山。其實她是最看不穿的,太後娘娘心如明鏡,兒女在身邊,比什麽都要緊得多了。”

太後長歎一聲,撫著手腕上的碧玉七寶琉璃鐲道:“皇後畢竟還年輕啊。許多事她還不懂得,隻怕以後也來不及懂得了。她的病,皇帝心裏有數麽?”

玫嬪略略思忖道:“齊魯雖是皇上身邊的人,但一向最油滑老道,左右逢源。這次皇後的病雖然一直瞞得密不透風的,怕是皇上也隱約知道些,所以禦駕才吩咐了,明日就要準備回鑾。”

太後靜了片刻,看著小幾上的一縷香煙嫋嫋縹緲,微眯了眼道:“外麵雖好,到底不如宮裏舒坦。待了一輩子的地方,還是想著要早點回鑾。對了,舒嬪原說要和你一起過來的,怎麽這個時辰還沒過來。”

福珈忙道:“方才舒嬪那兒來過人了,說是預備著侍寢,就不過來了。”

玫嬪嘴邊的笑便化成一縷不屑:“侍寢還早呢,這個時候就說不過來了,也敷衍得很。”

太後微微一笑,對這些爭風吃醋之事極為了然:“舒嬪跟在哀家身邊的時候沒有你長,自然不如你的孝心重。好了,時候不早,你也先回去吧。”

玫嬪這才起身告退。福珈看著她出去,低聲道:“論起來,玫嬪待太後的孝心,可比舒嬪多呢。”

太後唇角的笑容逐漸淡了下來:“你也看出來了?”

福珈微微沉吟:“奴婢冷眼瞧著,舒嬪待皇上的心是比待太後您重多了。這樣的人留在皇上身邊,還這麽得寵……”

太後笑著彈了彈指甲:“皇帝的風流才情,是招女人喜歡。舒嬪的心在皇帝身上也好,有幾分真心才更能成事。皇帝自小不得父母親情,在夫妻情分上也冷淡些,但他一顆心是知道冷暖的,所以舒嬪的好處他都看在心裏,才格外相待些。你且看玫嬪的恩寵,到底是不如舒嬪了。”

福珈還是有些不放心:“那太後不怕……”

“怕?”太後不屑地嗤笑,“皇帝雖寵愛舒嬪,但他對舒嬪做了什麽,真當哀家什麽都不知道麽?舒嬪的性子剛烈,若來日知道了發起瘋來,指不定將來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呢。”

夜色闌珊。

濟南的夜,無論怎樣望,都是隱隱發藍的黑,璀璨如鑽的星辰,像是灑落了滿天的明亮與繁燦。不像京城的夜,怎麽望都是近在咫尺的墨黑色,好像隨時都會壓翻在天靈蓋上。

皇後醒來時已是半夜,幾名太醫跪在素紗撚金線芭蕉屏風外候著,聽得皇後醒來的動靜,方敢進來請脈。皇後有些迷迷糊糊,睜開眼卻見皇帝也在身邊,慌忙含笑支撐著起身請安:“皇上萬福,皇上怎麽在這兒?”她極力掩飾著睡中憔悴支離的容顏,“素心,是什麽時辰了?”

素心忙回稟道:“回皇後娘娘,是子時二刻了。”

皇帝忙按住她,柔聲道:“別掙紮著起來了,鬧得一頭的虛汗。”說罷,他取過絹子替皇後擦拭著額頭汗珠,“朕本來宣了舒嬪侍寢,但不知怎的,總念著你與璟瑟,想來想去覺得心裏頭不安,便過來看看你。誰知道你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著,口中念念有詞。”皇帝的語氣愈加溫柔,“怎麽了?可夢見了什麽?”

皇後忙笑道:“難怪臣妾總覺得和誰在說話,口幹舌燥,原是說夢話了。”她仔細想了想,“其實這個夢臣妾已經做過好幾次了,皇上也是知道的。”

皇帝想了想,撫著皇後青筋暴起的手背道:“皇後又夢到碧霞元君了?”

皇後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霞色紅暈:“此次東巡以來,臣妾一直夢到碧霞元君在睡夢中召喚臣妾。所以臣妾與皇上祭泰山時,特意往碧霞元君祠許願。可如今臣妾已經離開泰山了,不知為何,碧霞元君仍是在夢中屢屢召喚。”

皇帝寬慰道:“民間傳說碧霞元君神通廣大,尤其能使女子生子,母子無恙。朕知道皇後一心還想為朕添個皇子,所以與皇後在泰山誠心拜求,但願碧霞元君顯靈。皇後既然屢屢夢到碧霞元君召喚,看來朕與皇後的心願都會達成了。”

皇帝既如此說,身邊的人哪有不奉承的,連齊魯也少不得道:“隻要皇後娘娘悉心調理,鳳體無恙,一定會如願以償的。”

皇後明知自己早成了蛀空的腐木,不過外表看著還光鮮罷了,這心願如何能夠得成?隻是當著皇帝的麵,也隻能強顏含笑:“既然如此,皇上不如請欽天監再看看,若是可以,臣妾想再前往碧霞元君祠拜求,希望上天垂憐,實現皇上與臣妾的心願。”

皇帝略略有些躊躇:“皇後,太醫已經為你診治過,說你身子不適。也是朕不好,這些日子隻顧著巡遊,讓你舟車勞頓。朕已吩咐下去,明日午後禦駕回鑾,咱們也得回京,議起璟瑟的婚事了。”

皇後心中一酸,怕是皇帝看出了自己病象,不安道:“皇上,臣妾沒事。臣妾……”

皇帝替她掖好被子,柔和道:“皇後,你好好躺下歇息。蓮心在前廳給朕備了點心,朕去用一些,再進來看你。”說罷,他便領了太醫往前廳去。

前廳的案幾上放著四色細巧點心,都是山東名產。皇帝無心去動,隻黯然道:“皇後的身子,便已經糟糕到這個地步了麽?”

齊魯領著太醫們躬身跪在地上,一時也不敢接話,思忖了半天道:“皇後娘娘要強,一心進補提氣,原是精神百倍的。但……”他身後一個太醫怯怯接口:“但皇後娘娘用心過甚,其實大半是心病……微臣們醫得了病,卻醫不得心。”太醫們說完,連連磕頭請罪:“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帝的臉上寫滿了難以名狀的沉鬱。李玉悄悄道:“皇上,太醫們也是盡力了。您還記得東巡離宮前,您原是不想皇後娘娘隨行的,因為欽天監在七阿哥夭折後曾奏,‘客星見離宮,占屬中宮一眚’。當時有一顆時隱時現的‘客星’出現在名為離宮的六顆星之中,是為天象大異,欽天監以為這預示中宮將有禍殃臨頭。”

皇帝不耐煩道:“這件事不就預示著永琮夭折麽?天象之後,皇後的身體也好轉了許多。這次又有璟瑟下嫁蒙古之事衝喜,你們隻要盡力醫治,皇後一定會好轉的。”他說罷,卻見進忠進來道:“皇上,令貴人聽說您憂思傷懷,所以特意在殿外等候,想見皇上。”

皇帝不假思索道:“你們都留下好好照顧皇後。李玉,去令貴人閣中。”

嬿婉自封令貴人之後,皇帝雖也寵愛,但比初初承寵時卻遜色了幾分,自然也是為了當日燕窩細粉與不辨甜白釉之事。嬿婉雖然惴惴,又百般自學以討皇帝歡心,卻也總有些心虛。此刻皇帝寧願去見她而不留皇後宮中,李玉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忙答應著伺候皇帝去了。皇後披衣強自立在屏風後,眼見著皇帝離去,身體一軟,靠在了素心懷中,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失神地絮絮道:“醫得了病,醫不得心……醫得了病,醫不得心……”

三月初八,皇帝奉皇太後回鑾。皇後的病一直忽急忽緩,人也時昏時醒。雖然還能起身,卻消瘦了不少,連早午晚的膳食都不能陪著皇帝一起用。

這一日是三月十一,禦駕至德州,棄車登舟,沿運河從水路回京。皇後一路車馬風塵,極為吃力,忽然到了水上行舟,眼見兩岸輕紅蘸綠,迤邐十餘裏不絕,抹出煙霞般柔麗的色澤,隱隱然有了蒙蒙春意,心下也有幾分歡悅,便撐著身體與皇帝和嬪妃們一同用了晚膳。

皇帝見皇後能起身用膳,心下十分安慰,便先打發了嬪妃們離去,特意陪著皇後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叫人送了皇後回到青雀舫上,吩咐李玉召如懿至龍舟上,欣賞白日裏山東巡撫進獻的宋代崔白的名畫《雙喜圖》。

皇帝的龍船之後便是皇太後的翟鳳大船,再便是皇後乘坐的青雀舫,其後才是嬪妃們的喜鵲登梅彩船一一跟隨。皇太後素喜禮佛,嬪妃們的船尾後專有一船供奉佛像經卷,太後便攜了福珈並合船宮人盡數同去焚香祝禱。皇後扶著素心與蓮心的手回到青雀舫上,但見兩岸月色如畫,一時也起了興致,在船尾佇立,看著夜色中柳色青青,曉風圓月,也頗有幾分動人情致,便貪看住了,道:“今兒月色真好,本宮許久沒見這樣清朗月光了。”

蓮心忙勸道:“皇後娘娘,您鳳體才稍稍見好,仔細著了風,還是進去吧。”

素心悄悄兒向她擺了擺手,道:“娘娘這才真是大好了。這兒是有些風,不如咱們去取件大氅來給娘娘吧。”她見皇後頷首應允,便恭謹含笑,“娘娘且在這兒立一立,奴婢們速速就來。”

蓮心便也順水推舟道:“也好,那咱們再取些熱茶來。”二人說罷,便匆匆去了。

皇後正看著月色清明如許,似一塊牛乳色的軟紗輕揚滑落,隻聽得舟後跟隨的是蘇綠筠的船,船上隱隱有女子說笑聲如銀鈴婉轉。她認得這些聲音,細細聽去,分明是蕊姬、海蘭和綠筠。

皇後雖然不比晞月與如懿飽讀詩書,可聽著這健康而充滿歡悅的笑聲,不知怎的想起從前自己偶然看過的一首詩:“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月殿影開聞夜漏,水晶簾卷近秋河。[11]”

旁人風送笑語,自己卻是病煩掙紮,孤涼一身。皇後心底愈加煎熬,正想要出聲嗬斥,隻聽見蕊姬的聲音格外爽亮,躲也躲不過去似的直直逼來:“東巡前欽天監曾稟報說‘客星見離宮,占屬中宮一眚’,以為是預示皇後娘娘將有禍殃臨頭。如今看來,皇後娘娘病重,原來就是應了這句天象的。”

海蘭的聲音低低切切的:“皇後病了應著天象便罷了,可我怎麽聽說是應兆七阿哥的死呢。也真是可憐,這麽小小一個孩子,發了痘疫說去就去了。”

綠筠連連念佛道:“阿彌陀佛,還好一場痘疫,隻是歿了一個七阿哥,別的阿哥、公主都安然無恙,也算是神佛庇佑了。”

蕊姬看著綠筠,似是關切,亦是憐其不爭:“純貴妃便是太好性兒了。前幾日我過來與姐姐說話,卻看外頭送來的貢緞獨姐姐這兒短了兩匹,姐姐卻不爭也不問,由著她們好欺負。後來還是嘉妃看不過,著人拿了自己的補來。”

海蘭奇道:“竟有這般事?姐姐孩子多,本該多體恤些,誰知還總短了缺了的。皆是姐姐性子太懦的緣故。”

綠筠有些不好意思:“旁人便罷了,愉妃妹妹還不知道我麽?但凡我的阿哥安保無虞,旁事我也懶得理會。再者……”她微微沉吟,“皇後也是可憐,痛失愛子,病中嫁出獨女,哪裏還顧得到咱們這些小事。罷了罷了。”

蕊姬的笑語帶著神秘的意味,道:“可憐?有什麽可憐的?兩位姐姐沒聽說過一種說法麽?”

綠筠好奇道:“什麽?”

玫嬪笑得極爽朗:“就是一報還一報啊!為娘的做了什麽孽,便都報應到了孩子身上!二阿哥和七阿哥都是健健康康的好孩子,怎麽會一個個都早夭了!追根究底的事咱們都不知道,許多事咱們也都隻是看見了果,沒看見因而已。”

綠筠嚇得臉色微微發白,忙下意識地站起身來道:“玫嬪,你還年輕,可別這樣口無遮攔的,若是皇後娘娘聽到了……”

蕊姬撇一撇塗得朱紅的唇,垂首撥弄著自己養得水蔥似的三寸指甲:“哪裏這就聽見了?難道皇後不掛念她死了的兒子,沒事兒將耳報神豎在咱們這兒做什麽?”

海蘭聽她這般說話,忙打了圓場笑道:“玫嬪是爽利人,有什麽說什麽罷了。”說罷又去按著綠筠,“貴妃姐姐也忒小心了。對了,我正有一事要問姐姐呢,上次姐姐說起哪位太醫調理婦科一方極好,玫嬪身上老不大好,每月月信總害她受苦,姐姐若知道好的,也好請來給玫嬪妹妹瞧瞧。”

這話一起,難免玫嬪也經了心不覺紅了眼圈,愁道:“自從我那可憐的孩子離了世,我這身子便是作下了病了,近一年來竟是一月不如一月了。如今總不能好好兒伺候皇上,雖說有著嬪位,恩寵到底不如從前了。”她瞥了海蘭鬢邊簪著的一朵燒藍溜金蜂點翠薔薇珠花,不免有些酸溜溜,“純貴妃姐姐和愉妃姐姐都得了皇上去年七夕親賞的六對珠花,貴妃姐姐是繡球的,愉妃姐姐是梔子的,這也是該的,誰叫兩位姐姐都有阿哥呢。如今竟連比我年輕許多的舒嬪也掙上臉來,得了那真珠蘭的珠花,我心裏……”

綠筠忙道:“說起來我也不大愛這些花兒朵兒的,也不大戴這些。你若喜歡,我著人取兩對送你,如何?”

海蘭知蕊姬失落,忙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輩子也就這麽一個五阿哥罷了,有些賞賜也是皇上偶爾給的臉麵。純貴妃姐姐也是一心在兩位阿哥身上。你還年輕,若調理得當,遲早也是有孩子的。”

綠筠子息頗多,聽得這樣的話難免動了心腸,三人密密說起來閨房私語來,又是一大篇話。

那邊廂夜風徐徐之中,皇後卻是一字不差,盡數落入耳中,“一報還一報”五個字,幾乎如釘子一般實實錐在了她心上,痛得仿佛鑽肺剜心一般。尖銳的痛楚排山倒海襲來,皇後一口氣轉不過來,隻覺得無數麵孔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著,直轉得天地倒旋,不知身在何處。

皇後隻覺得胸腔裏一呼一吸格外艱難,正要喚人攙扶,忽然腳下一滑,足下的花盆底全然不受控製一般。船上本就不如平底穩當,皇後身體一個踉蹌,還來不及驚呼,便從船尾處“撲通”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第十九章 琅嬅

綠筠正與蕊姬、海蘭在船上的閣子裏聊得暢快,忽聽得有重物落水之聲,不覺止了聲。海蘭疑道:“什麽東西落水了,還撲騰著呢?”

蕊姬側耳聽了須臾,不以為然地笑道:“怕是岸上什麽東西落水了吧?也是的,夜深路滑的,路上行人落水也是有的。”

綠筠到底有些不放心,一雙纖纖素手搭在窗扉上便想開啟:“不如開窗看看,別是什麽人掉下去了吧?”

蕊姬撣一撣身上極喜慶的桃紅錦彩繡八團起花琵琶襟旗裝,那衣裙上更是遍繡刺銀枝滿卉紋樣,隨著她的動作漾起點點銀彩光蘊。她笑著按住綠筠的手,漫不經心道:“開什麽窗,仔細冷風撲進來傷了身子。”

海蘭側耳聽了片刻,把玩著紐子上垂下的綠瑩瑩翠玉琉璃豆莢珮,笑生生道:“也是。人落水了會不呼救,隻顧著撲騰?別是什麽貓兒狗兒的,那便好玩兒了。”

三人說笑著,看了看合上的六棱朱漆窗扇,自顧自閑聊去了。

第一個發覺皇後落水的是淩雲徹。

淩雲徹本是皇帝身前最低等的禦前侍衛,因禦船比不得養心殿闊朗,而隨行侍衛諸多,最低等的侍衛便被安排到了禦船的最末護衛。

夾岸四周隱隱有花香浮動,淩雲徹聞得出,那是新開的桐花的氣味。往日裏在家鄉的時節,這樣並不名貴的花開得夾道都是。桐花萬裏丹山路,開也爛漫,落也繽紛。他是讀過幾年私塾的,文字上雖不精深,卻也知道些許。那時春日遲遲,老夫子便搖頭晃腦地念:“紅千紫百何曾夢?壓尾桐花也作塵。[12]”那些散碎的句子,是少年時模糊而溫暖的回憶。然而記得清晰的,分明是嬿婉春花般燦爛的明亮笑顏。嬿婉最喜歡的便是桐花。那絳紫柔白的花朵,有漫天鋪地的清甜香氣,讓人幾乎要醉倒其中。嬿婉便跳起來去攀折那繁盛花枝,可惜桐花總是長得那麽高,她一壁極力去攀,一壁回首笑盈盈道:“雲徹哥哥,你瞧那桐花開得那樣高,要是做人也能那麽一輩子高高在上,便也好了。”

當日的笑語,如今已然遂願。今時今日的嬿婉也算是得到她夢寐以求的高高在上了吧。龍舟上的絲竹管弦和鳴聲聲,水麵倒映著夾岸人家的萬千燈火,如同花影浮沉,映著這盛世繁華。而嬿婉,便是這繁華錦繡裏開得極豔的一朵花。

錦上添花,固然美不勝收。

他這樣癡癡地想著,仰首望見天際一輪近乎完滿的月。近乎完美,便總有些許殘缺。便如自己,也算是嬿婉春風得意後的一抹殘影。有沉緩的春風柔暖拂過,玉白月光在粼粼暗金紅的波光星點中漾動,連勉強維持的圓滿也有了玉碎沉沙的勢態。

也許這就是他的人生,在失去心愛的女子之後,即便想要奮發圖強,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最末等的禦前侍衛,受盡那些出身貴族的侍衛的冷眼與暗諷。連樣的蒼涼孤寂之中,唯有那個人,那個曾與她一同在死寂如墳墓的冷宮裏掙紮的女子,偶爾投來的一瞥含笑的眼,激勵著他忍耐下去,繼續去尋找可以撐起未來的任何微小的契機。

所謂半分殘缺的圓滿,大概如是。

驚動淩雲徹癡念的,是那一聲突然的響動。

他分明看見,皇後以極其古怪且不自然的姿態落入水中。

有那麽一瞬,幾乎是本能一般,他衝上前一步,想要將落水之人救上來。可畢竟久在宮中,他很快發覺了奇怪之處,盡管皇後的青雀舫與嬪妃所居之船的距離並不近,但皇後的侍女們,都並未隨在身側。

他警覺地止住腳步,不肯再向前。心中驚動的一刻,忽而念及如懿在冷宮的無限苦楚,與眼前落水的女子,無一不隱隱相關。

如懿,她是在自己那樣困窘時唯一伸出手的人,他不能不去揣想她的敵意。但若真似如懿所期待的那樣,自己的前程來路有所指望,那麽此刻,是平生再難一得的時機。

已然不能停駐,向前或退後,都是舉步維艱。

河中水花翻騰,隱約是女子的明黃服色,如同月光碎裂的倒影,起伏於河水中央,驚起粼粼波澤。他從未這般為難過,一顆心像是成了一撮煙葉子,被汗濕的手心來來回回地揉搓著。須臾,他的麵色漸漸淡然,逐漸成了一種徹骨的冷漠,如同眼前冰冷的河水的泛波。他靜靜注目,直到看著河中的水花泛起的波瀾越來越小。他臉上的肌肉微微一搐,再無半分猶豫,躍身跳入水中。

皇後被救上來時,幾乎隻剩下一口氣。合宮慌亂,隨行的太醫被急急召往青雀舫診治,連太後和皇帝亦被驚動,急急趕往守在皇後閣中。

皇帝焦急地踱來踱去,懊惱道:“朕本與嫻貴妃在賞畫,因覺得風聲略顯嘈雜,才傳了樂班彈奏,誰知絲竹盈耳,竟未聽見皇後落水之聲。”

太後輕歎一聲:“皇後也真是不當心了。”說罷,便又數著手中的佛珠,默默念念有詞。素心和蓮心都嚇壞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皇帝看著二人的模樣便生氣,喝道:“李玉,給朕狠狠掌這兩個賤婢的嘴。”

李玉答應一聲,撩起袖子便開始下手。

皇帝聽著皮肉相擊的聲音劈啪作響,猶不解氣,叱道:“身為皇後的貼身侍婢,竟然不時時跟著,才致使皇後落水,殺了也不為過!”

嬪妃們守在下首,眼看二人挨打,更是不敢作聲。一屋子鶯鶯翠翠沉默不語,氣氛愈加顯得沉悶不已。綠筠聽見說皇後是落水,又恰好是在她們閑聊的時候,心下便有些慌,生怕皇帝是知道自己與海蘭、蕊姬在一起而沒發覺皇後失足落水,便想自己開口分辯幾句。海蘭在旁側看她嘴唇一動,知道她要做什麽,連忙在身後扯了扯她的衣袖,望著自己的鞋尖恍若無意地搖了搖頭。綠筠猶自不安,但見蕊姬隻是百無聊賴地擰著絹子玩兒,便也勉強安定下心神。

太後聽了一會兒,終於耐不住道:“停手吧。說到底也是皇後讓她們去取東西才沒跟著的。平日這兩個丫頭都還算盡心,還要留著伺候皇後的。”

太後這句話多半有安慰皇帝說皇後身體無事的意思。皇帝忍耐著道:“罷了。”

如懿立在綠筠身邊,船在水上漂浮,總覺得足下不安穩似的晃動。太後緩聲道:“該罰的也罰了,聽說救皇後上來的是皇帝身邊一個低等的禦前侍衛,是麽?”

如懿低眉頷首道:“是。當時淩侍衛發現皇後娘娘落水,便下水施救。”

太後點點頭,李玉忙道:“那侍衛是皇上禦前最末等的藍翎侍衛[13],叫淩雲徹,漢軍旗正紅旗包衣出身。此刻剛換了衣裳,在外頭候著回話呢。”

太後頷首不語,隻看著皇帝。皇帝的心思並不在這個上頭,隨口道:“既然是藍翎侍衛,那就傳朕的旨意,救護皇後有功,賞白銀三百兩,升為三等侍衛。不必叫他進來謝恩了。”

如懿淡淡含笑,餘光所及之處,見站在最末的嬿婉神色稍不自在,便轉過首隻看著李玉傳旨去了。

齊魯從皇後殿內出來後,麵色便灰撲撲的不太好看,但見皇帝焦灼,忙回道:“皇上,皇後娘娘腹中的水都已經控了出來。經微臣和幾位太醫診脈,落水對娘娘鳳體影響不深,但看娘娘脈象,乃是急怒攻心,心力交瘁之狀,此刻痰氣上湧,已經迷了心竅。而且皇後娘娘的神誌一直未曾清醒,說著什麽‘一報還一報’的話,隻怕……隻怕……”

綠筠聽得齊魯的話,不自覺地往裏縮了又縮,恨不得融在人群裏才好。

皇帝心中猛地一沉,已然知道不好,一時惱道:“隻怕什麽?”

太後瞥了一眼戰戰兢兢的齊魯,長歎一口氣:“哀家一把年紀了,還有什麽聽不得的。你便直說罷了。”

齊魯道:“皇後娘娘氣虛體弱,是油盡燈枯之兆,隻怕是在彌留之際了。”他不停地擦著額頭的汗,結結巴巴道,“但……但……皇後娘娘福澤深厚,上天庇佑……”

齊魯話未說完,和敬公主已經忍耐不住,嗚咽著嗬斥道:“你胡說什麽?皇額娘正值盛年,怎麽會油盡燈枯?分明是你們醫術不夠,才胡言亂語!”

太後看了一眼福珈,福珈忙上去扶住了和敬公主,小聲地勸慰著什麽。太後見皇帝端著茶盞的手凝在了半空中,微微搖了搖頭,伸手替皇帝取過茶盞,溫和道:“皇後病得凶險,太醫這樣說也是情理之中,也唯有齊魯這樣伺候多年的人才敢直說。不管皇後境況如何,皇帝,得趕緊通知內務府的人在京中將喜木準備著,哪怕衝一衝也是好的。”

皇帝吃力地閉上眼睛,發白的麵孔如被霜雪蒙被。殿閣中靜極了,隻聽到河水蜿蜒潺涴之聲,恍若流淌的生命,靜靜消逝。良久,皇帝才能出聲:“一切但憑皇額娘做主。”

太後微微頷首,吩咐道:“齊魯,好好兒在這兒領人伺候著,有什麽動靜,趕緊來回稟哀家。”她放柔了聲音,“皇帝,你多陪陪皇後吧。”太後揮了揮手,示意嬪妃們出去。嬿婉有些依依不舍,還想跟皇帝說些什麽,但見太後目光嚴厲森寒,也不敢多說什麽,隻得隨著眾人退出去了。

嬿婉本就落在人後,徐徐步出船艙,但見淩雲徹已守在船頭,似是戍衛皇帝。她目不斜視,淡淡道:“恭喜,這麽多年,終於進益了。”

淩雲徹並不看她,不卑不亢道:“多謝令貴人。”

嬿婉望著渾濁的河水,仿佛他不存在似的,自言自語道:“拚了性命去救皇後才得一點小小晉升,值得麽?”

淩雲徹的神色淡得不見絲毫喜怒:“貴人用血肉之軀去換取的,微臣也是一樣。既然貴人覺得值得,微臣自然也不會為難。”

嬿婉聽出他語中譏誚,不覺莞爾:“原來,你還是在乎的。”說罷,她隻報以一絲了然的冷豔笑意,徑自離開。

雲徹本也不欲多留,方才如懿扶了惢心的手出來,目似無意地剜了他一眼,他便已然會意。眼見嬿婉纖柳似的身姿盈然離去,他隻覺得滿腔鬱塞之情亦如明月出雲,稍稍紓解,便覷著空隙,悄悄往如懿船上去了。

如懿甫坐定抿了一口茶水潤澤焦枯的唇舌,便見惢心引了淩雲徹進來。她漫不經心地瞥他一眼,淡淡笑道:“恭喜了。”

淩雲徹見她笑意淡淡落落,分明不似素日一般熟絡,心中沒來由地一慌,旋即跪下道:“微臣僥幸,得此機遇,實在是意外榮耀。”

如懿何等耳聰目明,眼波微微一沉,宛然間似明月照射下的寒冰千丈:“你是說,你救了皇後,不是偶然?”

淩雲徹俯身,一臉誠懇:“微臣不敢辜負小主勸誡,極力自強。這次機會實在千載難逢,但微臣也從未忘記小主冷宮之苦,小主的敵人,便是微臣的敵人。同仇敵愾之意,微臣時刻牢記,所以皇後落水後片刻,微臣才跳下水去救。”

如懿的麵色稍稍見霽,輕攏的雲鬢便簪著一支鎏金玉蝶銀絲鏤翅步搖震顫不已:“謝你有心想著,進退都保全了自己與旁人。”

淩雲徹微微思忖:“多謝小主體恤,隻是微臣眼見皇後孤身落水,實在不是尋常。”

“你也覺得古怪?”如懿眸中一亮,喚過惢心,“你方才告訴本宮什麽,再說給淩侍衛聽一遍。”

惢心恭聲道:“是。奴婢發覺,皇後失足落水之處,有新刷桐油的痕跡。桐油防水,塗上也無可厚非,但也應該是船隻下水前便塗抹好的。咱們出巡改走水路那麽久,才突然塗上,豈不奇怪?”

淩雲徹一怔,旋即道:“桐油滑膩卻無色,塗上後不過許久就會幹透,根本無跡可尋。若真是有心,那當真百密而無一疏。”

如懿的思緒有一瞬的飄忽:“原以為隻有自己恨透了皇後,原來還有人比本宮更想要她死呢。”

綠筠回到自己船上,過了好一會兒,一顆心猶自驚蕩不已。正好可心端了一碗牛乳燕窩來,綠筠立刻接過一氣喝下。可心驚異不已:“小主是累著了還是餓了,仔細嗆著。”

綠筠慢慢撫著心口,小指上的白銀瑪瑙粒琺琅護甲閃著幽微的光澤,如她此刻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讓可心去請海蘭和蕊姬過來說說話,隻見深翡花色金絲邊簾子一閃,一個穿著百合粉色小金福字錦袍的女子閃身進來,口中道:“皇後娘娘病重,姐姐這兒離皇後娘娘的青雀舫最近,我心裏慌得很,還是來姐姐這兒坐著等消息吧。”

綠筠正巴不得海蘭來,聽得這一句,便往榻上讓了讓,急惶惶道:“我正等著你來呢。可心,去上壺好茶來。”

海蘭奇道:“我是借姐姐的寶地候著消息,若皇後娘娘有什麽動靜,咱們也好過去。怎麽姐姐倒盼起我來了?”

綠筠忙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方才齊太醫的話你可聽見了吧?說皇後娘娘從水裏撈上來之後,一直在說什麽一報還一報的。我想著皇後娘娘的船就在咱們的船前麵,不會是方才我們說的話,那麽巧便給她聽去了吧?”綠筠心慌意亂,“要是皇後娘娘蘇醒,找我們算賬可怎麽好?都怪玫嬪說話沒遮沒攔的,還扯著嗓子說這些話,如今可害了我了!”

直到可心送上茶水來,綠筠才按住了惶急的神色,勉強靜了片刻。海蘭膩白的手指摩挲著細白如玉的瓷盞,仿佛二者渾若一色一般。她含著一縷寧靜的笑意,斜簽著身子坐著,恍若一枝凝在風中不動的雪白辛夷花。然而海蘭麵上的寧和之色是秋陽底下的漣漪,微微漾著炫目的光暈,是細細碎碎的不安定,她亦有些疑色:“說來,玫嬪不是說話這般不穩重的人,今日不知是怎麽了?”

“怕是玫嬪又想起自己的孩子,渾身不自在。都這些年了,她也真是可憐見兒的。”綠筠見宮人們退下了,複又急道,“愉妃妹妹,你說皇後娘娘要真來尋我的麻煩可怎麽辦,還是我自己先去跪著請罪?”

海蘭見她真著了慌,篤定笑道:“皇後娘娘都那樣了,如何會來尋姐姐麻煩?且到底也是玫嬪說話不謹慎,姐姐且安心坐在這裏,好好兒看著三位阿哥,做您的貴妃娘娘就是。”

綠筠猶自不解,發髻上一支漢白玉紅珠鳳釵瀝瀝作響,晃得如風擺楊柳,顯是擔心不已。海蘭輕輕吹著茶水,氤氳的熱氣拂上麵來,那朦朧的淡淡白色,似乎是為她的原本柔和的麵龐更添了幾許可親。

海蘭溫言道:“皇後娘娘是不敢來找姐姐的。她聽了咱們這一句‘一報還一報’,就能嚇得失足掉進河裏去,被撈上來了還絮絮不止。皇上雖然擔心皇後,但聽見這些話,隻怕皇上心裏也在犯嘀咕,皇後娘娘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到了這個地步?”

綠筠稍稍鬆一口氣:“真不幹咱們的事兒?”

海蘭笑道:“真不相幹!”

綠筠撫著胸口,笑逐顏開:“阿彌陀佛,那就好!方才嚇得我……”她神色忽然一斂,又有些不自在起來,“說到報應,七阿哥死了,皇後又成了這個樣子。愉妃妹妹,不知怎的,我總想起那時永璉夭折時的樣子……”她的瞳仁碌碌轉動,十分不安,“二阿哥的死,到底是咱們……”

海蘭臉上的笑意猛然一收,露出幾分悲憫的神色:“貴妃姐姐悲天憫人,真是菩薩心腸。二阿哥的死,哪怕咱們再惋惜,也是沒有辦法。”她清冷的口吻裏多了幾分無所畏懼的堅毅,“從大公主的夭折,到二阿哥,再到七阿哥,連著皇後娘娘自己,這都是命。姐姐您福德雙全,正是您曾經積福,所以三阿哥和六阿哥這樣福壽平安。這正是從前你做的,都是好事,沒有錯事。”

其實自從生下永琪之後,海蘭雖然被封為愉妃,但她身體醜陋,已經多年不能侍寢,也不可能再得到皇帝的歡心。也曾在生下永琪後三年,有一次,皇帝一時興致想到了她召進養心殿侍寢,但是當她被錦被裹著抬入養心殿寢殿後不到一刻,便被送了出來。恩寵於她,已經是再難得到的東西。所以這些年來的海蘭,活得太像太像一抹雲淡風輕的影子。也便是這樣一縷影子般的生存,才讓她可以遊走於嬪妃之間,從容自得,亦不讓人戒備厭煩。

綠筠聽得她這樣的話,終於鬆弛下來,握住她的手感泣不已:“好妹妹,幸好你開解我,否則我可真是怕呀!”

海蘭的笑意溫存而妥帖:“沒什麽可怕的,我和姐姐在一塊兒呢。”

第二十章 薨懌

太醫的湯藥不斷灌入之後,皇後終於在亥時一刻清醒過來。皇後的臉色不複方才絕望般的死白,反而多了一點點珊瑚色的紅暈,人也有了力氣,可以慢慢說出話來了。

她輕微地咳嗽幾聲,隔著薄薄的素紗屏風,看見外頭一道明黃的影子,知道是皇帝守在外邊,她齏粉般碎涼的心頭微微一暖,吃力地道:“皇上……”

齊魯聞言出來:“皇上,皇後娘娘醒了。您……”

皇帝的神色痛苦而疲憊,手邊的濃茶喝完又添上,已經好幾回了。他聽得齊魯來請,便起身道:“朕去看看皇後。”

皇後的殿閣中有濃重的草藥氣味,混著一個女人行將就木時身上散發出來的頹敗氣息。那種氣味,好像是深地裏開到腐爛的花朵,豔麗的花瓣與豐靡的汁液還在,卻已露出黑腐萎靡的跡象。

皇帝陡然升起一股憐憫與悲惜,卻亦不自覺地想起,他去看望晞月時,晞月臨死前的那副樣子。晞月垂死的麵孔與皇後的臉漸漸重疊在一起,皇帝蹙了蹙眉頭,嘴角蘊了一縷徹寒之意,還是坐在了皇後床前,溫沉道:“皇後,你醒了?”

皇後的眼角滑落兩行清淚,綿綿無力地滑過她蒼白而發皺的麵龐,緩緩道:“皇上,臣妾與您結發多年,經此一劫,即便太醫不說,臣妾也知道自己壽數無多了。可臣妾不承想,一睜開眼來還能一眼看到您在身邊。皇上……臣妾,臣妾真的很高興。”

皇帝的語氣輕柔得如同三月的風,熨帖而暖融:“皇後,不要說這樣喪氣的話。好好兒歇著,你隻是落水後受驚,養一養便會好的。”

皇後想要搖頭,但此刻,搖頭對她而言也已是十分勞累之事,費了半天力氣,她也不過是輕輕地偏了偏頭:“皇上,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臣妾無福,無法為您留住嫡出的阿哥。如今至少璟瑟已經有了好歸宿,臣妾請求皇上,不要因為臣妾離世,而讓璟瑟守喪三年再出嫁。明年,明年就是個好年頭。再不然,就當她早就嫁去了蒙古,明年隻是補上婚儀罷了。她已經十七了,從前是舍不得她嫁人,如今卻是耽擱不起了。”

皇帝頷首,眼角有微亮的淚光:“璟瑟是朕與皇後唯一的嫡出之女,朕一定會好好疼惜她。皇後安心即是。”他沉吟片刻,似是下了決心,“再不然,朕就破例準許璟瑟出嫁後可另立府邸,與額駙留駐京師。”

皇後眸中一亮,頗有歡欣之意:“臣妾多謝皇上。皇上,可臣妾還有一事相求。臣妾自知無福,上天不肯垂愛,隻怕是時日無多了。”她掙紮著想要撐起身子,卻也實在是無能為力。皇帝伸手扶住她半邊身體,欲要出言相勸,卻見她一臉執著,隻得道:“皇後有什麽話,但說便是。”

皇後依著皇帝的手臂,分明覺得他的手不甚用力,雖是扶著自己,卻有著克製的距離和力氣。這些年,他與她,名分上是結發夫妻,可這份相守之情,何嚐不是如此?這樣健碩而溫熱的身體,卻從來不是隻屬於自己的。皇後油然而生無限淒苦之意,隻覺得半生好強之心,盡數化作了一攤灰燼。無數言語掙紮著要從她舌尖蹦將出來,喘息了片刻,方能定住心神:“皇上,臣妾自知不久於世。雖然舍不下與皇上多年情意,但臣妾亦知,天際不可無月,後宮不可無主。”她仰起身,保持著最後一絲皇後的尊嚴,鄭重道,“臣妾以執掌鳳印的六宮之主身份,向您舉薦繼後人選。純貴妃蘇氏誕育皇子,於社稷有功,勤謹侍奉,溫厚襄讚,她的德行足以在臣妾身後執掌後宮,繼任皇後。”

皇帝眸中一涼,像是秋末最後的清霜,覆上了無垠的曠野。他依舊含著最溫和得體的微笑,讓人不自覺地生出親近之意:“皇後多慮了,你會好起來的。”

皇後咬著暗紫的下唇,勉力搖頭:“臣妾知道,臣妾是不能了。臣妾的二公主、二阿哥和七阿哥都在下麵等著臣妾了。皇上,純貴妃她……”

皇帝的笑意沉了沉,勉強再度浮起:“皇後,這些事不該是你思量的。皇後不僅是一個稱呼,一個身份,更是朕的枕邊人。那是朕該量度的事,而不是你。”

皇後的麵色逐漸發青,像一塊碧色沉沉的玉,卻無半點潤澤的光華,她笑容淒苦如殘葉瑟瑟:“皇上,恕臣妾多嘴一句。純貴妃、舒嬪,哪怕是您要另選女子為中宮,臣妾都不擔心。可有一個人,斷斷不能。”她眼中閃過一絲隱忍而怨毒的光芒,“嫻貴妃出身烏拉那拉氏,先帝的景仁宮皇後有多惡毒,您是知道的。這樣的女人的後裔,斷斷不能入主中宮。”

皇帝還是那樣平靜的口吻,卻多了一絲顯而易見的冷漠:“皇後,朕說過,你是多慮。多慮的話朕是不會聽的。”

皇後眼中有抑製不住的痛苦,跳躍著幾乎要迸出森藍的火星:“皇上,臣妾自嫁入潛邸,您便隻叫臣妾為福晉。臣妾得蒙皇上垂愛,正位中宮,您卻也隻稱呼臣妾為皇後。福晉與皇後,不過是一個身份和名號而已。”她喘息著道,“皇上,您很久沒有叫過臣妾的名字,您……您記得臣妾的名字麽?”

皇帝坐在床沿上,安撫地拍拍皇後的手:“皇後,你身子不好,不要再傷神了。”

皇帝的指尖所經之處,有男子特有的溫暖力度,讓身體漸漸發冷的皇後,生出無盡的貪戀之意。曾經,曾經這雙手亦是自己渴盼的,可從未有過一日,這雙手真正屬於自己。這一日,它拂過誰紅潤而嬌妍的麵頰;那一日,或許又停留在誰飽滿而蓬鬆的青絲之上。皇後這樣恍惚地想著,眼中閃過一絲心痛而不甘的光芒,像是劃過天際的流星,不過一瞬,就失去了光彩。“皇上,臣妾的名字,名字是……琅嬅,是‘琅嬛福地,女中光嬅’的意思。”

皇帝點點頭,眼裏露出幾分溫情,柔緩道:“你的名字,很像一個皇後。”

“皇上!”皇後枕在床上,忽地仰起身子,激烈地喊了一聲。那聲音太過倉猝而淩厲,有著玉碎時清脆的破音。

外頭即刻有宮女入內,小心喚了聲:“皇上,皇後娘娘有何吩咐?”

皇帝溫和地擺擺手:“下去吧,皇後隻是叫朕一聲罷了。”他停一停,又吩咐道,“沒朕的傳喚,都不許進來擾了朕與皇後說話。”

宮人們恭謹退下,皇後的神色軟弱下去,半邊削薄的肩靠在蒼青色嵌五蝠金線的帳上,整個人恍如一團影子,模糊地印在那裏。她的喉間有無聲而破碎哽咽:“皇上,為什麽臣妾想得到您如妻子一般呼喚一句名字,是這麽難?臣妾有時候真的不甘心,也真的害怕。”

皇帝輕輕一嗤,似是不能相信:“害怕?你是富察氏長女,曾經的寶親王嫡福晉,朕的中宮皇後,你有什麽可怕的?所謂不甘心,也不過是你貪婪過甚,不肯滿足而已。”

燭光盈然照亮一室的昏沉,卻仿佛照不亮她暗鬱心境。這一刻,她並不像一個母儀天下的尊貴之女,反而像某種瑟縮牆角不能見到天日的陰濕植物,怯弱而卑微。她的神思不知遊離何處,癡癡道:“臣妾自閨中起就被教養要如何做一個正妻,相夫教子,主持家事。能夠嫁與皇子,是臣妾的福氣。臣妾自知道這個消息起,每一日歡歡喜喜,滿懷期盼。哪怕是知道諸瑛先嫁與了皇上為格格,臣妾也不過是稍有憂傷,轉頭便忘了。可皇上,直到臣妾嫁給您的那一天起,臣妾才知道自己的日子並不好過。您有那麽多的寵妾,除了族姐諸瑛,高氏嬌柔,有她阿瑪輔佐您;烏拉那拉氏驕傲,出身卻高貴。二人專寵,連臣妾這個嫡福晉也不得不讓她們兩分。個中委屈,皇上何曾在意過?您眼裏的妻妾爭寵,不過是區區小事,而在臣妾眼裏,卻是攸關榮辱的莫大之事。還好她們彼此爭鋒不得安寧。但臣妾知道,無論她們誰贏,下一個要爭的就是臣妾的福晉之位。還有後來的金氏嫵媚,蘇氏純稚,臣妾才發現,原來自己從未真正擁有過一個完整的夫君。可臣妾不能怨,不能恨,更不能訴之於口,失了自己的身份。臣妾真的很想忍,很想做一個好妻子,對得起自己多年教養。可臣妾也不過是個女人,想得到夫君的愛憐,看著您夜夜出入妾室閣中,看她們嬌滴滴討您喜歡,臣妾身為正室,雖然不屑這樣討好,可心裏如何能好過!”

皇帝似乎不忍,也不願聽下去,他的口吻淡漠得聽不出任何親近或疏遠,仿佛一個不相幹的人一般,隻道:“皇後多慮了。”

“多慮?”皇後的唇邊綻開一絲冷冽而不屑的笑意,仿佛一朵素白而冷豔的花,遙遙地開在冰雪之間,“臣妾並非多慮,而是不得不思慮。您抬舉高晞月的家世,抬舉她的父親高斌!您暗中扶持烏拉那拉如懿,哪怕她在冷宮之時,您身邊還留著她的那塊絹子,從未曾忘記她樁樁件件。臣妾如何能夠安穩?皇後之位固然好,可曆朝以來,寵妃恃寵淩辱皇後之事比比皆是。您喜歡的女人越來越多,您的孩子也會越來越多。臣妾和臣妾的孩子們,得到的眷顧就越來越少。臣妾如何能不怕,如何能甘心?臣妾……臣妾沒有一日不是活在這樣的畏懼之中,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皇帝冷然相對,以唇際不屑的笑意劃出楚河漢界般分明的距離,“你有尊貴的出身,嫡妻的身份,兒女雙全,位極中宮。你還有什麽不安生的?”

皇後的呼吸漸漸受窒,急促而沉重,那聲音如錯了點的鼓拍,絕望地敲打著。胸中忽然大慟,他的疏離,原來就是她的絕望。那樣前所未有的絕望,盤根錯節占據了她行將碎裂的身心。“皇上,您對臣妾若即若離,臣妾從來也抓不住您的心。臣妾知道您要取笑了,可您想過沒有,尋常婦人抓不住夫君的心也罷了,可臣妾是皇後,六宮的人堆到一塊兒,臣妾站在峰巔上。臣妾沒有什麽可以依憑的,若您的心意變化,臣妾所擁有的貌似安穩的一切便會煙消雲散。”皇後的哭聲哀怨沉沉,她本是虛透了的人,如何經得起這樣激烈的情緒,不得不躺在床上仰麵大口地喘息著,如同一條離開水太久的行將幹枯的魚。

殿閣裏靜極了,青雀舫偶爾隨著水麵的波動均勻而和緩地起伏,像遙遠的時候母親輕輕搖晃的搖籃,催得人直欲睡去,直欲睡去。鎏金燭台上的紅燭燒得久了,燭淚緩緩垂下,嗒一聲,嗒一聲,累累如珊瑚珠一般。

皇帝靜靜側耳,聽著周遭細微的響動,良久,他亦動容:“皇後,你從未對朕說過這麽多話,從來也沒有。所以竟連朕也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不安穩,這樣害怕。隻是皇後,一個人的願望不能太多,太多了,連神靈都不會庇佑。朕自己不是嫡母所生,自小受了不少委屈,所以格外盼望自己的太子能是皇後嫡出。所以朕敬重你,容忍你,也疼惜你所生的兩位阿哥。哪怕永琮還在繈褓之中,朕也已經有立儲之意,這些你都是知道的。為著阿哥們來日的名聲,許多事,朕都睜一眼閉一眼,隻作不知。”皇帝忽然放緩了聲音,俯下身子,略帶神秘之色,在皇後耳邊低語如呢喃:“其他的事也罷了,朕聽過隻當是髒了耳朵,掏幹淨便是。但過些日子就是哲憫皇貴妃的生辰了,朕一直很想問問你,你的族姐諸瑛,她到底是怎麽死的?每逢她生辰死忌,你便沒有一點不安麽?”

仿佛有驚雷隆隆滾過天靈之上,皇後身體劇烈地一震,睜大了渾濁含淚的雙眼,顫聲道:“皇上,多年來宮中一直傳言是臣妾嫉妒諸瑛生下長子,所以害死了她!原來您也是這麽想的!”

皇帝俊挺的麵龐上疑雲深重:“那麽阿箬呢,既然阿箬受你安撫指使,那麽玫嬪和怡嬪的孩子枉死,自然也是你了,是不是?”

皇後的聲線陡然淒厲,高高拋向雲際,複又舉起右手指天道:“臣妾發誓,臣妾用富察氏全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發誓,諸瑛之死,絕非臣妾所為!而玫嬪與怡嬪之子的的確確是嫻妃所害,不幹臣妾的事!”

皇帝伸出手,輕緩地握住她指天發誓的右手,溫和道:“皇後真是病糊塗了。誓言若是有用,朕還要綱紀法度做什麽?”

皇後失血的雙唇劇烈地顫抖:“臣妾一生所為,無一不是為了保全富察氏尊貴的榮光,為了對得起富察氏列祖列宗用血汗換來的榮光!不到逼不得已,臣妾何必置人於死地,留下威脅富察氏全族的嫌隙?皇上,臣妾愛子私心,是想讓永璜自生自滅,也曾故意縱容永璋嬌生慣養,可臣妾從未想過要他們死啊!更遑論除去玫嬪、怡嬪之子!她二人出身微賤,便是生下皇子又如何,也斷斷不會動搖嫡子之位,臣妾費這個心做什麽?”

“做什麽?”皇帝輕嗤一聲,“你自己已經說得明明白白,是為了你心心念念的富察氏一族!如懿的姑母是先帝皇後,你一直忌憚她的出身,也不喜她的性子。除了玫嬪與怡嬪之子,順帶著也除了如懿,豈不合你心意?再者,玫嬪與怡嬪出身低賤,那麽如懿和慧賢皇貴妃若誕下皇子,你便會覺得是在動搖嫡子之位了吧?哪怕對著一直順服你的慧賢皇貴妃,你不也賜了她那麽珍貴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以防來日麽?便是如懿進了冷宮,蛇咬火焚,飲食加害,你不也做得得心應手!”

有片刻死寂,幾乎要逼得人發瘋。皇後啞聲笑了起來,似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淒然呼道:“是,臣妾是防著身份高貴的寵妃生子,是深恨如懿從前的張揚而在她入冷宮後加以挫磨,也曾因為高氏告訴臣妾如懿在冷宮詛咒永璉而欲殺之泄憤。可冷宮失火之事,如懿中毒之事,臣妾真心不知!”她恨到了極處,惶惑地望著四周,枯瘦的手如雪中的殘枝緊緊牽纏著床帳上垂落的杏色絞銀線流蘇。那流蘇原是極韌,勒得她的手割出或青或紫的印痕,皇後死死攥著不放,仿佛隻有如此,才能撐住自己隨時都會倒下的身體似的。她原本溫和端莊的杏眼睜得滾圓,幾乎要核突暴出,她淒厲地嘶聲道:“這些事,是誰害臣妾?是誰要害死臣妾?”

“誰要害死你?”皇帝忍無可忍,鄙夷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便是自己害死了你自己!”

皇後的目光倏地一跳,驟然死死盯在皇帝身上,由炙熱而至冰冷,她的神情近乎癡狂:“原來這些事皇上早就知道,卻隱忍至今才來問臣妾。這究竟算是您的恩典還是臣妾的冤孽?”

皇帝的神色平靜如水,話語的鋒利藏在悠然語調中:“這些年的你的所作所為,朕從旁人口中也算略知一二。你私德有虧,但你是朕的皇後。作為一個皇後,你為朕生兒育女,也算節儉自謙,對著嬪妃也未有忌妒尖酸之色,算是禦下寬和,不曾讓天下臣民有半分議論。朕若揭破你,隻會讓你成為朕山河歲月裏的汙點,讓皇室成為天下人的笑柄。”就像一襲華美的衣袍,縱使底下蟲蛀蟻蝕,破敗不堪,他也得保留著外表的金玉綺麗。多年夫妻,恩情固然不會少,但她屢屢進逼,不曾領會他的提點,也終將那些年的恩情積鬱成了難以言說的厭煩。隻是在想起他們共同的孩子時,那樣純真的笑臉,才會讓他的情緒稍稍緩和。他知道她本性溫和,並不如後來所知的那樣淩厲,也知道她會極力維持著這樣的溫和過下去,隻不過來日,終究會漸漸疏遠,隻剩下禮儀所應有的客氣。

皇後靜靜地聽著,所有的情緒在她的克製下漸漸平息,終於回到如常的雍容與寧和。她掙紮再掙紮,終於支撐著俯身拜下,冷然道:“皇上這麽顧及皇室顏麵,顧及自己的顏麵保全臣妾,實在是聖恩滔天。”她仰起臉,目視皇帝,“既是皇上恩惠,那臣妾不能不報,就恕臣妾直言一句。臣妾固然是為了富察氏一族殫精竭慮,您又何嚐不是為了自己的心意無所不用?您這樣的性子,固然聖明聰敏,但親近之人,無不為此所傷。事到如今,臣妾做的孽臣妾自己擔著。可來日無論誰為繼後,有您在一日,隻怕下場都不會好過臣妾今日!臣妾就睜著這雙眼睛,在天上看著!”

皇帝施施然站起身,全然不以為意,行至紫檀雕牡丹圓桌前,瞥了一眼桌上的茶點,沉聲道:“今世之事未有定數,皇後還想著身後的因果麽?皇後還是好自保養著,朕與你的日子還長著呢。”

皇帝走到殿閣外,一陣冰涼的水上夜風撲麵而來,無聲無息地貼附上他的身體,像不曾經意的侵襲。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心底原本極力壓著的惱怒之情,騰地竄起密密的火舌,和著皮肉被舔灼時的焦苦氣味,竟有了一縷憐憫之意。這樣端正持重的女子,垂垂之際,竟也會如此淒厲哀戚。他從未想過,如她一般的望族之女,也會如自己那些出身寒微的妾室一般,婉轉渴盼著他的溫柔。

那一瞬,有一個念頭,幾乎如滾雷般震過他的心頭。如果,琅嬅說的是真的;如果,她其實並未做過那麽多錯事;如果,對如懿和後宮種種挫磨真的僅止於阿箬的無知和刻毒。

那麽這個女子,是不是也曾被他錯過了許多?

神思蒙昧的瞬間,他突然憶起從前,紅燭搖曳成雙的那刻,他也曾真心期盼過,可以得到一位賢惠溫柔的名門閨秀,相伴一生為妻。

琅嬅,固然不是他自己的選擇,卻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選擇。他掀起金線綾羅紅蓋的那一眼相遇,她也曾真心而期待地說過:“妾身願以富察氏的百年榮光,相隨夫君左右,為夫君生兒育女,為賢良妻室。”

或許曾經,他們都曾真心地期盼過,未來的日子可以風光明媚,永無險途。

卻最後,他和她一一失去自己共同的孩子。長女,次子,第七子。唯餘下一個璟瑟,如今也要嫁為人婦,不得承歡膝下。

一場數十年的姻緣所得,隻能留下這些麽?

皇帝用力搖了搖頭,似要擺脫這種不悅情緒的困擾,索性邁步朝前走去。李玉早已帶人候在外頭,見皇帝獨自負手出來,覷著皇帝的神色,乖覺地問道:“皇上的臉色不太好看,是為皇後娘娘的病情擔心吧?皇上真是情深義重,一直陪著皇後娘娘。”

皇帝並不回答,李玉忙收了話頭,恭謹問道:“皇上,夜深了。請旨,去哪兒?”

皇帝揚了揚臉,不假思索道:“去嫻貴妃處。”

李玉響亮地答應了一聲,扶了皇帝道:“嗻。皇上起駕。”

一行人迤邐而行,不過幾步,隻聽得身後哀聲大作,宮人們放聲大哭。趙一泰疾奔而出,跪倒在皇後的青雀舫外悲聲大呼:“皇後薨逝——”

皇帝怔了怔,有冷風猝不及防地撲進他的眼,扯動他的睫,那樣細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疼痛,如細碎的裂紋,漸漸蔓延開去。他的聲音恍然有幾分淒切,在深沉的夜色裏如碎珠散落:“永璉,永琮,你們在地下別怕,你們的額娘來陪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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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沒完吧。謝謝玉珠。 -wumiao- 給 wumiao 發送悄悄話 wumiao 的博客首頁 (315 bytes) () 04/30/2015 postreply 15:09:52

有。度假中,等回房間就貼。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01/2015 postreply 11:16:45

後宮·如懿傳3 流瀲紫 5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8382 bytes) () 05/01/2015 postreply 13:14:22

後宮·如懿傳 3 作者:流瀲紫 6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29330 bytes) () 05/02/2015 postreply 14: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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